去普陀山
2019-11-14
周家婆婆许春娥去普陀山的消息是周二槐透露出来的。村上的人都以为许春娥还是去县城的儿子家看孩子呢,谁也没想到她竟然去了普陀山。
普陀山在哪里?村上人都没听说过。连在镇小学教过书的退休教师周长生也说不清,他只知道普陀山在海上,在舟山的一个岛上。
舟山是哪里的?
舟山是浙江的吧。
这周家婆婆也忒大胆了,一个七十岁的老婆子,竟然敢一个人去浙江,去海上,这还了得。
许春娥三天前从县城儿子家回来,来给丈夫上坟。这本来没什么稀奇的。稀奇的是,她儿子竟然没回来。昨天是她丈夫周长福跳崖死去三周年祭日,有人看见她挎了纸箔和供品去坟上哭。大家才知道,周长福已经死了三年了。真快啊。三年了。周长福跳崖摔死那天,仿佛还在眼前,一晃,竟然三年了。那天早上醒来,她发现周长福不见了,开始以为他去了厕所,后来去厕所没找到,大门却开着,她就有了惊慌。周长福患了骨癌,从县里确诊后,回家保守治疗,最近疼得厉害,连挪几步都很困难,他能去哪里?
后来,她就慌了,站在高坡上喊,胜利他爹,胜利他爹,你在哪里?她一辈子没喊过他的名字,没生儿子时,她喊他“哎”,生了儿子,喊他“胜利他爹”。在山里,女人都这样喊自己的男人。周长福倒不喊她“胜利他娘”,也不是喊她“老娘们儿”,而是喊她“春娥”,有时候喊她“小娥”,在山里,男人很少这样喊自己的女人。年纪大了,他还喊她“春娥”,她就臊了,说,孩子都快娶媳妇了!男人就笑着改了口,喊她“你”。
大家都记得那一天,一村人慌乱慌张地找周长福的情景。屋前屋后,村前村后,院子里旮旮旯旯都找了,没找到。太阳升到了头顶上,明晃晃地照眼,她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碾盘上,哭起来,周长福,你个该杀的!周长福,你个千刀剐的!你快出来!
她心里慌得很。她知道他,他这个人,是个硬气的人。年轻的时候,像一只老虎。每天里精精神神的,从没有过蔫头耷脑,天不亮上山干活,天黑了才舍得回来,天天一身泥一身土,回来也不空着,半路上一定要割一筐草,背回来倒进羊圈里。她家是村上承包荒山最多的,鸡鸭牛羊也是喂得最多的。别人家的男人还知道有个偷懒磨滑,他不会。下雨了,男人们聚在代销店里打牌,有时候聚在一起喝酒,他一趟也不去。他宁肯坐在家里编筐,他每年都去深山里割荆条,割回来一大垛,一个冬天可以编几十个荆条筐。他倒也不是吝啬,编了筐东家送一个,西家送一个,剩下的背到集上卖了,他就是不能闲着。
她知道,他这是穷怕了。他家里穷,她很早就知道。父母死得早,十几岁就成了孤零零一个人,他很要强,生怕日子过在了人家后头,生怕人家嚼舌头。他是个好人儿,她嫁过来就知道了。知热知冷,知寒知暖。这些年,他没对她发过一次脾气,他的硬气全在外面,他的脾气都在他的行动上。这个家硬是靠着他的行动,才算是过起来了,没落在人家后头。她这一辈子,很感激他,也自然就了解他。
她心慌得很。这个男人生了病的这一年,她亲眼看着他塌下去,从一只老虎变成了一只病猫,这种塌不光是身体的,还有精神的。她从他眼神里感受得出。他没当人面叫过一声疼,他也没说过一次死。他越是这样,她越是心慌。
头一天上,她去弄了一天桑叶,中午没回来。蚕眼看着长大了,几千张嘴沙沙沙,吃起桑叶来就像是吃她的骨头。她不能停下,她打算卖了这一茬蚕,带他去省城再看一次。哪怕没有希望,也得去给他看一次,住几天院,否则,她心里不安生。她上山前,给他准备午饭,两张煎饼,一壶开水,还煎了三个鸡蛋。下午回来,她看见他没吃。她说,你咋没吃?他不说话,看着她。汗水濡湿了她的上衣,她花白的头发干涩得像一堆枯草,她累得像一个疯子。她把煎饼卷上鸡蛋给他,他把她的手拨开了。再哄他,他又拨开了,闭了嘴闭了眼,叹气。她恼了,骂了他,你个废人还有功了?给你饭吃你还不吃,我这一天累得骨头疼,哪还有工夫伺候你!不吃拉倒!她吃了一个煎饼卷鸡蛋,就去蚕棚里喂蚕。喂完了就到了半夜,回来洗了一把倒头就睡。醒了天就亮了。他就不见了。
她哭起来,瘫坐在碾盘上,这一个碾盘,他俩推过了五十年,五十年。她如今一个人靠在碾盘上,一边哭一边委屈得喘不过气来。她抱住碾盘,用手紧紧地箍住,抱在怀里,就像是抱住了那个她可能再也找不着的人儿。
后来,是放羊的周二槐发现了周长福。周二槐上山放羊,从猴子洞前经过,赶着羊下了谷底,羊一走,“轰”飞起来一群苍蝇,把他吓了一跳。他扒拉开草丛一看,吓得他大叫一声,只见眼前一个血肉模糊的男人趴在乱石上,脸朝下,脑袋已经碎了,似乎成了一张饼,红色的血流了一大摊,已经凝固了。苍蝇就是在血地上飞起来的。
三年了,狠心的周长福跳了山崖,一晃就三年了。到现在她都不知道他瘸着腿,是咋样爬上奶子崮的。那个奶子崮,是他们村的后山,圆圆的山堆上,有一块巨石,远远看去,就是一只女人的乳房,地图上标的是乳崮,当地人叫得生动,喊作奶子崮。奶子崮陡峭,上下不容易,崮顶下面是百十丈的悬崖,周长福应该就是从那里跳下去的。
这个一辈子硬气的人,真就成了这么狠心的人?许春娥哭得呼天抢地,把周长福骂了又骂,这个一辈子没喊过的三个字,她喊了上千遍。她不知道他是如何登上山顶,又如何跳下去的,但是她明白他,她懊悔自己睡得太死,她实在是太累了。她伺候着他,还养了几千只蚕,她家里有五亩桑园,儿媳妇就要生了,儿子在一家工厂里干翻砂工,三班倒。周长福死了,再也不用治了,也不用许春娥再伺候他,他一死,好处多着呢。
她明白他,这个憨人!
埋了丈夫,儿子急匆匆赶往县城,她隐隐听到了儿子长出的一口气息。那天晚上,她在厅堂前跪了一夜。堂屋的八仙桌正上的墙上,慈眉善目的菩萨端坐在那里。她跪在地上,已经没有了眼泪。这个晚上,她把几十年的事都说给了她,她把他的好都说给她听,她把她的苦也说给她听。她和她说了一夜话儿。她坐在墙上,一动不动,就那样微笑着。第二天,她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
其实,那一夜,她也有过怨恨。她为什么不保佑她?不保佑他?快五十年了,她把她当成最值得信赖的人,每月的初一、十五烧香祈祷,逢年过节自己不舍得吃也给她献上了供品。她为什么不保佑她?但后来,她觉得这也怪不得她。归根结底,还是怨她自己。她这一段时间真是太忙了,她怠慢了她很多事。不光怠慢,她其实也知道自己还有……脏。她明白,菩萨的心里是透亮的。五十年了,她啥不明白?
那一年,丈夫和她刚刚结婚,她刚刚有了身子,还不到三个月。山里就来了征兵的干部,“老乡们,快去参军呐!都去支援前线呐!南边打起仗来了,咱们好不容易有米饭吃,有肉吃,可不能再丢了!这次自卫反击战,咱们老区的兵得抢在前头!”那时候,征兵分了名额,丈夫那时还年轻,也想去,就被征了兵,发了一身军装,被车拉到县上集合起来,跟着部队坐着火车“哐哐哐,哐哐哐”就走了。她甚至没来得及给丈夫多摊几张煎饼,丈夫急火忙燎的,拿了两双布鞋就走了。临走回头喊给她,生了娃,就叫周胜利!
肚子大起来,身子笨起来,她夜夜睡不好觉。前方不断有消息传来,谁谁谁死了,谁谁谁死了。他一直在等丈夫的消息,可是丈夫没有消息。眼看进了腊月,又征了一车兵,发了军装,背着枪,轰隆隆地坐车走了,她想挤进去问问丈夫的消息。但婆婆一把拉住了她。他咋一点消息也没有啊。
她睡不着觉,一夜一夜做噩梦。婆婆领她去奶子崮上的寺庙里烧香,烧完了,婆婆给她请回来一尊菩萨。“救苦救难观世音,度一切苦厄的菩萨。”奶子崮的寺庙很小,只有一间屋,住着后村上的一个剃了头的光棍,她花了五块钱,那是她仅有的五块钱,她的全部家当都在这五块钱上。寺庙里有很多观音像,和尚把菩萨递给她,她跪着双手去接。就在接过菩萨的那一刻,她隐隐感觉到,有一只大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胸。
她身子一趔趄,差点把菩萨摔碎。她吃了一惊,冒了一身的汗。婆婆还跪在那里,她闭着眼,啥也看不见。她也许看见了,但她闭上了眼。她用红布把菩萨像包起来,抱着往家走。但她的胸前有一块地方,突突突突地跳,热,疼。她脸红着,她想哭,她不知道该咋办才好。走到桥上的时候,她想跳下去,但是她没有。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娃,“要是个男娃,就叫周胜利!”他男人喊给她。这个憨人,他咋就不给她说句别的?比如,“要是我回不来,有人欺负你,你就跳河。”可那个憨人没有说这,他只想生个“周胜利”!你个憨人,你死了没?她的身子僵硬,步子迈得很沉。
她把菩萨抱得更紧了。
这一次从城里回来,她带了伤。其他人都没注意,周二槐知道。周二槐是听他老婆李改秋说的。周家婆婆许春娥与李改秋从年轻时就关系好,两个人住着对门,好了一辈子。许春娥去县城给儿子看孩子,就把家交代给李改秋了。许春娥家里还喂着十几只鸡,还有一只猫。猫倒不怕饿着,这十几只鸡得天天喂。许春娥就把钥匙给了周二槐家的李改秋。李改秋每天去许春娥家一趟,去给她喂鸡,拾鸡蛋,看看家里。当然,许春娥这个周全的人,也不会让李改秋白替她看家,喂鸡。她把五亩桑园,全部送给了周二槐。她再也养不了蚕,要那些桑园干啥?她白送给李改秋,李改秋觉得就喂喂鸡这点小事,承受不起,李改秋不要。许春娥就抓了她的手,趴在她耳朵上拜托她一件事——替她照顾好她。她努力着一两个月就回来一次,回来拿笨鸡蛋带回去给小孙子吃,但是她也身不由己,初一、十五的烧香和逢年过节的供养是不能少的,她让李改秋替她照顾好她。李改秋开始不太同意,后来,也就答应了。
这一次回来,许春娥两天没有出门。到了给丈夫周长福上完坟的那天晚上,已经快要熄灯睡觉的时候,她一瘸一瘸地来找李改秋。李改秋把她拉进屋里,两个人在那里说话。后来,李改秋就把周二槐撵到西屋里去睡,把许春娥拉上了炕,两个人睡在炕上叽叽咕咕拉了一夜的呱。周二槐半夜里起来上厕所,还听见她俩说话,他悄悄听了一会,好像听到了一阵低低的啜泣声。
他摇摇头,替周家婆婆难过了一下。真不容易,这是个苦命的女人。他自言自语,叹口气,回去睡了。
后来,周家婆婆走了第三天,李改秋只是叹气,后来实在憋不住了,才告诉了周二槐。她先要求周二槐不能告诉别人,周二槐还嘲笑她,一家人不说真话。后来,周二槐起了保证,她才告诉他。她说,你不知道,许春娥这次没有去城里儿子家看孩子,她去了普陀山!
啥?去普陀山?普陀山是哪里?去那里干啥?
你没给发现,许春娥走路有伤?
她不是走路不小心扭了一跤么?
唉,哪有那么简单!唉,这苦人。
到底是咋回事么?
我告诉你,周家婆婆许春娥是被他儿子周胜利扇了一巴掌,还推了一把,摔的!他儿子失了业,缺钱,在家里恼火。她拿不出钱来,看孙子也没看好,孙子摔破了额头。儿媳妇骂她,她实在忍不住,辩白了几句,儿子伸手就把她推倒了。
啊?啊?这个畜生,竟然打他妈,这还是个人么!这个周胜利,老两口子整天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冻了,一把屎一把尿拉扯起来,那个辛苦他不知道?他小时候身子弱,看了多少医吃了多少药花了多少钱?人家医院都不给治了,还不是许春娥一辈子给敬个菩萨,天天磕头救回来的?这个畜生呀!
唉唉,不能说,不敢说。这个不孝顺的孬娃!哎,周家婆婆被儿子打的事,你可千万不要出去说。周家婆婆这一次真伤了心了,本来回来也想去随了周长福跳崖来,后来又怕污了儿子的名声,才作罢。她说,她还有孙子哩,孙子长大了还得娶媳妇,不敢再胡来。她想了三天,决定去一趟普陀山,这事你也不要声张。
周二槐气得肚子像蛤蟆,折腾了一夜,睡不着,早早地起来,去周长福坟前给周长福说了半天,把那个没出五服的侄儿又臭骂了一顿。但这口气他还咽不下,就去村口找周长禄喝酒,喝着,喝着,就把话儿说漏了。
周家婆婆许春娥是从儿子小区里另一个婆婆那里知道普陀山的。那一个婆婆比她还要年长,是住闺女家,但不用看孩子。老婆婆姓姜,身板挺硬朗,腕子里带着金手镯,耳朵上挂着金耳钉,一说话一口洁白的假牙。姜婆婆说是儿子给镶的美国进口的假牙,七千块!老婆婆打手势,豪放大气,把周家婆婆许春娥吓了一跳。一口假牙,七千块!
两个老婆婆在小区里乘凉,周家婆婆一边看着孙子一边和姜婆婆拉呱,慢慢的,两个人就熟悉了。她觉得姜婆婆人很好,有福。虽然,姜婆婆也死了男人,而且死的更早,得的也是癌症,肺癌,但人家去北京做了手术,只怪老头子没有福,一年后,还是走了。姜婆婆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五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孝顺,一个比一个有出息。许春娥就自叹弗如,很是羡慕姜婆婆。她羡慕姜婆婆有福,问她是咋做到的?姜婆婆开始只是笑,不说。后来,姜婆婆就神神秘秘地告诉她,全是因为她一辈子做了一件事——吃素,烧香,拜佛,只做善事。
她吃了一惊,问姜婆婆在哪里烧香。姜婆婆就给她说了普陀山。原来这姜婆婆是浙江舟山人,她那里有一个岛,岛上有一座山,就是四大仙山之首的普陀山。普陀山上寺庙多,每天去进香的善男善女,多得很。
她马上就脸红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觉得自己在姜婆婆面前很惭愧。她只在家里烧香,她还不吃素,逢年过节,甚至还亲自杀过鸡,真是罪孽。想起这些的时候,她的胸又突突地疼起来。最近一段时间,她的那里疼得尤其厉害。有一次,她伸手摁了摁,似乎里面有一个疙瘩,一捏,疼得她冷汗都冒下来了。后来,又摁了一次,那个疙瘩好像又没有了。她心里就隐隐有些害怕。
她问姜婆婆,普陀山的菩萨是不是和别的地方的不一样?
姜婆婆神神秘秘地说,当然不一样。普陀山的菩萨最干净,最灵验儿。她家以前也老是有事儿,后来,她和老伴去了一趟庙里,烧了一次香,请了一尊菩萨来,她家的日子就顺畅起来。
普陀山的是最正宗的。姜婆婆说。她就把她自己从奶子崮上小寺庙里请的菩萨给姜婆婆说了,姜婆婆捂着嘴笑起来。
你呀你,供养了一辈子,你那个来路不正。怪不得你命苦!
周家婆婆那天是失魂落魄回到家里的,一想起来那个事,她胸前就不舒服,鼓突鼓突地跳,她还没敢告诉姜婆婆被和尚摸胸这件事,幸亏没告诉她,否则,她会羞愧欲死。其实,不光姜婆婆,这件事她的丈夫周长福到死也不知道。那个大手,捏的她那一把,她不敢确定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是,她的确感觉到了。
那个人已经死了,听说寺庙里换了一个外地的新和尚,还穿了袈裟,香火也旺了,但她几十年来,再没有去过一次。告别姜婆婆,她失魂落魄地回家,一不留神,孙子上台阶时就摔倒了,磕破了额头。
周二槐喝醉了酒,把这事说出来的时候,棋盘村的人都被震住了。
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个苦命的女人会苦命到如此地步。她先是丈夫参军,一走一年多没有回来,大家都以为他已经死了。接着是她生下了女儿,她并没有像丈夫喊给她的,生下一个周胜利来。接着,大旱那年,公公和婆婆饿得生了浮肿相继死去,只剩下她们母女两人。再接着丈夫突然回家来,像是做梦一般,又有了家。她哭了半天,但是丈夫中弹负伤,瘸了一条腿,算是喜极而泣,但很快女儿发烧烧成了痴呆,长到八岁跌进池塘,溺水而死。她和他哭了个半死。幸亏那时候,他们又生下了一个儿子,这个叫周胜利。但这周胜利长到六岁左右,忽生一场怪病,死了。两口子闭门哭了三天,村人好不容易翻墙进去,拦下了想要上吊自杀的夫妻俩。再后来,不小的年纪上,两个人好歹又生下一个儿子,这个也叫周胜利,就是现在的儿子。
这个儿子是独苗草,是宝贝疙瘩。这小周胜利从小身子弱,生了一场病又生一场病,两个人胆战心惊、含辛茹苦,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大,考上了技校,在县城某局找了一份临时工工作,好歹找了个媳妇结了婚。但谁知道很快上面来了文件,不允许有临时工,周胜利只好到一个工厂去做了工人。
大约四年前,周长福受伤的膝盖,突然疼痛难忍。开始以为是关节炎,后来做了磁共振,查出来是癌。原来是那块没有取出来的弹片,终于发作,成了骨癌。半年多后,周长福跳崖而死,这一杯一杯的苦水,最后都倒给了周家婆婆许春娥。她摇摇晃晃,一口一口艰难地喝下去。
谁能想到,她唯一的宝贝儿子,竟然动手打了她。
那一天,她真的不想活了。她摇摇晃晃,泪眼模糊地提了包袱往车站走。她把她的东西都收拾了,收拾了也才一个小包袱。她背在肩上,走得很慢,她觉得她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其实,她还盼着儿子能撵上来,把她叫回去,就是撵一下也是好啊,但是,并没有。她捂着胸口,坐上了开往棋盘村的客车。到家的时候,她磨蹭着,天擦黑了,才敢进村,她打开大门,回身关上门的一刻,扑通一声扑在地上,低声哭了起来。她不敢大声哭,她把嘴贴在冰凉的地面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趴了半天,她不哭了,她爬起来,开门,进屋,关门。她坐在堂屋门前的地上,怔怔地看墙上的周长福,又怔怔地看端坐在墙上的她。
后来,她站了起来。洗了把脸,她决定先不要死了。因为她觉得,儿子也是个苦命人,儿子生在她家,她和他都没有本事,儿子失了业,她看孙子又让孙子摔破了头,他情急之下推她一把,也是可以原谅的。都是她的不好。儿子还是个好儿子,再说了,她现在也开始怀疑,到底儿子有没有扇她,有没有推她,也许是她自己的错觉,是儿子不小心碰着了她。或许,儿子根本就没有碰着她,是她自己摔倒的。那儿媳妇,又不是她的闺女,没吃过她的一口奶,骂她几句也是正常的。这也怨不得她,她盯着墙上的她看,归根结底,还是她自己的罪孽。
何况姜婆婆一席话,她已经彻底明白了。她的胸又隐隐约约疼起来,这让她觉得很屈辱。一辈子的疙瘩,就那么折磨着她。她觉得她必须要去一趟普陀山,去烧一次香,谁也阻挡不了她,她必须去,不管有多难。她不管了。
村上的人很快担心起她的行程来。
他们都怀疑她真的能一个人去到普陀山吗?于是,他们每天聚集在村口,守住那条进村的路。他们一定要把她迎回来,一定要看着她平平安安地回家来。
周家婆婆太苦了。在这个村上,她不仅吃过了别人都没吃过的苦,她还操持着各家各户的事,谁家有个困难,哪回不是她主动去帮忙?
有人看见,那天周长福祭日的时候,她先是给他烧了纸,在他坟上哭了一场。后来,她又去奶子崮崖下烧了纸,待了一会。再然后,她还去山后,那两座小小的坟茔前,坐了一会。至于那个畜生般的周胜利,他们也开始原谅他了,只要他还能进村来,到周长福坟前磕个头,到周家婆婆跟前跪着求求情,他们决定,顶多就是揍他一顿,也不会一起拿个棍子把他打出去的。
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头顶上,他们眯起眼,看一会天,又坐下来,抽着烟,说起对他们来说无比新鲜的普陀山来。周长生老师还专门去了一趟镇上,到镇上中学的老师办公室里,专门让人上网,给他百度了普陀山的信息,打印出来,带回来一份厚厚的材料。
普陀山。这个地名,对他们来说,真的要比棋盘村还要熟悉起来。
一周之后,周家婆婆许春娥终于出现在了通往棋盘村的那条村道上。她从班车上下来,颤颤巍巍的,头发凌乱着,衣服脏着,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东西,向他们走来。
正是傍晚,夕阳西下。她从西边朝他们走来,红红的晚霞斜射下来,万道金光照射在她身上,她脸上露出了慈祥的微笑,他们都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身体微微前倾,迎着她的方向双手半伸着,好像生怕她打碎了怀里的东西要接过来似的。
周家婆婆神采奕奕,人们好几年没见过她这么高兴了。只不过,就在她要迈进家门的那一刻,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来。她突然想起,当她把这尊普陀山的菩萨带回家的时候,她家里那个相伴了五十多年的她该怎么办呢?
那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她的脚步禁不住迟疑起来,一时间仿佛有了千斤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