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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姑娘

2019-11-14

山东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织布机小伙计白布

北 华

1

咔哒咔哒的响声从钟头村东南角的小院中传来,咔哒咔哒的脆响声挠人的耳朵,就如同这座小院在说话一样。这座小院中的三间黑茅草小屋是村里最老的房子,村里其余的房子几经翻新,而这座小院还一直保留着原来的样子。

“老姑娘又在织布了。”

即便已经活了八十五岁,村里人在提起她时仍称“老姑娘”,或者戏谑地称其为“老处女”。每当村里有年龄大未出嫁的姑娘都会被拿出和她比较调侃一番。至于她为什么一辈子没出嫁,那些所谓的真相一直流传于一些逸趣的流言蜚语中。流言里面说得最多的是,“让她爷吓着了。”

她是村里唯一还在用织布机织布的人。她用纺线车把棉花纺成线,然后再把线拉到织布机上织成布。白色的布在日影下,在昏暗的煤油灯影下一尺一尺地用梭子拉了出来,像极了时光流淌在地上的影子。

她会把织好的白布放进炕下西边靠墙的大黑柜子里,村里有人去世时,有的人家会来跟她买出殡用的白布。

“不要钱,我送你们。”她爽快地说,“你们不用早晚我也要烧了,织多了放不开。”

久而久之,凡是村里有亲人去世的人家需要白布时都会从她这拿,最近三十年,村里几乎所有人都是穿戴着她织的白布送走了自家去世的亲人。

“妹子。”她哥推门进了屋。

“什么事?哥。”她问。

“明天,我去给咱娘上坟,你去吗?”

“不去。”她冷冷地说。

她哥每年清明都会去给娘上坟,以前是从不叫她的,最近几年反而过来问她去不去。

“我一个人去上坟害怕。”哥说。

“那就让你儿子陪你去。”她说。

“别人陪没用。”

“娘不愿见我,我也不愿见她。”她说。

“妹妹,我给你的屋里安上电灯吧?”哥说。

“不用。”她说,“暗点好,灯泡的光白得像刀子,扎眼。”

哥每次走进这个屋都会把安电灯的事跟她说一遍,好像除此之外,他们之间便没什么可说的了。她的屋是村里唯一还没有安上电灯的,到了晚上她还是用老式的玻璃煤油灯照明。哥走时跟她要了一块扎头的白布,说戴在头上能防邪,能挡住不该见的东西。

去年,她哥上坟回来时在她面前哭了一番,“我看见那个死鬼爷了,他说要找我算账。”

“哥,你是不是眼花了?”她问。

“眼老了,挡不住邪了。”

“哥,你眼花了。”她安慰道。

“我不怕他,他要是敢找我,我还敲他一回。”哥咬着牙说。

晚上,她吃完饭后对着炕下黑木桌上的一个缺了口生满绿锈的破铜碗发起了呆。这是她小时跟在娘、哥哥屁股后面讨饭用的。她爷是个赌鬼,在她六岁那年把家里的地输了个精光。娘为了养活全家人去给大户人家缝洗衣服,有时还带着她和哥哥走街串户要饭吃。在高台大户门前,在高高的柜台下,她伸出小手叫着:“奶奶,老爷。”乞求他们施舍一点饭食。

她看了一眼立在后桌沿墙根下的那根手腕粗的黑铁棍。当年哥就是拿着这根半米长的铁棍子把爷给打死的。那一年她十六岁,事发前的一天喝得醉醺醺犯了赌瘾的爷又在跟娘要钱,爷上午刚把娘打了一顿,他已经把家里新购置的五亩地给输进去了。这五亩地是娘给人缝洗衣服,加上给人说媒拉纤攒的喜钱买的。

爷跟娘要钱时她刚从外面回来,听着屋内娘的哭泣声和爷醉醺醺的吼叫声,她心里一紧,整个身子止不住地抖了一下。她走到屋门口时屋内的声音消失了,里面的人就像是死了一样。

“下次不给,我就削你的脖子。”爷摇摇晃晃地从屋里走了出来。走到她跟前时撩起手在她的头上扫了一下,“妮子,越来越大了,改天把你卖出去换酒喝。”爷就像丢了魂一样,摇摇晃晃,走到院门口一脚踢在门槛上,一个踉跄差点绊倒在地。

她赶紧跨步进了屋,见瘫在炕下的娘,她的后牙根忍不住紧咬了一下,娘的左乳房上插着一把黑剪刀。

“扶我起来。”娘说。

她把娘扶了起来,娘直接把插在左乳房上的黑剪刀拔了出来,没叫一声疼,就像丈夫在把剪刀插在她的乳房上时,没叫一声疼一样。

第二天晚上过后,村里人都知道爷突发疾病死了。爷死前那晚喝得醉醺醺的,提着酒壶刚进屋便被躲在房门后的大儿子朝头狠狠地敲了一闷棍,爷惨叫一声便倒在地上,还没等他叫出第二声,大儿子在他的脑袋上又使劲补了一棍子,只听当啷一声,他手中的酒壶脱手歪歪斜斜地滚在了地上,眼睛也闭了下来。第二天爷便被卷进破草席埋到了村后的坟园里,连纸钱都没烧一把。“是娘指使哥哥这么干的,我也想敲他,他是害我们的畜生,不这样做,你、我和娘,还有咱们的三个弟弟就没有活路了。”哥事后曾经痛苦流涕地跟她说起这件心事,她从未跟外人说过。

她苦笑了一下,然后来到织布机前拉起了梭子,咔哒咔哒的织布声响了起来。有节奏的咔哒声似乎带走了她的思绪,把她带到一个遥远无杂的地方,自己的头疼也减轻了。

她五十岁那年患上了慢性头疼病,吃了很多药也不管用。有时疼得厉害了,她的大脑就像傻了一样,没有任何意识,一些胡言乱语也会从嘴里丢出来,等她的头疼减轻恢复意识,自己曾经说过什么,她一点也想不起来。唯一记忆深刻的是她能明显感到疼是从额头上那个花生豆大小的窝坑里传来的。这是当年她娘拿着曾经敲死她爷的那根铁棍敲出来的,红色的血从额头上顺着鼻尖滴下,染红了她的脖颈。当她用曾经插在娘身上的那把黑剪刀当着下聘礼的人的面划破自己的脸时,没有任何犹豫,就像不知道疼一样。娘彻底绝望了,在死前再也没有跟她说过话。娘在临终前提起了她,“我不想在自己的棺木和坟头前看见她。”

2

自从她看到爷把黑剪刀插到娘的左乳房上那一刻,她便在心中抱定这辈子誓死不嫁。她要命的固执差点让她像自己的赌鬼爷一样丧命在铁棍下。在她年老独居在这座小院中时,她并没有把这根铁棍扔掉,好像是专门为自己的终身未嫁保留一丝苦难的回忆。她有时会看这根铁棍一眼,似乎仍能从上面闻到冷冰冰的血腥味。这根铁棍有时会让她心中燃起一股莫名的恨,在恨意的驱使下,她的眼泪会止不住地流出来,她会趴在屋门口前的那口大黑缸上哭。听着自己嗡嗡的哭声在缸内回旋,她感觉自己似乎从这个嘈杂的世界里解脱了出来。她第一次趴在这口黑缸上哭,是六岁开始裹脚那年,当时社会上已经开始放足,可她娘的脑子转不过弯来,仍旧执意给她缠足。每当双脚缠裹得肿疼难忍时,她就会趴在这口黑缸上哭,看着自己的泪水顺着缸内侧的壁沿慢慢滑落,自己的疼痛似乎也随着泪水流走了。在她裹完脚,从扶墙走倚炕站中走出来的那天夜里下了一场暴雨,第二天早上,她见这口黑缸里灌满了水,在风吹过的波纹下,像极了她曾经流出过的泪水。

“姐,”她听到了碎碎的脚步声,“姐。”一个穿着黑色右襟大褂,留着老式的挽攥头饰,扎着宽腿裤子的老太太拐着脚进了屋。

“来了。”她没有抬头,仍旧拉着手中的梭子,直到这个老太太在她跟前的马扎上坐了下来,她才把手里的梭子放下。

“姐,你织的布真结实。”

“有什么结实的?”

“听着声结实。”老太太笑着说。

这个老太太是她二弟的媳妇,经常到她这来串门。自从她娘离世,她独居在这个小院里,她跟外界联系最多的人就是自己的哥哥和二弟的媳妇。其余的人很少到这个小院。侄子们每月会把粮食送过来,叫声“姑”就走,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她脸上的两道蚯蚓状疤痕在细密皱纹的包裹下,给人一种不可凝视感。在关于她的流言中,她甚至变成了夜里出来抓小孩吃的老怪物,村里的小孩没有一个敢从她院门前经过。

二弟媳每隔两三天就会来一次,她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向她诉说自己的心事,说到伤心处还会哭,“我就应该像姐你一样,一辈子不嫁人。”她的每一个弟媳几乎都受到过娘的苛待,娘的前半生受尽了婆婆的苛责和丈夫的虐打,吃尽了苦。几乎把自己以前受的气都撒到了几个儿媳身上,经常让她们不停地干活,尤其是跟她住在一起的大儿媳,几乎天天受到打骂,推磨时吃奶的女儿爬到跟前,她不叫停,大儿媳只能流着泪从女儿身上跨过去继续推。有一次她看不下去,上去替大嫂,娘直接把手里的烧火棍敲在了大嫂的头上。她看着娘手里的烧火棍,似乎看到了那根曾经敲过她的黑铁棍。

每次二弟媳向她诉说自己的心事,她都会坐在一旁静静地听,有时也会说一句安慰话。二弟媳向她说得最多的是自己被日本鬼子抓去当慰安妇的苦难经历。

一九四四年立夏时节,日本鬼子对村里扫荡,村民都躲进了山里,由于接连几日没看见鬼子,村民的警惕便有所松懈,二弟媳独自一人出去挖野菜时,在一片开阔地,撞见了传说中的鬼子和明晃晃的刺刀。她被抓进了慰安所,在被囚禁三个多月后,她趁鬼子哨戒松懈,逃离了出来。

“那就是一群畜生,”二弟媳哭了,“我能活着回来算是命大了。”在这里面她说的最多的是对自己丈夫的埋怨,每当两人吵架时,她的丈夫总会拿她被日本鬼子糟踏的事讥讽她,使她成了全村人的笑柄。

近三十年来二弟媳几乎一直都在重复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她每次都认真地听,从没厌烦过,二弟媳哭着诉说完后,她会把二弟媳送出院外,在这期间她几乎不跟二弟媳说一句话。

在二弟媳把曾经跟她重复过的话说完后,她们相互对视了片刻,接着两个人低下了头。二弟媳擦了一把眼泪:“姐,如果这些年没有你这个人听我说这些糟心事,也许我早就死了。”二弟媳说完这句话后嚎啕大哭起来。

“这些事说出来好,不窝得慌。”她说。

她发现自己这些年已经习惯倾听二弟媳向她诉说心事,她隐隐觉得她们之间已经达到了某种亲密的默契,近三十年来她头一次有这种感觉。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体验到这种温热感了,哪怕是在自己的哥哥面前。一阵烫热从眼底生出,泪水从她的眼皮下翻了出来,她觉得心中积压已久的诉说的渴望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就要随着流出的泪水冲口而出了,“我也有恨。”她在心里小声念叨着,“我恨我娘。”她在心里小声念叨着,“我恨……”

二弟媳走后,她没有像往常一样送她到院门口,而是独自一人坐在织布机前流泪。昏暗的煤油灯摇曳在灰暗的墙壁上,她脸上那两条蚯蚓状的疤痕在摇曳的灯影下就像活了一样,慢慢地扭曲着。她抚摸着这两条刺目的凹凸疤痕,似乎看见那张流血的面孔在向她哭泣,她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首先,在学生毕业的前一个学期末,要求具有指导毕业设计资格的教师要按照指定格式提出毕业设计任务书。指导教师提供的选题应是新颖的、实用的、能契合当前社会应用的实际需求的,同时要符合一般的企业进行项目开发的规范。

3

五月,立夏的第一天,一则关于她的流言像风一样吹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当天晚上,她哥急急忙忙地走进了这个小院,“妹妹,外面净传你的事。”

“什么事?”她愣了一下。

“外面的人都在说你被日本鬼子糟蹋过,还是在镇上的老染坊里被七八个鬼子轮流糟踏了。”

“胡说,我要是被日本鬼子糟踏了,还能活着回来?”她一脸的惊慌,“我是清白的。”她从炕上跳下,弯腰伸到桌子底下拿起立在后墙根下的那根铁棍冲出了屋,她刚冲出院门口便一头栽在了地上。

等她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已躺在了屋内的炕上,哥正坐在她身旁,“大夫刚给你扎了针,说没大事。你到底怎么了?”哥关心地问。

“我没事。肯定是二弟那个被日本鬼子弄的贱婊子在糟踏我,这两个月她怎么不到我这了,把自己身上的脏水往我身上泼。”她说完捂着脸哭了起来。“你有什么事瞒着哥,哥都把心事跟你说了,你就不能跟哥说说你的事?”老汉拍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她擦了一把眼泪,倒噎了两口气,来到织布机前拉起梭子织起了布,听着咔哒咔哒的响声,老汉叹了口气:“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哥走后,她手中的梭子莫名地停了下来,她看着眼前织出的白布苦笑了一声。在村里人“老姑娘”的讥讽称呼中,她曾经以为自己早已把这段不堪的往事彻底遗忘了,因为她是村里人口中的“老姑娘”,甚至是“老处女”。当她看到二弟媳在她面前嚎啕大哭时,她感到有一股强烈的悲哀从内心深处扩散开来,压抑已久的诉说渴望随着泪水不可遏制地冲口而出了。

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她整个人如木化一般,坐在织布机前一动不动,这段她曾经以为已经遗忘的噩梦,随着摇曳的灯影跳跃在她眼前,从未如此清晰过。

她十六岁那年入夏的第一天,当时喝醉了酒的爷为了要赌钱刚把娘打了一顿,受了气的娘没来由地冲她发了一通火,“这个月初染坊里收的两匹白布至今没送过来,也不知道去催催。”“娘,以往都是他们染好送过来。”她委屈地说。“等他们送来,都光着腚走了。”娘把染坊留的取染布用的木牌印子扔到她跟前,“赶紧去催催。”

她拿起取染布用的木牌印子甩头走了。她走进染坊把手中的印子交给小伙计,小伙计进屋取出染好的布交给她时,一阵混乱杂沓的脚步声夹杂着刺耳的鸣笛声从染坊门外传来。在他们好奇地回头看时,七八个穿着黄色军装,脚上套着大黑皮靴子,手持带刺刀步枪的日本鬼子冲进了染坊。她早就听说县城里驻扎着十几个日本鬼子,可从未见过他们。在她被这一群突然出现的日本鬼子惊得还没有愣过神来时,她听到了一声惨叫,染坊小伙计的胸膛被冲在最前面的鬼子用刺刀穿破了,红色的血汩汩从小伙计的胸腔里流出,紧接着一颗子弹从刺刀背上的枪口里射进了小伙计的胸膛,小伙计头一歪跌在了地上。

小伙计的突然惨死把她吓呆了,浑身抖个不停,一名鬼子把她拽到一旁,用枪指着她,满脸的淫色,其余的日本鬼子冲进了染坊的各个角落。整个染坊瞬间就像跌入地狱一般,弥漫着恐怖的气氛。过了一会,冲进染坊屋内的日本鬼子赶着染坊掌柜夫妇,还有五个伙计来到院子里,后面还有两名日本鬼子抬着一个戴铜锁箍铁皮的大木头箱子。

在日本鬼子的逼迫下,掌柜夫妇和五个伙计颤巍巍地举起双手跪在了地上。红色的血从被日本鬼子杀死的小伙计的胸口流出,淌到了他们跪倒在地的地面上,浸透了他们的膝盖,吓得他们颤抖不止。

站在最前头的日本鬼子官冲早已吓得丢了魂的她诡异地笑了一下,然后冲身边端着刺刀步枪的几名日本鬼子哇哩哇哩说了一通,只见日本鬼子官一挥手,鬼子手中的刺刀齐刷刷地刺向了掌柜夫妇和五名伙计。日本鬼子官抽出军刀,刺瞎了掌柜的双眼,紧接着又在他的喉咙上刺了一刀。凄惨的绝望在染坊上空弥漫,十几声枪响过后,掌柜夫妇和五名伙计倒在了血泊里。

日本鬼子官把沾满了血的军刀在她跟前晃了晃,此刻的她早已吓傻,对就要刺到眼前的军刀没有任何反应。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她的脸上,把她从极度惊恐造成的大脑空白中揪了出来。她回过神的那一刻,立马被几名日本鬼子抬进屋内摁在了地上,日本鬼子官脱掉白手套骑在了她的身上,她白费劲地极力扭动着身子。

日本鬼子官使劲捏了一下她的脸蛋,然后就像玩弄一件可爱的小物件一样,不紧不慢地脱下了她的衣服,连她的裹脚布也撕扯了下来,摁住她双腿的日本鬼子还像狗一样在她的小脚背上舔了一下。

在鬼子们发泄完兽欲,她闭上眼睛等死的时候,日本鬼子官又“哇哩哇哩”地叫了一通,紧接着她听到了鬼子们戏谑的浪笑声,按住她的几只爪子也松开了。然后她听到了往外走的混乱脚步声,嗡嗡响的轰隆声以及刺耳的鸣笛声。

当她从死亡的遭遇中睁开眼睛时,她赶紧捡起地上的衣服穿好,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发,她惊慌失措地跑回家听到爷辱骂虐打娘的嘶吼声,看到插在娘左乳房上的黑剪刀时,没有对娘产生任何的怜悯和同情。

自从她用剪刀在自己的脸上划了两道疤后,她便把自己封闭在了一种自我隔阂中,跟家人的关系也逐渐变得冷淡起来。尤其是跟自己的娘,两人同居一室,基本上不说话,即使吃饭坐在同一条板凳上,也是隔着一段距离。每次两人打照面,她总是把头一偏,与娘擦肩而过。

她五十岁时患上了跟娘一样的慢性头疼病,她本以为自己会在这种头疼中早早死去,可没有,在慢性头疼中她的生活就像钟表内连续不停转动的指针一样冗长地继续着。

她闭上眼睛苦笑了一下,她回想着自己过往的那些斑杂遭遇,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傻。

今天晚上,头疼没有侵扰她,一觉睡到天亮。她吃过早饭后,来到织布机前拉起了梭子。屋里又响起了咔哒咔哒的织布声,头疼仍旧侵扰着她,不过她已经坦然了许多。

“老姑娘又在织布了。”村里人并没有因为流言改变对她的称呼,她们已经叫习惯了。

她哥在去世前的一个月最后一次走进了这个院子,哥临走时她叫住了他。

“怎么了,妹妹。”哥转头看着她。

“哥,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在河边成片的草地里转圈圈玩吗?当时咱们光着脚丫子尽情地在里面转圈圈,一边转一边唱,‘东乖乖,西乖乖,出来日头我晒晒’。”

“我唱,‘东苹果,西苹果,出来日头晒晒我。’”哥的脸红一下,就像重返童真一样。

“我唱,‘东太阳,西太阳,出来日头晒晒场’。”她笑了一下。

老汉看着妹妹,鼻子突然一酸,捂着脸哭了起来。

“哥,别哭了,我都没哭。”她也哭了。

他哥走出院门时转过身悄然地笑了一下。一个月后,她哥带着悔恨的遗憾离开了人世。

她哥去世后,她除了偶尔在院门口的榆树下坐在纺线车前持棉花轱坠在铁轴上抽线,大部分时间她仍会织布,日复一日。炕头上,堆着治疗头疼的两袋子药品,虽然效果不是太好,但还是管用的。一年后的一个早上,她穿上衣服刚从炕上挪下来便一头栽倒在了地上,待她醒过来时老中医正在给她号脉,是大侄子请过来的。她哥去世后,大侄子每天都过来看她。

“大夫,我的病不用看了,活不长了。”她缓着气说。

老中医微微笑了笑,“我给开两服药。”老中医站起身出了屋。

“大夫,我姑怎么样?”大侄子跟了出去。

“身上的泉眼干了,准备后事吧!”

“泉眼?”大侄子一脸不解。

“是白血病。”老中医说。

第二天晚上,在大侄子和侄媳妇的陪伴下她离开了人世。在闭眼前,大侄子问她有什么要说的吗?她微微张了一下嘴,笑了一下便闭上了眼睛。皱纹堆叠的皮肤包裹着她痩削的骨架,形如枯木。

她去世后,侄子们没有向亲朋报丧,只是在她的遗体旁将一块白布撕裂成头布裹在头上便将自己的老姑收殓入棺抬出了房外。

“老姑娘死了。”

在侄子们静默的脚步声和众人看热闹的窃窃私语声中,老姑娘离开了,悄无声息得就像她活着时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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