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解或者还原:《北方化为乌有》的叙事策略
2019-11-13韩春燕
韩春燕
怎么写的问题一直是小说叙事的核心问题,一个故事有多种讲述方法,而不同的讲述所形成的文本和所达成的效果也大相径庭。
双雪涛的《北方化为乌有》就是一篇致力于叙事技术的短篇小说。
开篇,一北一南两个京城漂泊者,一男一女两个失意人,在除夕之夜,万家团圆的时刻,他们无聊的对饮成功地定下了小说的整体调子和氛围。
作者就是要在这样的时间和地点,在这样冷清和孤寂的氛围里,牵出那个故事的线头。
烟花炮仗衬着寂寥的人生和疼痛的记忆,在《二泉映月》般悲凉的调子里,那个故事一点点浮上来。
出版人饶玲玲与作家刘泳的对话无论如何都不会绕过写作,饶玲玲这个出版人的角色设置对整个故事的讲述非常重要,说白了,她是一个重要道具。
当然,聪明的作者不会落俗套,将这两个孤男寡女设置为情侣,或者相互取暖的临时伴侣,他们都是被生活折腾过的人,一个南方来的学过舞蹈的女子最后被生活变成了酗酒的女汉子,一个东北来的写作的男人最后被生活折腾得缺乏激情,邋遢而乏味。这样两个人除夕夜聚在一起,不会发生爱情故事,所以,小说只能在爱情之外发生。
作者一番顾左右而言他之后,终于触碰到了那个故事。
跟她合作之后,他的境况有了明显改善,靠着版税可以过活,一本小说正在改成电影,接触的人,也终于逐渐地,喝红酒和威士忌的,比喝白酒的多了,有几个人还用喷枪烧着雪茄。不过他还是和过去一样,羞于见人。虽然不需要再为生存恐惧,他的作息和工作方式没有变过……唯一的区别是,当有了一些积累之后,他能够更从容地准备。他准备把萦绕自己多年的故事写出来。先写上一年初稿,信马由缰,然后再说。
作家刘泳必须不是为了生存写那个故事,那个故事需要他从容地准备,那个故事对他很重要,甚至写那个故事需要先写上一年初稿。
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作者开始吊我们的胃口了!
在这里,作者试图告诉我们,那个萦绕刘泳多年的故事要写出来的可能性是饶玲玲给他的,是饶玲玲让他的生活境况得到了改善,得以从容准备这个故事。
所以,饶玲玲提供了他把这个故事写出来的条件。
小说编织得够密实,铺垫得够充分。
然后就说到这个故事了,故事当然是被讲出来的,是饶玲玲阅读刘泳长篇小说的2万字开头后,自己重新组织情节和语言讲述出来的。
这被讲述出来的故事,经过刘泳对原来那个故事的文学加工,变成小说,又经过饶玲玲复述将其从文学再变成故事,而在被饶玲玲讲述的故事中,又部分地引用了小说原文,还夹杂着讲述人饶玲玲的分析、判断和评价。
这个通过小说被讲述的故事是这样的:
你写了一起凶案,说是你十六岁住在工厂,你爸是个钳工,车间主任是个小个子,姓董,宣传口上来的,不太懂生产,贸然用了德国来的机器,出了几起事故,然后在一天晚上,在办公室被一柄匕首插进喉咙,第二天一早被打扫卫生的发现,血已经流干了,对吧?他说,是,你复述得准确。她说,办公室在三楼,窗户在里面锁着,冬天,大雪刚过,即使窗户没锁,也冻死了。办公室门虚掩着,行凶者应该是从门进来的,然后再从门出去。这个车间有两个大门,正门冲南,后门冲北。北门连着一块空地,是生产线上的拖拉机下去之后,直接开动测试用的,下班之后就锁上。一般情况下,下班之后有一伙人在换衣服的工具箱旁边打扑克,所以正门先不锁,到八点左右,打更的老马把这些人清走,然后把正门在里头锁上。董主任那天下班之后走了,据老马回忆,十点左右又回来了,好像喝了点酒,说要写点材料,老马开门让他进来,他上了三楼办公室,你们家当时住在车间的二层,动迁之后没地儿住,你爸就央求董主任让你们家住在二楼的杂物间。因为你爸喜欢下棋,董主任也喜欢下棋,而且想跟你爸学棋,就答应了。那天你爸妈去锦州参加婚礼,只有你自己在……
这一段是饶玲玲复述的小说内容,这种复述不是小说的原文呈现,而是对小说的重新整理,在对小说内容进行介绍时,饶玲玲是进行了主观取舍的。
刘泳记忆中的那个故事正是通过饶玲玲的讲述具有了还原的可能性。
作者在安排饶玲玲转述的同时,在小说修辞上还安排了“引用”,即原小说文本的部分呈现。
你以第一人称儿童视角写道:我看见了老董走进办公室的背影,穿着灰色的工作服,拎着一只暖瓶。
作者继续炫技,刘泳与饶玲玲的对话不断切入讲述,他让“现在”进行时的故事与被饶玲玲讲述的那个小说里的故事纠缠一起,这种叙事策略是以影响那个故事的讲述为目的,它会增加整个小说的叙事弹性并拓展小说的叙事边界。
刘泳说,你歇口气,你说的都对,你要干吗?她说,你等我说完。老马的口供很详尽,他是个老更夫,在这个车间打了五年更,每—个角落都熟悉。他确认,八点之后除了你之外,没人在车间里,之后也没人进来过,因为大门从里面用钢筋拴住,不可能钻进来,四面的高窗除了高达两米之外,也都从里面锁好,玻璃第二天完好无缺。所以除了你,没人能够杀人,我这个逻辑对吧?他说,慢一点说,这是我的小说,你这么激动干吗?搞得像在开庭。她说,你这个故事里面有多少东西是真实的?他说,你这是外行话,永远不要问作家这样的问题。
这最后一句话非常重要,它涉及到了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即这个故事与刘泳心中那个故事之间有多大重合度,而文学创作就必然对记忆材料进行加工处理,它不可能就是那个故事本身。
然而,存在一个故事本身吗?
饶玲玲出版人的身份又派上用场了,她手里还有另外一篇小说,这篇小说是另外一个叫米粒的作者写的,该小说的故事与刘泳的故事竟然具有共同的故事核。而安排饶玲玲对这篇小说的讲述,作者用的还是介绍、引用、插入现场对话和议论的叙事手法。
这个小说没写完,看格局像是个中篇,目前写了七八千字,还没写出所以然,想到哪写到哪,文字很朴素,语病不少,但是才华尽显,你知道吧,就是一看就不想放下那种,这是文章的人格魅力,你明白吧。他说,明白,但是你跟我说不上这个,我不是编辑,专业不对口。她说,你别急。说着她把书稿推到刘泳面前,拿起压在书稿上的威士忌抿了一口,说,前面七八千字,写了一个罪案,跟你写的一模一样,不是叙述一样,是故事的核心是一样的,对那个车间的格局描写也一模一样。
这里饶玲玲没有对米粒小说内容进行详细的复述,而只是概括性介绍,中心意思是这篇小说和刘泳的小说故事核心惊人的一致。
你看这段,你写道:车间的后门是红的,却有一个白色的叉在中间,不知何意。她这里也有对这个后门的描写,她写的是:车间后面是一个红门,上面一个白叉,是我趁人不在,用喷漆枪喷上去的,因为我课本上都是这玩意儿。我没有比较你们的文学造诣,你是老江湖,此人是个生瓜蛋子,她这七八千字,一边写这个匕首案,一边写了很多闲篇,上学的事儿,好像上的厂办的技校,让人着急。但是她好像对于同一件事情有不同的理解哈。刘泳看着书稿,一动不动。饶玲玲感到这个除夕夜有了点意思,继续说,我不是说你抄袭,作为出版人,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们两个互相没有看过对方书稿。你往后看,她还提到了你。
仿佛两条小河在饶玲玲的调度下正在逐渐汇流。这里饶玲玲的叙述中又出现了另一个叙述者米粒,饶玲玲的叙述里糅合着饶玲玲带着主观评价的转述和作者米粒的叙述,以及整个小说讲述者对讲述现场的呈现,也就是说,这段话里出现了三个讲述者。刘泳的视角是限制视角,米粒也是限制视角,但米粒的出现为故事的还原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
饶玲玲在除夕之夜将一部长篇的开头与一个待完成的中篇并置,找到了他们惊人的形似,那就是它们其实是在讲述同一个发生在东北的“真实”故事,它们拥有着一个共同的故事核。
而这个故事正不可阻挡地往纵深处行走,在刘泳的小说中,刘泳是以亲历的旁观者身份出现的,而在米粒的小说中,竟然也写道:“据查当时车间里有一个十六岁男孩,是唯一可能的目击证人,他却声称什么也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当然他也可能是唯一的凶手,只是匕首和门把手上都有完整的指纹,不是他的,也不是老马的,也不是能够值得比对的任何人的。于是少年自此排除了嫌疑,使此案成为货真价实的无头案。”
两个文本对照,事情仿佛变得越来越复杂了!当然,这只是小说而已,小说是作者创造出来的,对原材料的利用取决于作者的嗜好和小说的需要,也就是说,小说里的叙事是不可靠的。
然而,既然又一个知情人出现,那么从一开始便埋下伏笔的这个故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读者的好奇心肯定已经被激发了,然而小说中的刘泳表现得比读者还要着急,他急切地想见到这个米粒,他此时的表现与此前的漠然大相径庭。作者安排给刘泳的是限制视角,一个十六岁少年作为亲历者他所看到的了解到的不是事情的全部,那个案子对他来说还有大量的盲区存在,而这个叫米粒的人说不定会补充上了他未知的部分。
当然,他的急还有另外的原因。
刘泳一把抓住饶玲玲的手腕,说,今儿我们俩在一起喝酒,就是世上最亲的人,我求你帮我这个忙。饶玲玲说,你别唬我。刘泳说,我的小说里有虚构的部分,就是我当时是待在车间里,但是并非住在里头,我只是去玩。那天晚上十点,我和老董一起回来的,他上楼去写材料,我在车间的另一头拿螺丝摆长龙。因为,这个老董,姓刘,是我的父亲。他死时我十六岁,后来我妈改嫁,嫁到深圳。要不然我不会在这里过年,你说对不对?
刘泳和米粒文本中的那个故事终于开始露出了“真实”的一角,这个故事之所以那么重要,是因为他在这个故事里作为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先是失去了父亲,随之也因此失去了母亲和家庭,他的命运是因为这个故事而改变的,但我们只知道被杀的车间主任老董变成了刘泳的父亲老刘,而这个故事的全貌如何仍然不得而知,因为到底被谁所杀,是如何杀的,因为什么而杀都是未知的。
虽然大家都很急,刘泳很急,但作者不急,随后出场的这个米粒小姐是一个更不靠谱的讲述者。
她的姓名、年龄、职业、住处都是不确定的,甚至她的讲述也是开放的,米粒的讲述并不是以完全追忆式的过去进行时呈现的,她的回忆性叙事中还夹杂着刘泳和饶玲玲“现在”进行时的叙事“导引”,而且在米粒貌似可信地讲述了自己从姐姐那里听来的那部分故事后,作者还专门设置了刘泳和米粒两个人关于如何去安排故事走向的讨论,使得这个故事的面貌变得更加不确定。
前面在米粒的讲述中,赋予了刘泳小说中被杀者车间主任老董,也就是刘泳的父亲老刘以血肉:“你爸虽然个子不高,但是心是善的。那套德国机器,在其他很多车间没有开箱,只有你爸强令开箱使用。为啥?因为那时候工厂已经要完了,其他车间主任,都在打自己的算盘,先让工厂倒了,然后把新机器弄到自己的小作坊里,工人裁掉三分之二,我姐说,这么干国家是支持的,叫小舢板突围。刘泳说,嗯,有这个说法。女孩说,你爸是想救工厂,不想看着工人都回家,他那时候经常跟我姐说,工厂完了,不但是工人完了,让他们干什么去,最主要的是,北方没有了,你明白吧,北方瓦解了。你爸是宣传口出来的,还他妈文绉绉的。刘泳说,他写一手好字,你还是叫他老刘吧,我能稍微舒服点儿。女孩说,行,那就彻底第三人称。老刘答应我姐,做最后一搏,如果这套机器上了,还是不行,等他妥善处理完遣散工人的问题,就和我姐私奔,什么也不要了。饶玲玲没忍住,私奔?女孩说,是私奔,跑到更南的地方去。推着三轮车卖早点也行,一起背着货跑单帮也行,反正不能分开。那机器呢,谁也玩不转,主要是工程师心早散了,都在想自己的后路。几人出了事故,有一个年轻工人,刚来不久,很想表现,结果被咬掉一只手。刘泳说,老刘出事儿跟他有关系吗?”
我们通过米粒的讲述可以拼凑出车间主任老刘的形象,老刘作为车间主任,正直、负责、有担当,却也书生气,在他的逻辑链条上,上新机器拯救工厂,继而拯救北方,如果上新机器还是不行,他就北方和家庭都放弃了,跟情人私奔南方。在当时北方瓦解的大形势下,老刘的所思所做呈现出一种堂吉诃德式的可笑和悲壮。
无论如何,米粒的这段讲述还是“还原”了那个故事的部分面貌,也补充了刘泳的一些认知盲区,然而,米粒的讲述是听来的,这听来的故事经过两次主观选择和加工的讲述,可靠性到底有多少是未知的。
一个讲故事的人,又安排了他故事里人物作为讲述人讲述另一个故事里的故事,或者说,一个被讲述的故事里还套着另外被讲述的故事,而随着小说文本的展开,我们会发现这是一种俄罗斯套娃式的叙事,这个小说里被讲述的故事到此并未结束。
女孩说,你是个写小说的,你说写到这时候怎么写?刘泳想了想说,卖了个关子?女孩说,你摆地摊卖吧,我鞋呢?刘泳说,也许应该写写这个姑娘?女孩把手移到身前,活动着手腕,说,继续说。刘泳说,如果是福楼拜的时代,也许应该从姑娘的头发和吃穿用度开始写。女孩说,不用扯那么远,头发可以。刘泳点点头说,黑发,大黑辫子。女孩说,颜色对,弄那么长辫子给机器绞脑袋?刘泳说,是了,黑短发,刘海过眉。女孩说,可以。刘泳看了看女孩说,身材不高,但是很挺拔,皮肤很干净。女孩说,可以。刘泳说,话不多,但是有脾气,有意思,说出的话招人听,遇见不对路的人一句话也不说。女孩说,喜欢看书吗?刘泳说,确实,老跑厂里的图书馆。女孩说,行,说说她和老刘怎么认识的。刘泳说,朋友,我毕竟是老刘的儿子,让我揣测这个伦理上有点问题。女孩说,你是作家还是儿子?刘泳说,都是。女孩说,首先是啥?刘泳说,好吧,我随便猜,女孩爱看书这点让她与其他女工不同,老刘注意到了。女孩说,太概然,新年联欢会女孩演了个节目。刘泳说,对,朗诵?女孩说,诗朗诵。刘泳说,沁园春雪?女孩说,嘁。戴望舒。刘泳想了一下,说,应该。女孩说,继续说,怎么私奔?刘泳说,老刘带上家里的钱,女孩带上一点首饰。女孩说,再带上一箱子吃的?你以为是羊脂球?老刘只带两百块人民币,剩下的留给老婆孩子,女孩带几件衣服和几本书。两人要去哪?刘泳咬着牙说,实在猜不出来。女孩说,你身上流着老刘的血。北京。
为了小说文本更加开放,为了使故事的可能性更加多元,作者在这里加进去了两个人关于对那个故事如何进行文学加工的对话。
也就是说,那个故事的一部分是由刘泳和米粒两个人创作出来的,将作者如何创作写进创作里的这种产生阅读疏离感的元小说手法,在此也得到了使用。
而下面的讲述仿佛又回到了正轨,米粒关于那个故事的述说又一本正经起来。
当时老刘老是半夜来写材料,其实有一个目的是跟我姐幽会,我姐有一副老刘办公室的钥匙,下班之后她就自己进办公室,藏在柜子里,等老刘去而复返。刘泳说,嗯,他得接我放学,还回家陪我妈和我吃饭。女孩说,另一个目的是确实在写材料,他写五份,举报你们厂长副厂长四人,侵吞国家财产,挪用工人养老保险在农村买地给自己盖房子,等等等等吧,准备寄到五个部门。说实话,这些事情,都是我最近才知道的。刘泳说,哦,最近才知道。女孩说,不知道厂长从哪听说了此事,便要弄死老刘。他自己不可能动手,就雇了一个人,他们当时详细地研究了车间的图纸,发现就在老刘办公室的顶棚,有一个废弃的排风扇,通到外面房顶。几乎没人知道,多年不用,是当年按照苏联图纸建造的,后来觉得,东北风大,不用非得这么排风,就多年不转了。此人就是用一条绳子,顺着这个排风口下来的,然后又顺着绳子爬上去。我姐已养成了习惯,她没敢开灯,因为开灯就会有人上来找老刘说话,老刘并不在,会露。她都是摸黑藏进柜子里,然后打开手电筒看书,累了就睡一会儿。那天老刘回得很晚,也许是打开柜门,发现她睡得很香,就没叫她,先坐在办公桌前写材料。杀人者悄无声息从他头顶降下,一刀就把他刺死了,然后拿着材料又顺着绳子爬上去,我姐醒时,看见人已经爬回顶棚了。
故事元素复杂,有国企改革、有贪赃枉法、有婚外出轨、有离奇凶杀、有一边偷情幽会,一边检举揭发……而柜子里熟睡的情人,排风口垂下的绳子,手法娴熟的杀人者,更让那个被讲述的故事被赋予了一种辽西乱炖般的神奇魅性。
而这还不算完,作者觉得并不过瘾,他又接着让米粒的讲述变得更加极端更加传奇。
女孩说,我姐后来很少睡觉,老刘在她睡觉时死了,她可能对睡觉有恐惧吧。刘泳说,故事讲完了吗?女孩说,我很累了,但是还有一点儿。从那天起我再没见过我姐,这些事情都是她写信给我我知道的。第二天早晨,她从办公室的门走出去,就开始追踪这个杀人者,十几年了吧,终于在一个月前,把此人杀死在一个村庄的河边。她跟我说,她把他的双手割下扔在河里头了。
一个女孩子为了爱情,为了给爱人报仇,十几年的时间不工作不回家,更不嫁人,一个人千里追凶,最后在一个村庄的河边杀了凶手,还把他的手割下扔河里了。
一切离奇,如果不是来自于作者写作的任性,就是来自于生活本身的离奇,当然,也有可能来自于作者对凡俗平庸生活的厌倦和超越。
事情还没有完。在米粒的讲述中,米粒的姐姐完全化身为复仇女神,她不仅十几年千里追凶杀了被雇的凶手,砍掉了那双杀了她情人的手,她还会继续报仇。
“刘泳说,厂长叫什么?女孩说,你不用知道。她说她累了,先歇一歇……不过她歇完了还会上路吧,一个一个来,是吧,要一视同仁。”不用别人插手,自己一个一个收拾仇人,东北女人的霸气跃然纸上。
讲故事大多数时候就是要将别人带进去,在拟真的讲述中,让读者和听众将一切当做真的。这一段的叙述几乎达到了这个效果,我们就认为那个故事原本就是这样的,尽管情节离奇,但感觉像是真的。
然而,作者不会让事情进展那么顺利的,他对米粒的讲述又进行了一次自我解构。
刘泳说,你这个故事不错。女孩说,一般吧。刘泳说,如果老刘活着,也会觉得是个好故事。女孩说,不一定,也许他会觉得她永远躲在柜子里最好。女孩站起来说,我走了。我住很远,到家天要亮了。刘泳说,好,不送你了。女孩说,好,你坐好。刘泳点头说,不是一个小区?女孩说,不是。女孩推门走了出去,头也没有回。
看起来这只是一个故事而已,一个被米粒编排的故事,这个被米粒讲述出来的故事到底还原了多少当年的那个真实发生的案子,我们还是不得而知,它也许是真的,也许与米粒关于住处、关于年龄、职业等真真假假无法辨别的情况一样,永远是一个谜。
该小说的作者将一个关于北方的故事拆解之后,从不同的方向以不同的方式进行还原和拼贴,而在对故事的还原和拼贴的过程中,种种叙事手段的应用使小说的内存发酵般不断增殖,其边界也变得无限大。
这部小说的作者在小说中设置了表层故事与深层故事。作者安排了除夕夜在北京发生的当时进行时的故事,我们可以称之为表层故事,这个表层故事的功能是要完成对深层故事的讲述,当然也可以说是深层故事的延展,而对深层故事的讲述则通过一个出版人对两个残缺小说文本的转述和猜想以及两个作者现场的讲述拼接而成的。最后小说呈现出来的故事是被作者建构又解构后形成的具有诸多不确定性的面貌。
这部小说有爱情有悬疑有凶杀有复仇,但在故事的背后却又分明弥漫着悲凉,人生的悲凉,北方的悲凉。无论出版人饶玲玲还是作家刘泳亦或是米粒,他们这些大年夜里无家可归和有家难回的人,都各自背负着沉重的记忆和辛酸的往事,而刘泳的故乡则因为工业的没落也化为了乌有。
北京故事的后面是北方故事,《北方化为乌有》以俄罗斯套娃式的叙事策略,将一个当时进行时的三个异乡人的北京故事与过去进行时的一个北方故事纠缠一起,在大年夜一片寂寥的鞭炮声中,绽放出了漫天凄美的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