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论的人
2019-11-14张炜
张 炜
有一个人受到了关注,许多人都在私下里说他:这个人啊,一天到晚不说话,也许害羞,也许古怪,反正不怎么和大家说笑;这个人来自林子深处,认识许多动物和植物,别看平时闷声不响的,每到作文的时候就会写出一些大胆的话、一些很怪的人和事,大概是想故意吓别人一跳。你们想认识这个怪人吗?该认识一下了!
这个人就是我。
同学壮壮把大家私下的议论和评价告诉了我,让我有点苦恼。但我可不愿解释自己,更不想主动让人了解自己。壮壮就从来不觉得我有什么奇怪,我问过另一个同学:“你觉得我奇怪吗?”他抬头看了看,说:“没有啊!”我不敢问班主任大辫子老师,担心她和那些人的看法一样。
她在课堂上读我的作文,并不是作为范文,而是有其他说不清的原因,这个我是明白的。她想让大家开心或引以为戒,或分析利害得失,甚至为了让别人看看笑话也说不定。她读的时候大家先是大气不喘,接着就是哄堂大笑了。我觉得她自己也非常好奇,有什么会在心里突然爆发,比如正读着,猛地瞪圆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看着我,嘴巴张大,眉头皱起,连呼吸都加快了,胸脯不停地起伏。
我每逢这时就要低下头,长时间不敢抬起。
我相信自己不太好的名声,有一部分是大辫子老师传出去的,她负有很大的责任。我回想有什么让她不高兴的事情,想不出。
有一天她笑吟吟地找到我,突然说:“校长要和你谈话了!”我的心跳马上加快了。“这是好事,不用紧张。他听说了你,要当面了解一下情况。”她好像有些得意。我立刻明白她是一个告密者,眼下马上要发生的事情要多糟有多糟。我不愿任何人打听自己,更何况是校长。
没有办法。晚饭后的一段时间,她领我去校长那儿了。这是一间小小的办公室兼卧室,办公桌和睡觉的床之间被一个大书架隔开了。我一进屋就贪婪地盯住了架上的书:没有多少,而且都是各种课本和平时常见的书。没有令人吃惊的发现。我知道即便有他也会藏起来。我看着校长:镜片厚厚的,嘴唇又厚又干,有白屑;蓝色中山装很旧,帽子也是蓝色的;腕上有手表,壳子发黄。他的手表大概是个标志,如果没有它,可能就不像一个校长了。
大辫子老师有些气喘,看一眼校长,对我说:“今天你要好好听好好记,珍惜机会!校长可是作文高手,一直都是!他看过你的好几篇作文了……嗯嗯,嗯嗯?”她扬头看着校长。
校长笑了,啊,这么温和的人!我不再害怕了。我以前在所有好人的脸上都见过这种神色,有这样笑容的人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这次也是一样,听,他说话了,没有让人不安的询问,更多的只是鼓励:
“很好的!很好的!啊啊,这样发展下去的话,的话,的话,会有更大进步。不必同一种写法,不必。你读了很多书,很多。啊,是的,是的!”
我捕捉着每一个字,心头慢慢开放了一朵花,一朵欢乐的花,痒痒的。无法压抑的兴奋和幸福差点让我泪花闪闪。我也担心,害怕校长接着问我读了什么书,那就糟了,我会因为感激和诚实而和盘托出。不过这样的事最终没有发生,他没有追问下去。我进一步感动起来,看着他。
大辫子老师在一边不知为什么有些焦急,这时双手提在胸前,又放下,问:“校长,您给他提个要求吧!指指努力的方向!他肯定还有许多不足!”
校长还是笑着,说:“啊啊,是的,是的,让我们看看吧,看看吧,是的。”
我更加专注地、不动声色地听下去。这时我觉得大辫子老师真是问得不错,她真是一个好人,一个和校长不同的好人。
校长爱惜的目光抚摸着我的脸,更加温和了,说:“我觉得啊,你的‘描写’很好,‘叙述’也很好,比较起来,可能‘议论’显得弱了一些。是的,‘议论’,这作为一个手法、一个方面,也是很重要的。当然它要适度、要在一个合适的时候出现。如果是专门的议论文,那就更重要了。”
他说得缓慢、清楚,我全听懂了,也全都同意。是的,我的思绪不由得回到了自己写过的那些文字中,这会儿真的觉得“议论”是我的一个弱项。大辫子老师听了立刻拍手:“校长一眼就看出来了!瞧瞧,‘议论’不行!我说呢,这一下全懂了,全懂了。你懂了吗?”
我点点头,抿抿嘴唇。我想说:我会努力的。我一定会加强“议论”。而且我要专门写一篇议论文。我正在暗暗下着决心,大辫子老师又说:“快表个态,准备今后怎么办,说说。”我抬头看着校长,声音艰涩地说:
“我一定改正自己……”
校长的手轻轻抚在我的肩上:“不,这不是错误,只是需要加强和提高。”
“你一定要提高!一定,说‘一定’!”她在一旁督促。我迎着她大声说:“我一定!一定!”她心满意足地笑了,两手合在胸前,看着校长。
这次重要的、让人胆颤心惊的见面就这样结束了。我觉得幸福,充实,身上有劲儿。我从来到学校,还没有这样满足和高兴过。我对整个校园内的东西,从同学到大槐树上的铁钟,再到大辫子老师,都喜欢起来了。是的,校长说得太对了,我找到了努力的方向。
从这天开始,我对书上所有的“议论”都注意起来。它们原来是各种各样的。不过我发现自己真的不太会说类似的话,而只愿意或只急于讲出看到的人和事、他们的故事。为了讲得像现场发生的一样,我会仔细回忆并避免遗漏地全部写出来,细节当然不会放过。我不愿三两句就把事情讲完,认为这是不真实和不完整的。但我不太说出心底的意见,它们都藏在一个角落里,就像我们屋后地窖里的东西,不能轻易拿出来。
回到家里,我对从很早就教我识字的外祖母说:“我‘描写’行,‘叙述’也行,就是‘议论’不行!”她好像不以为然,说:“要那么多‘议论’干什么?”我努力向她解释,说适当的“议论”是非常重要的;特别是专门的议论文,那就必须有条理清晰的、大篇的“议论”!她故意不想迎和,说:“用不着太多‘议论’。”“如果不会写议论文怎么办?”“那就少写罢。”外祖母似乎有些愤愤不平的样子。
我由于在家里没法讨论这些重要的问题,有些憋闷,就去找了壮壮的老爷爷,他在一个小果园里。我想好好谈谈这个话题。我非常重视校长的话,认为他不仅说得有道理,而且充满了善意。壮壮也在那儿,他听得认真,但没有更多的意见。老爷爷和一旁的花斑狗听了一会儿,好像都明白了。他抽出嘴里的烟锅说:“嗯,是这么个理儿,‘灯不挑不亮,话不说不明’,有些话就该明说,是这个道理。”花斑狗站起,愉快地摇着尾巴。壮壮拍手:“真的啊!这就是‘议论’啊!”
老爷爷得到了鼓励,兴致很高:“‘议论’,这个对我来讲也不是什么拿手活儿。我这人经历不少,愿意讲些故事,讲各种事儿。我讲出的不会有多大偏差,看到的听到的,一准能讲个明白,不会糊弄人。嗯,我就是这样的人,附近大都是我这样的人。”
我同意。我想起了海边看鱼铺的老头,还有吓人的渔把头,更包括外祖母、爸爸妈妈,都是这样的人。他们讲了许多有意思的故事,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一些故事,而不是“议论”。我问老爷爷:“那谁最会‘议论’啊?”
老爷爷的烟锅在地上敲打着,说:“我正想说这个嘛!要讲最会‘议论’的人,我想起来了,那就是西边的老艮头了!对,这个人最能‘议论’,他越讲越来劲,口才好,头脑也清楚!嗯,你该去看看那个人,那是最会‘议论’的人!”
我和壮壮站起来,一齐叫着:“‘老艮头’?”
“是呀!老家伙年纪和我差不多,也喜欢一个人待着,好吃,好打抱不平,平时闷着,打开话匣子就有说不完的话。要说‘议论’,他才是哩……”老爷爷摆着手。
我说:“啊,快领我们去看‘老艮头’啊!”老爷爷说行,不过得带些礼物,“想想看,多久没见了,空着手去总不好。他是个看林子的孤老头,脾气不好,见了好吃的东西才高兴。等几天吧,等到下个星期天,咱们一早就走,去他那里吃午饭,天黑前赶回来,正好一天。”
我们就等这个日子。壮壮好像比我还要兴奋,拍着手说:“想想看,那样的一个人,咱从来没见过啊!”我盼望着,我去那儿的目的,是为了解决一个切实的困难。
好不容易盼到了星期天。我跟外祖母说了礼物的事,她几乎没怎么想就去了地窖,出来时拿了半斤白酒,说:“林子里的老头都喜欢酒,这应该是不错的礼物。”到了小果园,老爷爷也准备了礼物,那是一小袋“醉枣”,就是用酒泡过的红枣。
因为启程很早,我们在半上午时分抵达了河边。这条河尽管总是听人说起,我和壮壮却是第一次来。在我们眼里它等于是一条界河,河的另一边就像外国一样遥远。不过这个叫“老艮头”的人住在了河东,所以仍然还算界内。老爷爷一路上都在介绍这位朋友:“他以前在林场总部工作,就因为和头儿顶过嘴,一个人来到了这里看林子,俗话叫‘放单’。”我想到了一只离群的大雁,问:“‘总部’是什么?”“哦,在河西,管整个的大林子。”我迷惑起来:“有人说所有的林子都归一个‘老妖婆’管。”老爷爷有些不耐烦:“这是两码事,是明里暗里的事,明里还要‘总部’来管。”
我最终也没能搞得懂“明里暗里”的事。算了,先让我们认识那个“放单”的人吧。这个词儿让我一下想到了很多:看果园和老鱼铺的人、老爷爷他们,特别是我们一家独自住在林子里,这都算“放单”了。
我们很快看到了一幢深红色的小房子、一个小院。院子是石头垒成的,爬满了常青藤,墙边是密密的野漆树、泡花树和卷柏,树隙里开满了小黄紫堇和小花糖芥。一小片绣线菊开得旺盛,大概是主人植下的。因为房子年代太长,屋顶上生出了许多瓦松。老爷爷掐着腰喊了一声,狗马上叫起来。老爷爷说:“他的狗也老了。”
一个眉毛发白、面色红润的老头出来了,他手打眼罩往这边一望,马上呼叫起来。两个老人走近,相互拍打一会儿,这才回头看我和壮壮。老艮头指指我们,又指指慢吞吞走出来的大黑狗说:“来的是客!”大黑狗便摇着尾巴,先一步返回院里了。
老爷爷呈上两件礼物,老艮头十分满意。小院主人得知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把注意力放到我身上,说:“‘议论’嘛,就是心里有话要说。这些话不能总是憋着,要痛痛快快说出来。”
我怯生生地看着老艮头,觉得他皱眉的样子有些吓人。我问:“如果要告诉别人一件事情,只想讲得清楚,就会忘记‘议论’;还有时不知该怎样说,也就不说了……怎样才能有好的‘议论’?”
老艮头听着,脸色渐渐变得不好看了。他哼了一声:“好的不好的,都要说!他们爱听不听!”
老爷爷笑眯眯的,哄劝说:“哎,这不是赌气的事,这是作文哩。你给孩子打个比方,什么该‘议论’、怎么‘议论’,说说看。”老艮头“嗯”了一声,看看我和壮壮:“什么都可以‘议论’,要说真话,说明白,说得道理分明。比如这条大狗跟了我十几年,它叫‘大黑’,咱和它就有一肚子话要说!”他的大手在黑狗面前用力一挥,说道:
“开始‘议论’!”
我发现黑狗目不转睛地看着主人。老艮头一边说一边打着有力的手势,非常严肃:“大黑,咱不客气讲,这片林子属于大家,不属于场长一个人,他那年借口清林防火,让人砍走老柏、橡树、白杨和槐树共十五车,偷偷拉去窑场,这是合伙犯罪!树龄八十,好比年迈老人!这分明是谋财害命,是大罪!咱们那天放枪追赶,一口气追到了河西。这事你我都是见证,咱们看在眼里,记在心头。人证物证狗证俱在,抵赖也是枉然。可是七年过去了,至今不见上边惩罚,你我半夜醒来,真是好不心寒!”
黑狗昂首看看主人,又看远处,显然也在想七年前的那一天。老艮头指指它,告诉我们:“有一天夜里又有动静,它第一个冲出院子,结果挨了黑枪。我知道这是坏人报仇。那天我一连放了十二发霰弹,命都豁出去了!”
我们都惊呆了。真是想不到啊,一个护林人原来会有这样的危险!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怎么也不会相信……老艮头看看我和壮壮,再次果断地挥一下手:
“开始‘议论’!”
他盯住狗的眼睛:“咱们俩相依为命,吃的是护林粮,扛的是护林枪!只要有咱俩盯在这儿,就是不依不饶的两双眼!有人摸黑逞凶,咱就火药上见!我和你这辈子要对得起树和人!你比我尽职,你不像我,有时还要喝一口酒!天再冷你也不上炕,偷树的人一过河你就能听见,然后不停地叫,那是催我赶快抓枪。你是好样的,你是咱林子里的一口长鸣钟!”
老艮头被自己刚刚说出的一个比喻感动了,看着大黑,两手捧住了它的脸。我和壮壮也感动了,我在心里说:啊,瞧吧,这就是“议论”啊!原来它不光是一种方法,还是正义和勇敢!
我小声对壮壮说:“听到了吧,‘一口长鸣钟’!”
壮壮说:“这是‘比喻’吧?”
“是‘比喻’,也是‘议论’……”我回道。
我突然觉得有那么多话要说。是的,人人心里都有一个闸门,它只要打开,然后就是汹涌的水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