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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备胎

2019-11-14梅钰

黄河 2019年4期
关键词:中画李正中书

梅钰

明天会发生什么,谁都不知道。

无数次依着中书的模样,穆小雯描绘中画。这对帅气的双胞胎儿子曾令她无比确定——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可现在,哥哥许中书已经二十八岁了,弟弟许中画还是二十岁的毛头小伙,长不大了。许中画永远定格在二十岁了。

每到夜深人静时,闲暇无事、忙里偷闲时,穆小雯无法不去思念中画。中画瘦成一张纸,轻飘飘铺在床上,她拾起他的手,细骨头上包一层松垮垮的皮,嶙峋得很,他的腿也是,脚也是,身体也是。他将在这世上长了二十年的血肉都还给了这世界。中画说,妈妈,我舍不得离开你,我想和哥哥一起长大……中画走时,穆小雯没觉得疼痛。她的疼痛是此后八年里,一点一点找回来的。都说时间会让一切伤口结痂、淡化、消失,也自然会减轻痛,抹平哀伤。可穆小雯的伤痛,一天比一天多,一天比一天重。

“同卵双胞胎,一个患白血病,另一个患白血病的几率高达25%,双卵双生的孩子同得白血病的几率,也远比正常人高。”八年来,医生的话没有一天不在她耳边响起。有一段时间,像驾车在浓雾中前行,能见度不足两米,她的期望被一团漆黑笼罩,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有时她也承认自己神经质,被未知绑架情绪,让本不必要的恐惧融入血脉心跳,牵制她的一举一动,一松懈就会犯下天大的不可饶恕的罪行。

中画走后,她一有空就会回到送走中画的这家医院来。

此刻,她迫使自己提起精神,让身子笔直地挺立,朝左行走两步,面向医院大厅,360度旋转颈部,360度旋转眼球,它们极致地向上向下向左向右,这些动作令她稍有舒缓。今天来的骨髓捐献者不多,不到二十个,都是附近的大学生,衣着新潮,扮相清秀,血液和荷尔蒙一起眉飞色舞。她引领他们体检时,会触到他们的衣角,或者身体的某一部位,内心就被猛地一击。年轻男子的气味,熟悉又陌生,藏在她身体最隐秘的地方,偶尔穿透她,用她不情愿的姿态和她拥抱,互相撞击,令她不得不一次次回味失去的疼痛。

重复刺破她伤口的,是许中书。中书二十岁以后,个头猛蹿,像是把中画没来得及成长的骨肉精血一起合并起来,茁壮地长成了一米八的壮汉,在只有他和穆小雯的家里,既当儿子,也当父亲。“你瞧,我能吃能睡,能打能闹,我不会有事的。”他总这么说,将胳膊折起来,夸张地显示并不发达的肱二头肌。穆小雯将他圆滚滚鼓起来的肉捏在手里说:“老鼠肉。”她也曾这么跟中画说过,中画一边笑,一边把胳膊一抖一抖,让肱二头肌跳起来,像一只调皮的小老鼠。那是中画健康的时候,他有肥嘟嘟的肉,有软绵绵的脂肪,有弹性良好充满胶原蛋白的皮肤。他们一家四口总在一起,许剑标总说:“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后来中画被诊断得了急性白血病,他全身的肌肉一晚上消失不见,它们像一群势利的小老鼠,丢下中画,全跑到中书身体里去了。中画是稀有的RH血型,熊猫血型,经过配型,剑标不合适,中书虽说也是RH血型,但HLA分型和其他指征不符,也不合适,最可怕的,中华骨髓库里也没有合适的。在医院度过的一年半里,穆小雯看着其他病友等到合适的配型,去做移植,然后人就痊愈了,简单得像只是住院打了一针。她等着奇迹发生在中画身上,可每天重复着希望到失望,最终等到的还是绝望。医生说:“只有骨髓移植才能救中画的命。没有合适的‘生命备胎’,拿一个亿也没用。”

此后,穆小雯常会将这句话拿出来斟酌。亿万身家又怎么样,上帝不稀罕,盯上了中画,硬生生从她手里抢走了中画。已无可挽回地失去了中画,不能再失去中书了,她不能让悲剧重演。中书却说:“我不会有事,即使有事,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每个人不都在向死而生,不都是一出生就走在死亡的路上?”这句话像一把利斧直接劈中穆小雯的命门,她的脸瞬间惨白。

许剑标在中画死后一直郁郁寡欢,仿佛随时看着中书倒在同一张病床上,经历同样的磨难。他告诉穆小雯,他在中画死后一直能闻见死亡的味道,它霸道地占据着家里每个角落,随时准备扑出来掠夺中书的生命。“如果必须还有一个人去赴那场死亡之约,我去。”许剑标没用几天时间就践行了他的诺言。因为太过忧思引起心脏疾患,他毫无预兆地突发心梗,在一个凌晨永远闭上了眼睛。穆小雯和死神一起站在两个亲人墓前凭吊,她告诉许剑标:“从今以后,我们一人守一个儿子。谁也别贪心。”

穆小雯重新坐下,看到一个个子挺高,长得挺帅的大男孩走过来。

“我要捐献造血干细胞。”男孩轻轻说着,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精致的一截胳膊。藏在心底的关于中画的味道猝不及防地冲将出来,她强忍着,把泪逼回去。护士并不着急抽血,先递给男孩一张表格,要他填一下。

男孩的字龙飞凤舞,穆小雯看得清清楚楚:李正,24岁,RH血型!

穆小雯猛地呼吸急促起来,按捺不住心脏的嗵嗵狂跳,RH血型!她在医院等了八年,难道,等的就是今天?难道,等的就是这个天使般的男孩?难道?难道!

穆小雯比男孩还要紧张不安地等到了最后的化验单,结果显示:

恰好!男孩的HLA分型跟中书的完全吻合!

恰好!男孩血型的其他指征,跟中书的完全吻合!

恰好,一切都刚刚恰好。穆小雯松软地坐在医院长椅上,微笑着,眼里有泪。

李正烙刻在骨子里的贫穷,像他胳膊上带着的青色胎记,步步随行。小学一年级起,他就拒绝父母接送他上学,他不能忍受父亲的瘸拐,母亲的兔唇,不能忍受他们经过时,寒酸和挂吊在身上的零碎一起咣当作响。他经常站在院里的水龙头下,狠劲地搓脸搓头,籍以冲淡从土窑带出来的酸馊腐臭,也常站在大太阳底下,企图让阳光从他身体里把这味道驱散,可一切并不见效。这味道就长在他鼻子底下。

他发誓摆脱它。

小学有一次颁奖典礼,他一连上台三次,分别领了“三好学生奖”“语文成绩第一名奖”“德艺好少年奖”,第一次闻到清新脱常的味道。他抱着三张奖状,看到自己眼前铺陈出一条璀璨的希望之路,看到自己循着这条路一步步走去。

这次没有绕行,他站在校园门口的小轮车旁。父亲窝坐着,将身子低俯在工作台,右眼戴着目镜,正拆解一只旧腕表,机芯内齿轮咬合着齿轮,结构精密,父亲用摄子细细拔动,一点没察觉他来。他站在跟前,看了五分钟,又看了五分钟,父亲才抬起头来:“咦,你怎么来了?”他把表递给顾客,问李正。

那人将表凑在眼前看了看,放在耳边听一听,拿在手里摇一摇,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把钱,在里面翻找了半天,抽出一张一块的,一张五毛的,一个一毛钱的硬币,递给父亲:“没有两块了,就这吧。”父亲将钱揣进口袋的时候,没察觉李正离开。

即便家里穷得经常没有一分钱,李正也知道,那个人递给父亲的,是目前市面流通的最小面额。父亲坐在大太阳下,眼不离表,手不离芯,忙乎了大半天,只挣到一块六毛钱。当然,他手里的三张奖状加到一起,也换不来一毛钱。

“为什么要把我生在这么穷的家里?”

八岁时,他这样问母亲。母亲正脚踩着踏板,手前推后送,在缝纫机上缝一条白色孝裤。她身后堆着一大堆白布,孝服、孝裤、孝帽,缝好的、没缝好的,她停下手,把眼睛从缝纫机上抬起来,定定地望着李正。她唇裂得厉害,不张嘴也总把门牙露在外面,一说话门牙就看不见了,只见一条肉红色舌头伸出来,缩回去。

“我还想想问你呢。”母亲说话声音嗡嗡的,很不清晰,可李正听得懂,“老天爷没让你成为瘸子,聋子,哑巴,你身上一点毛病没有,你有啥吵吵的?”

炕中央放着一块大石头,中间凿了孔,孔上系根绳,绳的另一端绑在妹妹腰上。妹妹正围着石头爬,一圈又一圈,偶尔停下来,哼哼唧唧的。

“你得干点正常人干的事,好好读书,找份好工作,把这个家撑起来。”母亲站在炉火边,将他拾拣回来的书本纸、矿泉水瓶子扔进灶火,怒气冲冲的。他没敢反驳。揽不到活计的时候,母亲时常拿一条塑料袋去垃圾池翻拣垃圾。

对妹妹的愧疚像大山一样压迫着他。她除了不会说话,还有先天性哮喘,治愈的可能几乎为零。不发病的时候,她总在灶房腻着,洗菜切菜,生火做饭,偶尔朝着门洞发呆。门上挂着的那条破旧帘子,花色被阳光吸尽了,只留下一条一条肮脏的印记,可妹妹像看她的前世今生一样看它。有时风将帘子掀开,妹妹看着光线从外面射进来,无数尘埃在光里起舞,她欢喜地站起来,朝母亲的后背咦咦呀呀。母亲浑然无知,在缝纫机上捆绑四肢也舒展四肢。可她又对一切了然于心。有一次,她对李正说:“妹妹让你安心上学,她会找事做,给你挣学费。”妹妹在一旁晃着右手大拇指,不住地点头,笑得牙床绽开花。

李正是家里唯一的正常人。不管贫穷的耻辱如何噬咬灵魂,如何在晨起黄昏一次次让他哀伤,如何刺激他又阻滞他前行,如何让他对“富贵”仇视到极点,又期望到极点。李正还是正常地上学、放学,在校园的铃声中把过剩的荷尔蒙悄悄释放。

那时他刚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上面写着学费两万。他蓦地想起一块六,拿两万除以一点六,父亲需要趴在大太阳底下,修多少只表?他不敢算。他是家里唯一的正常人,只有他,才是这个家的救赎。

他是靠助学贷款上完大学的。

那天,他朝着医院走来,装得从容不迫,看到红十字会在医院设立的机构,上面有“造血干细胞捐献”几个字眼时,他拼命克制才没有浑身颤抖,他接过护士递过来的中性笔,写下“李正”两个字,同时嗅到鼻子底下熟悉的味道。从走出小县城的那一刻起,他就奋力遗弃它。有一段时间,他成功了。校园是个可爱的伊甸园,倘若不过分专注,他跟其他同学没什么两样。这味道重新从鼻子底下钻出来,是毕业后。谁知道呢,他读的是全省唯一的一座985大学,念的是热门的经济管理专业,可他没有办法一走出校门就喂饱自己的肚子。他谎称已经找到工作,没法再向家里伸手要钱。他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

没错,捐献不是因为崇高,是冲着钱来的。“除了身体,我还有什么可预支的?”他这么想着,捋起袖子。针头穿刺皮肤,又向深扎进。鲜血汩汩流进针管,用亲切的姿态和他打招呼,痛感远比想象的轻。

第一时间拿到李正的血样报告单,跟穆小雯无数次梦见的一样,所有点位相合。她极快联系到李正,小心地隐忍着,不在语气中透露出丝毫与此相关的态度。

“你愿意到我们公司上班吗?”待完全了解李正的窘境后,穆小雯才小心稳妥地抛出诱饵。

李正没有察觉,她的目光如一台高精密的透视仪,径直剥离开他的衣物,他的肌肤,将他的一根根血管挑出来,按粗细排列,按长短对接,流淌着的新鲜血液像高浓度的兴奋剂,刺激着她,慰安着她,也操纵着她。

李正的大脑有了短暂的空白,他甚至没来得及思考一下为什么,就迫不及待地点头。他望着眼前这位中年妇女,像望着这座城市的精致楼盘、白领写字楼,距离感令他局促,深藏在内心的自卑使他不安,他尽量让自己得体,依然觉得手脚不能自如——他端起咖啡,一口没喝就放下;他目光看着前方,又朝左右斜视;他注视她的眼睛,又极快地躲闪;他跷起二郎腿,又慌张地放下;他让自己笔直,又让自己松驰;他让自己专注,又强迫自己装出慵懒……午后的茶餐馆里,温软的光线一丝一缕地流转,偶尔一束停在脸上,他就跟着光影迷醉,或者窒息。有那么几分钟,他觉得一轮一轮的迷茫像巨大的海波,冲击,噬咬,有一轮一轮的眩晕,如在梦中,又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回到家,穆小雯将这个消息告诉中书时有些颤抖:“这下你不会有事了。”

“我本来就不会有事。”中书将一双脚架在茶几上,一边抖动,一边斜视母亲。她正将血样报告单复印件夹进她最喜欢的《弥陀要解》。

母亲每天都将这个话题拿出来跟他唠叨,他痛恨又同情她,每次都像把死亡通知单摆出来,邀约死神坐下来,和她协商要在哪一天夺走他的生命,像夺走中画一样。他离开中画独自生活的这八年,比任何人都理解“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每个人,都活在去往死亡的路上,他相信母亲也懂。但许多道理就是这样,拿来安慰别人既深刻又有力,用来说服自己,就萎软了。

晚上,母亲的歌声从门缝里流出来,绕着踢脚线满屋子窜,长久地缠绕在屋顶。那里长着四只眼睛,两只清明澄澈,两只浑浊无力,分别属于中画和许剑标。中书半夜醒来时,仍然听见歌声在房顶飘。他想生活从这一天掀开了新的一页,也许母亲能从灰暗里走出来,重新获得光彩的生命。不管怎么说,今夜值得被纪念,算得上是劫后余生。

在这个夜晚,因兴奋迟迟无法入眠的,还有李正。他一晚上放飞着想象力,从穿衣、发型,走路姿势和面部表情,甚至说话的音调,都做了细致设计,总之他期望明天去见闻公司报到时会很得体。

次日清晨,玻璃窗映出的是个干净清爽的年轻小伙子,李正朝上拨拉了一下头发,让它看起来更加蓬松,又侧转身子,看了看后面。背后是九平米的房子,一张一米二乘两米的床,床尾悬空搭一条绳子,他将应季的衣服挂在上面,也将毛巾袜子内裤挂上去,不穿的衣服,塞进一只旧箱子,推入床底。除此外,只有一只旧木架上面的塑料盆是他的私人财产,他洗脸用它,洗脚用它,偶尔接一盆子水,端到公共厕所去擦擦身子,或者到院里的自来水管子底下洗洗衣服,用的也是它。李正与他熟悉的味道一起生活在这九平米里,既自在亲切,又不甘屈辱。但他喜欢这里,喜欢房门一关,和寒酸清贫相伴,房门一开,就迅疾将自己融入城市,像无数奋斗在这里的年轻人一样,投简历、应聘、打零工,行走、骑行、坐公交车,中午走进遍布大街小巷的快餐店,让免费白开水和打折食物一起把胃充满。

李正确定服装表情都正常以后,拉开双肩包,确认毕业证、资格证都在里面,他松弛了身体,走出胡同,融入早晨七点钟的人流。

见闻公司距离公交车站台只有不到三十米,楼体上硕大的logo标志同穆小雯递给他的名片左侧的标记一模一样。圈内人都知道,见闻公司老总许剑标和夫人穆小雯白手起家,从在农村老家给人建造平房起步,到业务量远涉省内外,旗下有多家分公司,是全省知名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公司位于开发区最繁华的地带,与区委办公大楼只隔一条马路,马路两旁的高大杨树如果落一片叶子,会同时将阴影投射到两座大楼的玻璃墙体上,很多人都说,见闻公司真正的发达就是从搬进这方风水宝地开始的。这个传言沸沸扬扬,哪怕是许中画和许剑标的死亡,也没能冲淡它。

李正对此当然一无所知,他甚至不知道,这家房地产公司的实际控股人已经变成许中书,而非与他接洽的穆小雯。他忐忑着,忘记在进楼前再检查一下自己,直到电梯升至十六层,他一只脚已经迈出电梯门,才想起来,就又将身子返回去,在镜子里重新看了自己一眼。是的,被白色衬衫和深蓝色西裤包裹着的他年轻、帅气、朝气蓬勃,更重要的是——自信。

走廊上亮着无数盏LED灯,使他踩在地板上朝前走的时候觉到闷热,他隐约闻到从腋下传来的汗味,这种显性的味道比跟了他二十四年的隐性味道还令他敏感,他急忙掉转身子,将自己关进卫生间。匆忙宽衣解带,汗却来得更急切,离约定的时间只有五分钟了,他将双手双臂浸在冷水里,足足用了三分钟才使自己冷静下来,他用三十秒重新穿戴好,用三十秒检查必备资料,用三十秒走到董事长办公室,整整九点钟的时候,他敲响了门。

中书没有翻看李正递过来的资料,事实上,他对李正的能力与期望值并不比对新招录的保洁阿姨更高。穆小雯已给李正安排好了职位,总经理助理,能干什么就干什么,即便什么也干不了,年薪也是十二万。中书看着他——自己的“生命备胎”,像看着死神的影子。他不知道自己和中画谁更幸运一点,从中画得病的那一天起,他就受到命运的诅咒,每天都宽慰自己还活着,又时刻提防死神会猝不及防地敲门。

对于这一点,中书骨子里并不像在穆小雯面前表现得那样从容淡定。他怕,真怕。中画得病的每一分钟,他都感同身受,突然消瘦令他情绪低沉的时候,浑身无力连手都抬不起来的时候,模糊了哭笑做不出表情的时候,大把大把脱发很快变成光头的时候,他陪在弟弟身边,感觉到病魔同时在自己体内肆虐,顺着血管这条高速公路,满载病菌的小货车疯狂停靠,饿极了的病菌跳进脏器,像小魔怪一样东咬一口,西啃一块,很快就在残缺不全的脏器里筑巢安家,繁衍生殖,生下更多更多的病菌。中书看到他透明身体内的一切都跟自己感受到的一样,一点一点失去,他无能为力。

中画走的那天下午,只有他一个人陪在病室。“我没有力气同它们斗争了。”中画十几天了都没力气说话,此时说着话还将手举起来,细细的胳膊像一根竹竿外面套一层灰色抹布,五六秒后,中画的胳膊颓然倒了下去。中书觉得自己的心脏骤然停跳,针刺般疼了几下,然后,他清醒地看到中画在一秒钟内失去了所有生命体征,瞳孔散开。中书常常梦到这一幕,就像发生在自己身上。

“除非骨髓配型相合。”医生代表死神向他们摊牌。

现在,“生命备胎”局促地坐在他对面,一张未涉世事的脸,攥在一起的两只手心满是汗液。李正的坐姿太过端正,身体撑直,肌肉紧绷,表情凝重,他装作成竹在胸,却比谁都害怕失去机会。他不知道,让他成功得到高薪职位的并不是他当作珍宝一样对待的学历证书,而是他身体内流淌着的随时准备击退死神的年轻血液。

“去人力资源部报到。”中书将资料递还给李正的时候,触到他的手,冰凉,柔软,他低头看了一下,发现它并不如想象中白皙。

李正在一周后公司举办的晚宴上再次见到穆小雯。她得体的妆容被孔雀蓝挂脖露肩晚礼服映衬得美艳无比,她高高盘起的发髻上斜插一支发饰,上面的钻石同颈部、腕部、手部的钻石同样夸张,在大型水晶吊灯下发出的炫目之光鼓舞了李正,他挺直腰板走向她。

“穆董,您好。”他从背景音乐中、喧嚣的人声中、酒杯的碰撞声中、往来穿梭的脚步声中、近一百人的呼吸声中朝向她微笑。

他不知道,穆小雯一进门,就看见了他,他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在总经理身后进来,随即被安置于边角的椅子上。他俯下身,用纸巾擦了擦鞋子,又周正身子,拉了拉衣服下摆,他端直身子坐着,看别人寒暄热闹。他进公司才几天,不认识别人,也不被别人认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没有任何从业经历的条件下跻身全省最大的房地产公司,到底积了什么德。

他显然对自己的衣服质地不太自信,一直在做抚平拉直的动作,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回过头,从大厅立柱的玻璃镜里看了看自己。

“你好,小李。”她朝他伸出手,带他到隔壁的休息室。李正的耳畔仍然还有各种各样的轰鸣,他一挨着沙发,屁股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引,深坠下去,他没有放纵它,努力从温软中拔出身子,端坐起来。她示意他放松:“不要拘束,怎么舒服怎么来。”

她闻到他衣服上的肥皂味,因为中画排斥肥皂,她就从来不用,只用好闻的香氛沐浴露给中画洗衣服。中画穿的时候,常常一边将头埋进衣服,一边说:“这是妈妈的味道。”那时中画已瘦到七十斤,蜷在病床上,跟只猫似的,且一天天消瘦下去。她背着所有人皈依佛门,希望佛祖能看在她虽然迟到却无比虔诚的祈祷上,给中画一个合适的配型——中华骨髓库的库容有200万人份,却没有中画需要的那一份。

李正端坐着,从腰部传来的紧绷感和穆小雯的凝重同样令他不安。他反反复复向她表达提携之恩,可对方似乎全都没有听见。直到被电话催促,她才从沉思中醒来,中书这时也冲进门来,不待她多说一个字就拉她走了。她只来得及丢下一句话:“小李,以后你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找我。”

困难比李正预想中来得更快,父亲的小轮车突然没了刹车,车子冲过人群撞向公路护栏,人和车子一起散了架。

李正数着钱,五百,他钱包里只剩五百块。第一个月领到工资的激动仿佛还没散去,他捏着厚厚的信封,强忍着才没有当众打开,他把它装进裤兜,装作镇定自如,等一头扎进厕所才欣喜若狂。他抽出来,一万,厚厚一沓,他第一个月的工资是一万。他很快盘算好了这笔钱的用途,他要搬离九平米,在公司附近租个好房子,他要买一套不会起皱卷曲,穿上一整天也不会在胳肘窝和腿弯留下褶印的高档衣服,他要换掉同学送给他的老版诺基亚,买一只能上网能听音乐还能高清摄像的好手机,他要跑到邮政局,写下瘸子老爹的名字,给他汇一笔款子,他要跑到最有名的商业街,给兔唇老妈和哑巴妹妹买几件衣服。除了搬离九平米,别的他都很快做到了。将钱递出去的时候,他总疑惑,自己仍在过去,在无垠的绝望里,一切美景都是幻觉,他根本没有在这家偌大的公司立足,也没有月薪一万。穷日子过久了,经济稍微宽松一些,他便以为上帝打了瞌睡,不小心把属于别人的东西错给了自己。这令他惶恐。

兔唇老妈在电话里说,瘸子老爹不肯进医院,说医院是天底下最宰人的地方,住一天几百,他得修多少只表才能修出来这些钱。可他全身上下没一处好地方,她可没办法看出他里边的零件是不是还在原来的地方。

作为家里唯一的正常人,他得做点正常人该做的事情——赶回老家,把老爹送进医院。他在电话里跟妈妈说了一句狠话:死也要死在医院的病床上死在医生的手术刀下而不是死在家里死在寒酸日子的清贫里。

他数一遍,再数一遍,还是五百。他想不出来别的办法,只好去财务室预支下个月的工资。比起董事长办公室,财务室更让他感觉神秘。这么大一个公司,每天在建的工程多时上百,少时几十,销售的楼盘在省内就有十几个,出出进进得多少钱,让它们列队行走的话,肯定会红艳艳地飘满一座城。他踯躇着,一次次预演,怎么敲门,怎么说明情况表明立场,怎么让人相信他预支工资合情合理。事实上,他只来得及说了个大概,就被财务总监一句话打发了:“除非被开除,谁都不能不到时间领走工资。”

何况还有严苛的请销假制度,请一天假他就领不到年终结算的全勤奖,就被取消享受年底福利的资格,李正入职时间短,也知道这两笔钱加起来高达三万元。

李正恍恍惚惚,怎么才能筹到一大笔钱寄回家,既宽慰自己的灵魂,又救赎家庭的不幸。他想到了红十字会,想起从自己体内抽出去的那一管子血,如果有合适的配型,他会得到丰厚的报酬,甚至可以变相挟制对方掏出比平常更多的钱。他瞅了个机会,趁总经理巡视工程而命他在车内等待的时候将电话打了过去,对方差点以为他在骚扰,直到两分钟后才搞明白他在说什么。于是赤裸裸的轻视从话筒里冲出来,差点扼杀了他:“捐献造血干细胞是救助生命,赤诚奉献,不是你挣钱的途径。再说,也不是你想捐就能捐成,必须HLA配型相合。”

时隔一个半月,他再次感到四面八方的逼迫令他举步维艰,不得不更清醒地认识到一个他早就认识到的现实:单凭一已之力,就想驱散寒酸,和更正自己的血统一样,太难。

穆小雯借口去A县考察项目,让中书带着李正,去李正老家转转。中书极力反对,其实穆小雯也觉得自己冲动。但自从将李正当作“生命备胎”,她就觉得李正体内的血液、骨髓,一切都具有某种魔性力量,它们召唤她靠近他,关心他,施予爱和温暖,她自信只要付出,强大的付出,就能温顺它们,驯化它们,奴役它们。这样,在她需要的时候,它们就会挺身而出,殊死搏斗,从死神手里抢回中书。

中书后悔饭后余暇将李正的窘迫当笑话讲给母亲,且用了财务总监“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神情和语气。他们无意刺探下属的隐私,但李正的坦白激发了他们的窥视欲,“瘸子,兔唇,哑巴”“唯一的正常人”“穷到没底裤”,伴着酒气和一阵阵哂笑,财务总监硕厚的嘴唇里吐出的这些字眼,辛辣浓重,带有极强的歧视性。中书和他一起摇头晃脑,被DJ重音刺激得没了判断力。直到母亲掉泪,他才重新审视了这些词汇后面隐藏的沉痛。他不知道怎么安慰母亲。病魔远没有死神残酷,他们家被死神洗劫过两次,深植于内心的悲悯应该让他们对所有生命宽容以待,哪怕残缺之躯。

可他却和财务总监一起歧视李正。中书说服不了自己不去探秘这些词汇后面的悲惨,更不可能靠说服母亲来阻止这次行程。

五个小时的车程,穆小雯和李正一直在聊天。她试图让他相信,她和他一样,也是从出生起就被贫穷深深打击,被低贱如影相随,她生活在农村,生活在没有电灯没有自来水没有公路的偏僻农村,她是家里老大,从记事起就重复着春播秋收,耧耙耨耱,饲猪喂鸡,起粪清场,没节没假,没日没夜。“谁的人生都不会精彩开场,”她说,“都要经过磨难,经过历练,经过九九八十一难的摧残。”

这些话,中书连一句都没有听过。随着母亲那些遥远至他出生以前的往事追忆,他清晰地看到父母的奋斗史,如一部历史悠久的黑白默剧,慢慢铺陈。在这个过程中,中书发现母亲忽略了中画,好像他从来没有出现过,只是中书的另一个称谓,和中书合并为“孩子”。

她问:“中书,是吧?”“中书,还记得吗?”他都恭顺地回答。

而李正的眉间眼底不时流露出不安的神情,他不知道接待贵宾应有的礼仪,不知道应不应当邀请他们去家里小坐,也不知道是不是该顺势提出预支工资的请求。身边的这两个人从骨子里透出优越感来,距离蜗居在县城一孔破旧小窑洞,靠表针嘀嗒和缝纫机针跳,像蝼蚁一样维生的他们一家人,隔着重重山水。

车子稳稳停在熟悉的家门前,李正仍然不敢相信,他们此行的目的实际上就是送他回家。他们从带着清香味道的车厢里走出来,一脚踏上由煤渣、垃圾、污水日积月累形成的肮脏小路,经过墙皮剥落的土坯墙、坑坑洼洼年久失修的土院子、碎花布拼成的旧门帘,最后走进他们一如既往充满酸馊腐败味道的土窑洞。瘸子老爹在晦暗的土炕上哼哼唧唧,听到来人,只将脑袋微抬了一下,甚至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兔唇老妈从缝纫机上下来,忙着拾捡粘在身上的白线头。倒是哑巴妹妹,将玻璃杯来回清洗,倒出两杯浑浊的白开水。

一切都比李正离开时还要糟糕。这让他脸红。局促中,他拉过一条白裤子铺在炕沿上请客人坐,却被母亲一把扯走,小心地呵气、拍打,不让白裤子沾上一点污渍。

“先去医院。”穆小雯没有给他时间再做点什么,她将盖在瘸子老爹身上的被子一把掀开,指挥中书和李正一起用力,将他扶上车。

“放心看病,”穆小雯临走对李正说,“不要担心钱,安心在家照顾老人,什么时候老人痊愈了,你再回来上班。”他悄悄地,一遍一遍地摸着兜里的钱,三沓,一寸厚,半斤重。

中书递给他的三万块,沉甸甸地压在他心里。

事实上,李正没有等到老爹痊愈就回到省城。他按母亲的吩咐在集市上买了十斤糖心红薯,五斤土豆粉条,两只纯种土鸡,坐了三个半小时长途汽车,四个小时绿皮火车,一个半小时公交汽车,最后摁响了门铃。

穆小雯其实一直在等他。中书和蒸在锅里的大闸蟹、龙利鱼,摆上桌的四冷八热也在等他。热气腾腾的夜晚,免不了提起瘸子老爹的病情,李正全盘托出,以前是膝盖以下没知觉,这一次撞到大腿,粉碎性骨折后骨渣戳进肉里,化脓腐烂了,医生给他做了骨头对接,用钢板加固。他坚决不肯等到医生说的住一个月而在半月后就回家了。

在卫生间吊灯柔和的光影下,李正从内裤夹层掏出剩下的一万块钱。这些钱在他身上藏了十几天,混合了医院的福尔马林消毒剂味道,父亲术后卧床不起时的大小便味道,呕吐物味道,县城泥巴和雨水混合后激起的土腥味,家里亘古不变的寒酸腐败味,以及他自己的体味,他将它们递到鼻子底下,复杂的味道和复杂的心情一样令他难堪。他将它们一张张展开,晾在灯下,企图让它们的味道籍此消散,但并没有见效。他只得将它们重新收起来,头像朝上,一张一张整理好。

将钱递给穆小雯的时候,那股味道从他手里迅速传递,一下子就停在她手上,且顺着身体弥漫。她微翘的鼻尖轻轻翕动了一下,没有伸手,只看了一眼说:“这钱,你留着吧。”

李正说:“这一万您先拿着,剩下的两万我慢慢还。”

“这些钱,我不要了。”“不要”两个字音调明显加重,李正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穆小雯一眼,再看中书一眼,两个人的表情都为这句话做了肯定的诠释。

穆小雯很满意李正的表现。他背着瘸子老爹从医院一楼跑到三楼,脑门子急出汗也没敢停留一步;他温顺地看着母亲,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抚住她的肩,轻言细语安慰她;他在邻居嘴里是个从小就乖巧听话,从不惹事生非的好孩子;他在学校档案里是品学兼优,发奋图强的好少年。现在,他把用剩下的钱拿回来,要还给她。

想到这孩子身体内的一部分将来有可能转移到中书身上,他将会以另一种形式和中书合体,穆小雯觉得非常欣慰。从茫茫人海里找到李正,她等待了八年时间。这八年里的每一天,她都害怕死神突然降临,害怕死神降临时她还没有做好充分的战斗准备。现在,她找到了李正,这是佛祖怜悯她无数次祷告时的泪水和心伤。

她静静地看着李正。他不像她前几次见到时那样拘束,他坐在沙发上,看起来很放松,他在和中书谈论公司的一个新项目。她认真听了,觉得他的见解远比他的面孔成熟。

在给他们续上第三杯茶水的时候,穆小雯恍惚感觉,李正就是中画,和中书一样,都是自己的孩子。她这么想,就这么说了:“李正,你跟中书做兄弟,把我当妈吧。”

中书看得出李正的知恩图报,他比别人早来晚走,尽职尽责,勤勉踏实,虽然是总经理助理,却比总经理还要事无巨细地关切公司。他比所有人都清楚公司在建项目的施工进展、市场运行情况,比所有人都关心每个楼盘的营销方案、资金回笼情况,倘若哪位售楼小姐比周计划月计划多卖出一套房子,他会比对方更激动,会亲自打电话过去嘘寒问暖。他谦谦有礼,温文尔雅,每天将敦厚的笑挂在脸上,有如三月春风般让每个同事都觉得舒服,都愿意有事没事凑近他,把同他交换一下目光,跟他说一两句话变成工作中最重要的事情。

有一次召开董事长会议,李正受命代表总经理做富丽场项目二期工程的可行性研究报告,他的PPT以公司logo的主色调蓝色为背景色,把各项数据设计成饼状图、折线图、柱形图,对拟建项目从自然、社会、经济、技术等方面进行了全面的科学论证,他在多处引经据典,使枯燥的报告充满诗一般的灵动。中书看着他侃侃而谈,终于从骨子里认可他具有专业的经济管理知识,而非只是他高价豢养的“生命备胎”。

“晚上跟我一起回家吧,妈炖了排骨。”会后,中书对李正说。

那天晚上,李正在那张他已经坐过很多次的餐桌上与中书第一次举杯畅饮,也第一次留在了穆小雯替他精心铺好的床铺上。晚上他辗转难眠,在从未企及的高度看一轮明月冉冉,与窗齐平,觉得自己离梦想更近了一步,跟干妈干哥的亲近,像坐电梯从一层到三十三层,迅速得既让人心跳,又使人上瘾。他闻着被子上陌生的清香味道,闻着房间里强烈的来自异域的海洋气息,看着从窗帘漏进来的光照着墙上的一只舵手方向盘,它上面的纹路清晰可辨,两点钟与三点钟之间的那把斗剑,七点钟与八点钟之间的那只罗盘,和正中心那只骷髅头,跟他在《加勒比海盗》中看到的一模一样,他猜它一定受过杰克船长的诱惑,在加勒比海的清澈湛蓝里慢慢酝酿出房主人的梦。他一遍遍坐起来,将窗帘拉开一点,再拉开一点,让月光照进来,看着墙体上的淡蓝色波纹慢慢起了涟漪,看着帆船造型的床一左一右飘摇,看着床侧的两只船浆一前一后摆动,看着杰克船长率领他的船员从墙上的大帆船上走下来,用带着加勒比海海风的热情和激情把他拥抱。

他想,这一定是中书迷恋海盗时父母专门为他装修的。

李正躺下来,躺在海洋深处的这艘帆船上,想起十年前在同学家看《加勒比海盗》,被海洋的神秘刺激得浑身发抖,直到晚上和父母妹妹挤在一盘土炕上仍然不能停止回想画面。可只用了一个晚上,他就回落现实凡尘,等第二天早晨起床时,他平静得像从来没看过那部电影。现在,他在这房子里找到了自己的梦,被自己强行扔在十年前的海洋梦,他很想像一直就生活在这里一样对一切熟视无睹,可他做不到。

李正辗转难眠的时候,穆小雯隔着墙壁无数倍放大他的呼吸,不得不强迫自己才确定住在隔壁的是李正,而不是中画。她的中画,八年前被死神夺走的中画,就曾在这样静谧的夜里,用他浅浅的或者急促的呼吸,惊醒她,她一遍遍推开他的卧室,看他熟睡如初生般安详,她不知餍足地站在床边,反复掖住他被角,将唇反复落在他额头,她是那么珍视这一对儿双胞胎啊,她的心肝宝贝。

现在,她得到了李正,在她心里,他是中画在外流浪八年后的归来,是跟中画一样被她从小宠到大的宝贝,她是多么宝贵这难得的呼吸啊,孩子!

李正从九平米搬到新租的一室一厅才一天,就习惯了每天晚上冲澡,习惯了被子上的清香味道阳光味道,习惯了房间的干爽整洁,像他习惯朝九晚五,习惯将见闻公司的大情小事纳入眼底心里,习惯这座城市的每一个晨起黄昏。

凌晨六时半,他被手机闹铃清脆的斗牛曲唤醒,不待铃声再响一遍就一个鲤鱼打挺起床,他用全自动早餐机烘烤面包、加热牛奶、油煎鸡蛋。预定时间正好是他依次使用全自动牙刷、飞利浦剃须刀、曼秀雷敦洗面奶、碧欧泉润肤露的时间,等到嘀声一响,他正好将自己收拾清爽。他坐在餐桌前,慢条斯理地给面包涂抹果酱,用汤匙搅拌牛奶,把细白的盐粒撒到冒着热气的煎蛋上,他细嚼慢咽,一顿早饭要吃十五分钟,然后把餐具放进全自动洗碗机,只摁一下按钮就洒脱地转身。他在衣柜前精心挑拣最合心情的衣服,每天为穿什么颜色的衬衫搭什么颜色的领带而苦恼,一旦搭配好了,提起公文包,朝着竖在门口的穿衣镜微笑,他就一整天都保持这个心态。

住处离公司不远,步行只有十五分钟就到,遇到阴雨天气、雷雪天气、或者心情不太舒爽时,他会打出租车。左手提着公文包,右手和脑袋呈六十度角斜伸出去,轻轻晃动,倘若他拦的这辆出租车正巧有人,他就把上半截身子朝着马路探出去,向后张望,一直等到下一辆出租车驶过来,才将身子扳正。他习惯坐在出租车后排,隔着不锈钢护栏目视前方,有时他侃侃而谈,有时一句话不说,到了目的地,他在司机停车前准备好车钱,数额和计价器显示的一样,有零有整。

七月份的时候,李正发觉自己恋爱了,他只看了一眼叶苗就昏了头。在公司新招录的一批大学生中,叶苗身穿白色连衣裙,百褶花边下的胳膊腿细嫩如蛋白,坐立行走如水般轻盈,眉间眼底藏满灵动,动一动就带来微风、细雨、甘泉、霖露,把燥热难耐的办公室变成森林、海洋、湿地,变成一切凉爽。

他找借口一遍遍经过,嗅闻她每个毛孔散发出来的略带青涩的少女芳芬,她三千发丝弥漫着的如晨起玫瑰的洗发香波,她涂抹在脸上的化妆水、润肤露、粉底液、眉粉、眼线、口红,她翘起的嘴唇里吐出的幽幽兰香。盯着她皮肤上的细小汗毛,如早春三月才从地里努出来的绒芽;她十根细葱般的手指敲击键盘,像随着节奏舞蹈的精灵;她将右手举起来,把头发掖到耳后,露出的净白耳廓如一只玉雕的珍宝,那么迷人,她是那么迷人。

坐着想她,站着想她,躺着想她,看到“叶”字想她,看到“苗”字想她,看到女人想她,看到男人想她,看到蓝天想她,看到白云想她,看到世间万物想的都是她。李正被这份相思煎熬了一周以后,站在叶苗跟前:“跟我恋爱吧,做我女朋友。”

他把自己所见识的恋爱招数都用在叶苗身上,这还嫌不够,他总在出其不意的时候一把抓住她,在她耳边叫“宝宝”“亲亲”“乖乖”“小娘子”“小爱人”“小心肝”,并趁她耳红心跳身体酥软的时候紧紧抱住她,发誓一辈子不离开她,死亡都不能让他停止爱她。

周末,李正带着叶苗去看望穆小雯,在阔大的客厅里两株近两米高的散尾竹下,郑重向叶苗介绍:“这是我妈,这是我哥。”

他带叶苗参观三百平米的复式楼,用高清巨幕投影仪播放她最爱看的《云中漫步》,教她在健身器材上舒展筋骨,借助弹力球做普拉提动作,用的,都是主人翁的语气,直到保姆摆满一桌子的美味佳肴,穆小雯和中书先于他们入桌并热情邀约,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客为主。

但他已经不能停止炫耀,叶苗越是对穆小雯,对中书,对复式楼,对楼里的一切表示亲切,越刺激他重复强调与“妈”“哥”的关系,只不过他隐瞒了自己的真实家境。

直到一个月之后,中书把他请到办公室跟他说:“你放手吧,我比你更适合叶苗。”他才恍然醒悟,是自己一步一步地把叶苗推到了中书的怀抱。

“十一”黄金周合并了中秋节放假八天,李正回了一趟A县,把公司发的福利品带回家,也把穆小雯精心挑选的各种礼物带回去。从中书后备厢吞吐出来的形形色色的保健品、营养品滋润了瘸子老爹和兔唇老妈,哑巴妹妹则被新型平板电脑紧紧锁住眼球。他们活泛起来的神情让李正暂时消除了对中书的敌意,但隐藏在内心的对叶苗的思念却灼热得令他头晕目眩。他衣衫不整地倒在土炕上,看着黑污墙体上的裂纹,有大有小,有粗有细,在窑顶如虬枝卷曲延伸,想象这些裂纹透过墙壁通向山腹,山腹黝黑,贫瘠荒芜,距离位于省城高档住宅楼三十三层总面积三百平米的复式楼,隔着重重山水,隔着六百公里,隔着九个小时,隔着三级行政区,隔着父母的一辈子,隔着永远。

叶苗的微信朋友圈每日更新,曾经他向她炫耀过的一切变成她向世界炫耀的资本,只是,她比他更深入,贴得更紧。

李正在心灰意冷中频频参加同学聚会,靠“在知名企业工作,年薪十二万”的慰藉才保持起码的礼仪,他天天喝醉,大口大口灌冷水,把胃撑圆如一只浮肿的猪尿脬,然后在一阵阵尿意里清醒,把腥臊的带着浓重酒精臭味的尿液喷进离头仅一米的尿桶里,接着沉沉睡去等下一轮清醒。

第四天中午,兔唇老妈在他出门前拉住他的衣袖:“今天是中秋节,你不能出去。”炕桌上,破天荒摆着一只烤鸡,上面溢着深黄的一层油,和另外两热两凉四个菜的品质有着极大的差异。瘸子老爹和哑巴妹妹坐在桌子两头,摆出郑重其事的样子等待他入席。他坐上去,无所不在的寒酸提醒他,这桌饭菜是老妈下了狠心从贴身衣袋里掏出钱,在菜市场转了一上午才置办来的,是对他的认可赞扬犒劳,是对“年薪十二万”的依赖顺从迎合,他味同嚼蜡,却从中体会到比中书夺走叶苗更深的屈辱。

他关掉手机,在最后三天把自己沉入连“年薪十二万”也没能让其消散的寒酸味道里。像若干年前一样,他被它浸染,从骨头到血液,从皮肤到脉膊,从头发丝到指甲盖,它征服着他,挟制着他,威逼着他,让他承认自己的卑微,承认跟失去叶苗相比,失去“年薪十二万”,失去“干妈”“干哥”才是更可怕的事情,承认他从来没有得到,就不会有失去的疼痛。他在这三天里滴水未进,却让妹妹相信他吃得比谁都多比谁都香,他教会她玩各种游戏并趁她沉迷其中的时候做饭,抢在她前面送给父亲,陪着他倾听时针嘀嗒,感受时间的永恒,更感受它的无情。母亲有很长时间揽不到缝纫活,她去村里打工,帮果农打农药锄杂草下果袋,偶尔在家就精心划算她在这一天少挣了多少钱,而这些钱可以给他多缝一只被罩多做一只枕芯多给他的婚礼增加多少欢喜和保障。

李正将叶苗压制在记忆的深潭里并盖上十指厚的青石盖板。他亲自从田里摘下新鲜的带着露珠的小黄瓜、小西红柿,从母鸭母鸡屁股底下拾捡最新鲜的蛋,他还将土蜂蜜、野生菌从蜂农的蜜罐子里、老农的柳条筐子里一瓶瓶密封、一袋袋包装。

再次摁响门铃的时候,他对前来开门的叶苗报以淡然一笑。他想,这世上,人尽可妇,可贵人并不常有。他从纸盒子、塑料袋往出掏土特产时镇定自若,没有让三个人看出一丁一点的不甘不满不高兴。

中书和穆小雯达成默契,没有向叶苗透露中画被白血病夺去性命的事情。同卵双胞胎,一个患白血病,另一个患白血病的几率高达25%,这个数据是对中书的诅咒,他不知道哪一天早上开门,就会比看到日出更早地看到死神。这也是他一直不肯交女朋友的重要原因。想到自己的生命只是悬挂在干枝上的一片枯叶,随时会被一阵飓风卷入死亡隧道,他不忍心把这份沉痛转嫁给自己的爱人、孩子。

李正出现以后,中书终于把不安按进了心灵的幽暗,他知道自己有了希望,像家里的各种日用品,他从不担心用完,因为穆小雯准备了一模一样的,只要去柜子里随手一摸,就能继续使用;也像他汽车上的备胎,总能保证行驶正常。

他早于李正对叶苗生起情愫,只是出于一贯的矜持才被李正捷足先登。看着他们在他视野范围之内把两颗心拿出来碰撞,激起的层层爱意浓密得令世界颤抖,更令他寝食难安坐立不宁。他想过转移注意力,清楚每个未婚女孩即使有最美的灵魂最甜的笑容,也敌不过世俗的偏见物欲的操纵,他只需要张开臂膀接纳,就会有成千上万少女排着长队一睹他“富二代”的光华。但叶苗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紧紧吸引着他。她的青春、靓丽、纯真、性情,在他二十九年荒芜空白的情感世界里竖起一面旗帜,他于是不由自主地拿她当参照物,其他女孩都在花枝招展地讨喜社会,千篇一律,俗不可耐。失望之余他愈加重视叶苗,为她做出的每一份市场调查召开董事会专门评议,一周两次授意财务部为她加薪,连续三次点名她参加部门经理才能参加的会议。叶苗不卑不亢,没有提前准备也有独到见解,不用写出提纲也能精彩发言。

中书对叶苗越认可,就越受折磨。他每天都在纠结要不要追求叶苗,要不要在李正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自信上踩一脚,将他重新打入阴暗的失望的地牢。他理解李正被贫穷诅咒的心情,像他期望李正理解他被死神诅咒的绝望。他不敢轻举妄动,假使抢走叶苗令“生命备胎”离场,他的人生将再次陷入被死神预设的黑暗甬道。

但事情偏离了他的想象。一天上午,叶苗踩着十点钟的时针走进他办公室,他一眼就看出她脸上带着揭秘后的巨大愤怒,她用轻视的眼神打量他,认定他是事件的同谋者,是合力隐瞒欺骗她的罪魁祸首:“什么干妈、干哥?他原来是残疾人家出来的骗子,你们都是骗子……”他竭力掩饰慌乱却不小心撞翻了茶杯,茶水流溢到他腿上,他站起来抖动裤子时椅子没有节制地旋转,一圈又一圈。

他试图向她解释,但发现一切都无从谈起,他不能谈起“生命备胎”就不能谈到“干妈”“干哥”,不能谈起死神,就无法谈到贫穷。叶苗梨花带雨泣不成声,两只耸起的肩膀无助地颤抖,他被突然喷涌的爱意和怜悯操控,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一把把她揽入怀里。

“没事没事,有我呢。”他一只手紧紧将她拥住,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不待她表达惊讶,就用嘴唇覆盖了她的迷乱。

穆小雯尽力使生活和叶苗出现以前一样。发现中书和叶苗恋爱时她先是大吃一惊,后来欣喜于儿子的当机立断,迅速接纳了叶苗,却隐隐担忧李正气愤之下离开公司,离开她精心设计的规划。直到李正假期归来,带着县城里的尘土和风声,带着来自他家的特殊气息,带着他涅磐重生般的自若和淡定,她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来。

她避开中书叶苗,向李正解释爱情是怎么无法琢磨。但李正频频岔开话题,企图让她放弃解释,和他一起回到八天假期,回到A县,回到他的每一天。

“妈给你找个更合适的。”穆小雯用这句话做结束。

李正坐在船床上,觉得一颗心在深海里搁浅,整个身体漂浮在漫无边际的绝望中。他不需要解释,不需要知道表相之外的泄密是多么合情合理,他甚至不需要穆小雯的鼓舞。贫穷浸染了他二十五年,但他讨厌同情,除了自己,任何人的同情都是更大的耻辱。他庆幸叶苗先于他的想象知道这件事,也庆幸更快爱上她的是中书而不是别人。输给中书,就像他从一出生起就总被贫穷打败一样,让他心安理得。

他从遥远家乡带出来的经过九个小时酝酿的质朴笨拙的笑挂在脸上,向穆小雯表明自己并不在意时把两只脚盘进帆船,像真的坐在船里一样摇摆身体,他将《加勒比海盗》的故事讲给她听,告诉她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条件成全自己的喜欢,更多人挣扎在生活的泥溏里。他再一次感恩她对他的提携,比平时更多地前缀了“妈”。

他故意走到中书和叶苗跟前,一边用两只手把穆小雯的腰环拥住,一边说:“哥,你娶了媳妇忘了娘,以后妈就不疼你了。”他装作毫不在意依偎在中书身边的叶苗是他的初恋,是第一次拨动了他的爱欲之火让他欲火焚身的女人,也更深地隐藏着他接近她时狂乱的心跳,不由自主的喘息。他勇敢面对他们的亲热,暗暗用土窑的记忆平息自己,让自己明白叶苗的背叛和此时自己的表现一样,是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顺势而为的聪智,独一无二的选择。

他走在清冷孤独的夜,借助城市的霓虹和十月的冷风,迅速将关于穆小雯和中书的一切从脑海中驱除,让从出生就烙刻在他骨子里的贫穷,更加清晰地闪现出来。他再清楚不过,如果不先战胜它,他的人生就永远被它的魔咒主宰,永远被它控制在黑暗的绝望里。

“我对他们不过是利用。”他想。沿着长长的静寂的人行道,像兔唇老妈筹划他的婚礼一样开始筹划他的未来:努力将“年薪十二万”变成“年薪二十四万”“年薪三十六万”“年薪四十八万”,不行的话,就用“年薪十二万”的积累开辟自己的疆土。他用很多成功人士的白手起家为自己鼓劲加油,发誓要将贫穷连根拔掉,哪怕它的一根须发也要从他生命里彻底消失。

这样想着,他仿佛真的看到被打倒的贫穷以惯常的姿态低俯在他脚边,在身边无数叶苗的注视下,他用利刃将它肢解,将它的皮一片一片剥离,用时光烈焰炙烤它直至灰飞烟灭。

婚庆公司把别墅用粉色薄纱整体包围,在草坪摆了无数花篮,用红色玫瑰和白色百合装扮,淡粉色气球在离地两米处悬空高挂,营造的浪漫令所有宾朋动情。9999朵红玫瑰在中书和叶苗的巨幅照片旁幻化成心形,其中黄玫瑰组合的“ILOVEYOU”触目惊心。香槟酒从一千只酒杯搭成的金字塔上缓缓流注,倾空的酒瓶撂成高高的塔。从国际酒店请来的厨师大秀厨艺,一盆盆美味不待被自助取餐的宾客取过半,就迅速添满。剥离的虾壳、蟹腿、鱼刺、骨段一批批产生,一批批清理。宴会从中午十二点一直持续到下午六点,头一批吃饱的客人又一次拿起餐盘,而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许多宾朋还在路上。

穆小雯带着中书叶苗不停地敬酒,不停地举杯,不停地从这一桌走到下一桌。到下午三点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天旋地转,胸部憋闷,脑子一片空白,眼前模糊一片,想咳嗽却咳不出来,想喝水却举不起手。她悄悄避开众人,将自己放在室内的沙发上,过了很久才喘匀一口气,晃晃悠悠醒来。醒来的感觉跟九年前,中画和丈夫走后她两次晕倒又醒来的感觉一模一样,是从蒙昧中清醒,从黑暗中光明,从死亡里抽身。她记起自己没吃药,也忘了把那些从美国进口回来的药带到别墅,那是她对抗死神的唯一利器。

她把房门钥匙交给李正,再三叮嘱:“药片就放在书桌正中的抽屉里。”

李正带着使命,一个人来到位于市中心三十三层的楼中楼。一脚踏入,他就被空阔的房间内那无边无际的自由激出阵阵舒畅,他第一次不带任何防备踩遍三百平米的每一处,用不同于以往的姿势和心情贴近它,感受它,也役使它,消遣它。他想象他是它的主人,想象它卑躬屈膝、低眉顺目、恭顺听从,在全世界面前证实他。他大摇大摆地走进书房——他意识到他以前从未走进来过,坐在旋转椅子上,将两只脚高高抬起放上书桌,让身体舒缓地左右摇摆,他把两只胳膊举高抬平,两只手重叠枕在脑后,闭目遐想至耳畔突然传来清晰一声炸雷。

他坠落现实,急忙从书桌正中的抽屉里找到包装完好的药片揣进兜里。在即将走出房门的时候,他突然被一个画面电闪雷击:反扣在抽屉里的一个相框。他从来没有在这个家里见过一张照片。好奇心驱使他返回去,拉开抽屉,把相片拿出来。他看到了四个人,两个他认识,一个在他们的讲述中离开了人世,那剩下的那一个,将稚气的嘴唇紧紧抿住,把秀丽的脸庞朝向他的人,是谁呢?

他不能克制自己的窥探欲,小心地从书桌抽屉、书架隔板、书本夹页里,找到更多的“他”,觉得自己窥见了天大的秘密,这秘密一直被穆小雯和中书紧紧包裹着,滴水不露。他到底是谁呢?

抽屉里有本《弥陀要解》,他知道穆小雯信佛,没事就研读佛学知识,念诵佛经。他随手一翻,竟看到自己的血检报告单复印件。

李正将药片递给穆小雯时差点脱口而出去探问,后来他无时无刻不被它折磨得痛苦不堪。终于,在他的巧妙设计下,公司一个年长的员工告诉他:中书的双胞胎弟弟九年前死于白血病,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骨髓配型。

穆小雯最先感到不同,是中书婚礼后李正再没有来过一次她家,也避免与她正面接触,有时她出于好意邀约李正来家里聚餐,也被他以各种借口推托。她以为这是年轻人在眼睁睁看着恋人嫁给别人以后的自然反应,以为时间是最好的编剧,它会让他知道所有的爱情不过是盛开在自己心里的花朵,现实的凄风冷雨终归会让它怎么盛开就怎么凋敝。然而有一天,她无意间从中书那里得知,李正一直在给同行企业投递简历,一旦有任何一家企业以同等条件接纳,李正会毫无意外地离开。

这给了穆小雯沉重一击。她仿佛又回到一年前,回到天天和死神对峙时刻担忧中书会被它劫持的日子,她比一年前更加忧心忡忡。

“不能让他离开,说什么也不能让他离开。”她对中书说。中书沉浸在蜜月的甜蜜里,以为收获了爱情就能自然抵御死神的侵袭,直到母亲把中画从幽冥的记忆深潭里拉出来,跟他一起回顾他们一家在医院的无助,他才在事隔一年之后又一次想起中画,想起他临终前举起的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想起他被病菌蚕食的失去生命气息的躯壳,想起他在一秒内失去的微弱的呼吸、心跳、脉膊。他看着新婚妻子因为夜里的欢爱而终日呈现在脸上的红潮,看着她憧憬未来时全身散发出来的圣洁的光芒,看着她看向他时那迷乱陶醉的神情,绝望地听到了自己的心碎。

第二天,穆小雯和中书邀约李正去茶吧,试图让他在柔软的轻音乐中敞开心扉,提醒他不要忘恩负义地离开,也奉劝他不要期待有别的企业会高于“年薪十二万”接纳他。

他们早于李正来到茶吧,刚泡起一壶陈年普洱就看到李正披着一身日光推开门,没有一丝犹疑就朝他们走过来。他坐在他们对面,将上半身舒服地靠在沙发上,双腿松弛地交叉,两只手一左一右自然地垂在身侧。李正目光坚定,只看了他们一眼,那种眼神就让他们明白了,李正对一切已心知肚明。

穆小雯列举了许多事情,企图让李正记起她对他以及对他全家人的好,被李正一句话怼回来,不知道再怎么开口。

李正说:“跟生命比起来,这些算什么?”

他略带嘲讽地看着这两个珠光宝气却不堪一击的肉体,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年轻强壮的身体是多么珍贵。他啜饮一口茶,从茶香里品味中书的恐惧:他在九年前就被判处死刑,每日惶恐不安等待被执行。

他关掉耳朵,不再听他们的哭泣、倾诉、辩解,“如果不是恰巧和中书的骨髓配型相合,你们会对我这么好吗?”他一遍又一遍地想,让籍此产生的愤怒和屈辱振奋自己的决心。他一杯又一杯喝茶,在温热的茶汤经由喉咙抵达胃部的过程中静静等待,等他们开出合适的筹码。在此之前,他预设的筹码从“年薪二十四万”开始一天天变本加厉,早晨在床上舒展身体时才刚把它变成“25%股权”。但刚才,就在刚才,在穆小雯腾起的泪光里,在中书酸红的眼眶中,他在“25%股权”上又加了一条“楼中楼过户”。

“让我们考虑考虑。”李正听到答复后毫不犹豫地走开,从他脊椎骨上发射出来的无情剑一般穿刺了他们。他们不敢相信,李正怎么会变脸变得这么快?“我们不能纵容他的欲望,”中书说,“那是个无底洞。”

穆小雯不敢想象中书没有李正的保障,拿什么和死神对抗,她一次又一次想起医生摊开的双手,像把死神的意图一览无余地呈在掌心。她迅速计算出“25%股权”和“楼中楼过户”的总额,数字庞大得令她吃惊,然而她下定决心,即便倾家荡产也要保住中书的命。

但中书这一次的抗拒比任何一次都来得坚定:“一颗贪婪的心能让我们得到什么保障?”他历数认识李正后他们对他的付出,原本期望他感恩图报能在死神降临时替他抵挡,谁知道他比死神还要邪恶。他们把他从贫穷的泥潭里挽救出来,在物质上帮扶在精神上资助,一步一步将他变成这座城市的精英,让他像高楼大厦一样树立起自己的自信。在这个过程中,他什么都没有失去,甚至未来要不要失去都还不确定。

“我可能得病,也可能不得病。可能用得着他,也可能用不着他,”中书说,“他怎么能用可能来要挟敲诈?”

穆小雯总在半夜醒来,惊悚地看到死神的身影在日出日落月缺月圆中坚韧挺拔。“你不知道你的血型有多么罕见吗?”她泪眼看向中书时,发现他同样因失眠煎熬而痛苦不堪,但他仍然向她抛来明确的回答:“每个人都是一出生就走向死亡的,这都是命。”

李正把认识穆小雯的前前后后反复回想,发现从头到尾都是一场卑鄙的阴谋,她对他的所有好,都只是想要换取他的骨髓。而他毫不知情,还对他们倾注了真心,想起从自己嘴里卑微地发出去那么多亲情的呼唤,他一次更甚一次地被算计的耻辱击溃。

他比之前更早地去公司,却不是尽心竭力工作,而是谋划股权到手后自己要对公司做什么样的改变,谋划哪些员工的岗位需要调整,谋划他将在未来有什么新的动作,公司的一切在他心里已然变成他私人独占的财物。然而,他等了一天又一天,一直等到他向他们摊牌的一个月以后,一切都没有发生变化。中书一如既往坐在董事长办公室决策工作,依然挺拔身姿与客户谈笑风生,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绽开春阳般的笑容。李正觉得自己体内熊熊燃烧着的烈焰不断被“被轻视”的耻辱助燃,他决定主动出击。

中书坐在阔大的办公桌后,一如李正一年前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脸上带着优越的略带冷漠的神情,但李正没有一丝一毫胆怯退缩,想着他体内不过是一堆早就烂掉的肉,这让他感觉自己比他强大。中书不待他开口,就明确告诉他,他拒绝他提出的任何条件,他说:“我们没有让你失去任何东西。”说着下意识地挺了挺腰,让自己在椅子上坐得更端直一些。

“你让我失去了叶苗,”李正说,“你说不定明天就会死去,拿什么给她幸福?”

中书感觉自己被这句话刺穿,从头到尾鲜血淋漓,九年前开始被诅咒的命运在这一刻被清晰揭示,他仿佛看到叶苗守着自己的死尸,脸色苍白,浑身发抖,要依靠对自己记忆的悼念而不是对他的爱才肯送他上路,他想着叶苗,想着她小母鹿般轻快的脚步,想着她初次向他献上身体时奔流的喘息,想着她有如带着魔性的一颦一笑,不由自己地流下泪来。

这一切被李正尽收眼底,他看着中书,看着他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体会他被这句话的击打不啻于他每次被贫穷击打。每个人都是一出生就带着残缺不能圆满,有的是身体,有的是心灵,还有许多许多历程,和终生企及不了的梦,就像他的贫穷,中书的健康。他突然涌生起一点点犹疑,然而人家可以靠着万贯家财寻找他这个“生命备胎”,而他呢,除了这一点可怕的筹码,他又能拿什么拯救自己被诅咒的命运?

“给我想要的,我永远做你的生命备胎,给你的生命保驾护航。”李正字斟句酌地说。

中书又恢复了冷漠,他的轻蔑从他五官七孔的每一官每一孔里冲出来,直戳到李正心里。像李正预感的一样,中书摇了摇头说:“我不但不会给你一分一毫,还要通知人力资源部解除和你的劳动合同。”

晚上,中书将决定告诉穆小雯时,她一下子变回了九年前中画离开时的样子,双眼呆滞,身体僵直,神情麻木,中书不得不掐她的人中,连续摇晃她才让她醒来。她带着已经失去他的疼痛,在一整个夜里辗转反侧,同时清晰地听到中书的叹息。叶苗还沉浸在幸福里,对发生了什么和即将发生什么毫不知情。

次日,李正站在路口回望公司logo时,熊熊燃烧起愤怒之火,“我给你的生命保驾护航,你却这样对我。”他比确信自己重新坠入贫穷的无底深渊更加坚定地确信自己要报复:“如果我得不到,你们也别想好过。”

破译了“他”和血检报告单后,他不用再费多少心机就能频频撬开老员工的嘴巴。他们像了解自己的皱纹一样了解公司的发展,恨不得对每个人都吹嘘自己与公司共同成长的历程,何况面对的又是备受董事长一家青睐的总经理助理。他从他们的记忆深潭里,从他们的自豪和骄傲里,从他们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中,敏锐地捕捉到公司违规竞标、违规操作的蛛丝马迹。

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写了一封长达十五页的举报信,分十个邮政特快专递寄出,上面写着信访局、纪检委、公安部等他所能想起的所有惩治腐败的部门名称,他把它们递进窗口,像把自己的愤怒和怨恨一起递过去。他像期待自己得到公司一样地期待公司破灭,像期待自己享有权贵一样期待中书的权贵先于他腐烂的身体死掉。他没有办法继续未知的生活,诅咒使他根本无法平静,想到叶苗想到被抢走的初恋,只用一秒钟就复活了对她的爱且更加疯狂,他每天编发无数信息倾诉放弃的疼痛和思念的折磨,直到发现自己被她拉黑。他跑进别墅围堵叶苗,使保安一看到他就全体出动将他驱逐。

在被全世界抵触的灰心沮丧和等待报复喜讯的夹缝中,他在一室一厅的生活也难以为继,每月八百的房租都成为重负,他不得不把全自动洗衣机、宽屏液晶大电视、最新版苹果手机、笔记本电脑,怎么搬回来的又怎么让人搬出去,价格低到能卖出为止。没多久,他不得不提着简单的行李搬回九平米。

他把这些账都记在中书身上,发誓要让他倾家荡产,家破人亡。他把举报信寄往更多更高的部门和领导,通过网络大范围扩散,并联系了十几家媒体只待有点眉目就展开全方位的追踪调查。他专门制作了一幅长一米五宽一米的广告牌,白底黑字黑体加粗伴着硕大感叹号,两行字在百米以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见闻老总 患血癌欺骗无辜丧尽天良

青年小伙 当备胎勇敢正义揭露真相

他把这块板子绑在身上,就像捆着一身的炸药,有人询问,就递上举报材料。在漫长的路途中,流行于这座城市的一场旷日持久的感冒袭中了他,鼻塞、流涕、咳嗽、吐痰、低烧不退,他窝在九平米内略带潮湿的床铺上,大把大把吞食感冒药,期望是年轻而不是药物的作用能抵挡这场流行性感冒。但他很快发现这么做根本无济于事,吞下去的药片给他带来的唯一作用是让他陷入一场接一场昏睡,他在昏睡的间隙偶尔清醒,翻开手机查找消息,发现他在每个网站的举报都无一例外被新帖子压沉到虚妄的一百页之后,他因为错过机会而痛心疾首,挨个回复以期贴子重新置顶,但总来不及全部回复完就又被瞌睡虫抓走。于是他提醒自己不能再吃任何药物,要保持清醒的状态打完这场战斗。他挣扎着走出九平米,期望阳光和清鲜空气能代替药物替他驱散病魔。

三天后,他在熟睡中被一股冰凉的液体浸透,感觉自己身上有个打开了的水龙头。他一摸,鼻头像烂在汤里的一块熟肉;一看,满手淋漓的鲜血。他心里一惊,不祥地预感到自己遭受到了报应之神的诅咒。

这些时日,中书疲于应付越来越多停工项目的善后事宜和无休无止的审计监察,接到穆小雯的电话听到她像被死神挟制住般颤抖的声音时,他正想方设法要留下几位部门经理和他一起面对未来。他们因公司受到诬蔑陷害,出于自保的考虑不想陪着它一起毁灭。

中书一踏进门,就被仍然飘浮在空中的巨大的呜咽,无节制的哭诉,含混不清的请求击中,一股酸腐腥臭的味道同他一年前在李正家里闻到的一模一样。

中书迁怒于母亲的慈悲,居然打开门放李正一家进来。

李正被开除后,肆意诬陷公司,能怎么放大,就怎么被放大。许多老客户不是出于对举报内容的确信而只是出于“万一是真的”就中止合同,交了首付款的业主被某一个电光火石的预设吓破了胆就联名上告要求退款,短短几个月,公司资金缩水百分之五,很多人来不及办理离职手续就没了踪影。

“让我给你捐献骨髓?李正你做梦吧!”中书愤怒嘶吼。

穆小雯没有理会中书的嚎叫,她怎么都不相信一直被当作“生命备胎”的李正会先于中书得上白血病。兔唇老妈扶着李正,她的头发一夜间全白了,黎黑肌肤上刀刻斧镌般的皱纹沟壑纵横,状若枯橘,她发干身瘦,齿有缺失,裸露在外的胳膊上青筋暴出,仿佛一夜间经历了几辈子的苦难。她看见穆小雯,拉着李正俯身就跪,李正伏爬在她身后,亦跪亦行。

“妈,救救我。”李正爬向穆小雯,“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这声音带着魔性,有浸到骨子里浮在她每个梦魇里的熟稔,是她的中画,是中画一声声的呢喃,是中画不舍她心伤时隐忍在心里的话,是中画最后一眼看向世界时发出的绝世惊叹。她想拉起他,却先于他瘫软。他痛哭流涕到气若游丝,舒缓过来后又开始新一轮哭泣,他一直在忏悔,一直在忏悔。而她和他的兔唇老妈,一个悄悄抹泪,一个嚎啕大哭,三种各不相同的哭声最后一齐沉寂,她没能给他想要的答复,而他直至最后一刻还心存侥幸,希望用诚心的悔恨破解报应之神的诅咒。

穆小雯知道盛怒下的中书不可能被她苍白的劝解打动,她就搬离别墅回到楼中楼,打开房门,径直走进中画的卧室,任由中书怎么劝解也没能让她踏出一步。她躺在中画床上,伏爬在中画书桌上,在中画生前曾停留过的每一处印上自己的热泪和亲吻。“我是一切的根源。”她让中书把窗户和门都打开,告诉他要欢迎死神降临来把她带走而换下李正:“如果我不让李正给你当‘备胎’,他就不会有事。”

“怎么可能?”中书被母亲的话一惊,“难道错的是我们而不是他?”

“我们追求的是圆满,不是对错。”穆小雯说,九年前被死神紧紧拽在手里的中画,最后把自己瘦成一条线,他有什么错?许剑标和中书的骨髓配型不相合,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离世,错的是他们吗?李正被她从茫茫人海里寻找出来,一心想着让他在死神降临时替他冲锋陷阵,没有给他起码的告知和尊重,他们没有错吗?但生命跟对错没有关系,它在就是在,不在就是不在了。穆小雯不能继续说下去,缓缓倒在船床上,中书蜷卧在那里泪流满面。

李正离开省城时,像提早告别了自己的生命,九平米内可供他带走的并不多,最后他只提了一个手提袋就跟兔唇老妈一起回了A县。在此之前,他按散发举报信的范围和方式做了更正说明,既替见闻公司正名,也替自己赎罪。

土窑内,比他早到的将死气息沉闷地飘浮着,甚至蔓延到他居住的这条胡同、这个街区、整个县城,很多好心人在网上发布筹款信息,所有人都比他感动于募集款额的逐日攀升。但他知道没用。他专门去医院做了咨询,原来自己身上流着的是稀有的RH血型,熊猫血型,比例极少,他从中画最终的死亡里也得出了确切的预期。所以他没有去医院,静静等死,只是希望能死得迟一天,再迟一天,能让账户上的余额多一点,再多一点。

这个过程中,瘸子老爹和兔唇老妈依然如旧,一个守在街角让钟表嘀嗒安抚灵魂,一个坐在缝纫机前靠针头起落宁静内心,他们从最初的震惊里跳脱出来,发现命运有时候像人一样懒惰,习惯怎样的安排就一直这样安排,他们遵从它的旨意,做好准备看一家人淹死在同一个臭水潭里。“谁让我们生来就在这死水里。”兔唇老妈安慰李正时,发现他比自己更早地看破了这一点,他身上早就有了死亡的味道。

李正带着妹妹逛市场、游公园,用不多的钱给她买花花绿绿的衣裳,用手机给她拍的照片一张比一张漂亮,他教她翻看时,全身的疼痛如万刃穿心,但他微笑着隐忍,让它怎么发作起来又怎么退缩下去。他一天天消瘦,自己感觉离死期越来越近,有时候他觉得心脏突然跳一下,胃突然抽搐一下,四肢突然紧缩一下,就快速地准备好,躺下去,好让父母和妹妹不被他突然的倒地而吓坏。

得知消息后来看他的人有那么多,红着眼眶来擦着眼睛走,劝他看开放下静心休养,无关痛痒却句句牵心,他陪着他们哽咽,却总觉得自己站在尘俗之外,站在几十米的高空俯瞰,不能从他们的惋惜里感知疼痛,只有解脱的快感令他舒畅。他从来没有掉过一滴泪。

一天下午,雨后初霁,李正坐在土窑门口的小凳上,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样等着死神突然降临。他无力替父母和妹妹安排什么,也知道所有的安排在命运面前都渺小如一粒尘埃,除了恭敬地顺从,他想不出对自己和对这个家庭更好的救赎。就在此时,他看见两个身影从洞开的大门里闪进来,不用细看,他也知道来的是谁。

面对阳光下那两个正在靠近他的身影,他禁不住热泪盈眶,包裹在旧毯子内的瘦弱身体因为激动而颤抖,他想站起身迎接,却被一双手有力地按住:“别动,你现在可没有我强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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