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大写”与“小写”
2019-11-13程文强
程文强
摘要: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于1864年的《地下室手记》被认为是其创作中里程碑式的作品,该作品更被《简明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称为“随后问世的一组伟大的长篇小说的一篇富予哲理性的引言”。从彼得堡空间、地下室空间和水晶宫空间所蕴含的隐喻意义可以发现作者对人的生存空间的思考。19世纪欧洲工业革命后,科学技术的发展与人们对理性主义的追求不断削弱着人的自我意识,但人的自我意识终究不会消亡殆尽,甚至在一定的空间中会不断膨胀。
关键词:空间隐喻 彼得堡空间 地下室空间 水晶宫空间
中图分类号:I5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5349(2019)17—0124—03
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是与列夫·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齐名的伟大作家。陀氏作品中总是充满深刻宗教与哲学思想,他代表着“俄罗斯文学的深度”,同时以其创作风格中对人的心理刻画与挖掘,被称为现实主义大师和心理刻画大师。他总是在揭示“心灵世界和民众机体的伟大秘密”。陀氏思想的復杂性与深度对后世影响深远,被许多现代派作家奉为“精神领袖”。《地下室手记》是陀氏从欧洲旅行归国后创作的作品,米尔斯基更将它视为陀氏创作生涯的分水岭。陀氏对19世纪欧洲工业革命后的社会生活,以及当时盛行的理性主义、空想社会主义、浪漫主义的思考都融合在了作品中。其迥异于传统小说的心理描写方法,“即非小人”“又非君子”的“地下室人”形象符合现代派小说家对于“人”的观念而备受推崇。
《地下室手记》共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我”的独白,第二部分主要讲述了“我”在地下室外的三段经历,正是这些经历不断将主人公推向他自我保护的地下室。在主人公以第一人称叙述的视角中我们发现地下室人形象的形成与他所处的空间有着密切的关联,作者通过空间的变换使主人公行动的无力感与自我意识的狂欢之间的矛盾变得合理。
列斐伏尔将几何学上的空间引入了社会学,巴什拉将物理的空间转向想象的空间,认为空间不仅仅是填充物的容器,更是人类意识的居所。空间不仅承载着意识,对人的思想发生着作用,反之,人也不断影响着空间。而空间承载小说故事发生的结构维度,构设出人物活动的地域与环境,延伸出文本空间的语言“格式塔”,笔者认为,文中陀思妥耶夫斯基营造的彼得堡城市空间、地下室空间和水晶宫空间三层空间,这三重空间不断聚缩,同时也推动着主人公的自我意识的矛盾化的发展,在每层空间的不同隐喻中渗透着作者对于人的存在的不同思考。
一、彼得堡空间:无根基的城市与人的异化
洛特曼认为,城市作为封闭空间,可能与城市之外的土地构成一种双重的关联:它要么象征着国家,在某种理想的意义上甚至可能等同于国家;要么是国家的对立面。从文中来看,“我”认为彼得堡已然超越了具体城市的意义,因为作者所描写的手记的作者“必然会出现在我们中间”,他是时代与社会环境中的一个“典型人物”,因而彼得堡已经超越单一城市意义成为更广泛意义上的城市形象代表。“我”一直不离开彼得堡其实也正是因为无处可去,对我而言城市并无二致。与陀氏同时代的别林斯基曾鲜明地表达了自己对彼得堡的倾心:“人们习惯于认为彼得堡是一个建立在沼泽地上、甚至是建立在空中的城市。很多人严肃地使人相信,这座城市没有历史圣地,是靠木桩和图纸建立起来的。这些观念如今已显得过时,是时候摒弃它们了。(王宗琥:15)而在“我”看来的彼得堡仍旧是一个建立在沼泽地上的没有“根基”的城市。它并没有给“我”以支撑,“我”在这样的城市中是渺小而无助的,它正是将我推向地下室的无形之手。
彼得堡作为小说故事的发生空间,与“我”之间存在着互斥的关系。尽管我始终没有远离彼得堡,我知晓并见证了它的一切:“尤其不幸的是他还住在彼得堡这样一个在整个地球上最抽象和最有预谋的城市之中——城市也有预谋和没有预谋之分。”在城市与人的关系中,城市是人为的构造,充满了人的意识作用的痕迹。个人则隶属于城市,城市作为抽象的组织系统,无法为个人感知力所把控。城市剥夺了个人通过感官印象的积累感受周遭环境的能力,个人无法为自己定位,行为与精神生活又往往被城市秩序所左右,由此产生出强烈的异化感和无家园感,甚至走向精神的麻痹与瘫痪。(辛彩娜:132)“有预谋的”彼得堡是人为意识的构造,城市成为统治权力散播的方式和权力运作的抽象机制,是意识形态和社会秩序的实践形式。由于政治权力的散播和投射,城市获得了秩序——宗教秩序、政治秩序、道德秩序——正是这些秩序将城市结合为统一体,掩盖了矛盾冲突,同时划分出严格的等级。(Lefebvre:114)在这样一个充斥着政治阴谋、警察制度阴谋的城市中,我对彼得堡这座城市的认知空间的认知是消极被动的、表象化的,甚至是分裂、麻木的,“我”与城市之间存在着一种不协调关系。我无法融入城市,文中对彼得堡的描述:“今天在下雪,几乎是湿雪,又黄又浑浊。”“下雪,湿漉漉的……”“墓坑里全是泥水,脏物,湿雪”“周围是一片泥泞和沼泽”,所有这些关于城市的具象描写都透露出彼得堡的冰冷与阴郁。城市没有暖色与感情,进而这座城市的人也是自私冷漠的,正是在这样的城市空间中我的明晰一切般的聪明与朋友的追名逐利的理念格格不入,而我却不能公然对抗。而对于失足少女丽莎来说,我虽然表示了言语上的劝诫,想在丽莎面前展示自己“高尚”的一面,但最终却是因我自身尚且无法自保自救而作罢。“让全世界彻底完蛋呢,还是让我喝不上茶?”在这两者的选择上没有什么比“不让我喝茶”更可怕的了。城市秩序桎梏了个人的个性发展,彼得堡一方面充满了“一切美好而崇高的事物”,“我”想遵循这一“美好”事物,但终究以失败告终,面对城市的无力感与自我甚至自私的意识始终占据上风。
阿拉诺夫娜(Алановна)认为,流放前与流放后陀氏笔下的彼得堡语义模型发生了很大变化“陀氏笔下的彼得堡语义模型越来越带有消极色彩”。并一改古典主义时期圣彼得堡形象的语义模型,形成了陀氏自己的符号模型。在这座城市中我是个孤儿,没有友情,也没有爱情,是一个被城市抛弃的多余的人,最终导致我的异化。
二、地下室空间:有形的壳子与无形的藩篱
地下室既是有形的壳子,也是无形的藩篱。意识极度膨胀的我在小说第二部分是一步步走进自己铸造起来的地下室的。从与佣人阿波罗的“对峙”到曾经想进入社会,与朋友“和好”接受他们认为的“活的生活”,但却可以在朋友们面前不受注意地来回踱步三个小时,最终也只是错过了挽回颜面的机会。而与失足女丽莎的邂逅已经让我完完全全地走进了地下室,我最终不是任何人的救星或英雄,我只能在地下室中度日。“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除了人,别无他物:没有自然,没有物质世界,在人的内部,也不存在使之与自然界、与物质世界、与日常生活、与客观的生活结构连接的东西。”(别尔嘉耶夫:22)
“我”所居住的所谓地下室其实是几乎不带家具的房间,“屋里简直像叫花子”“再看我这张漆皮沙发,里面塞的纤维团都露出来了……简直破破烂烂……”,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地下室。但我的住所是我的小天地,是我躲避整个人类的壳子与匣子。地下室作为私人空间的居所是“家”的物质载体,它与居住者的心理结构密切相关,承载着个体对于自我归属、自我价值、自我身份的探寻和追求。地下室空间一方面是我在彼得堡的居所,另一方面也是“我”与彼得堡隔离开的隐形空间。因此地下室具有双重的隐喻意义。
一方面,地下室空間这一空间形态具有封闭特性,是人类的生存环境的实际指涉,它与地上空间对立,如果说地上意味着光明与正常的行为与生活,那么地下室则是贫穷、污浊与晦暗的代名词。另一方面,地下室是隔绝外界与自我保护的无形藩篱,它阻隔了我与外界的联系。蜗居在地下室中,我可以避免与外界交往,不用附和外界的主流观念;同时也建立起了自己的精神牢笼,在这一空间中我任由意识牵引,为所欲为。我可以怀疑一切,思考是非,否定自我,甚至进行否定之否定。正如巴赫金所言,地下室人是“一个没有性格”的人,无法单纯用好与坏进行评价。地下室空间摆脱了地面的种种规则的限制,反而可以窥见“活的生活”的真实面貌,为我提供了一种思考空间。而在思考背后,是对人的种种负面性格的集合式与极致性的描写。我的卑怯、无助、计较、自私在这里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我是我们大家的集合,这样的缺陷正是人们缺陷的特写。作者将多个个体和群体置于同一空间中,将更多的人囊括进“地下室人”的行列中,这里空间感的指代,披露了作家复杂的意绪。田全金指出“地下人”形象体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于沉沦问题的深入思考,陀氏的地下室让人联想到苏格拉底—柏拉图的“洞穴”理论。“洞穴”里的人将影子当作真实的存在,正如“地下室人”将幻想当做真实的存在。但“地下室人”看到的更多,“地下室”或“洞穴”不仅使禁锢人、剥夺人精神自由的“一般规范”显得滑稽可笑,更可以给堕入者提供穿透“一般规范”的新视力。(田全金:288)地下室空间既是有形空间,更是思想意识的无形藩篱,地下室人或者地下室人们在这里做困兽之斗,也表达了作者对这一空间外的人们的警告。
三、水晶宫空间:理性与物质利益的堡垒
陀氏关于水晶宫的描写灵感来自于他的第二次欧洲之旅,在伦敦他参观了“水晶宫”世界博览会,并在游记《冬天记的夏天印象》中指出:“在这里,您会感到‘一种可怕的力量,它将从全世界来的无数人结合为一个群体;也会意识到一种‘巨人般的思想存在,它已经成就了什么,获得了胜利。”这种力量来自西方资本主义,陀氏在欧洲旅行中一直观察着他们的生活。水晶宫是理性与利益构建起来的大厦,“地下室”人不厌其烦地调侃着“利益”。这利益便是人类攫取财富、主宰他人的权力意志。它像二二得四那般公式化,将人不断推向机械化甚至机器化。
以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希腊哲学家们在认识人类自身的道路上为我们建立了一座以理性为基石的大厦,人类的一切情感在理性面前脆弱不堪,只能俯首听命。而当近现代文明的发展对人类的生活产生巨大影响之时,理性、科学和现代工业文明的蓬勃发展不断占据着人类的生存空间,其统治力和控制力异常强大,有时甚至超出人们的想象。在这层意义上,水晶宫展示了一种足以让“世界”成形并显形的内部空间,它本身显示了大英帝国的威仪与财富。彼得·斯洛特戴克对此的诠释非常别致,在他看来,水晶宫作为一个象征,把一个奢侈、世界主义的外部世界移到了内室。但是对人类而言,既善于建造也长于破坏,这是人的本性使然,地下室人一直在对水晶宫进行“反叛”与指责,陀氏或许正是借地下室人有些过了头的怀疑,试图通过这种矫枉过正的方式表达对理性的批判。
四、结语
在陀氏构筑的三重空间中始终将人的价值与存在意义置于首要位置,如果说彼得堡的城市空间隐喻中“我”是受压迫的卑微弱小的存在,而在地下室空间中“我”则成为自己的主宰与全部意义,我成为意识与幻想的主体,而水晶宫这一空间进一步批判了急剧发展却束缚人意识的理性。在这三个层空间中人该如何存在?如何找寻自己的价值?或许正如作者所表达的:人的天性却在整个地起作用,天性中所有的一切,有意识和无意识,哪怕它在胡作非为,但它毕竟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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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赵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