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格非《望春风》谈新世纪乡土文学的精神面向
2019-11-13黄轶
黄 轶
新世纪第二个十年的长篇小说创作,显现出某种集体式的转向:以李佩甫的《生命册》、金宇澄的《繁花》、格非的《望春风》、李陀的《无名指》、贾平凹的《极花》和《山本》、姚炜的“乡土中国三部曲”(《富矿》《后土》《福地》)、付秀莹的《陌上》等为代表,在不同维度的原乡书写中表现出试图重构宏大历史和现实叙述的共同意识。其中,《繁花》和《无名指》分别写上海和北京这两座城市在全球化、都市化背景下不同情形的历史变革,表达了一种知识分子在精神层面渴望回到城市原乡的现代性乡愁;其他作品可同视为乡土题材,虽各有写作向度,但都不同程度地将城市化、工业化等作为背景,“把关注视野投向了正处于现代性围困的中国乡村,表现了这几位作家对于当下时代中国乡村命运走向的深入思考”,并且在民间立场和乡土空间中着意追求宏大的历史叙述,甚至或隐或显地表现出某种为乡土、乡村的历史进行“正本清源”的意图。在当前现代中国百年回望的热潮中,格非的《望春风》之于乡土文学的回望具有特别意义。这部小说以回望农耕文明作为情感主线,不仅呼应了当下的“怀乡”社会思潮,也是对百年乡土文学流脉中真正意义上“失乡”(包括地理空间和精神空间的双重“失乡”)的“破题”写作,揭示了百年来现代化的命题之一——“去乡村化”在当下局部变现的事实,在整合现代性历史语义的立场上,重新理性地认识不同历史阶段乡村不断衰落、终成“废墟”和“野地”的真正动因,同时也在回望农耕文明中寄托知识分子的警预忧思,以乌托邦的方式对乡土废墟化的惨痛现状提出了“返耕”的生态想望。
一、从“在乡”到“失乡”:“去乡村化”历史的完整勾勒
《望春风》是格非继“江南三部曲”之后的又一力作,因为也以“江南”为背景,被视为“三部曲”的续曲,但其写作路径发生了重大变化。“三部曲”的创作计划始于1994年,到2012年完成最后一部《春尽江南》,耗时既久,“所谓的创作初衷也如泥牛入海,变得很不真确了”。当时有人称之为“乌托邦三部曲”,格非对此名目并不满意,倾向于称为“江南三部曲”。因为在他看来,“江南”既是一个地理名称,是他度过童年时代的长江南岸的小村庄;也是一个历史和文化概念,是其记忆的枢纽和栖息地,书中的人物和故事都取材于江南腹地,作家有着通过文学写作重返故乡的情感动机。不过,“三部曲”的叙事中,作家以故事讲述者的身份“置身事外”,且其时80年代的启蒙话语仍在延续,“返乡者”的身份值得考究,而“返乡”的目的也多被评论界解读为:知识分子的“乌托邦”理想、颠覆文学的革命话语模式等等,这样的理解应该是恰当的;并且,“三部曲”所搭建的“江南”时空,是近代以来从村镇到县市乃至于勾连外乡都市的历史变迁,所谓的“江南小村庄”,不过是“乡土中国”在格非这里重走现代化的一个叙事起点。而《望春风》则有所不同,它是格非对故乡的一次实写,一次真正的精神还乡。作家以“第一人称”的口吻自述,且褪去知识分子的启蒙意识,真实触摸这个叫做“儒里赵庄”的江南乡村——它的土地和乡民、风情和粗鄙、历史和当下。或许对格非而言,这次重回故乡的心情并不愉快,因为叙事出发的时候,儒里赵庄已经在拆迁后变成一片“废墟”。不过,痛失故乡也许恰恰是触发文学写作真正还乡的情感驱动吧。
在中国的现代化视域中,“乡土中国”既是问题的对象,也是问题的方法。所以在百年来的现代化进程中,“去乡村化”和回到乡村是一个紧紧交织的悖论性命题,由是导引出来乡土文学中两种对话性的基本写作面向:鲁迅式的“离去-归来-再离去”和沈从文式的“离去后的回望”。在后现代主义批评那里,这种现象被阐释为一系列辩证式的乡土方法论,比如“启蒙与反启蒙”“批判乡村与乡村的批判”“改造乡村与乡村的改造”等等。在百年回望中我们会发现,以城市化和工业化为中心的现代化虽然把“去乡村化”作为重要道路,但每一个历史的关键节点,又总是会以“回到乡村”的方式去寻找推动现代化发展的良方,与现代性诉求相伴而生的乡土文学也不例外。从鲁迅的“离去”、京派的“乡愁”开始,回望乡村就成为知识分子书写的一种基本范式,“离去”荷载着寻求图治的启蒙理想,“乡愁”寄寓着精神的还乡,到了二十世纪中叶的农村合作化题材创作、八十年代的改革文学,甚至世纪之交的“新乡土文学”潮流中的“底层叙事”“乡下人进城”“打工文学”等等,更是回到乡村、把乡村现实作为基点的文学书写。这说明无论地理上的乡村还是精神上的乡村都并未真正远去,有关“乡村正在消逝”的感喟也不过指出了在现代化冲击与挤压下,乡村从鲁迅体验的“萧索”到更“萧索”、衰落到更衰落的现实境遇,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乡土文学不管以哪种方式和立场进行“回望”,都还是“在乡”写作。
当然,不同的作家和评论者对于“乡”的概念存在着认识上的差别,需要作进一步澄清。如前所述,现代化确立的“去乡村化”命题,使得从鲁迅开始将“乡村”分裂为两个所指空间:地理上的乡村和精神上的乡村。这两种形态包蕴的审美现代性在乡土中国形象书写的多个维度中交互重叠、融会渗透,这也导致了对乡土文学概念认识的复杂以及归拢不同创作流脉的困难。不过,由“去乡村化”似乎可以引出一个对应的话题,即“回到乡村”,以此为线索进一步探究地理空间和精神空间的内在关系就会发现:与“城市”对应的乡村概念属于地理空间范畴,而与“现代”对应的乡村概念属于历史时间范畴,前者的空间变化程度是引发后者情感和精神变化的内在动因。换而言之,精神原乡是以历史和记忆作为参照,反观地理乡村的传统留存。那也就意味着,只要地理乡村没有彻底消失,传统留存没有彻底覆灭,精神还乡就还有现实的依凭和寄托,就不会因为失去具象而陷入形而上的虚妄想象。从这个角度来看,以鲁迅为代表的乡土启蒙和苦难叙事中所描绘的前现代乡土中国形象,以废名、沈从文等为代表的田园牧歌式的浪漫乡土中国形象,以茅盾、赵树理、周立波、柳青、高晓声、路遥等为代表的政治化叙事中的现代乡土中国形象,都因其直面乡村现实或在历史参照下审视乡村构成了事实上的“在乡”书写。至于世纪之交的“新乡土文学”所描绘的集合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于一体的乡土中国形象,总体来看“既有前三种形象遗存的旧影,更有现代转型期乡土中国现实的投射”,仍然处于“在乡”书写的阶段。虽然也有如张炜“回到野地”这样的观念和文本,但所谓的“野地”,既包括了自然本原的空间,也包括了工业化遗弃的“废墟”经过自然修复而形成的空间(如《三想》中的老洞山),其实都构不成依托传统乡村所指涉的“乡”的形象,更倾向于知识分子在后现代精神危机境遇下将自然空间假想为心灵家园的一种修辞策略。
从具体的审美现代性角度来看,乡土中国的现代化发展具有线性时间的特征。正如沈从文当初的感受那样:“‘现代’二字已到了湘西,可是具体的东西,不过是点缀都市文明的奢侈品大量输入,上等纸烟和各样罐头在各阶层间作广泛的消费。”时至今日,这种观感不仅更为强烈,而且也发生了由点到面的变化。因为随着现代化发展程度越来越高,“现代”对乡村社会造成的影响早已不是沈从文时代的那般“点缀”,也慢慢越过世纪之交时的城乡对峙胶着阶段,“去乡村化”的“既定目标”已经在现实生活中渐露端倪。我们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无奈的现实:地理意义上的乡村开始局部地消失,由此导引的精神还乡的“着陆点”也已落空。正是在这一背景下,近年来各阶层的“怀乡”意识日益增长,渐有蔓延成为一种社会思潮的态势。格非的《望春风》、叶炜的“乡土中国三部曲”、付秀莹的《陌上》等作品,某种意义上是对当前社会潮流现象的呼应。特别是格非的《望春风》,几乎在2016年掀起了一场社会大众集体回望农耕文明的风潮——这部作品被《收获》《当代》等文学刊物刊发,其单行本经读者评选为“新浪好书榜2016年度十大好书”之首,入选了中国新闻出版广电网“2016年度大众喜爱的50种图书”,又被全国近200家报纸评介推荐,读者的读评文章和学界的研究评论也形成了持续至今的热潮,这也说明其取材和主题跟社会的当下情感状态确有契合。
《望春风》以第一人称“我”的视角,回顾了儒里赵庄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土改运动”到新世纪第一个十年间近七十年的历史,通过乡人流传、个人亲历的方式,讲述这个江南小村从农耕社会延续状态下的自洽自足,经过一系列革命、改革之后的溃败、崩塌直至沦为“废墟”的变迁过程。儒里赵庄的命运史,正像现代化视域中“去乡村化”的历史缩影,在不断衰落、溃败之后,最终走向消失。这似乎是现代化进程中部分乡村社会空间的必然命运路径,但也透视出一种文化情感上的颓圮和荒凉。格非回望儒里赵庄历史变迁的前置性话语,即是它当下变成“废墟”的结局,这是一种逆向溯流的叙事策略,也带有以先验进行反思的意味,而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更加剧了客观事实不容置疑的警示性,他所强调的是千万个乡村中“去乡村化”历史终结的“这一个”。不过,作品中的“我”并非是严格意义上的知识分子身份,更像是被抽象化的普通乡民代表,在看似民间化的语境中勾勒出乡村从衰落走向废墟、野地的历史命运。这对“去乡村化”的历史走向既是一种当代续写,也是一种完整性的补充。
儒里赵庄在资本开发、土地征迁的狂潮中一夜消失的悲剧,对于主人公“我”而言,还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失乡”问题。“故乡的死亡并不是突然发生的,故乡每天都在死去”,但正如大多数人面对“去乡村化”的迟钝反应一样,“甚至当我第一次听说儒里赵庄将被整体拆迁之后,我也没有感到怎样的吃惊”,因为在潜意识里,“我”还是想象着“有朝一日能够重返故乡,回到它温暖的巢穴之中去”。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个依托记忆搭建的精神原乡存在,所以“失乡”一直只是浪漫的乡愁。但《望春风》通过主人公“我”的感受揭示了失去现实依凭后精神原乡的脆弱和虚妄:“只有当你站在这片废墟上,真切地看到那美丽的故乡被终结在一个细雨迷蒙的春天,我才知道,我当初的幻想是多么矫情、谵妄。”这意味着“我”所失去的,是地理意义和精神意义上的双重故乡。这一彻底的“失乡”情形,不仅揭示了“去乡村化”历史在现实生活中局部变现的现象,而且也破题了乡土文学“失乡”书写的精神面向,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唤醒了浪漫的乡愁“旧梦”,就像贾平凹在《极花》“后序”中感叹的那样:“虽然我们还企图寻找,但无法找到,我们的一切努力也将是中国人最后的梦呓。”
二、“废墟”之问:现代化动因的辨识与反思
在“去乡村化”问题的视域中,乡土文学的两种基本叙事面相:乡土现实和乡土历史,都离不开现代化语义的植入。一般认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现代化之于乡村的用力尚处于“亚细亚的生产方式”内部的自我调适阶段,所以乡土文学的现代化景观描绘,最具象的也不过是赵树理为三里湾的未来设计的“蓝图”、陈奂生在县委招待所沙发上“触电”般的心惊肉跳、《哦,香雪》中在台儿沟停留一分钟的火车等等,这一阶段人们对现代化的情感在“想望城市”和“浪漫乡愁”之间并行不悖;而8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进程加速,“去乡村化”的现实景象越来越清晰、扩大,由此带来的城乡冲突、农耕文明与工业文明的冲突、乡村社会内部结构失序等现实问题凸显,给知识分子带来了体认“去乡村化”的不安,在世纪之交潮兴的新乡土文学书写中,呈现出“现代性”和“反现代性”的交锋冲突。在这种认识中,“80年代”就成为现代化语义生成的实质性背景,成为后来乡土文学回望“去乡村化”历史的话语逻辑起点,甚而在某种层面上,“80年代”构成了当下反思现代化的方法论。事实上,这套看似经过现实经验实证的现代性语义,与当代中国的现代化历史存在着一定的错位,因为世纪之交人们切身感受和面对的所谓“新乡土经验”,更多是骤然而至的“当下”现实乱象,未及融汇进历史整合和深层思考。
“80年代”作为方法的局限,一是容易在认识上造成对市场经济体制的主观误评,导致时下一些观念中将社会转型过渡时期的现实问题片面地归因于改革开放;二是割裂了现代化历史进程的整体性,往往会忽略对现代化内在逻辑的考察,导致某些反思中的偏激。例如,城乡二元视域中的“文化守成”与“反城市中心主义”,生态伦理视域中的“社会发展观”批判、“反人类中心主义”等等,虽然对现代化进程中的“盲目开发” “经济至上”等问题的反思和纠偏产生了一些积极意义,但也引发了不少争论。就像“去乡村化”牵引出的“失乡”问题,如果一股脑地推给“发展”、单纯地归罪于经济制度,而忽略对乡村社会没落的自身因素以及政治文化的“人为干预”等因素的考量,显然就有失公允和全面。在追溯当下乡村现实问题的视线中,历史批评的“人文关怀”不可或缺,因为从根本上来说,乡村问题不仅是一个经济学问题或社会学问题,也是很复杂的政治问题。在这一点上,格非站在儒里赵庄的“废墟”上,怀着失乡之痛的历史回望或许比一般的乡土文学反思的更为深邃幽远。
单从小说的结构比重来看,《望春风》的大部分笔墨用在“我”离开儒里赵庄(1976年)以前的生活描写,即便在此后迁居邗桥的日子里,也仍然以“补记”“考证”“答疑”、回忆等笔法不断交叉续写乡村旧事。正当读者沉醉在对这个氤氲着江南烟雨传奇的乡村往昔风情的顾盼流连之中时,“我”的堂哥赵礼平突然使用阴谋将村庄用污水淹没,村民被迫搬迁,这个有着千年文风遗韵、耕读有序且代有风流人物的乡村,一夕荒弃。这种结构安排导致的情节顿挫,一度引发批评。但细究起来,可见格非的特别用意:在缓慢的叙事节奏中无限拉伸儒里赵庄的农耕文明旧影,以此跟其顷刻变成废墟的命运终结形成巨大的时空反差。这种叙事策略带出来的历史悲怆感,不仅能引发更强烈的阅读情绪,也能促发阅读者近乎本能地发问:是谁造成了乡村的悲剧?
回答这一问题似乎并非难事,因为在导致悲剧发生的直接承续关系中,赵礼平是“罪魁祸首”。赵礼平并非小说的重要角色,在类似于“为乡人立传”的故事结构中也没有他的单节单篇,但对解读儒里赵庄的命运而言这个人物又至关重要。少年赵礼平的行为举止已经表现出对儒里赵庄的传统格格不入的一面,通过寥寥几件孩子们游戏般的交往事件,就将他的狡诈粗鄙、贪婪野心、利己自私、无情阴狠、目无法理、不择手段等品性做了直接清晰的交代;作家将赵礼平成年后的人生转为略写或者采用转述,简明了当地勾画了他一路“开疆拓土”最终“雄霸一方”的人生风光:先是在屈辱中继承父业(劁猪倌),依靠自身的精明强干发明了人工授精配种法,快速成长为让人刮目相看的技术员,成了县劳模、乡兽医站长,当有划时代意义的1976年到来时,赵礼平从兽医站离职,办起了胶木厂,从此在商海中一路高奏凯歌,建起了自己的“商业帝国”,最后在征地开发大潮中一手摧毁了他的故乡。赵礼平的人生表现出来的某些时代特性,比如技术和经济理性、利益中心主义等,与处于暮年衰微的儒里赵庄其人文底蕴中的儒法思想、宗族意识、耕读自足观念和人伦温情,形成了互为冲突的对照。这一情节关系背后所映衬的,是赵锡光和“父亲”的时代、赵德正、梅芳们的时代逐渐过渡到赵礼平们的时代这样一个不可逆改的历史走向。
虽然格非恪守讲故事人的本分,尽量回护对历史本身的超然叙述,但这其中的人、事异动仍然无意间泄露了左右历史走向的内在“机密”,赵礼平就好像是撬开这一“机密”的钥匙。在小说开篇的人物出场处理中,有两处对少年赵礼平的预言式评价,一是刀笔赵锡光在为“我”和小伙伴赵同彬、赵礼平开蒙教书的日子里,对赵礼平重复下的定语:“礼平这孩子,心术不正啊。他倒不是笨,只是心思没用对地方”;另外一处是“父亲”跟我“诀别”前的“预卜未来”中,通过对村里人事的盘点评价,为“我”今后独立生活留下尽可能“自保”的智慧,在说到礼平时,“父亲”下了这样的断言:“这是一个狠角色。如果我预料不错的话,这个人将来必然会在村子里兴风作浪,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离他远点,但也不要轻易得罪他。”这两种评价虽然原由不同,但都暗示了赵礼平身上的破坏力量。赵锡光看不上礼平,仿佛象征着儒里赵庄的传统秩序与新生法则之间的天然矛盾;而“父亲”的卜言,既是对这一矛盾的洞察,也是一种对于未来危机的警示。赵锡光和“父亲”同属于一个时代,他们都具有“乡贤”身份,所不同的是赵锡光是“儒贤”的代表,而“父亲”则属于带有道学性质的“杂家”,他们是儒里赵庄千百年文脉传统的缩影和最后遗续。在故事开始的时候,儒里赵庄的历史就已通过土地革命进入到了共和国时代,乡村权力交到了赵德正、梅芳等人的手中。而赵锡光们作为过去时代的优秀代表,虽然失去了话语权力,但仍然能依凭传统文明中的优势力量,在新时代自保其身。而更重要的是,赵锡光们晚年的平静生活也得益于赵德正们的“宽厚”和“保护”。赵德正、梅芳等人,虽然代表着新时代的政权势力,但他们的思想深处仍然葆有传统宗法社会、农耕文明的性情意识,政治权力的威力在儒里赵庄受到一定的修正与调和。但儒里赵庄的文化传统在代际传承中因政治的干预而断裂:赵孟舒弹奏《望春风》的古琴被毁,赵锡光因为看不上礼平的秉性放弃对其施教,接连不断的革命运动对传统宗法的破坏、对“父亲”、唐文宽等象征新式现代民主文化者的封杀,以政治为中心的社会观念投射出的机会主义价值观滋生蔓延等等,这些为赵礼平们的强势出场做了有效的铺垫。
如果说赵礼平的成年时代是乡土中国从前现代到现代、后现代过渡而呈现出外部显性发力的历史阶段,那么赵礼平的少年时代则是乡土中国在前现代向现代转型中内部隐形运作的历史阶段。换言之,赵礼平摧毁儒里赵庄使之变成“废墟”,其行为虽然代表的是80年代以来经济中心主义语境下资本强力的“去乡村化”典型现象,但从观念形成的历史脉络和根源上来讲,政治强力所催生出来的“人为”因素同样值得重视。这两种现代化的动因,本身也分属于两个紧密连续的现代化历史阶段。从这个角度来说,《望春风》对乡村历史的回望、对儒里赵庄现代化命运变迁的梳理和追思,主要用意即在于此,这也可以解释小说为何采用“奇怪”的情节结构和叙述方式。
三、返耕的乌托邦寓意:伦理修复与“去乡村化”治理
虽然格非对于“乌托邦”的指认不太满意,但在知识分子的精神面向中,“向前走”的人文关怀与现实境遇中理想陷空之间的矛盾,又客观上无法摆脱其“乌托邦”逻辑。“江南三部曲”回望与反思历史所构成的“乌托邦”假设,实际上无法产生启蒙的有效意义;而面对现代化进程中不断发生的“失乡”境遇,如何回护乡土中国的精神遗存、如何应对乡村变成“废墟”的现实问题,或许正是格非们当下的忧心所在。从这个角度来看,《望春风》回望乡村的方向并非全是历史迷雾中的“来路”清理,还包含着对当下和未来的“去路”想望。作品中对儒里赵庄在沦陷过程中自然环境和生态机体的历史观照,显然还具有现实所指。
现代性反思面对的现实境况之一,是工业文明累积至今造成的自然破坏和生态危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以来中国经济上的扩容增量一直反衬着自然环境的过重负载和人们在文化、精神上的萎顿失序,社会变革对传统文明带来了一次全局性、不可逆转的致命打击。作为对时代的呼应,“创伤意识”成为乡土文学“去乡村化”主题书写的共性表达。就如诗人苇岸的感喟那样:“在神造的东西日益减少、人造的东西日益增添的今天,在蔑视一切的经济的巨大步伐下,鸟巢与土地、植被、大气、水,有着同一莫测的命运。在过去短暂的一二十年间,每个关注自然和熟知乡村的人,都已亲身感受或目睹了它们前所未有的沧海桑田性的变迁。”《望春风》对儒里赵庄历史中自然环境的前后描写,从半塘有史以来草长莺飞、白鹭迎春的盛景到最后水乡枯涸、人迹稀绝的惨况,从姹紫嫣红、情趣盎然的曼卿的花园到断垣的废墟荒野,儒里赵庄从自然生态到人文环境也经历了沧海桑田般的巨变。特别是小说最后写到“我”与春琴在老无所依、居无所处的困境下,回到儒里赵庄的废墟上垦荒返耕、重建家园的情节,让整部作品在精神返乡到身体返乡的完成式中呈现出某种为农耕文明复魅的生态理想意味。
在生态主题中视察“去乡村化”的现代化演进路线,也是符合儒里赵庄命运变迁及其内在动因的一条线索。在赵德正、高定邦主政儒里赵庄的时代,“人定胜天”的思想是主导,大规模垦荒造田成为运动,赵德正领导儒里赵庄乡民完成的“人生第二件大事”,就是把磨笄山推平,改造成“新田”,这是政治强力干预破坏自然环境的历史行为。继而在1980年代,高定邦主导在变通庵建了一个排灌站,将长江水调入人工渠,灌溉儒里赵庄的每一分田地。这个时候乡村社会似乎失去了政治强力的控制,但在赵礼平的金钱运作下,这个浩大的工程得以顺利而快速地完成。当然,这也为随后赵礼平为推动拆迁而将工业污水倒灌村子的阴谋实施埋下了伏笔。儒里赵庄的环境变化,贯穿了整个村庄命运变迁的过程,实际上成为拆解这部作品回乡之路的一个关键情节:它勾连起的过去的人事是“我”这些年一步步走向家乡的情感纽结,并造成了“我”最后“失乡”的苦痛。
如前所述,儒里赵庄的命运变迁史勾画出了三个时代的更迭:赵锡光和“父亲”的时代、赵德正们的时代和赵礼平们的时代,在乡村人事关系的复杂纠葛中具象化地揭示了乡土中国的当代历史走向及其内在动因。而这一现代化的逻辑演进同样投射在乡村的自然生态和人文环境的变化谱系中。从政治强力介入到经济资本开发,儒里赵庄的生产和生活环境不断发生着现代化的进步,但与此同时付出的是乡村诗意美丽的自然环境的破坏——春天里的狐狸消失不见了,赵锡光每天捕虾的燕塘再也捞不到鱼虾了,曾经为乡民带来粮食增收的“新田”也被工业废水污染而寸草不生,被征迁后满目疮痍、四野萧索的儒里赵庄再也不是那个千百年来春风里琴音悠然、耕读富庶的江南水乡了,这是自然对“强式人类中心主义”思想主导下盲目疯狂的过度开发所做出的反讽式惩罚。作品在从生态主题的向度对现代化后果进行反思的同时,更幽微洞察了千百年来农耕文明所温养的传统文化伦理的沦丧在这一过程中所起到的作用。以人事关系为中心搭建的三个时代,其实就是当代中国长期以来处于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并存的社会转型语境的具象,各层次文明的杂糅、碰撞构成了社会转型发展中的文化内部张力,它们互为作用的同时,也互为反作用影响——赵锡光和“父亲”所代表的是传统农耕社会的精英文化,在小说出场的时候,这种精英文化已经失去了主导地位,但仍然以惯性延续的方式发挥作用,主要体现在农耕生产方式延续状态下宗族意识、人伦道德、乡贤礼法、宗教敬畏等思想传统的留存;赵德正虽然是新政权代表,但思想深处仍然对这些宗法传统保持一定的遵从和敬畏心理,也正是因为这种文明传统的存续,才保障了赵德正事业规划(办学、开荒)的顺利实施。不过,在当时反封建、反传统的政治狂潮中,幸存的传统文化已经完全失去了传播施教的可能,客观上造成了文化层面中的代际断裂,意味着当赵礼平的时代到来时,传统再无施展抱负的机会了。没有了礼法的牵绊,赵礼平的贪婪野心、利己阴狠的品性便得到了充分释放,他先是忤逆父亲,威逼恐吓乡邻,甚至连母亲去世下葬都不见踪影,最后一手摧毁故乡也便是顺势而为了。
乡村伦理文明的沦丧是儒里赵庄生态破坏终成废墟的内因之一,反过来讲,对乡村的回护和情感的坚守也得益于乡村伦理的德性持引。抛开赵德正的时代不谈,即便在乡村伦理几近沦丧的赵礼平时代,虽然随着赵孟舒、“父亲”、赵锡光、老福奶奶等人的离世,农耕社会文明的最后寄存自然消亡,赵德正、梅芳等人的失势也意味着历史“中间物”的社会话语权力丧失,但在儒里赵庄的乡民中仍然还有“我”、赵同彬、春琴等人对故乡的痴情依恋。小说结尾处,当“我”和春琴在同彬帮助下重回村里返耕复建家园,更多乡民们也借此寄托了“回家”的精神渴求。这一情节在回应“故乡死了”的社会悲剧情绪中表达了“去乡村化”治理的现实主张。虽然当前乡村的生态环境治理已经引起重视,相关政治口号、政策法规不断出台,意味着现代化反哺乡村的进程开始提速,但思想文化层面的人文生态关怀意识仍然淡薄,特别是如何修复乡村的自身文化体系以达到满足乡村重建的适足价值目标仍然是亟需思考的重要命题。格非在《望春风》中表达出对这一问题的个人思考,他以近于乌托邦的方式为乡土文明在儒里赵庄乡民身上的延续保留了一脉寄托,这就是主人公“我”和赵锡光的孙子赵同彬。这两个人物虽然都是赵礼平的同代人,但他们的成长却有着反差巨大的文化背景。某种意义而言,赵同彬在赵锡光调教下,成为了农耕社会乡村文明的最后继承者;而“我”的成长则直接受益于“父亲”的言传身教,另外因为“我”的“孤儿”身份,在长期处于社会边缘地位的处境中,恰恰能游离于时代主流思想和文化之外。所以,正如“父亲”当初的“预卜”那样,“我”和同彬成了相交一辈子的朋友,而维系这种关系的,是像“曼卿的花园”那样的故乡的人和事。在“我”和同彬身上,儒里赵庄千百年来的质朴纯性、人情伦常、家园情结、文脉风流仍然一息尚存,所以当同彬悄悄地修复变通庵、孩子般调皮地送给“我”和春琴一处安在故乡的容身之所时,儒里赵庄的春风千里、耕读嬉戏的景观得以复现。
不过,儒里赵庄废墟之上最后这片“春风”的失而复得,只是源于大规模拆迁的惯性中出现了临时“停顿”,守护复建的家园只能寄于“希望赵礼平的资金链断得更久一些”,返耕之乐、重建家园的幸福仍然笼罩在“莫名的恐惧和忧虑中”。尽管如此,这一乌托邦的结局安排仍然意味着,《望春风》超越了一般乡村生态小说的创伤书写,以回到废墟重建家园的情节呼应了“去乡村化”治理的现实命题,并且对这一新的时代命题进行了警预式的商榷思考,即该如何考虑回到故乡、重振乡村的后现代化道路和方案。作为重回故乡问题的应答者,赵同彬与赵礼平分别代表了两种不同的施策,他们对儒里赵庄的重建,都是借助现代化的资本力量,但目的和结果明显截然不同。我们无法想象,当赵礼平的资金链恢复后,这个以经济利益为中心的商人重建的乡村,极可能是楼宇丛立的城市空间的复制和迁移,极可能像他的性情和为人一样冰冷粗鄙、毫无温情——因为,以经济利益为诱导的乡村振兴方案,始终无法回避欲望主义。显然,正是出于这种现实警预的冷静思考,作品有意让赵礼平的资金链暂时断裂,安排赵同彬的乌托邦方案出场作为比较,意在揭示后现代化语境下“去乡村化”问题的治理,不仅包括地理空间的重建,更在于精神空间的文化伦理修复,并且在逻辑关系上,后者既是必要的前提、也是重要的保障。
【注释】
①王春林:《被现代性围困的中国乡村——2016年长篇小说创作一个侧面的扫描与分析》,《创作与评论》2017年第2期。
②黄轶:《生态批判:“反启蒙”与“新启蒙”的思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2期。
③贺仲明:《中国乡土文学的精神发展空间》,《朔方》2009年第10期。
④丁帆等:《中国乡土小说的世纪转型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15页。
⑤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7卷),花城出版社1983年版,第2页。
⑥贾平凹:《极花》,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03页。
⑦“亚细亚的生产方式”最早是由马克思于1859年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提出的。现在一般认为,劳动密集型、效率偏低的传统农业,是亚细亚生产方式的代表。
⑧苇岸:《上帝之子》,袁毅编,湖北美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7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