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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始文本的意义与探究
——以舒伯特即兴曲为例

2019-11-13都庆龙

钢琴艺术 2019年8期
关键词:记号舒伯特手稿

文 / 都庆龙

版本问题论述

版本,不论对于文学还是音乐,都是极为重要的。如果没有准确的文本,我们就无法去追寻作品的原意。比如文学作品,在没有作者原始手稿的情况下,越早的版本通常越能准确反映出作品的原貌。如李白的著名诗作《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个家喻户晓的版本其实是清代乾隆年间蘅塘退士经过“二度创作”后,选入其编订的《唐诗三百首》中的,并且这已经是历史上这首诗的第四个“二度创作”版本了。《静夜思》现存最早的宋刻版原诗为:“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根据版本学的视角,这应该是最接近原作的。我们可以看出有两个非常重要的字―表示动作的“看”和表示景象的“山”都被改成了“明”字。反复朗诵、品味后,会感觉修改后的文本大大降低了原诗的意境。

在音乐文本中,类似的问题同样存在。19世纪至20世纪上半叶,一些音乐学者和演奏家认为某些作品是不完整、有缺陷的,于是他们根据个人旨趣改动作品。这些改动的版本一时竟占据了主流,直到后来,作品已经被完全扭曲,到了无法辨认哪个是作曲家创作、哪个是编订者修改的程度。1948年,Günter Henle创办了G.Henle出版社,意在还原作品本来面貌,追寻作曲家原意,但这其中涉及很多复杂问题。

举个例子,作曲家把自己的手稿或抄本寄给出版商,由出版商制版师先制作出校样稿,在校样稿上,作曲家会不会修改和干预,情况各有不同,如果需要修改的话就在已经做好的刻板上进行。这中间的问题在于,制版师在面对一份手写的乐谱时,读错乐谱、看错记号是非常常见的事(从本文后面的“作品文本分析”大家就可以看出,就算当今最权威的版本学者有时也会出错)。贝多芬就曾抱怨出版商寄给他的样稿有多达几十处错误,愤怒的他甚至要求出版商重新制谱。面对这样的问题,出版商也只有勉为其难地重做,但大多数时候贝多芬也只能委曲求全,因为重新制版意味着成本提高,对于一些名气没那么大的作曲家,制作出来后是很难再做改动的。

出版商会出错,不光是因为疏忽。比如贝多芬的字迹,看起来非常潦草。出版商曾向贝多芬抱怨过他的手稿太凌乱,以至于难以辨认,有时候只能请专业抄谱员重新抄写一份清楚的抄本,而这个环节中又有可能出错。

以上只是其中一种可能性。可以想象,要编订出一份准确的乐谱文本是多么困难,编订者需要具备相当专业的水平,寻找原始资料,考察作品创作时间和出版背景,分析草稿、手稿、誊清稿之间的不同,甚至纸张的年代,探究历次版本的修改是否经过作曲家授权,以及后世编订版本对文本演变造成的影响等一系列问题,这些都需要极其仔细和耐心的研究,才能编订出一份所谓的“原始版”乐谱。

作品文本分析

现在,笔者以舒伯特的三首即兴曲为例,对这一问题展开分析。

1.《降A大调即兴曲》(D935,No.2)

以下是舒伯特《降A大调即兴曲》第27至28小节手稿和各版本的谱面(按时间顺序排列):

手稿(1827年,现藏于纽约摩根图书馆与博物馆)

Diabelli (1839年)

初版,Ant.Diabelli & Co出版社,由Anton Diabelli基于手稿编订,出版于1839年。四首分为两册出版。

Breitkopf & Härtel (1888年)

Breitkopf & Härtel出版社,Julius Epstein编订,出版于1888年。此版本基于手稿和初版编订。这是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整理出版舒伯特的作品,之后的版本都直接或间接受此版本影响。

Breitkopf & Härtel (1928年)

Breitkopf & Härtel出版社,Max Pauer编订,出版于1928年。此版本基于Epstein版再编订,添加了很多编者自己的意思。

G.Henle (1948年)

G.Henle出版社,Walter Gieseking编订,出版于1948年,修订于1976年,此版本基于初版编订。尽管Henle的版本前言并没有说明,但笔者推断此版本也参考了Epstein版、Pauer版。Gieseking生前无法接触到手稿,手稿当时为私人收藏,因此他参考了以手稿编订的Epstein版和之后的Pauer版,有些地方直接复制了这两个版本的个人添加。之后的修订版文本没有变化。

Wiener Urtext Edition (1969年)

Wiener Urtext Edition出版社,Paul Badura-Skoda编订,出版于1969年 。此版本基于手稿和初版编订。

“人音版”(1990年)

人民音乐出版社,出版于1990年。此版本基于1938年的Peters版,由Walter Niemann编订,有轻微改动。Peters出版社的版本基于初版编订,属于“二度创作”版,大量篡改了舒伯特的原意。

Bärenreiter (2011年)

Bärenreiter出版社,首个版本由Christa Landon和Walther Dürr编订于1984年,之后Walther Dürr于2011年重新修订。此版本基于手稿编订。

Wiener Urtext Edition (2015年)

Wiener Urtext Edition出版社,Ulrich Leisinger编订,出版于2015年。基于手稿、初版和抄本重新编订,此版本为Wiener Urtext Edition出版社新出版本,用以代替之前Paul Badura-Skoda编订的版本。

仔细观察我们可以发现,以上没有两个文本是完全一样的,它们之间差别很大,至少有以下八个问题。

(1)第27小节的力度是ff还是ffz?

(2)第27小节小音符前两个音是十六分音符还是三十二分音符,或者四个都是三十二分音符?

(3)从第27小节最后一个小音符开始的连续三个降a¹音是否有延音线?

(4)两小节右手低声部有无连线?

(5)第27小节中间是渐弱记号还是普通重音记号,抑或是放大的重音记号?

(6)第27小节的高声部连线怎么划分?

(7)第28小节中声部的降a¹音有无附点?

(8)第27小节的第一个降a¹音是附点二分音符还是二分音符?

仅仅两小节就有如此多的差异,主要在于底本上的选择与每个编订者对文本的考究手法。为了了解产生问题的原因,我们首先要了解 D935 的出版历史和版本演变。

舒伯特于1827年冬天完成四首即兴曲,并交于Schott出版社,但直到他去世时,作品都没有出版,原因在于出版商需要考虑到市场商业价值。通过书信我们了解到,有时候舒伯特写的作品对于普通演奏者来说太难了,这会影响作品销售。后来,Schott把作品原稿交于Tobias Haslinger出版社(舒伯特作品的另一个重要出版商)。而在1830年 Diabelli 又宣布,他从 Haslinger 购得了舒伯特的作品原稿。1839年,Diabelli 根据手稿编订出自己认为正确的文本,作品才得以发行,这就是初版。

由此可以得出结论:这首即兴曲的唯一可靠文本是作曲家的亲笔手稿。从前面列举的版本我们可以看出,之后很多版本都是依据 Diabelli 编订的初版进行再编订的,因此从底本的选择上就已经是“二手货”。这些版本首先是没有考证初版的来源,再者,后来即兴曲的手稿流失海外辗转到美国私人收藏,这造成了很多版本只能根据初版或者他人编订的版本为底本(如 Gieseking 版等)。

Paul Badura-Skoda在20世纪60年代得到了手稿的影印本,并且参照初版再编订,纠正了之前版本的一些错误。但根据上面的谱例可以看出,Paul Badura-Skoda 的版本与最近几年的版本差别很大,存在错误(详见之后的分析)。这可能是由于得到的影印本是黑白的,对于墨迹的辨认造成了很大困难。在学术上参照前人的研究虽在情理之中,但有时候不可避免会带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在里面(从Paul Badura-Skoda 的文本我们可以分析出他是参考了Gieseking 的版本。而Leisinger版是Paul Badura-Skoda 的重修版,有些地方带有Paul Badura-Skoda的错误)。

笔者通过分析得出列举的原始资料和印刷版本的关系图:

现在笔者开始逐一分析上文提出的问题。

第一个问题:第27小节是ff还是ffz?这里是第25小节ffz和第27小节记号的对比。

以下是其他曲子中舒伯特ff的笔迹:

《f小调即兴曲》 (D935)第一首,第39、153小节

从笔迹对比我们可以分析出第27小节应该是ff,因此只有Dürr版是还原了手稿原貌的,但为什么依据手稿编订的其他版本还是会出错呢?就像之前说得那样,编订者在编订一个版本时难免带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在从初版出错开始的一百多年里,这个错误就一直延续并且根深蒂固,让编订者认为第27小节和第25小节的效果是一样的。当然也有可能是编订者没有仔细考究。

第二个问题:第27小节前两个小音符是十六分音符还是三十二分音符,或者四个都是三十二分音符?从下图手稿中我们可以看出是三十二分音符,这在最近几年的Dürr版和Leisinger版中已经得到纠正。并且,就是因为版本在这里的错误,绝大多数录音也都出现了瑕疵。

第三个问题:第27小节最后一个小音符开始的连续三个降a¹是否有延音线?我们可以仔细观察下面的手稿:

通过与下谱表和舒伯特其他笔迹对比,可以确定手稿中标有箭头的线条是延音线。从笔迹的墨色浓度及与第28小节的延音线方向位置相反,笔者推断出,舒伯特一开始应该是先写成以下方案:

之后才添加的小音符。由此可以得出两个结论:一是第27小节最后一个音和第28小节的小音符没有延音线,因为上方箭头的延音线是之前第27、28小节两个附点二分音符降a¹的,舒伯特只是忘记划去。二是第28小节的中声部有延音线。这样的话,最新出版的 Dürr 版和Leisinger 版就都错了(见前面两个版本谱面),他们并没有观察出第27小节上方箭头的连线是之前记谱方案中的延音线(这里确实需要非常仔细才能看出)。特别是 Leisinger 版出现了严重错误,加上了两条延音线。如果是此效果,舒伯特大可不必那么烦琐地记谱(Robert D.Levin 在 Leisinger 版本中给出的演奏建议,很明显也是臆想,详情见他们的版本)。

第四个问题:两小节右手低声部有无连线?Diabelli、Gieseking、Epstein和Paul Badura-Skoda 很明显是看漏了,但手稿中很清楚地标记了出来。

第五个问题:第27小节中间是渐弱记号还是普通重音记号,或是放大的重音记号?我们来观察舒伯特另一首作品手稿中的重音记号形态。

《c小调即兴曲》(D899) ,第111至112小节

舒伯特的重音记号经常有视觉性效果,这种情况在肖邦的手稿中也时常出现,不过舒伯特笔下的重音记号有时与渐弱记号难以区分。笔者判断这个记号应该是放大的重音记号,Dürr版虽然是重音记号,但把重音记号标准化了(整个Bärenreiter出版社的《新版舒伯特全集》都如此),笔者认为这不能完全表达出舒伯特的含义。此处给出重音记号的理由是记号刚好放在双手附点二分音符正下方,并且配合了ff的效果。

第六个问题:第27小节的高声部连线怎么划分?首先,连线不是从附点二分音符开始的,这在手稿中很清楚。其次,有没有延续到第28小节很难判断。笔者推断只连到第27小节末的可能性更大,因为这样可以强化降c²进入的效果。

第七个问题:第28小节中声部的降a¹有无附点?手稿上很明显有。Paul Badura-Skoda 和 Leisinger 的失误应该是 Paul Badura-Skoda 得到的是黑白影印本,这样就很难判断,而 Leisinger 没有仔细考察,延续了这个错误,见手稿。

第八个问题:第27小节的第一个降a¹是附点二分音符还是二分音符?这是笔者分析后作出的判断,现行印刷版本都是附点二分音符,但从手稿可以看出应该是二分音符。之前已经指出,舒伯特最初的方案应该是以下谱面。

之后很可能舒伯特借用降a¹的附点写成了小音符的第二个音(虽然时值不够,但不规则的记谱是很常见的)。

并且从效果来说,如果是附点二分音符,第27小节在演奏到g¹时会和降a¹形成小二度。

综上所述,笔者得出了此两小节如下谱面:

有时候,不仅要对文本作仔细考察,还要站在演奏实践角度加以考虑。我们来看下第47小节和第79小节之后的多数版本的谱面:

Epstein版《降A大调调即兴曲》,第47至49小节

Epstein版《降A大调调即兴曲》,第79小节

绝大多数编订者都把第47至58小节和第79至90小节作统一,在第79小节后的左手添加重音记号。实际上,手稿和初版中左手并没有写重音记号,如果添加的话就变成了糟糕的A—B—A,而作曲家想要的是A— B— A1。

《降A大调调即兴曲》 手稿,第79、80小节

舒伯特已经把不同方案都写清楚了,但编订者们并不理解,并且很多都没有注明是编者添加,这样就会让演奏者无法知晓舒伯特原意。

2. 《c小调即兴曲》(D899,No.1)

现在再来看下D899第一首《c小调即兴曲》第5至7、13至15小节初版、现今版本与手稿的对比。

《c小调即兴曲》,第5至7小节,初版与现今版本

《c小调即兴曲》 手稿,第5至7小节

《c小调即兴曲》,第13至15小节,初版与现今版本

《c小调即兴曲》 手稿,第13至15小节

两个学术原始版,Dürr版(Dürr版遗漏了第5小节的stacc.记号)和Leisinger版考量手稿后,把编订者添加的跳音记号用圆括号注明,实际和之前文本并没有实质区别,如下谱面:

现在我们再仔细观察手稿的第5至6小节:

所有的编订者都认为第5小节左手第一个音有跳音记号,因此之后没写只是舒伯特忽略了,或者是理所当然就有,无需怀疑。但仔细观察后会发现之前一直被看作是第5小节左手第一个音的跳音记号其实是stacc.最后的一点,并不是跳音记号!如果不去琢磨舒伯特为什么没在第13小节上写的话,可能这个延续了将近一百多年的错误就很难发现。

出现这种读谱的失误是由于stacc.这个术语在舒伯特作品中用得极少,编订者不熟悉舒伯特笔迹所致。从谱面上第一眼看很容易看成是跳音记号,下列是舒伯特其他钢琴作品手稿中stacc.的写法:

D157第三乐章第15小节

D576第一变奏开始

因此,舒伯特的谱面应该是第5、6、13、14小节都没有跳音记号,如下谱面:

这样的话跳音记号就有了不同含义,其不仅表示时值(实际上stacc.已经说明),而是声部的进入和突出。

3.《降G大调即兴曲》(D899,No.3)

这首作品在历史上有很长一段时间为G大调,这是因为在1857年初次发行时被出版商改为G大调,节拍为拍,之后很多版本以初版为依据编订。

有以下理由说明初版不能成为依据:第一,降G大调与第二首《降E大调即兴曲》结束所在的降e小调构成关系大小调,使两首即兴曲构成呼应,而G大调与整套即兴曲调式设计不符。第二,作品出版于1857年,距离舒伯特去世已经二十九年。第三,降G大调在当时用得极少,甚至海顿、莫扎特、贝多芬都没有写过这个调的作品,对于当时的人来说,降G大调会造成识谱的困难,因而改为了更常用的G大调,以便于乐谱销售。第四,拍破坏了旋律的流动性。因此,这首曲子唯一可靠的资料是手稿。

1888年Epstein还原了舒伯特的调性和拍号,但其中也添加了编订者自己的东西,请注意手稿与Epstein版第2和第6小节左手的区别:

《降G大调即兴曲》 手稿,第1至10小节,铅笔笔迹是出版商为1857年初版发行时做的修改

1888年Epstein版《降G大调即兴曲》,第1至6小节

可以看出,在手稿中,乐曲第2和第6小节的左手声部并没有延音线,但Epstein添加了,缘由肯定是因为乐曲第56和第60小节左手有,而前面是舒伯特疏忽了。之后的版本都延续了Epstein的改动,并且后来的Pauer版在第10和第12小节左手和弦上添加了延音线,Gieseking和Paul Badura-Skoda又延续了Pauer的改动。而Epstein、Pauer、Niemann、“人音版”、Leisinger更进一步,把第60小节的左手改成和第6小节一样的记谱。

笔者认为在这四小节添加延音线实际上违背了舒伯特的原意,请看手稿与印刷版本第6和第60小节左手记谱区别:

《降G大调即兴曲》手稿,第6和第60小节

印刷版本《降G大调即兴曲》,第6和第60小节,虚线的延音线是原作没有的

如果在第6小节左手前两个八度添加延音线,实际和第60小节就并无区别,但舒伯特的记谱明显是有意为之,使其不同。自此可以得出结论,第2、6、10、12小节的左手不应该添加延音线。虽然这是在挑战一百多年来演奏者对这首作品的诠释习惯,但笔者更愿意遵从作曲家所写,而非被篡改后历史遗留的错误。

结 语

因为篇幅原因,不能把所有舒伯特即兴曲的问题一一列出,但从以上列举的三首作品片段已经可以说明,版本学的研究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一个乐谱版本的正确与否直接关系到作品的诠释问题,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虽然国内近十几年开始不断重视原始版乐谱,引进了如Henle、Wiener Urtext Edition和Peters等著名出版社的乐谱,但对于一首作品的学习本源——即作曲家的原始文本还有待更多的研究和发现。

正本清源,是笔者在此想表达的。以往国内缺少这方面学术的研究是由于原始资料不易搜集、查阅。随着网络技术的发展,国内外专业交流的不断深入,如今这方面的信息可以更加容易得获取。希望国内音乐工作者共同努力,推动这一重要学术门类的发展进程,从而使中国钢琴演奏水平更上一个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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