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说孝敬,我不配(组诗)
2019-11-13张怀帆
张怀帆
[带父母观灯]
父母老了,老到了
孔老夫子没有定义过的年龄
父亲的老年斑,似一张古地图
而母亲残留的白发
仿佛刚经历过一场风雪的浩劫
他们趔趔趄趄,趔趔趄趄
摇晃在长安街上
小心翼翼,小心翼翼
生怕自己要摔倒
我们一起去看灯会
我的左臂挽着母亲,右手搀着父亲
在人群里艰难地挪步
那些花枝招展的灯,在父母的眼里
恍若隔世,绚丽的灯光
探照在他们脸上、身上
像发现两件黄土高原出土的文物
一路上,他们都紧抓着我
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永远走丢在
茫茫人海之中
[陪父母看戏]
我原以为,那些古装的戏剧
早已在城市作古
要不是老父母,也许这一辈子
我都不会走进戏苑
现在,我们坐在戏台下
听那些锣鼓惊心动魄地敲响
一会儿又转为弦乐婉转,丝竹悠扬
白脸黑脸,生末净旦
公子落难,小姐痴恋
小人得志,忠良被陷
故事老得没父母牙多
却看得两人发呆
台下不断爆发出掌声和叫好声
最后,自然是明镜高悬,冤案昭雪
安良除暴,情侣团圆
直到舞台放亮
两个人还瘫在座位上
说实话,我有点爱上了戏里的小姐
并且真没想到,那些古老的唱腔
还能把我也打动得无微不至
如果不是我也老了,就是世间的真情
被我轻看。当我一手牵一个老人
走出大门,发现满街的灯笼格外火红
我看见,两个老人还老泪未干
好像我们不是看了一场戏
而是刚刚哭坟归来
[两个乡巴佬]
到了省城,父母就成了乡巴佬
他们的许多人生经验,都变得失效
不能吐痰,不能大声说话
就是回到家里
也不能随便抽烟
过马路的时候,我得拽紧母亲
怕她闯红灯,又担心绿灯的时候
她摇晃着走不到对面
父亲想不通,为什么给小狗穿衣服
母亲也不明白,怎么会让狗叫妈妈
楼高得眼晕,盖那么多做啥
车多得像蚂蚁,人比蚂蚁都多
为什么到晚上街道上都不关灯
不知从哪里来的不停歇的嘈杂声
东南西北,两个人谁也分不清楚
好像一转身就会走丢
日月星辰,一颗都不能清楚地看到
父亲每到抽烟的时候,就走到楼道
一边抽,一边望着外面发呆
母亲在街上走的时候,有一次
我回头,瞥见
她趁我们不注意,偷偷地
将一小团卫生纸
塞进道路边的绿篱中
[乘地铁]
妈妈知道土拨鼠,也听说过穿山甲
当我说火车可以在地下奔跑时
她并不感到好奇
她不喜欢坐扶梯,觉得那一节节涌过来的
像波浪,让她头晕眼花
也不让我搀扶,执意要自己走步行台阶
她攀着栏杆,身子斜过来
一步一步,艰难地向下
仿佛一脚踩空,就人仰马翻
旁边的人流,有人诧异地看我
好像我在教一个老太太
做腿脚功能恢复的功课
而爸爸已乘着电梯下到底层
站在边上望我们,一步也不敢走远
他抱怨妈妈没用,像个累赘
妈妈耳聋,况且又在嘈杂的人群中
总算上了车,并且有人让了座位
我从反光的玻璃上,看见两个人
都一脸疲惫和茫然
地铁在隧道里奔跑,他们一点都
不知道终点
终于费了半天时间,又钻出地面
妈妈喘着气问我,为什么要把她
领到地下“受罪”
我突然有点伤感:这一次我领了回来
还有多久,他们去了地下
却再也领不回来
[爱]
不要说孝敬,我不配
我想说的,那是爱
当爸爸的老年斑,有一小块
长在了我的额头,妈妈的耳聋
传染给我的一只耳朵
怎么可以用“孝敬”,肤浅地
解释那一串螺旋式密码
妈妈已老到一种境界:返璞归真
孩子般随心所欲,又菩萨般安详澄明
而爸爸,炼狱的大半生
让他持重,世事洞明
像一堵残损却厚重的墙
挡在路口,让我暂时不去想死亡
那一望无际的荒凉
当我不断对人说起:老父母还活在人世
我感到多么幸福和年轻
父母种了一生地,把“爱”
种在了子女的心上
这应是他们最好的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