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闪
2019-11-14杨凤喜
杨凤喜
清明节这天上午,我在村路上把李德仁截住了。李德仁是从凤城回来上坟的,开着一辆走风漏气的面包车,前窗玻璃上到处是泥点子。这家伙欺负我跛着一只脚,倒车以后突然间提速,想从我身旁绕过去。我慌忙阻拦,脚脖子一软摔倒了。李德仁一个急刹车,面包车斜出去,我吓出一头冷汗。我翻身坐起来,把那只跛脚塞到了车轱辘下边。我拍着车身喊,李德仁,有本事你把我压死!
李德仁下车后还教训我呢。他瞪着眼说,玉生你找死呀?我说,我就是找死。李德仁说,你给我起来。我说,你把骗我的五千块钱还给我。李德仁说,笑话,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的钱?
李德仁的面包车斜在马路上,不多时堵了一溜车。村路上平时冷冷清清,一到清明节就热闹了,搬到城里的那些家伙争先恐后跑回来上坟。
很快,我和李德仁就被一伙人围起来。李德仁给大家解释,我的车没有问题,是玉生拦路讨钱呢。这话说的,好像我是个强盗,要饭的。我气愤地喊,你们别听李德仁胡诌,他骗了我五千块钱。李德仁说,天地良心,我一分钱也不欠他的。
被堵的车辆越来越多,我被严严实实地围起来,感觉呼吸都有点困难了。一伙人吵吵嚷嚷,有人提议通知交警队过来疏导交通,有人提议打110报警,有人接通了村委主任麻富生的电话,骂他关键时刻掉链子。还是在凤城做水暖生意的王吉祥会来事,他蹲下来递给我一支烟。我本来不想抽王吉祥的烟,但他抽的是“软中华”,我迟疑了一下接过来。王吉祥给我点烟,他用的是不锈钢防风打火机,蓝色的火苗呼呼地往上蹿。王吉祥说,玉生,你和德仁的事我们掰扯不清,但堵路肯定不对,不如我们把你扶到他车上,你们哥俩私下解决吧。
没等我说什么,一伙人七手八脚就把我架起来,不容分说把我塞到了面包车副驾的位置,拐棍也给我扔到了后座上。李德仁想阻止他们,早被推搡到一边。这家伙急得龇牙咧嘴,这倒是让我解气。我嘴里叼着半截“软中华”,坐稳后恶狠狠地吸了一大口。
李德仁还在嚷嚷,王吉祥冲他喊,德仁你把车挪到路边,先人们还等着我们祭拜呢。李德仁只好上了车,轰隆一声把车开到了路边。我脑袋往后一仰,真担心被这家伙甩出去。
面包车还没有停稳,堵在后边的车便急风火燎地驶过去。李德仁又熄了火,气急败坏地问我,玉生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说,废话,赶紧把五千块钱还我。李德仁说,五千块钱我替你送给了庞局长,凭什么让我还?我说,那你把那个狗屁庞局长的收条给我。李德仁说,笑话,送礼哪有让人家打收条的?
我知道和李德仁扯这些没意思,见他的驾驶证放在变速杆旁,一把抓了过去。李德仁想夺回去,胳膊都伸出来了,却笑嘻嘻地说,玉生啊玉生,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我说,有意思,从现在起我就是贴在你身上的一块膏药,不还我钱我不会让你走。李德仁说,你要耍赖?好,那你跟我去上坟吧。
村里人的祖坟大都在村子东面的凤凰岭上。也不知道哪个阴阳先生说的,凤凰岭是一块风水宝地,埋在凤凰岭的人子孙后代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这倒好,连城里人也来买坟地,凤凰岭上到处都是坟茔。
李德仁拉着我眨眼间来到凤凰岭下,这时山脚已经停了一大片车,像旅游景点的停车场。李德仁把车停好,探身从后座上拽过一只鼓鼓囊囊的黑色购物袋,问我,玉生你真要跟我去上坟?就凭你这两条腿?我说,上坟就上坟,谁怕谁?
李德仁麻利地跳下车,我从身后拽过拐棍,慢腾腾地从副驾这边下。刚才摔了一跤,我这只跛脚越发不利索了。尽管我扶着车门,脚下一软还是坐到了地上。等我吃力地站起来,李德仁正眯着眼冲我笑呢。我气坏了,仰头喊,李德仁为非作歹,李德仁是个大骗子!村委主任麻富生和另外三个村干部就站在上山的路口,朝这边张望。李德仁说,玉生你喊什么,怕人当你是哑巴呀?我说,李德仁你骗了我的钱,还嘲笑我,我当然要喊。李德仁说,玉生你真是个无赖。
李德仁拎着购物袋大步往上山的路口走,我拄着拐杖跟在后边,我哪能跟得上他?我说,李德仁你急着去投胎呀,不能走慢点?李德仁扭头说,你这是自讨苦吃。我说,如果你这种态度那我可又要喊了。李德仁不情愿地放慢了脚步。
来到上山的路口,麻富生他们都冲我们笑。麻富生说,德仁你也回来上坟?麻富生和李德仁说话,却笑眯眯地望着我,说不来他是在嘲讽谁,或者嘲讽我们两个。李德仁说,今天算倒了八辈子霉了。我抢话说,李德仁你个大骗子,我倒了十八辈子霉。麻富生说,玉生你难道也要去上坟?我说,我给李德仁当保镖,顺便把他胡作非为的事迹向他爹妈汇报一下。几个人全都笑出声来,李德仁又骂我,麻富生打断他的话问,德仁,和你拜把子的那个庞局长出来没有?我说,那个狗屁庞局长判了死刑,出不来了。李德仁瞪了我一眼说,应该快了。麻富生说,本来还指望他搞点钱把上凤凰岭这条路修一修,恐怕指望不上了。
又有一辆小轿车停在山脚下,下来的是一男二女三个衣着华丽的城里人。麻富生顾不上和我们闲扯了,大步迎了过去。麻富生他们等的就是城里人。他们要集资修路,好让汽车开上凤凰岭,好让城里人争分夺秒去祭拜他们的先祖。
这条上山的路也确实该修一修,刚往上爬就是一道砂石坡,又陡又滑。尽管我走得小心翼翼,一不留神还是滑倒了,屁股让石子硌了一下。我疼得喊出声来,抬头时发现李德仁又在嘲笑我呢。于是我又扯开嗓子喊,李德仁为非作歹,李德仁图财害命!李德仁鼻子都气歪了,返回来说,玉生你有病呀,你就不能消停消停?我说,你骗了我的钱,这还不是为非作歹?这么陡的坡你都不扶我一把,这还不是图财害命?李德仁说,摔死你活该。
话虽这么说,李德仁还是把我搀扶起来,一直扶着我上了这道又陡又滑的砂石坡。他使着蛮力,快把我的胳膊揪下来了,像对付一只烧鸡,或者对付杀父仇人一样。我暂时不想和他计较。
上了石坡后变成了缓坡,拐过了一道弯,我累得浑身发软,那只跛脚抬都抬不起来了,像犁铧一样摩擦着路面。我靠在路边的土塄上休息,李德仁说,玉生你快点走呀,我保证一路上都搀扶着你。我说,李德仁你带水没有?李德仁笑了笑说,你还想喝水呀,等着老天爷下雨吧。他往天上瞅了瞅,天阴沉沉的,说不定真会下起雨来。
我穿着迷彩服,这身衣服是麻富生去年送给我的。我把李德仁的驾驶证从上边的衣兜里掏出来,扇起了风。我说,李德仁,你这驾驶证也太脏了,臭气熏天。李德仁说,你别拿驾驶证威胁我,驾驶证可以补办。我说那倒是,复婚以后还可以离婚呢。李德仁前几年和他老婆离婚了,后来复婚了,最近听说又离婚了。我打开驾驶证,扯住一页比画着就要往下撕。李德仁慌忙说,玉生你还真撕呀,你不就是要喝点水吗?他飞快地把手伸进购物袋,拽出一瓶矿泉水丢给我。
歇了一会儿,我们又往前走。山路向上盘旋,两边是山包围拢着的庄稼地,乱糟糟长满了隔年的野草。凤凰岭上有三百多亩耕地,在我记忆中,一到秋天坡坡岭岭上到处是丰收的景象。人们挑的挑,扛的扛,从迂回的山路上把玉米、谷子、高粱、大豆运送到山脚下,好多人一边走一边还唱着山歌呢。现在,凤凰岭上的耕地几乎都变成了坟场。越往高处的地卖得越贵,谁不希望自己的先人们身居高位呢?这大约就是所谓的风水。
又拐了一道弯,前面又是一道陡坡。尽管李德仁搀扶着,爬上这道陡坡后我还是累得要死。自从我变成跛子后就没有走过这么长的路,更别说爬坡了。我又坐下来休息,脱下球鞋一看,那只跛脚脚掌肿得厉害。如果继续往山上爬,说不定会出大问题。
李德仁坐在我对面抽烟,我冲他喊,李德仁你给我过来。李德仁站起来拍了拍屁股,把烟盒掏出来说,玉生,我忘记给你老人家敬烟了。李德仁给我点上烟,我抽了两口说,李德仁,我实在是走不动了。李德仁说,玉生那你就坐在这里等着,我上完坟返回来扶你下山。我冷笑了一声,你想得美,我的意思是你把我背上。
李德仁当然不愿意背我,但我捏着他的七寸呢。不光我扣着他的驾驶证,他还怕我喊。其实以前我们的关系一直不错,不光是邻居,小学和初中还都是同学。这家伙从小就爱面子,课堂上老师批评几句还哭鼻子呢。他娘的,他骗了我五千块钱。
我连骨头带肉加起来还不到一百二十斤,李德仁身材粗壮,背起我来并不吃力。我要帮他拎上那只鼓鼓囊囊的购物袋,他歪着嘴巴说,你拎上和我拎上有什么区别,负担还不是全在我这两条腿上?这话说的,好像还有点哲理呢。
一到半山腰,坟场就多起来,放眼望去层层叠叠的到处是坟堆。好多人已经在上坟,或者已经上过了坟,坟堆上飘着白花花的挂纸,有人在烧香,有人在磕头,有人在放炮,有人拿着铁锹修整墓堆。好多年不上凤凰岭,面前的景象让我有些吃惊。以前,谁家的坟场都差不多,都是些灰突突的坟头。现在呢,好些坟场上都立了墓碑,种了松柏,打理得整整齐齐,像一个个干净整洁的院落。
上完坟下山的人也多起来,遇上熟悉的村里人,他们就开我和李德仁的玩笑。有人说,德仁,你上个坟负担好重呀。有人说,玉生,你不怕李德仁把你扔到山沟里?有两个城里人最有意思,看样子是一对夫妻。我听到那个男人小声说,这两个人肯定是哥俩,弟弟背着哥哥去上坟,他们真是太孝道了。女人说,弟弟背哥哥辛苦,可哥哥拎着条拐杖还要来上坟,更是精神可嘉。我忍不住笑出来,李德仁突然间扭过屁股,把我搁到了路边一个土台子上。我气愤地喊,李德仁你这是尥蹶子呀?李德仁说,玉生你比死人还重呢。
又拐了一道弯,爬上一道缓坡,穿过两块废弃的庄稼地,或者说穿过两个坟场,李德仁家的祖坟就到了。李德仁也在他家的坟场上种了青松翠柏,有二十多棵,四四方方把坟场围了起来。这些树已经有胳膊粗,有三棵树已经旱死了,还有两棵面黄肌瘦,耷拉着枝条。
我从李德仁身上下来,靠着一棵胳膊粗的死树坐下。李德仁喘着粗气说,别靠坏我家的树。我说,这棵树已经死了。李德仁说,下一场雨说不定能活过来。我说,你做梦吧。李德仁撇了撇嘴没有再搭理我。
其实趴在李德仁背上也挺累的,脚倒是解放了,两条胳膊却又酸又困,腰和背也困得厉害。我一边给自己的跛脚做按摩,一边望着李德仁。一到他家的祖坟,我发现这家伙变得严肃了,沉着脸,皱着眉头,声音也直僵僵的。我才不管这些呢,我就是要折磨他,好让他把骗我的五千块钱还给我。
李德仁拎着那只鼓鼓囊囊的购物袋,来到了坟场中间的石桌旁。那是先人留下来的石桌,用于摆放供品。他先用手把石桌摩挲了一遍,还躬下腰吹了吹,这才把黑色的购物袋解开,把装在纸盘里、包着保鲜膜的四种点心取出来,整整齐齐摆到桌上,然后又开始摆水果。
李德仁恐怕没想到我会踉踉跄跄地走过去。他听到了脚步声,猛然扭过身来,张开双臂把我拦住了。李德仁说,玉生,这可是供品,祭拜完先人你才能吃。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愤怒,却又像哀求我。我笑了笑,我难道连这点规矩也不懂?我的意思是你把供品给我分一半。李德仁说,你什么意思?我说,我也要去给父母上坟。
其实,还在山脚下的时候我就有了这个想法。母亲去世以后,清明节我从来没有上过坟。村里的阴阳先生张金余批评我说,玉生啊玉生,你为什么会被三轮车撞断腿,连肇事者都抓不到,就因为你不上坟。国家为什么把清明节规定成假期,就是让人们上坟呢。这话说的,我并没有当回事。可最近一段我总是做梦,好几次我都梦到了我妈。我妈活着的时候对我多好,她要知道我过成这样会伤心的。
李德仁死活不肯把供品分我一半,他的态度十分坚决。我和他吵了几句,他答应等他祭拜完后陪我到我家的祖坟上祭拜,香烛和烧纸可以给我留一半。
也只能这样了,毕竟是在坟场上,我也不希望弄出太大的动静。况且祭拜一下先人总比不祭拜强,就算供品是别人吃剩下的,先人们也会原谅我这个可怜的跛子。
但我还是不服气。我在李德仁身后坐下来,距离他有五六米远,这一次背靠着一棵活树。李德仁摆好供品,点上香,满上酒,跪下来说,列祖列宗、爹、妈,德仁给你们上坟来了。我撇了撇嘴,嘟囔,李德仁是个大骗子。李德仁扭头瞪了我一眼,接着说,列祖列宗、爹、妈,德仁给你们送来了点心、水果,恭请你们享用。我又嘟囔,李德仁胡作非为。李德仁扭头又瞪了我一眼,继续说,列祖列宗、爹、妈,德仁还给你们送来了钱,零钱整钱都有,还有金元宝,存款单,想吃什么想穿什么你们可以自己去买。我继续嘟囔,李德仁的钱来路不正,不干净。这一次李德仁沉不住气了,站起来叫喊,玉生你再说一句试试?信不信我把你的臭嘴撕下来?
李德仁好像真的生气了,我没有再嘟囔。天阴沉沉的,起了点风,视野里一片荒凉。我按摩着脚脖子,情绪难免有些低落。他娘的,李德仁还想撕下我的嘴,就算我刨掉他家的祖坟他也不应该放一个屁。这个大骗子,是他硬生生把我的生活毁掉了。五年前,我的日子过得还不错,我和我老婆作务着一个蔬菜大棚,一年有三万块钱收入呢。那时候我儿子还在凤城职业技术学院读书,有一次,李德仁回来时跑到我家说,如果找一找庞局长,说不定我儿子毕业后能安排个正式工作。谁都知道李德仁和庞局长关系不一般,庞局长的父亲就葬在凤凰岭上李德仁家的农田里。李德仁逢人便说,那可是一块风水宝地,庞局长把父亲埋过去两个月就提拔成了正局长,下一步还要当市长呢。都怪我鬼迷心窍,尽管我老婆对李德仁的人品不放心,我还是自作主张取了五千块钱交给他。李德仁说庞局长那边多少得有个意思,办工作这么大的事,换了别人十万块钱都拿不下来。李德仁让我等消息,他娘的,我等得黄花菜都凉了。
按照我们杨村这一带的风俗,上坟时候供品最少要摆一炷香的时间,供先人们享用。李德仁摆好供品,点了香以后便蹲到坟场的另一边抽烟去了,好像忘记了我的存在。我越想越生气,撑着拐棍站起来,气势汹汹地向他走去。李德仁,我喊了一声,被脚下杂乱的野草绊倒了。我吃力地往起爬,李德仁跑了过来。李德仁说,玉生你小心点。李德仁搀扶我,我一把推开他,差点又把自己闪倒。我用拐棍指着李德仁的鼻子说,李德仁,当着你家列祖列宗的面你给我说清楚,骗我的五千块钱什么时候还我?李德仁说,玉生啊玉生,我都说了一百遍了,五千块钱我亲手交给了庞局长,这种事不可能让人家打收条。我说,我不听你胡诌,我还要利息。李德仁说,玉生你能不能安静点?其实我一路上也在思考解决问题的办法,我认为这件事情咱们还是可以商量商量的。李德仁咧着嘴冲我笑,好像服软了,好像在求我。他又挽起我的胳膊,我甩了两下并没有甩脱。其实我也知道自己在虚张声势,我还咨询过律师呢,如果李德仁不还我钱,我真的是没办法。就算丢给我一把镢头,我也不可能把他家的祖坟刨掉。
我们两个面对面坐了下来,一只喜鹊落在镢对面一棵柏树上。树枝在颤,不清楚喜鹊是来报喜的还是惦记着供桌上的食物。李德仁说,玉生你总是逼着我还钱,可天地良心,我真的把你的钱送给庞局长了。我说,我不管,你今天必须把钱还给我。李德仁说,玉生啊玉生,你就知道钱,你都掉到钱眼里了,你为什么不能开动脑筋,换一种思维方式呢?也许是“开动脑筋”和“思维方式”这两个词把我唬住了,我情不自禁地皱起眉头。我说,李德仁你有屁快放。李德仁说,玉生你想想看,你给我五千块钱是为了办什么事?这不废话嘛,李德仁简直是往我伤口上撒盐,我咬牙切齿地望着他。没等我发脾气李德仁又说,玉生啊玉生,你花五千块钱是为了给孩子办工作,难道现在不想办了?我说,李德仁你什么意思?那个狗屁庞局长都关进去了,还办个鸟!李德仁笑了笑,反问我,你的意思是庞局长关进去了,事情就没指望了对不对?没等我回答李德仁站了起来,一边拍打屁股上的草屑一边说,玉生啊玉生,庞局长判了几年你知道不?三年。三年是什么概念,你觉得三年很漫长是不是?一眨眼还不就三年了?况且还可以减刑,减刑你懂不懂?说是住三年,很可能住二年,甚至一年不到就出来了。李德仁在我面前踱着步,他和我扯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承认我有点懵,我被李德仁的一番话绕进去了。紧接着,李德仁给我描述了一下庞局长在号子里的生活。李德仁说,庞局长在号子里住的是单间,那可是要沙发有沙发,要彩电有彩电,要空调有空调。其他犯人五点钟就得起床,庞局长却可以睡懒觉,想睡到多会儿就睡到多会儿。其他犯人每天去劳动改造,庞局长却每天晒太阳。其他犯人吃的是咸菜窝头,连窝头都吃不饱,庞局长却吃的是小灶,四菜一汤,每个星期五晚上狱警还要请庞局长喝酒呢……李德仁讲得眉飞色舞,我不由自主地想象起庞局长在号子里的生活,这哪是坐牢,比住五星级酒店还排场呢。其实我哪住过五星级酒店,我他娘这辈子恐怕都没机会在五星级酒店舒舒服服住一晚上了。
李德仁继续说,玉生啊玉生,你肯定奇怪庞局长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的待遇。你再开动脑筋想一想,庞局长在位的时候给多少人办过事?这些人中不仅有当官的,还有企业家,煤老板,劳动模范,他们都是重情重义的人,知恩图报的人,就算没办成事情也会感激庞局长。庞局长犯了事,他们都在想方设法千方百计不遗余力地关照他,他们把监狱里的人都买通了。
李德仁这么说,我的脸烫了起来。庞局长犯了事,好像就我一个人在落井下石。我知道落井下石是什么意思,人家都掉到井里了,我还要砸下去一块石头。我舔了舔嘴唇,尽管好长时间不说话,却口干舌燥。
李德仁又问我,玉生啊玉生,有个词叫“官官相护”你懂不懂?庞局长犯了事,好多当官的都会保护他,这可不光是人情问题,他们怕庞局长把他们咬出来。那么多当官的都在护着庞局长,你说庞局长能在号子里呆多久?
我想了想李德仁的问题,庞局长能在号子里呆多久呢?猛然间醒悟过来,李德仁扯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关心的是那五千块钱,李德仁拿走我的钱都五年了。我想扯到正题上,刚要开口,李德仁却冲我摆了摆手。他说,玉生啊玉生,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不就惦记着那几个钱吗?你都五十岁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猴急狗跳的?我记得小时候你性子就急,咱们教室屋檐下住了一窝马蜂。我说点个火把烧吧,你非要拿棍子捅,结果你的脸被蜇成了发面馒头,你为什么不能改一改你的性子呢?
李德仁批评我,我的脸又烫起来。但我记得捅马蜂窝的是李德仁,是他的脸被一群马蜂蜇成了发面馒头。我不清楚两个人的记忆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大的偏差,也许我记错了。
玉生啊玉生,你开动脑筋好好想想,就算庞局长进了号子,丢了官,他给你儿子安排个工作还不是小菜一碟?对他来说办这点事情和撒泡尿一样容易,和打一锅麻将一样容易。你开动脑筋继续想,等庞局长给你儿子安排了工作,你儿子对你会是什么看法,你老婆对你又会是什么态度?有个成语叫破镜重圆,你眨眼间就可以过上灯火通明的好日子了……
李德仁这么说,我的嗓子有点痒。我抽了下鼻子,眼窝不争气地热了。我不想哭,但李德仁分明戳到了我的痛处。自从李德仁拿走我五千块钱后,我老婆就对我有意见了。她先是唠叨,后来干脆不理我了,白天和晚上都不理我。前年冬天,她干脆不种大棚菜了,去凤城租了间房子,卖起了菜。我儿子毕业以后找不到工作,也和她去卖菜。我也知道卖菜比种菜挣钱多,问题是母子二人把我撇在了村里。我去找他们,他们不理我,回来的路上我被一辆三轮车撞成了跛子。我孤家寡人地生活在村子里,感觉生活在和我开玩笑,生活已经把我抛弃了。
李德仁一边说一边踱步,影子一样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他突然间收住步子,一把扯住我的胳膊。兄弟,他说,咱们得去给庞局长的父亲上上坟,让老人家保佑庞局长早点出来,抓紧给你儿子安排个工作。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李德仁拽了起来。他搀扶着我往供桌前走,休息了这么长时间我感觉脚脖子更疼了。李德仁跪在供桌前,我也随他跪了下来。李德仁说,列祖列宗,我和玉生还有要紧的事情要去办,不能久留了。说着,他点燃烧纸。纸灰在火焰中飞起来,像黑色的蝴蝶随风而去。
按照我们杨村一带的风俗,上坟时烧完了纸,还要把每样供品都掰一些,就像播种一样撒到墓堆上。大方的人,干脆把供品全都留下了。但李德仁没有这么干,他急匆匆地把供品收到了那只黑色的购物袋里。对,香烛和烧纸他还留着一半,那是准备拿去祭奠我先人的。李德仁说,玉生,走,去给庞局长的父亲上坟。他的语气像命令我,甚至感觉有点豪迈。他又挽住我的胳膊,我们大步往前走去。可以肯定,我们走路的样子有点滑稽,连树上的喜鹊都忍不住笑了。或许是因为走得急,装在我上衣口袋里的驾驶证爬了上来,露出半截。李德仁顺手抓了过去,我并没有和他争抢。
李德仁家的那块地离他家的祖坟不远,我还记得它的位置。我的跛脚实在是疼得厉害,走了一截就抬不起来了。李德仁拖着我走,像拖着一具尸体。我喘着粗气说,德仁,我走不动了,你还是背着我吧。李德仁犹豫了一下,便把我背了起来。我们穿过两个坟场返回到山路上,又爬上一道缓坡,右拐便是李德仁家的那块地,六年前它已经变成庞局长家的坟场。爬那道缓坡的时候我就看到一片葱绿,庞局长家的坟场果真是气势不凡。我听人说过,那些苍松翠柏都是李德仁帮庞局长栽的。李德仁不仅帮庞局长栽了树,还帮庞局长为父亲立了碑,还用青砖垒起了围墙,还在坟堆上撒了万寿菊的种子,真可谓花团锦簇。庞局长清明节来给父亲上坟,李德仁都陪着他。有两次庞局长公务缠身,是李德仁替他回来上的坟。有人嘲讽李德仁,说他对庞局长的父亲真是太孝道了。
李德仁背着我一步一步接近坟场。他呼哧呼哧地喘,除了累,我感觉他的喘息声还在表达着什么。我看到了青砖垒的围墙,恐怕比我的个头还要高,上边是镂空的十字造型,这得用多少砖呀?来到近前时却多少有些意外,正面的这堵墙裂了一道长长的斜缝。更要紧的是,入口处本来装着竹竿编的栅栏门,现在呢栅栏门被谁扔到了一边,好多青砖被人掀掉了,形成了一个倒八字形的大豁口。李德仁或许是累坏了,他把我放下来,我的跛脚踩在一块破砖上,差点儿摔倒。我撑着拐杖,站稳以后又往里边看,杂草遮盖着一个大坟堆,那块戴帽子的青石墓碑倒是十分显眼。李德仁并没有急着去给庞局长的父亲上坟,他好像一下子就不急了。他点了根烟,也不知道给我敬一根。玉生,李德仁吐了个烟圈说,真是墙倒众人推啊。我笑了笑,说不来为什么笑,说不来李德仁想要表达什么。李德仁又抽了两口烟,我正想催他进去上坟——他猴急狗跳地跑过来还不是为了给庞局长的父亲上坟吗?这时候,坟堆那边突然间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哭,像是呼喊,像是遥远而略显模糊的警报声,或者一头猛兽低沉而又压抑的嘶鸣。我吃了一惊,不,简直是吓坏了。我看到坟堆上杂草丛中忽隐忽现的一团白,准确地说是一团白发。我断定有人趴在坟上哭,却还是有点怕。我察觉到两条腿颤抖着,拐杖也在颤。那声音突然间高起来,清晰起来,那是一个老女人悲怆的哭声。我的头有点晕,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老女人的哭声钻进我的耳朵后开始膨胀、蔓延,瞬间我感觉整个山岭都回荡着苍老而又沉闷的哭声。
我想溜走,那只跛脚却不听指挥。扭身时,李德仁已经不在我身边,他的身影在隔年的野草丛中像兔子般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