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的就是我自己
——读魏思孝底层青年系列小说
2019-11-14田裕娇
田裕娇
2012年前后,魏思孝似乎发现了小说创作的密码,进入写作的井喷期,他有一股落寞空虚、悲伤绝望的情绪要表达,尝试变换各种叙述方式,呈现一个群体的生存困境和他对生活的理解,这种状态大概持续到2016年初,这几年间的小说可统称为底层青年系列小说。2016年在魏思孝的写作历程中是一个转折点,大量小说被重要文学期刊发表、转载,中短篇小说集一本接着一本出版,个人也有了“签约作家”的身份。在文坛崭露头角的他,被冠以“小镇忧郁青年”的称号,其实这个称谓不论在地理空间还是人物性格上都不够准确。从众多青年写作者中脱颖而出、被标签化,也侧面说明了他的小说具有异质性和辨识度。他以无比真诚的姿态投入到写作中,完成了对一个群体的塑造,李烈、王东、徐成……这些小说人物的原型可能是魏思孝的同学、朋友,也有他本人的生活经历和情感投射。所以,魏思孝说,“我写的就是我自己啊”。
一、文学和生活
自文学创作发生以来,文学和生活的关系就在被讨论、研究。“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这似乎已是共识性的论断,那么,纷繁的世界、火热的生活中哪些人和事可以作为创作素材,如何呈现文学与生活的关系和距离,在作家那里就千差万别了,作品的独特性也正由此彰显。魏思孝小说的异质性首先在于将笔触对准了底层青年,试图呈现当下城市底层青年的精神危机。
近几年,魏思孝相继出版了四本小说集《一个废柴的日常生活》《小镇忧郁青年的十八种死法》《兄弟,我们就要发财了》《嘘,听你说》,近百篇小说写的是一类人——蜗居在小城市,生活困顿、精神空虚的底层青年。纵观当下中国文坛,还没有哪个作家这么执着于描写这个群体,滔滔不绝地诉说他们的吃喝拉撒、蝇营狗苟、无所事事、空虚无聊。之所以称“他们”,而不是“他”,是因为魏思孝并没有塑造出某个典型人物,每篇小说都像是某个人的生活片段。
《喘气》和《体检》 两篇小说就是这类题材的代表。《喘气》写的是“我”和朋友李烈某天晚上的经历:偷窥对面居民楼上的一对男女,猜测他们为什么各玩各的;在路沿石上喝酒,一个叫吴可以的男的过来闲扯,一堆废话后转到酒吧;酒吧里,黑人小伙潘大想和“我”攀谈,“我”拼命奔跑甩开他,像要逃离黑夜和沉闷的生活。小说中每个人都活得“没意思”,但是,对面那个男的有女人、吴可以有钱、跟“我”状况相当的李烈有工作,与他们相比“我”最痛苦不堪,被逼仄的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整个小说弥漫着无聊、压抑的负面情绪。《体检》写的是王东和母亲两个乙肝患者去医院体检,送走母亲后,王东留下等结果,先是去市区瞎逛又回到医院,期间遇到早上多收钱而装作不认识他的出租车司机、看他鬼鬼祟祟上前盘问的警察、病人老头、阳奉阴违的中年女医生等。小说中大篇幅的是王东的心理描写,以及和不同人物的对话,他与女医生的对话尤其荒诞可笑,“王东说,感觉活着没意思,医生你有这种念头吗。医生说,现在年轻人压力大,挺正常的。”其实,女医生已经把他当成个精神病,偷偷找人来护驾。王东担心自己的身体,对疾病、死亡心怀恐惧,处处显得窘迫、猥琐,他的疾病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层面的。从王东的母亲到女医生,各色人等拼成一副冷漠的世相,难道病的只是王东吗?
这些边缘化的青年让人联想到屠格涅夫笔下的“多余人”,但那些不满足现状又无力改变的“多余人”大多出身贵族,生活优越;他们更像加缪笔下的“局外人”,但又没有莫尔索的惊世骇俗和离经叛道;他们像郁达夫笔下的“零余者”一样孤独,但他们不偏激也不狂热,对人生不抱任何希望。这些青年没有丝毫上层背景,也不是知识分子,他们在物质和精神上都极其贫弱,是属于中国的、当下的、底层的、小地方的小人物。我们很难用当下流行的热词来归纳或形容他们。比如高富帅的反义词“屌丝”,屌丝们生活平庸、身份卑微、感情空虚,但是又有明显的自嘲,自嘲意味着与生活与自己达成某种和解。魏思孝笔下的这些人还在和自己较劲,无力改变又不甘妥协,尚有想要作奸犯科的戾气。还有的人把魏思孝写的这些底层青年称作“废柴”,百度一下,“废柴”指没有背景郁郁不得志,却坚持梦想努力打拼的进步青年。魏思孝的某个人生阶段是废柴,但他笔下的这些底层青年不是,他们没有梦想也不想打拼,不信自己有燃烧的价值和机会,生活完全像一摊烂泥。尽管魏思孝的一本小说集以“一个废柴的日常生活”命名,但他自己也说,“我不觉得自己写的是废柴,只是搭了这个热词而已。”跑到西北也依旧无所作为的李烈,吃饭的路上被打了一顿并莫名其妙死掉的赵学、跟朋友商量怎么自杀的王东等,这些人只在魏思孝的文本里变得鲜活、真切,是独属于他的开凿和发现。
在一则后记中,魏思孝说:“小说之于我,是表达情绪的途径。是情绪,不是思想……”对于写小说表达什么,魏思孝有个人的明确立场,那就是表达自己的情绪、还原生活的真相。他拒绝繁复的文字,拒绝宏大的意义,拒绝不在场的虚构,而是要真实地、及物地呈现现实。他在一篇创作谈中写道:“我们不是什么大人物,蝇虫之辈,即便时间一晃过去了四五年,在社会中的地位仍旧没有多大的改观,反而离我们当初的设想相距甚远。热血青年已近而立,我时常在想,自己怎么就如此脚踏实地活到了现在,名利暂且不提,除却结婚生子,还活得好好的,怎么就不波澜壮阔一点呢。我称这就是现实生活,它一点都不虚无浮夸,眼前所见便是。” 他的写作是渗透了个人生命体验的,他把眼前所见、切身体验转化成文字,呈现出的是真实的生活形态。魏思孝的一篇小说(《如果你注定贫穷》)曾被《散文选刊》转载,也许是因为太过逼真了,让编者忘记了虚构,而当作生活本身。“文学高于生活”在他这里是失效的,他试图用文字复制生活。事实上,没有一个小说家能完全照搬生活,只是以虚构的方式无限接近生活细微处被遮蔽被忽视的地带,用真实来搅动我们的心灵。
文学与生活的距离无关乎远近,文学的发生正是源于个体自我表达的冲动和与他人交流的愿望。魏思孝是那种文字跟着生活走的作家,所以他的写作不会是静态的、固化的,“小镇忧郁青年”的标签不可能框定住一个作家的成长。魏思孝是青年作家中少数还具有农民身份的作家,底层青年系列之后,他近两年的小说创作基本围绕农村妇女、乡村男性展开,农村是他的背景,乡村题材是他创作题材的必然选择,反映到文本中,荒诞、粗粝、焦虑的情绪化写作将变得更理性、节制、深邃。如学者刘大先所言:“任何一种文学总是以它背后活生生的生命与生活为底色,因而文学的话语归根结底是生命与生活的话语。”对一个作家亦然,始终贴着生活,不脱离生命的底色,作品才能保有持久的真诚和温度。
二、叙述与视角
除了题材方面,魏思孝的底层青年系列小说在叙述上很先锋,有别于传统山东作家的风格。读过魏思孝小说的作家学者,都不自然地想对其小说进行定位。赵月斌老师对他的评价是,其小说是一种反小说的小说。魏思孝的小说中基本都没有完整的故事,也不集中塑造一个人物,表达某个主题,这完全突破了我们普通阅读经验下的小说叙事,他把碎片化的情节拼凑起来,把情绪化的东西调动出来,小说没有刻意的痕迹,完全像是生活的自然流动。张艳梅老师给魏思孝和他的写作贴上的是新自然主义和新非非主义两个标签。因为,他的小说没有浪漫主义的想象和夸张,也没有现实主义的典型和批判,他对日常生活的叙述更符合自然主义的纯粹客观性和非非主义的简单平常反意象;同时又有新自然主义中的主观因素和新非非主义的颓废,这一点突出表现在小说中的那些吐槽、感叹和自嘲上,作者经常在叙事过程中停下来,叹息一下“我”或者王东等人的悲催处境和无望未来,如“所以摆在王东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和生活一起腐朽,作为失败的案例提醒着后来者,在生活的面前永远不要企图强攻和硬碰硬,没有获胜的可能性,你只能妥协,真的。”(《王东的总结性发言》)。有时进行一番人生无意义的探讨,“人生在世,并不是为了追求幸福,而是怎么和幸福拉开距离。受苦受累才是本质,别想摆脱它。”(《好吃的蛋》)似乎是在用王东们百无聊赖、生无可恋的生活证明这种消极人生观。
我更想用“后现代主义”来定位魏思孝这一系列小说。他的小说是与传统的文学观念、文学手法背道而驰的。我们知道,后现代主义文学在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上都是反传统的。在主题方面,解构了传统价值观念和社会规范,拒绝意义的深度模式,热衷于表现生活的琐细、无聊、混乱和非理性的一面;人物塑造上,放弃了对英雄和巨人的塑造,与现实主义作品中性格鲜明的典型人物相比,后现代主义小说中的人物是虚幻的、破碎的、不确定性的;情节方面,不再提供完整的情节和叙事,情节拼凑、零散,叙事常常被打破,呈现文本碎片。以中篇《恋爱中的约瑟夫》为例(这是魏思孝比较重要的一篇作品,曾被《中篇小说选刊》转载),整篇小说难以确立一个深层意义或主题,对人物没有外貌描写,只有与现实背离的精神和行动,情节零乱无序,线性叙事经常被打破,可以说从主题、人物塑造到情节、叙事策略都十分的后现代。小说运用第一人称叙述的方式,像一部侦探小说一样层层揭开约瑟夫离奇的一生。在春天生机勃发的景象里,约瑟夫被发现吊在一棵粗壮的柳树上。是自杀还是他杀?“我”在报纸上看到这则消息后进行搜索,发现约瑟夫竟然是“我”的同学,决心查清约瑟夫的死因,调查沿着他的身世和爱情两条线索展开。调查并不按预先设定的线索,中途不断停滞、转向、再继续。其实叙述者“我”一开始就声明约瑟夫是自杀,但读者仍被陷入叙述迷宫里,扑朔迷离、循环往复,如同杂乱的生活本身,也许自始至终并没有真相可查。小说以约瑟夫莫名其妙的死亡开篇,以“我”不知所终地离去结尾,呈现出无秩序无理性的荒诞和虚无主义的气息,实际上是对人精神生存危机的映照。在形式方面,小说表现出娴熟的后现代文学叙事策略。传统现实主义小说通过逼真的效果真实地反映客观世界,掩盖小说是人为虚构的本质,真实和虚构是二元对立的关系。后现代主义则打破这种对立,把虚构当作小说的本体存在,模糊现实与虚构之间的关系,自觉地关注小说创作的过程,穿梭于小说的内外两个模糊的世界,运用元小说叙事等形式,通过自我暴露、自我评述的方式来揭示其创作过程,从而使自己的小说变成了“关于小说的小说”。《恋爱中的约瑟夫》采用的就是这种元小说叙事。小说中的第一人称叙述不仅是一种视角,而是作者、叙述者、次要人物三者的混合。整篇小说都在真实和虚构之间穿梭,把真实和虚构之间的界限自我消解掉,处于虚实的混沌中。
作者在有意识的进行小说形式的探索,虽然题材上大同小异,但叙述方式上一直求新求变。小说以人物为中心,但不着意刻画人物。《喘气》这篇小说更像是通过人来营造一种具有象征意味的氛围,这使得整个小说看似没有任何故事,却又似包含着无数个人物和故事。这篇小说曾出现在魏思孝的一本小说集里,原题是《生活像是正在喘气的父亲》,这次发表将题目改为《喘气》,并删去了文本最后一句“父亲,这可怎么办啊”。我暗自揣测“父亲”的喘气声可能像重症患者的呼吸,粗重、憋闷。删改后,去掉了一些情绪化的东西,更强化了“喘气”的象征意。文中,“吴可以”“喘气酒吧”“黑人”这些名称也都有生活让人无法喘气的暗喻。读这篇小说,让我想到鲁迅的小说《示众》,“我”和李烈偷窥对面居民楼的男子,对面无所事事的男子也是“我”的映照,这里面能找到鲁迅式的“看与被看”的结构模式。《体检》这一小说像“非虚构”的写法,用散点透视以一个人一下午的经历拼凑出一个冷漠的社会,仿佛这就是世界的本然面目。
在以自己为原型的中篇小说《一个青年作家的调查报告》中,魏思孝借卫华邦道出了他对短篇小说的某种追求,“叙述简洁,冷,酷,血腥。”语言简洁、叙述从容,又不乏幽默和深刻,这种浑然天成的叙述风格是怎么形成的?即便是一个作家的天赋,也总有它的源头。在看到魏思孝微信里偶尔晒出的他和母亲两人的对话后,我揣测,让他具备这种语言天赋的正是被他形容为朴素利己的母亲。农村妇女系列小说《冯爱月》中有一段这样的对话:“冯爱月说,这样下去,还不如死了呢。付英华说,那你怎么不死,还是没活够。冯爱月笑起来,你倒是看得开。付英华说,病没长在我的身上,我有啥看不开的。冯爱月说,你没事来找我玩。付英华说,那你得好好活着。”他的母亲就像小说中的付英华,作者自小受到“付英华”这种直白犀利的口语熏陶,当转化为文字时就成了独具个性的表达。魏思孝说他希望自己的语言像蒲松龄,犹如快刀,“豁然头落”。他对蒲翁的文风有所传承。
三、伦理及意义
之所以谈到“伦理”,是因为魏思孝小说中呈现的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特殊关系。“伦”即人伦,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理”即道理、规则。“伦理”简单来说即是人们处理相互关系应遵循的道理和规则。社会生活中的人与人之间存在着亲属关系、朋友关系、同事关系等诸种关系,人处在关系网中派生出种种矛盾和问题,这就需要一定的规则来约束人们的行为,形成“伦理”。这涉及社会层面的责任问题、也涉及个人层面的德性发展历程。每个生命都是值得尊重的,每个人的尊严也应该保持,但是,这是理想化的状态,残酷的现实是有些人会沦落在底层,不管是自己还是他人都看不到他的生命价值,以致被侮辱、被损害,就像《体检》中的王东。
底层青年系列小说中,个人与世界、与他人之间的异化现象十分明显,表现出伦理上的失衡。小说中的人物,一方面人自我封闭,排斥社会公共生活,他们多数是“被抛入”现实生活的状态,没有过去、没有背景,也看不到未来,总是沉溺在自己狭小封闭的世界里,与外界的联络显得无所适从;另一方面对他人冷漠,缺少人与人之间的温情,亲情、爱情、友情对这些人来说基本都不存在,好像并不想拥有,一旦拥有就是负担,女人只是生理层面的,朋友的拜访或者电话让他厌烦,所谓的友谊只是因为境遇相仿而得以维系。他们游手好闲、肆意妄为,干什么不受理性的制约,行为和人生看似都毫无意义,活着对他们来说艰难而痛苦。在这些小说中我们无法找到一个健康的人,一个完整人生。按照马斯洛的需求理论划分,这是些连初级的生理需求、安全需求都难以实现的人,基本需求不会成为动力,当满足不了时它构成破坏力,因此,王东们会跟踪陌生女人、会入室行窃、会设想自杀。如果把一个人比喻成盒子的话,小说中的人物就像一个个没有内容的空盒,没有完成自我构建过程,没有形成健全的人格,他们处在后青春时代的迷茫中,不知道自己是谁?能干什么?如何建构自己与他人与社会的关系?工作、责任、情感等都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他们并没有死的勇气,在《记王东临终前的讲话》这篇小说中就能看出来,在讨论各种死亡的方式时,已经将自杀的勇气和人生的意义消解掉。那么,他们将往何处去?
魏思孝的小说是挑战读者的。逼真的现实生活描写,可能会慰藉在底层挣扎的青年人的心灵;但是,粗粝的文字也会让一些乐观派感到不适。记得,在他的作品研讨会上,一个女大学生问:这样的小说会不会把人带坏?当时魏思孝的回答不可谓不精彩,他说,如果一篇小说都能把人带坏,这个人的本性是不是也值得怀疑。其实,作家只是在洞察人性的某些侧面。普通人面对死气沉沉的生活,谁没迷惘过,谁没质疑过生活的意义?魏思孝以充沛的同理心和真挚的情感描写底层青年的现状,貌似荒诞、虚无的小说最终指向对底层青年的关怀和生存意义的探讨——这正是该系列小说的价值所在。
熟识魏思孝的人都会发现,他真诚善良、待人谦和,精神面貌完全有别于笔下的人物。尽管《一个青年作家的调查报告》中,最后“我”给卫华邦的墓志铭是“要学会放弃”。现实中,他真可谓是个模范文艺青年,一直坚守文学理想,靠写作改变了生活状况,并且,经常鼓励帮助周边的朋友、青年写作者,表现出可贵的侠义担当。他在精神指向上偏存在主义,承认世界的荒谬和人生的痛苦,崇尚自由又敢于承担。人们在批判存在主义的虚无时,萨特说,“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并为人的存在提供了出路——承担责任。魏思孝本人就是很好的示范。
回到生活本身,我们是否在欲望的驱动下盲目追逐,是否丧失了悲悯在冷眼旁观他人的痛苦,是否还会追问活着的意义?切中表象下的疼痛之后,构建充实自己的精神世界,这是我所解读的底层青年系列小说的深层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