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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刀放下

2019-11-14杨凤喜

黄河 2019年4期
关键词:长青老太太男孩

杨凤喜

男孩喜欢留长发,身高一米七五,举止优雅,眉目俊秀。前一天,他刚通过了公务员面试,报考的是市委组织部。他读的是对外经贸大学,考研或者留在北京的话也许会有更好的前程。但他尊重父母的意见,离毕业还有两个月便回来参加公务员考试。他的父母都是普通的职员,父亲是私企的管件工,母亲在百货公司上班。他们其实并没有明确的意见,只是聊天的时候说,如果留在北京的话压力真是太大了。男孩回来考上了公务员,他们又觉得心里有愧,耽误了孩子的前程,做父母的心里总是这样七上八下。但男孩考上公务员无论如何值得庆祝一下,男孩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了一瓶白酒,买了两根哈尔滨红肠。酒是那种二十块钱一瓶的“汾阳王”,它完全配得上一个普通人家的家宴。男孩当然喝过酒,但他还没有和父亲喝过。他想在这个值得纪念一下的日子和父亲干两杯,言外之意当然是告诉父母亲他已经长大了。男孩想到他和父亲都喜欢吃哈尔滨红肠,但母亲喜欢吃酱猪蹄。母亲每次啃猪蹄的时候总会说,都是因为当初生完孩子后下奶,啃猪蹄啃得上瘾了。父母亲就男孩一根独苗,每次听母亲这样讲,男孩都忍不住笑。母亲也笑,其实男孩的父母亲都不喜欢开玩笑的。

男孩从便利店出来后来到了马路上,往右拐不到二百米就是老王熟肉店的第三分店。在这座小城市老王熟肉店赫赫有名,据说有人为了方便光顾这家老字号,专门把房子买到了附近的小区。还有人说,吃过老王的熟肉后再看到任何熟肉都不会有食欲了。这八成是炒作,但老王熟肉店的卤肉确实好吃,男孩精神抖擞地向店铺走去。男孩走路的时候总是昂着头,迈着矫健的步伐,即便一只手拎着旅行包或者拖着拉杆箱,肩膀也不会倾斜。他停下来接了个电话,是北京的同学打来的,问他面试结果怎么样。他在路上接电话的时候总会停下来,而不像许多人一样边走边打,那样不仅危险,形象也不雅观。男孩想到什么开心的事情时喜欢甩一下头发,把额前乌亮的长发唰地一声甩回去,像甩出一束光,或者一团火焰。唰地一声,这声音显然是人为地放大了,男孩甩头发的动作起码让来自河南和湖北的两个女生向他流露出爱慕。男孩走到老王熟肉店门口,上台阶的时候便甩了一下,天知道他又想起什么开心事。他瞥见一个矮个子、穿着圆领白背心、剃着光头的男孩从后边急匆匆走来,简直像是奔跑。他没有当回事,即便这个男孩奇怪地把一条胳膊背在身后,因为他压根儿就不认识他。前边不足十米远的地方,一个胖墩墩的老太太推着一辆婴儿车迎面而来,婴儿车上边安装着可以伸缩的蓝罩子,可以为车子里的孩子遮挡阳光。老太太走得很慢,婴儿车当然也慢,车把上挂着一把花花绿绿的塑料玩具枪。这支枪会唱歌,唱的是喜羊羊灰太狼什么的,背景音乐十分杂乱。婴儿车里坐着一个不到两岁的男孩子,他已经睡着了,闭着眼睛,圆溜溜的脑袋斜在靠背上,老太太恐怕还不知道。如果老太太知道孩子睡着了,说不定会把玩具枪的音乐关掉,那声音即便在户外都显得有点聒噪。不过也未必,有时候声音一旦停下,孩子反倒会醒过来。不光是孩子,有几个人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呢?比如说你在看电视,看着看着就歪到沙发上睡着了,有谁轻手轻脚地关掉了电视机,你就会突然把眼睛睁开,睡意瞬间烟消云散。

老太太突然间发出一声尖叫。她吓坏了,吓傻了。她看到那个矮个子、穿着圆领白背心的光头男孩从身后拿出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刀,一个健步跃到了老王熟肉店门口的台阶上。老太太尖叫一声后下意识地捂上嘴,手掌还没有碰到嘴唇,那把长刀已经刺向长发男孩的腹部。长发男孩嘴里发出了什么声音,他想捂住肚子,光头男孩凶狠地拔出了刀,老太太眼前一片血光。老太太本来想喊杀人了,救命,但她喊不出来。被刺的长发男孩身体晃了晃,两条胳膊举起来,想抓住什么似的,身子一歪,轰隆一声倒在台阶下。

几个路人跑过来,想冲上去夺走光头男孩手里的刀,却又小心谨慎地观望着,与他保持适度的距离。又有女人发出尖叫声,那个老太太迈着急匆匆的碎步把婴儿车推到附近立交桥的辅桥下。玩具枪还在不停地歌唱,婴儿车里的孩子还熟睡着,没有谁会责备这些手无寸铁的旁观者。老王熟肉店一个戴着白围裙的胖男人跑到门口,同样是惊呼一声,赶紧缩回去把玻璃门关上了。他用肥胖的身体抵住门,耷拉着脑袋不敢往外边看,白帽子掉到了地上。他听到那个光头男孩喊,恶魔,流氓,去死吧……后来警察询问他的时候他忘记了光头男孩总共喊过几次。

光头男孩在自己的白背心上擦了擦刀,丢在地上扬长而去。附近围观的人冲上来,长发男孩虾一样缩着身子躺在地上,一只脚搁在最下边的台阶上。他穿着黑皮鞋,虽然是一百多块钱的皮鞋,但他总是擦得很亮,出门前他刚刚擦过。他搁在台阶上的皮鞋抽搐着,旁边丢着那把没有擦干净的木把子尖刀。有人打110,有人打120,一个中年男人想把男孩扶起来,男孩的白衬衣被鲜血染红了,扶他的人手上、胳膊上也蹭上了血。男孩的脸痛苦地扭曲着,捂着肚子,即便他两只手都捂到肚子上,也捂不住鲜血喷涌的伤口。等120赶来时,男孩已经闭上了眼睛,救护车拉着他风驰电掣地驶向医院。

男孩手机的通讯录里并没有储存着父母亲的手机号。男孩曾经和他的同学说过,万一他的手机丢了呢?电信诈骗的案例太多了,他担心骗子会给他的父母亲打电话。况且父母亲的手机号他本来就应该记住,就像记住自己的名字一样。男孩的父亲叫王有亮,母亲叫吴改梅,两个名字都是极其普通的名字,和他们同名同姓的人真是太多了。年龄大点的人都知道,既然取名为“改梅”,说明父母亲是想生个儿子的。结果吴改梅的父母还是没生下儿子,即便改梅之后又给吴改梅的妹妹取名为挡梅。男孩去便利店买酒,王有亮和吴改梅在家里包饺子。还有一件事情也值得庆祝一下,吴改梅上个礼拜办了退休手续,这样即便不去百货公司站柜台,她每个月也可以领到工资了。他们包的是猪肉茴香馅饺子,好些人吃不惯茴香的味道,但他们的儿子喜欢。儿子这次回来,他们家已经吃过两次猪肉茴香馅饺子了。吴改梅问儿子中午吃什么,她是想给儿子换个花样,但儿子说随便吧,吃什么都行。儿子是体谅吴改梅,不想让她操劳,吴改梅想儿子真是懂事了,儿子打小一直就很懂事。但她真是不知道该做什么饭,她想来想去,还征求了两次王有亮的意见,最后还是决定吃猪肉茴香馅饺子。她可以少放点茴香,多放点猪肉嘛。

王有亮和吴改梅在客厅一边包饺子,一边看电视。王有亮包的饺子真是太丑陋了,简直就不像个饺子,吴改梅说你快别包了,你包的饺子会让儿子笑掉大牙。王有亮就不包了,仰着脖子看电视。他不停地换台,想找到他最喜欢看的《亮剑》,老版的《亮剑》他已经看过十几次了。吴改梅说王有亮你烦不烦呀,我不让你包饺子你不能去砸点儿蒜泥?王有亮便去砸蒜泥,一般来说他很听吴改梅的话,吴改梅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他觉得日常琐事没必要和女人计较,问题是对一个普通家庭来说又能有多少大事呢?要说大事,那就是儿子的事。儿子当初填报高考志愿,犹犹豫豫不敢往高处想,担心达不了线,吴有亮便拿了一回主意。儿子考上好大学吴改梅当然高兴,怎么能不高兴呢?但她又担心儿子大学毕业后会出国,出国上学也不怕,就算他们倾家荡产也不怕,儿子过几年就回来了。最怕的是儿子留在国外工作,还找个洋媳妇,越想真是越担心。他们住在六层单元楼的顶层,一楼那个姓邓的老太太儿子就在美国,儿子把邓老太太接到美国住了一段,老太太回来后瘦得都没办法形容了。老太太说打死也不去美国了,脑袋上都憋出疖子来了。这话可不是比喻句,邓老太太把脑袋杵下来,撩开白头发让吴改梅看,吴改梅说什么好呢?吴改梅把包好的饺子摆到了箅子上,她包的饺子真是太好看了,像是带着花边的半月,每个饺子个头都一样大,排列得整整齐齐,又像是一排排秀气而又文静的姑娘,这么多姑娘羞羞答答站在一起干什么呢,还不是让人挑选吗?儿子工作的事定下来,下一步当然就是找对象了,这么优秀的儿子,哪个姑娘不愿意嫁给他呢?除非她是个缺心眼。

除了“月亮”,吴改梅还想包几排“太阳”,两个面片夹着饺子馅,那就是太阳,饺子上捏出来的花边就是太阳的光芒。吴改梅忽然间灵光一现,如果她和王有亮是饺子皮,两个人结合在一起,然后就有了他们的儿子,儿子就是他们的太阳,儿子难道不是太阳吗?吴改梅偷偷地笑了,还哼了两句歌。其实她不会唱歌,这是天生的,幸亏王有亮没有听见。吴改梅说,儿子怎么还不回来,他不就是出去买一瓶酒吗?王有亮说,除了酒,他还要买两根哈尔滨红肠。王有亮已经砸好蒜泥,他把蒜泥舀到碗里。砸蒜泥用的石臼是他家祖传的,每次用过后他都会把石臼清洗得干干净净。吴改梅说,就算买哈尔滨红肠也用不了这么久啊?她忽然意识到王有亮这话有点儿嘲讽她的意思,酒和红肠小区门口的便利店都有,拿两根红肠又费什么事呢?难道他们的儿子不会算账吗?她没有和王有亮计较,这有什么好计较的?她已经包好五个“太阳”,正在包第六个,“太阳”整整齐齐地摆在“月亮”旁边。过了一会儿,当她包到第十个“太阳”的时候又忍不住说,儿子该回来了,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王有亮笑了笑说,除了酒和哈尔滨红肠,儿子说不定还去给你买两只猪蹄了。吴改梅的脸热了一下,心想儿子肯定是给她买猪蹄去了,谁让她喜欢吃猪蹄呢?吴改梅说,儿子去给我买猪蹄,王有亮你不高兴吧?这话说的,王有亮只好又笑了笑。王有亮说,过不了几天,你每天都可以看到你儿子了。过了一会儿王有亮又说,说不定你儿子在路上碰上同学了,说不定碰上的是女同学。吴改梅的脸又热了一下,她脑子里就冒出儿子的几个女同学,有一个叫兰晓梦的女同学长得真不错,嘴也甜,前几天碰上她还叫她阿姨呢。但兰晓梦读的是本地的职业技术学院,从学识上看配不上儿子。然后她又想到了王雅蓉、杜露露、冯天薇,她认识儿子的那几个女同学全都想过了。又过了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过去了,儿子还是没有回来,吴改梅忍不住又说,王有亮,儿子怎么还不回来?王有亮在拍黄瓜,他已经做了一盘小葱拌豆腐,待会儿还准备炸一盘花生米。王有亮说,吃饭前他肯定回来,不回来他难道一个人去下馆子吗?吴改梅说,要不你打个电话吧。王有亮说,还是你给你儿子打吧。吴改梅说,我两手都是面怎么打电话?这时候吴改梅的手机响了。吴改梅拍了拍手,拿起手机一看,果然是儿子的号码。吴改梅接起电话,叫了声“儿子”,却想不到回话的不是儿子,而是警察呢……

当地的报纸第二天就报道了这起凶杀案,警察只花了两个多小时就把那个矮个子、穿着圆领白背心、剃着光头的杀人凶手抓到了。他居然没有任何反抗,他承认自己“杀了一个人”。一个在案发现场的男人胆战心惊地拍摄了两段不完整的视频,视频在微信朋友圈疯传,一夜之间评论就突破一万条。几乎是,所有的人都要求严惩杀人凶手,光天化日下发生这种事情,太可怕了,凶手如果不绳之以法,以后谁还敢出门呀?那些认识死者的人,长发男孩的亲戚、朋友、邻居、同学、老师,更是言辞激烈,在对男孩的死深表惋惜的同时表达了强烈的愤怒。

二十多天后,关涉这起案件的一条新闻又爆了出来,那个剃着光头的杀人凶手是精神分裂症患者。其实这时候这座城市的民众已经在关注另一件事,就在两天前,一位姓牛的副市长跳楼自杀。这条新闻又把人们的目光拉回来,杀人凶手怎么会是精神病人呢?会不会有什么猫腻?懂点法律常识的人都知道,精神病患者不具备刑事责任能力,换一种说法,杀人者不需要偿命的,那个光头男孩不可能判处死刑。

这时候王有亮和吴改梅家里已经安静下来。这么多天了,王有亮和吴改梅的亲朋好友忙坏了,他们各尽所能为这个不幸的家庭做着贡献,照顾这对可怜的夫妻。王有亮和吴改梅唯一的儿子没有了,而且死得这么蹊跷,死得这么冤,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呀?他们已经为男孩办过丧事,骨灰盒寄存在了殡仪馆。在是否为男孩举行追悼会的问题上,他们产生了巨大的分歧,一种意见是不开追悼会,担心王有亮和吴改梅再难承受追悼会上的哀伤。另一种意见当然是开,男孩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24年,无论如何该对他有个交待。这是一个多么优秀,多么懂事,多么让人怜惜的男孩呀。最终还是王有亮拿了主意,他说追悼会必须开,不能让他儿子无声无息地告别这个世界。王有亮说这话时的语气和目光把大家吓坏了,谁都不敢再说一句话。出事以后,吴改梅一直哭,哭得昏过去五六次,她的妹妹吴挡梅是护士,吴挡梅想尽了办法,有时候她觉得真是没办法了,不光是她的姐姐吴改梅,连她自己都觉得要崩溃了。吴挡梅给吴改梅输液,液体里加了催眠药物,吴改梅睡了不到半小时,突然就把眼睛睁开了,说你们把王有亮叫来。有人赶紧把王有亮叫来。吴改梅说,王有亮你的电动车还能不能骑?王有亮不吭声。吴改梅说,王有亮你用电动车带上我,咱们去找儿子,咱们和儿子一起去报仇。吴挡梅呜呜地哭起来,周围的人也都哭了,吴挡梅想姐姐的精神恐怕已经不正常。

王有亮呢,出事以后好像就哭过一次。那是在医院的太平间,抱着他的儿子哭,又不像是哭,简直是在嚎叫。那以后他就再没有哭过,甚至是,出事以后的第二天中午,他就恶狠狠地吃了一碗面。这也许和大家的劝慰有关,大家怎么劝王有亮呢?大家这样说,有亮你是家里的男人呀,伤心归伤心,痛苦归痛苦,但你不能垮掉的,你要垮掉了改梅怎么办?王有亮吃完面后说,你们放心,我垮不掉的。王有亮说,你们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我垮不掉的。王有亮总是这么说,每天都这么说,亲朋好友们便散了,大家都拖家带口的,不可能一直守着他和他老伴,就算一直守着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别人走了,但吴挡梅不可能走。吴挡梅只比吴改梅小16个月,吴挡梅出生时吴改梅还没有断奶,两个人要吃奶同时吃,一人噙着母亲的一个乳头。两个人一起长大,一起玩,一起上学,就算各自成家,吴挡梅也断不了把吴改梅喊到家里住几天。吴改梅一去,吴挡梅就把老公裴长青赶到另一间屋里睡觉去,姐妹两个会说一晚上的话。吴挡梅操心着姐姐,她也快退休了,干脆请了半年假,准备先在姐姐家里住半年,总之是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吴挡梅的爱人裴长青是律师,出事以后一直在为案件奔走。一开始裴长青也怀疑对方做了手脚,凶手怎么偏偏是个精神病人呢?他仔细看过公安的讯问笔录,看过司法鉴定书,见过了凶手的父母,他相信了凶手确实是一名精神分裂症患者。裴长青从来没有和吴改梅谈过案子,他总是和王有亮谈。裴长青说,凶手真是有病,他梦到有人欺负他的女朋友,他娘的,他哪有什么女朋友呀?他要找到欺负他女朋友的那个男人报仇,他看到咱们家孩子后就认为找到了,把孩子捅了。王有亮不吭声,裴长青又说,现在能干的就是想办法多争取点民事赔偿,但也不是那么乐观。王有亮说,我不要钱。裴长青说,该要的一分不能少,凭什么不要呢?王有亮说,不要。王有亮是在儿子的房间和裴长青谈话。王有亮突然间拉开门冲了出去,冲到厨房,把菜刀举起来了。吴挡梅和吴改梅从另一间屋里出来,王有亮用菜刀劈了一下案板,说,中午我给你们做饭。吴改梅又呜呜地哭起来。边哭边喊,儿子呀,你再也吃不上妈做的猪肉茴香馅饺子了。

吴挡梅真是想了不少办法。吴挡梅想等吴改梅的情绪稳定下来,然后和她谈一谈抱养孩子的事。吴挡梅都想好了,要抱养就抱养一个女孩,两口子忙起来,情感上有个寄托,情绪就会慢慢好起来,日子终归要过下去的。但吴挡梅知道现在还不能提这件事,她也有点发愁,吴改梅都55岁了,王有亮57岁,两个人带孩子多累呀。孩子到15岁,两个人都过了70岁了,孩子25岁,两个都80岁了。另外,抱养的孩子该叫他们爷爷奶奶,还是爸爸妈妈呢?无论如何,吴挡梅想让吴改梅和王有亮渐渐忘记他们的儿子。起码是,让儿子的分量在他们心里轻一些,再轻一些。王有亮和吴改梅的房子在顶层,顶层的房子是带有阁楼的。吴挡梅征求了王有亮的意见,王有亮没有表态,她就陆陆续续把男孩用的东西转移到阁楼上。她把男孩的衣服叠好,装到袋子里,送到阁楼上。她把男孩穿过的鞋放到盒子里,送到阁楼上。然后是书柜里那些书,男孩读过的书可真多,她前前后后跑了三十多次。后来几次,王有亮也上手了,书柜里变得空空荡荡。再然后是那只庞大的拉杆箱。拉杆箱是男孩的老师和同学从北京送过来的,他们来了九个人,在男孩的追悼会上一个个泪流满面。老师和同学的样子王有亮几乎都忘记了,他们连饭都没有吃,开完追悼会就匆匆走了,还留下一笔钱。但王有亮还记着一个女同学的样子,那是个大眼睛圆脸的女孩,她的眼睛都哭肿了,老师和同学一直在安慰她。王有亮想,那个女孩会不会是儿子的女朋友呢?他真是后悔死了,为什么要让儿子回来考公务员?他想把自己一刀子宰了。他拉着拉杆箱送儿子入学时的情景还记得很清楚。儿子要自己拉箱子,他不同意,他说这是我送你到北京上大学呢。下了火车,他们并肩走在人流里,那么多人都拉着拉杆箱,拉杆箱的轮子在石头路面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催促着行色匆匆的人流。现在,王有亮想打开箱子看一看,又像是不忍心,终究抱着箱子呜呜地哭了。吴改梅也跑过来,抱着箱子哭,好像箱子就是他们的儿子似的。吴挡梅也哭,她劝了这个劝那个,都不知道该劝谁了。王有亮突然间抬起头来说,挡梅你走吧,我们没事,我们就当儿子还活着。

王有亮让吴挡梅走,吴改梅也让吴挡梅走,让吴挡梅说什么好呢?吴挡梅家里也有一摊子事,裴长青太忙了,而且不会做饭,他们的儿子也马上就要高考了。吴挡梅说姐姐姐夫,你们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呀。吴挡梅和王有亮说,姐夫你是个男人,你无论如何要挺住呀。吴有亮说你放心,我们不会去寻死的。回家以后吴挡梅给吴改梅打了个电话,第二天上午又跑了过来。第三天和第四天她没有来,因为王有亮和吴改梅不让她来了。等吴挡梅第五天来的时候大吃一惊,王有亮和吴改梅把搬到阁楼上的那些东西又搬下来了,男孩的衣服又挂到了衣柜里,鞋又放回了鞋柜,男孩的那些书又整整齐齐摆到了书架上,简直是和原来摆得一模一样。这还不说,男孩住的这间屋子里,墙上一下子就挂了那么多照片,几乎是把能挂的地方全都挂上了。那是男孩从小到大的照片,尺寸最小的也有书本那么大,最大的那张还镶着相框,到处都是男孩,到处都是男孩的笑,吴挡梅忍不住“呀”了一声,让她说什么好呢?

吴改梅是和裴长青一起来的。裴长青代理过那么多案子,经见过那么多生离死别,但他看到那些照片后眼睛也红了。裴长青红着眼睛摇了摇头,他觉得这样下去不行的,绝对不行的,但他没有理由把墙上的照片一张一张地取下来。裴长青又和王有亮谈了谈赔偿的事,还是在男孩的房间,男孩在墙上听他们谈话。裴长青其实不想和王有亮谈这些,那个杀人凶手,精神分裂症患者,他家里真是太穷了。他的父亲来到法庭上,老头儿给裴长青不停地道歉,然后给法官跪下说,求求你们了,把那个孽障杀了吧,我真是没办法了。这话说的,法院已经下达了强制医疗决定书,他儿子已经关到了省城的精神病医院。老头儿跪在那里不停地哀求,一群人都拽不起来。老头儿说我真是没办法了,那个孽障,他学习不好,我使劲儿培养他读书,读完中专以后他就不像个人了。每天都在上网打游戏,偷偷喝酒,胡说八道,他住进精神病院我还得给他出医疗费,我真是没办法了。裴长青不可能和王有亮谈得这么具体。王有亮说,我不要钱,我就想问问他为什么杀了我儿子?裴长青说,他是精神病人,被迫害妄想症。王有亮说,那我也要问一问他为什么杀了我儿子。

吃饭的时候,吴挡梅又哭了。他们本来四个人,连傻子都能数清楚,吴改梅却在餐桌上摆了五套餐具,盛了五碗米饭。吴挡梅知道,餐桌东面那个位置一直是男孩坐的,吴改梅在属于男孩的位置上摆上了餐具和米饭。吴改梅还往男孩的碗里夹了几筷子菜,一种菜一筷子。吴挡梅端着米饭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这饭还怎么吃呀?吴改梅给夹菜的时候说,妈明天给你做猪肉茴香馅的饺子。吴挡梅说,姐姐呀。吴挡梅吃完饭从吴改梅家里出来,下到五层后捂着嘴呜呜地哭。裴长青说,这样下去不行的。吴挡梅说,长青你说该怎么办?嗯,你说怎么办啊?裴长青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谁知道该怎么办呢?吴挡梅让裴长青到楼下等她,她蹑手蹑脚又上了六楼,敲开吴改梅对门的门。对门住的是一对中年夫妇,孩子在外地读大学。这对夫妇一个是公务员,一个是教师,他们早就有能力换一套大房子了,但他们不清楚孩子读完书后将来在哪儿落脚,钱还是得省着花。出事以后,他们可没有少照应吴改梅和王有亮,吴挡梅进门后说,不是我不想在,是姐夫和姐姐不让我在,以后请你们多关照呀。对门夫妇爽快地答应下来,但也表明他们只能下班后照应照应。吴挡梅千恩万谢,反倒是让他们有压力了。吴挡梅从对门出来后把耳朵贴到吴改梅的屋门上听了听,那样子就像是贼。

吴挡梅出了楼门,裴长青正和郑老太太聊天,就是那个在美国住了一段时间后头上长出疖子的老太太。郑老太太说,妹子你放心吧,有我呢。郑老太太说,我每天上午上去一趟,下午上去一趟。吴挡梅其实不想让郑老太太上去,郑老太太一见吴改梅,说不了两句话就会哭,哭来哭去的有什么好处呢?但吴挡梅又觉得让老太太上去照应照应还是有好处,万一呢?她真是不敢想,万一呢?她越想越怕,上车以后抱着裴长青又哭起来。裴长青说,要不给他们请一位心理医生吧?

吴挡梅走后,郑老太太吭哧吭哧地爬上了六楼。这真是一个热心肠的老太太,她给吴改梅和王有亮带了一瓶榛子酱,美国的榛子酱。郑老太太说闺女你们尝尝吧,这是我儿子给我买的。吴改梅说谢谢。郑老太太说闺女啊,看开点吧,人生下来就是受罪的,你看看我,有儿子又怎么样?打死我也不去美国了。然后郑老太太抽了下鼻子又抹起了泪。不光是郑老太太,邻居们真不错,对门两口子不管是谁先回来,都会把耳朵贴到吴改梅家的屋门上听一听,其实多数情况下他们什么也听不到。他们总是找理由到吴改梅家里坐一坐,他们的理由有时候连自己都觉得牵强,男的问王有亮,大哥我家的网络最近总是出问题,你懂不懂这个?王有亮说不懂。王有亮想说他儿子懂,但他的儿子已经没有了。女的问吴改梅,大姐我一个朋友推广十字绣,你想不想绣十字绣呢?吴改梅说,你们的意思我懂,我们没事的。吴改梅顺手往儿子房间那边指了指。女的吃了一惊,回家后和男的说,你说我们过去说什么好,说什么好呀?

过了几天,邻居们看到王有亮和吴改梅从家里出来了。他们又惊又喜,看来这两口子是挺过来了,可私下里又议论,不挺过来又能怎么样?王有亮和吴改梅的儿子死了,但他们的日子还得过下去。他们出来干什么呢?是去买菜,买一些日常用品。小区西面就有一条便民巷,巷子里不光有卖菜的,还有卖水果的,卖熟肉的,打饼子的,蒸包子的,早晨和傍晚总是熙熙攘攘。王有亮和吴改梅从小区的西门出去,买好东西后走到巷口,然后往左拐,从小区的南门回来。他们当然会路过老王熟肉店的第三分店,但从来没有进去过,从来没有买过猪蹄。他们有时候会在熟肉店门前停留一会儿,都是那种面无表情的样子,望着熟肉店门口的台阶。后来熟肉店那个总是系着白围裙,戴着白帽子的胖男人知道了他们就是那个被害男孩的父母亲。胖男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有一次看到他们后竟手忙脚乱地送出来两只热乎乎的卤猪蹄。胖男人说,送给你们吃吧,刚出锅的,我不要钱。吴改梅吃惊地望着胖男人。突然间扯过装猪蹄的塑料袋,扔在了台阶上。以后胖男人再不敢和他们说话了。

每次出来,再回到小区门口,王有亮和吴改梅有时候也会进那家便利店买点日用品。有一次,他们买了一瓶酒,就是那种20块钱一瓶的“汾阳王”,还买了两根哈尔滨红肠。他们回到楼门前,一人手里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一楼的房子带着个小院,郑老太太又在打理她豆角架,看到他们后,抓着一把豆角跑了出来。郑老太太说,妹子你们出去买东西了?吴改梅笑了笑。郑老太太看到吴改梅拎的袋子里不仅有生肉馅,还有绿茵茵的茴香,茴香的味道真是太浓了。郑老太太说妹子,你们是要做猪肉茴香馅饺子对不对?吴改梅又笑了笑,说我儿子喜欢吃这个。郑老太太敞着嘴再不敢说话了。郑老太太对门住的是退休干部老耿,老耿提醒过郑老太太好多次,和吴改梅说话一定要注意,吓得郑老太太都不敢往六楼爬了。老耿也在他家的小院里打理菜架,他种的是黄瓜和西红柿。老耿急匆匆地走过来说,有亮,你会不会下象棋?王有亮摇了摇头。老耿说,市里边有老年大学,教人下棋,教人画画,教人拉二胡,你们有没有兴趣去看看?王有亮和吴改梅都摇了摇头。老耿说你们等一下,然后跑回去拿出一沓子他看过的报纸来。

第二天一早,郑老太太看到王有亮和吴改梅又出门了。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出事以后王有亮和吴改梅好像早晨还没有出来过,两个人一人拎着个袋子要去干什么?郑老太太赶紧告诉了老耿,老耿当机立断给吴挡梅打了个电话。快到中午的时候,吴挡梅和裴长青陪着王有亮和吴改梅回来了。吴挡梅搀扶着吴改梅,姐妹两个长得可真像。邻居们后来才知道,王有亮和吴改梅是去殡仪馆看他们的儿子了,这一天是男孩的生日。

看过了儿子,王有亮和吴玫梅又和原来一样,隔上两三天才出一次门。时间虽然残酷,但时间也是个好东西,大家都这样想,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王有亮和吴改梅慢慢会好起来的。连吴改梅自己都这样想。有一次,她下决心要和王有亮聊一聊收养孩子的事,王有亮沉默着,吴改梅又拿不准该不该讲了。这天早上吴挡梅又接到老耿的电话,说王有亮和吴改梅又出门了。吴挡梅便给吴改梅打电话,打了十几次吴改梅都没有接。吴挡梅又给王有亮打电话,那时候裴长青拉着吴挡梅正往殡仪馆赶。王有亮的电话好歹接通了,吴挡梅问他在哪里,王有亮说他和吴改梅到省城逛一逛。吴挡梅说你们去省城干什么?王有亮说我们就是逛一逛,我们连儿子都没有了,难道不能到省城逛一逛吗?这话说的,傍晚时分王有亮和吴改梅总算是回来了。

自那以后,王有亮和吴改梅又去了两回省城。省城离他们所在的城市也就七八十里,去一趟其实挺方便的。第三次去省城,王有亮和吴改梅还买回来十几只苹果。虽说跑那么远就买回来十几只苹果,吴挡梅还是很高兴。吴挡梅想,慢慢会好起来的,姐姐和姐夫确实需要多出去走一走。吴挡梅想等儿子高考以后陪同吴改梅和王有亮出去转一转,她抽空咨询了旅游公司,预备了几条线路,费用当然由她来承担。吴挡梅没有想到会发生后来的事,或许她也朝这方面想过,但她没有细想,她总是往好处想,谁还不是往好处想呢?

天真是越来越热了,太阳都快落山了还是这么热,王有亮和吴改梅又来到了巷子里。现在,王有亮和吴改梅到巷子里邻居们都觉得没什么稀奇了,隔上两三天他们就会去一趟巷子。吴改梅买了几个西红柿往前走,又在另一个菜摊上买了两根黄瓜。吴改梅盯着菜摊上的茴香发了一会儿呆,卖菜的女人找她零钱她才回过神来。王有亮呢,吴改梅买菜的时候就不声不响地站在她身后,他好像看着什么地方,又好像什么地方也没有看。吴改梅说走吧,王有亮就跟着走。他们经过一个水果摊前,吴改梅又停下来准备买几个桃子。吴改梅说,儿子喜欢吃桃子。那个卖水果的是个小伙子,穿着二股筋白背心,剃着光头,正在招呼一个女孩子买西瓜。谁都知道现在的西瓜能长很大很大的个头,一个西瓜一般人家一次吃不完的,就算半个恐怕一次也吃不完。小伙子说,我的西瓜保红,保甜,保脆。女孩子说你切开呗,眼见为实嘛。小伙子把刀往下一摁,咔嚓一声,西瓜裂成了两半。谁能想到王有亮突然就冲上去了,他嚎叫一声,真像是嚎叫,小伙子还没有反应过来,王有亮就夺走了他的刀。那个女孩子发出一声惨叫,扭头便跑。小伙子也跑,和女孩子差点撞到一起。王有亮挥着刀喊,我就想问问你为什么要杀了我儿子?王有亮一刀下去,把另一只西瓜劈开了,然后又一刀,他一口气劈开了五只大西瓜。有人打了110,在附近巡逻的两个警察赶了过来,这时候王有亮已经握着刀坐在地上,身边是那么多切开的西瓜。吴改梅呢,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手里还拎着那两根黄瓜。警察冲王有亮喊,把刀放下。王有亮不理会警察,好像没有听到似的。警察又喊,把刀放下。王有亮笑了笑,像是傻笑。围观的人小声说,这该不是个精神病吧?王有亮突然间站了起来,喊我是精神病,精神病,求求你们把我关到精神病院吧。王有亮扑通一声给警察跪下了。然后呢,吴改梅也扑通一声跪下了。她说,我也是精神病,我们都是精神病,求求你们把我们关到精神病院吧。两个警察奇怪地望着两位瘦弱的老人,王有亮和吴改梅的一个邻居刚好过来,把两个警察扯到一边嘀咕了几句,两个警察皱起了眉头。这两个警察还记得那个被精神病人杀害的长发男孩,让他们说什么好呢?

王有亮突然间又站起来,挥着刀疯疯癫癫地向警察跑了过来。他说,我们真是精神病人,求求你们把我们关到精神病院吧。警察夺下了王有亮手里的刀,把他和吴改梅送回家里。等吴挡梅和裴长青赶过来,警察严肃地说,我们认为这两位老人对社会构成了威胁,需要长期有人监护的。王有亮和吴改梅坐在客厅,看起来和傻子一样。吴挡梅呢,她又能说什么呢?她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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