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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初历史小说创作再阐释
——对现实主义品格的一次探讨

2019-11-13王雨佳

扬子江评论 2019年5期
关键词:格非现实主义人性

王雨佳

只有站在新世纪的塔楼上回望上世纪那些纷繁变化的文学潮流时我们才会感受到,无论文学思潮怎么变化,那些经得住时间历练的作品最终依然注目的是人,人的命运以及人性的可能。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新世纪文化和文学也许并不要‘告别’什么,不要那种非此即彼的‘特征’”,这或许是在告诉我们新世纪以来小说创作的活力不在于多变而在于生长。毕竟“在这个工业文明又裹挟着后工业文化特征以及农业文明胎记的特殊结构时代里”,新世纪文学在很多方面都显示出了它的“变化”,而这种“变化”的背后其实是思想价值方面的苍白羸弱以及文化追求方面的急功近利。因此坚持人性,坚持探讨人的处境、人的存在应该是改变这一局面的一个突破口,新世纪以来的长篇历史小说创作正是在这方面给予了我们很多启示。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兴起的先锋文学开始,再到“纯文学”口号的提出,文学潮流在势不可挡的“向内转”的语境中消解意识形态附加在文学上的沉重锁链的同时也抛开了作者对于真实人生的痛苦探求,使作家们沉浸在语言的游戏中一身轻松。但文学的命运就像钟摆一般在到达一极的高点时必然会向相反的一面摆动,无论是八十年代后期《钟山》所组织策划的“新写实主义小说大联展”对于现实主义作品的大力推荐,还是徐兆淮和丁帆先生对于“新写实主义”理论的探索和推动,都又把文学的钟摆拉回到了现实主义的这一极上。但是这其中夹带着的“纯文学”的势能,却把“新写实主义小说”对形式的发掘带到了比较极端的位置,遮盖了他们对现实主义品格的坚持,即对人、人的境遇以及人的异化的描写。而到了新世纪,在对当代文学现实性的不足以及文学精神衰落的讨论不绝于耳的时候,一批长篇历史小说正在酝酿生长,它们身上的对现实主义内核的坚持和对现实主义形式的改变似乎预示着文学命运的钟摆在经历了两极的震荡后向一种更为成熟和更具特色的中点摆动,但似乎这种努力还没有被人们所认同与强调。

现实主义在不同历史时期的提出,隐含着不尽相同的内容和意义,但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却给予了我们最科学的指导和最必要的启发:“它(历史唯物主义)从现实的前提出发,而且一刻也离不开这种前提。它的前提是人,但不是某种处在幻想的与世隔绝、离群索居状态的人,而是处在一定条件下进行的、现实的、可以通过经验观察到的发展过程的人。”马克思主义的研究方法要求我们关注现实就必须要关注具体情境中的人的现实,因此现实主义品格本质的特征就是对于人具体处境的描写、揭示与探索。由是具有现实主义品格的作品应该不要再纠缠于其是否是“客观再现”了现实或者是否描绘出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形象等等这些技术性手法,而应该如卢卡奇所说的那样做到“通过栩栩如生地描写作为特定人民和特定环境的具体特征的客观生活状况的最大丰富性,使‘他的世界’呈现为对整体生活的反映”。新世纪以来的长篇历史小说所呈现出的丰富与活力在很大的程度上就在于他们这种对人的境遇、状况以及其所具有的矛盾的思考与揭示,并且这种思索的力度、深度以及侧重点的不同又使得了他们写作形式各有追求,因此最后作品呈现出了别样的面貌与审美意味。虽然这些作品的出现,既表现了对“新历史主义”小说家所透露出的对历史真相厌倦之情的反拨,也在某种程度上续延了“五四”时代知识分子的传统追求,又在技巧方面展示了现实主义形式发展的可能,但把这些积累与变化汇入百年现实主义发展的长河中时,我们不得不感叹,原来现实主义最终的航线其实一直都没变——那就是为了改变人类的境遇而对批判性的坚持不懈。

“如果我们为自己确立了这样一种‘历史态度’,即对中国革命的正当性的强调——这一正当性是建立在‘弱者的反抗’的基础之上,它要求把劳动,也把劳动者从异化的状态中解放出来”是正统历史小说创作一贯持有的风格的话,那么本文讨论的作家的历史态度则是对现实主义品格在历史作品中的正当性的强调——这一正当性是建立在“正常的人性”之上的,它要求我们把个体从历史的困境中解放出来,使我们重新重视个体的鲜活生命与生存状态。以格非的作品为例,在过去的评论中,人们往往在意的只是格非历史叙述中那典雅富丽的语言表达和其文本中对乌托邦世界的构建。但我认为,在我们大力研究其文本在形式方面所取得的成就的同时,我们首先要解决的是发现并厘清这些形式的创造力与美感的来源是什么?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认为,如果没有作家对现实主义品格的坚持的话,那么这些繁复的形式、匠心的构造只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并且从作品的现实主义品格出发,我们将有机会探求这些历史小说能够被理解的新的面向以及成为经典作品的可能标准。

虽然说《人面桃花》中对乌托邦的虚妄性进行反省和批判的描写是大家进入格非“江南三部曲”的重要切口,以建构乌托邦世界的冲动来象征中国晚清以来的激进主义思想也显示出了作者非凡的手笔,但是人们对于这种以宿命般的方式将构建乌托邦的冲动灌注到小说人物身上的做法还是有所争议的。对书中一再出现的意象——“每一个人的心都是一个小岛,被水围困,与世隔绝”——的重新思考将是我们解决这一争议的突破口。这一意象的反复出现表明了一种个体存在的困境,即每一个个体都存在着不能理解他人,也不能被他人所理解的困境。将对乌托邦的反思放置在这种生存困境之中进行考量的话,我们会发现小说中那些反常或者不合理的部分都能得到解释与说明,并且也因为作者对人性这种困境的思考,展现出了其作品所具有的现实主义品格。

如若我们不能对人心有更深的理解,那么我们就不能解释秀米一生行为中与近代革命的相合以及抵牾的原因,就像她儿子谭功达一样不能理解秀米:“那个被戏文和高耸的纪念塔所固定的形象,跟你脸上碎碎的笑容到底有什么关系?那个教课书上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豪杰与你的寂寞和忧伤又有什么关系?”甚至会对格非这样的安排有所非议:“秀米从事革命的动机自然只能是个人内心的一种非理性欲望的膨胀……《人面桃花》用不安分的个人欲望乌托邦的逻辑,误读了近现代民主革命。”但是从秀米跟老虎的谈话:“革命,就是谁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知道他在革命,没错,但他还是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抑或是在之后预料到自己终将被龙庆棠所捕时显示出的安详,都表明秀米对于革命其实是有自己的判断的。即使是这样她依然执意要得到一个结果,这就显示出秀米的选择并不是那种简单的非理性欲望的膨胀,而是在其继承了父亲的血脉,翻阅了张季元的日记,遭遇了花家舍的现实之后依然不能理解他们和他们的桃源梦之时,意欲通过亲身实践革命而得到与他们沟通的可能。无助的秀米觉得在理解了“自己花木深秀的宅院之外的这个沉默的大的没有边际的世界”之后,人心这座孤岛就有沟通的可能,在更大的世界中人心与人心之间也不再会有隔绝。但构造乌托邦世界的理想并没有将人心连接起来,反而最后使得人与人仅有的一点联系也都断绝,剩下的依然是与世隔绝的人的心:不管是王七蛋、王八蛋私底下打好的算盘,还是翠莲最终对于秀米的背叛,亦或是秀米自己对于母亲还有小东西的感情都是如此。

书中其他人物也无一不是挣扎在这样的困境当中,喜鹊不能知道老虎情窦初开时的心情,老虎不能理解翠莲的行为,丁树则不能明白陆侃的世界,白小娴也不会理解谭功达的花痴,谭功达则不能懂得姚佩佩的等待,郭从年也绝不会体会到小韶的痛苦……但归根结底这种不能理解,其实都源于个人内心的欲望,这种最隐秘的欲望是不能与他人语的,但却在最关键的时候促使我们做出决定。就像韩六所说的那样:“人的心就像一个百合,它有多少瓣,心就有多少个分岔,你一瓣一瓣地将它掰开,原来里面还藏着一个芯。人心难测,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一个人看透生死倒也容易,毕竟生死不由人来做主,可要真正看透名利,抛却欲念,那就难了。”因此在某种程度上说“把人情险恶作为‘江南三部曲’努力解释的最终的人生与社会真相”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是这样的观点忽视了文本对于人性探索的另一面,即人心这一封闭的孤岛不只有隐秘的黑暗,也有向善的光亮。例如翠莲和汤碧云,她们在最终选择加害他人的时候,其实内心是经过了漫长的煎熬与反复的犹疑的,并且需要通过种种暗示来求得内心的安宁。就普通人而言,在向善与行恶之间必然要经历种种煎熬、鞭笞才能导向后者的深渊。对于这种惨烈不是从人物内心出发去进行描写分析,而是客观冷静地从人物的行为和结果进行展示,显示出人生困境的真实画面,这的确表现出格非对于人性洞察的深度以及对现实主义品格的坚持。而秀米淡淡的一句:“怎么,翠莲到底还是不肯来?”则展现出了人性本应有的光亮与希望,也把整个世界带入一个更为复杂也更为纠缠的人性真实之中。一面是受害者不计前嫌的宽容与希望,一面是迫害者自我的惩罚与决定,当人们在唤起心底那最初的对人友爱的心性时,他们是否因此而有了感受对方的可能?也像逃亡时的姚佩佩一样,在宽容了一切加害于她的人之后,反而展现出一种精神上的满足与自由,开始勇敢地对自己所爱之人一诉衷肠。人心虽然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但是共通的人性则是不需要理解也能被感知和需要的部分,因此在人的这种生存困境面前唤起人性中美好的部分就会是我们的希望。这样就像《人面桃花》的最后在孟婆婆家门口施粥时男女老幼井然有序地等着分粥,一人一勺不多也不少的画面久久停留在秀米的脑海中一样,久久停留在我们脑海中的是格非对最基本人性的坚持与值守。

阿·托尔斯泰的这句话为我们接下来将要讨论到的作家作品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注脚:“学者为了说明真理,需要一连串的系统的事实……而(作家)根据保留下来的不完全的文献资料,复现出时代的生动图景,并对这个时代的意义进行探讨。”作家在写作之前都经过了大量的准备,无论是对于史实的查阅还是对历史人物经历的熟稔,都有很丰厚的积累,但是对于这段历史的观照他们却都选择从民间从小人物出发来进行叙述。在这些小说中,历史是背景是变化,而民间的普通百姓则是前景是常态,时代的意义也由对宏大历史的反思转向发现细碎生活中人性之美。因此这类小说给予我们最大的惊喜在于在日常生活中发现理想的人性,在残酷的史实之中产生对生命的敬畏与悲悯。但与此同时这些作品也或多或少缺乏对现实主义品格的必要坚持,在他们的叙述中我们看不到人与历史环境、人与自身激烈的、颤动的搏斗过程,作家所追寻的民间理想也难有基本逻辑的论证,人物与事件的复杂之处并没有放置在具体的环境具体的历史语境中进行展示与探索,因而这些作品最终未能抵达全面而深刻的真实。

无论是迟子建的《伪满洲国》还是铁凝的《笨花》,给我的第一个感受就是她们在面对历史的“常”与“变”的时候,往往注目的是那些人类永恒的价值,在风云变化的历史场域中细腻书写的是那些稳固而不易损毁的东西。这种对人性之美的推崇,不似沈从文那般是为着人性唱出的最后一曲挽歌,也不像萧红那样在书写普通大众“生的坚强死的挣扎”背后显示出一种痛苦的批判情感,而是对照着这变化的、混乱的现实世界所找寻的一种心理支撑——“这个世界上的恶是强大的,但比起恶来,爱与美更强大。”此外文本中对地方人情风俗的描绘,对历史现场与历史细节的执着刻画,都显示出了他们扎实的写实功底,那种始终面向现实、面向真实生活的写作诉求,在当下这种以想象力和创造力为写作圭臬的时代之中尤为可贵。只不过被赋予审美意义的日常生活和对普通百姓人性之美的发现没有很好地在具体的历史境遇中得到展示与发掘,本应在具体环境中展现出的人性的力量因为缺少了历史之“变”所应产生的复杂影响而减弱了其应该具有的现实感和说服力。

这两本小说除了发现民间生活和风俗史之审美特征为人所津津乐道之外,令我比较在意的是时间在两部小说中的不同表现方式所引起的不同审美效果以及由此产生的对人性思考的不同方式。《伪满洲国》以编年体的形式来表明历史的身份,在显示出历史的庄严感、真实感和现场感的同时在最大程度上让我们感受到了在时间无情的流逝中个体的渺小与命运的无常。说到底历史本来就是一门时间中的人的科学,线性的历史发展与线性的叙述方式的相得益彰使我们的阅读感受充满了历史的喟叹——相较时间的永恒来说个体的出现与消失显得是那么的无足轻重,时间随着文本页码逐渐堆积起来并确立意义,而在这其中汇聚起来的每一个个体的经历却在一起指向生活之“常”的同时消解了个体存在的面貌,使我们在时间之中忘记了个体的独特意义、模糊了他们的形象,因之文本中那些突然出现又默默消失的人物在编年体的体例中加强了我们对时间的敬畏与对历史的形而上思索。我们不会不慨叹那虽然在溥仪身边一闪而过的婉容其实在一年又一年的时间中忍受着我们不曾想象过的孤寂与冷漠,不会不揪心于那喜欢喝酒收留狗耳朵的寡妇在人圈之中如何熬过一年又一年的折磨,甚至会去想象羽田挚爱的姑娘究竟在时间中经历了什么而最终甘愿成为一名慰安妇;我们也会慨叹善良的杨老汉一家最终居然会有如此悲惨的命运,也会对那怀揣未来与希望唱着故乡民谣来伪满的中村正保怀有同情,甚至会惊讶于那失却人性的北野南次郎居然会对已经被折磨得疯癫的王亭业产生惺惺相惜的感情。时间以具象的方式(每一年与每一个四季)将个体的脆弱、人性的复杂统统抖落出来,只不过这种深刻的真实却因迟子建对美好易逝的东西的信仰而没有充分的在文本中予以显示。小说大部分时间都陷入对芸芸众生的静态的描绘中,在超载的历史负荷之下勾连全局的人物居然没有什么变化,无论是纨绔到底的吉来还是自私自利的溥仪等人物形象在十三年、七百页的描述中始终没有什么成长,这不得不说是迟子建构建其小说世界真实性中的一个弱点。相反,置于具体历史境遇之中进行描写与拷问的人物形象则带给我们特别的惊喜与难以忘怀的震动,例如中村正保和张秀花的故事。在家仇国恨这一巨大而不可逾越的历史之物面前,生存还是毁灭成为张秀花这短暂的一生中最难做出的抉择:为了肉体的生存不得不嫁给日本人的张秀花在精神上走向毁灭——故意杀死腹中中村正保的血肉,而因此逐渐变得疯癫的她却最终选择了肉体的毁灭来求得精神上的救赎。在不可逃避的历史场域中生存、仇恨与母性之间相互搏杀、挣扎扭结在一起,使我们真实地感受到了在异族统治之下一个普通人所面对的复杂情境与不可承受之重,人性的残忍与救赎在具体的历史境遇中得到了应有的表现。人性的感同身受没有国界,但如何理解在不可改变的历史走向中人性种种复杂的表现却是一件我们不得不认真对待和思考的课题,因为这里面饱含着我们所追寻的全面而深刻的真实品格。

而《笨花》世界中的时间则正好相反——仿佛从来没有流动过。笨花村是封闭的世界,居住其中的人们有着自己的生活节奏和生活内容——黄昏中打滚的牲口,鸡蛋换小葱的小贩,卖酥鱼的外乡人,收花时节钻窝棚的风俗等等——在这样日复一日的重复中,笨花村的时间或者历史仿佛停顿了,就停留在这样一个场景中,命运的无常与时间的残酷在这样的时间观中失去了所有效力,日常生活的传统价值抚慰了每一个人的心灵。与此相比,文本中出现的时间变化因此就显得无足轻重了:无论是改朝换代的纪元方式所象征的现代性的侵入(以中华民国为标识),还是风云变幻的历史史实所展现的外部世界的巨变(以向喜官场浮沉为中心)都没能使小小的笨花村在时间中分崩离析。在笨花的世界中,外部的、异质的、断裂的时间最终都要消融在笨花这种笨拙的、朴质的、恒常的生活习惯之中,这表达了作者一种浪漫主义的理想:以传统的稳定的本土文化对现代西方强势文化的应和与转化。由是,铁凝笔下以往那种对人性的丑与恶的描写,对于女性复杂深邃的精神世界的探索,对女性曲折多舛的命运遭际的同情统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追随着孙犁的步伐走上了对至美人性的发现之途。但就像郜元宝所说的那样:“孙犁很具体地告诉我们,他的心灵净土就是战争年代目睹亲历的北方人民的美好情性,铁凝就比较复杂了。她不可能简单效法《云斋小说》抚今追昔、‘厚古薄今’的价值判断。”于是在“真空”的环境中,本分聪慧的向文成能如此顺利的完成中西文化的交汇互融,老实守旧的大粪牛也能这么心甘情愿的让西贝梅阁受洗入教,体面尊严的同艾也能这般轻易地接受向喜纳妾这样一个既定的事实……但是历史现实告诉我们,中西文明的冲突绝不会以这般柔美顺滑的方式得到解决,其中的坚硬、激烈、残酷是我们不可能回避的问题。可是在笨花的世界中,个体与现实历史的碰撞纠缠统统消失不见,一切都沐浴在笨花柔和的黄昏中永不改变。可惜的是人们往往容易沉醉在这种简单易得而又长久踏实的美好之中,忘记了现实生活中还存在的粗粝与冷酷的一面,如何书写现实这个最基本的问题在这样的语境下有了更多的意义与思考可能。

最后将要提及的是莫言的历史书写,民间的力与美在他的文学世界中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只是作家执意要把这种对民间理想的追寻放置在真实发生的历史语境中进行描述,这样就产生极具争议的效果与影响。比如《檀香刑》,虽然作家对“庚子事变”了然于胸,但是其文本的价值设定、想象可能和书写方式却与晚清以来关于此事件的文学和历史描述背道而驰,最终达到了一种奇妙混杂的文学效果:即审美想象的极致飞扬与历史真实的可疑待考相混合的效果。

如若抽离真实的历史境遇将《檀香刑》放置在纯粹的文学世界之中来观照时,这部小说确实“把感觉推到了一个超感觉的象征世界,是传统小说中所未曾出现过的,而从具象性的感觉走向象征性的感觉,这既是莫言写作风格的重要变化,也是莫言成为大作家所迈出的关键一步”。这就是说在象征的世界中莫言的《檀香刑》的确有成为像卡夫卡的《城堡》《变形记》这般具有形而上追求的现代小说的潜质。例如对行刑者、受刑者、观刑者以及刑罚实施的具体描写显示出了人性中黑暗怪诞却无法抑制的那股冲动与欲望;再比如钱县长、孙丙、赵甲等人固守自己意志的堡垒,按照自己的欲望行事所形成的荒谬却有力量的对峙局面,让人们生发出人生只不过是不同质地的意志的无意义的纠葛与冲撞的体会;甚至在小说的最后以猫腔和众人的狂欢显示出的悲凉精神在改写了现代小说示众的批判精神的同时展现了人类混乱、盲目与狂欢的非理性特征,这些无不说明《檀香刑》的形而上可能。但是《檀香刑》作为莫言唯一以单一重要历史事件为背景并直接刻画了重要历史人物的作品,我们不能忽略史实对于文本的重要性——即在历史场域中构筑民间神话的巨大意义。只不过这种冲动却又减弱了小说达到形而上之深度的可能,因为作品终究没有超越历史的束缚而如卡夫卡一般义无反顾地进入文学的世界书写形而上的真实,而是以“虚构孙丙的惨烈遭际来引爆整个血案,以最简单的模式确立了乡民以‘愚昧’对抗‘先进’的合法性,也借此召唤民族主义情绪”等方法来建筑自己理想的民间。”这就是说《檀香刑》最终既没有穿透具体历史境遇而到达高度抽象的、思辨的真实层面,也没能以具体的历史史实为依托批判性地完成对历史的认识与反思。这并不是说文学一定要遵从史实进行创造才具有真实的说服力和力量感,而是说缺乏对基本史实的尊重有可能使其文学世界缺乏厚重的支撑使文本虚浮于形式的表面。

如郜元宝所说,“中国艺术家和作家应该在无边展开的现实中首先发现属于自己和自己人民的沉重时刻”,发现与直面这一沉重时刻就是对自己与人民的具体处境有清醒的认识与坚持不懈的反思,就是鼓起勇气坚持现实主义的批判性品格。如何在时代的轰鸣中越过形式的诱惑,理清混乱的价值,重拾经典的标准,这大概就是我们对现实主义品格坚持的最大意义。

【注释】

①张未民:《新世纪文学的发展特征》,《绵阳师范学报》2006年第6期,第2页。

②丁帆:《回顾“新写实”小说思潮的前前后后》,《文艺争鸣》2018年第8期,第25页。

③[德]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30-31页。

④[匈]卢卡奇:《艺术与客观真理》,《文学批评理论——从柏拉图到现在》,拉曼赛尔登编,刘象愚、陈永国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59页。

⑤蔡翔,《事关未来的正义——革命中国及其相关的文学表述》,《上海文化》2010年第1期,第5页。

⑥⑨⑩⑫格非:《人面桃花》,春风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00页、196页、120页、271页。

⑦格非:《山河入梦》,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61页。

⑧姚晓雷:《误历史乎?误文学乎?——格非〈人面桃花〉等三部曲中的乌托邦之殇》,《文艺研究》2014年第4期,第6页。

⑪梅兰:《格非小说论》,《文学评论》2016年第4期,第93页。

⑬转引自吴秀明:《真实的构造——历史文学真实论》,春风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7页。

⑭[俄罗斯]瓦·拉斯普京:《伊万的女儿,伊万的母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⑮郜元宝:《柔顺之美:革命文学的道德谱系》,《南方文坛》2007年第1期。

⑯谢有顺:《感觉的象征世界——〈檀香刑〉之后的莫言小说》,《文学评论》,2017年第1期。

⑰林晨:《晚清“文”“史”参照下重解〈檀香刑〉》,《文艺争鸣》,2016年第10期。

⑱郜元宝:《在“无边的现实”中发现“沉重的时刻”》,《文艺争鸣》201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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