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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人间隔着茫茫风浪(组诗)

2019-11-13高鹏程

草堂 2019年6期
关键词:渔火梧桐县城

高鹏程

[县城:理想生活]

要有干净的水。新鲜的空气和安全的食物。

用来维持最基本的生存。

(这是否已近乎奢望?)

有无须豪华但足以遮挡风雨的房子

不用考试的小学校

来豢养孩子们真正的童年。

无论大小,要有一条河流

用来感知流逝、无常和死亡的提醒。

有一座教堂或者寺庙,借以稳住纷乱的内心。

有伴随黄昏到来的钟声,一小片树林以及尽头

温暖的墓地

用来散步、沉思。一种趋向缓慢、后退的生活。

有一条脐带一样通往乡村的道路

提醒我们血脉的源头。

有一座连接远方的车站

给被一只饭碗钉牢的人生以微薄、隐约的希望。

有各行各业光彩、庸庸碌碌人群

沉默的大多数,支撑起县城最日常的面貌。

要有一些穷人(包括我自己)

从困顿的生活里,看清楚命运的本相并且学会感恩。

甚至要有少量的犯罪分子

见证人性之恶,律法、道德

以及神的力量。

最后,还需要有一个诗人,用午夜的蓝墨水

记录下那些更为真实和隐秘的

生活的痛楚——

在新闻报道和表扬稿无法抵达的地方。

[客运中心]

“汽车站像一颗心脏。”这是

我多年前写下的比喻。这些年来

我习惯把每一次的返乡,都看成这颗心脏扩张后的

静脉回流。而当我返回异地,就仿佛

又经历了一次动脉的输出。

十六年了。这座县城的车站,经历了多次搬迁

最近的一次,使它毗邻了一座基督教堂。

像一个互喻,我在一首有关教堂的诗里写下

这样的句子:通往天堂的客运中心

挤满了疲惫而谦卑的灵魂。

然而,有时候我觉得,载满肉体的大巴

并不比朝向天堂的马车跑得更快

有时候,生活的艰难比灵魂的跋涉

更加让人绝望。

不是每一辆大巴都能带我们

回到故乡

疲惫的身体和破碎的灵魂从来都是

患难兄弟。

接下来的时间,我会继续在午夜的纸上

建起另一座建筑。

它是我一个人的车站,也是我一个人的教堂,在我在

或者不在的时候

我将允许那些黑色的汉字,代替我

奔向未尽的远方。

[渔 火]

沉溺于一朵渔火

沉溺于它寒冷的光,飘忽不定的行踪。沉溺于

它照见的一平方米大小的海面。一立方米的

水下世界。它细小的脚爪向下,走着走着

就消失了。沉溺于那更深的黑和更深的冷和

更深的未知。

沉溺于一朵渔火,沉溺于它中心的

一座教堂。安静的光

平息了多少风浪?但为什么

依旧有那么多亡灵在水上漂荡,依旧有那么多的

沉船在水底埋葬?

沉溺于一朵渔火,沉溺于

你眼中的一星光亮,多少往昔、桅帆、逝水

都化成了粼粼微光

及至醒来,已事隔多年

我和你隔着茫茫的人间

我和人间隔着茫茫的风浪。

[塔山路:梧桐之眼]

一条由房产中介、小商品和女人组成的狭长街巷

高大的法国梧桐带来夏日的浓荫。

但我习惯在秋日的某个雨天,踅进它拐角的书店

在幽暗的光线里,听窗外的雨

沿着一片梧桐的叶脉络落入一首宋词。

这条街巷命名的由来,源自它的东头

一座小山下的遗址

据说已有六千年历史。

黏灰质的土层里曾挖出过一枚鱼钩

由此钓来了这座滨海县城渔业的繁荣。

很久以后,当我从一本旧书中抬起眼神

那些光鲜的事物倏忽不见

包括满街的越地软语,姑娘们

光洁亮丽的面庞以及裸露的长腿。

只有光秃秃的梧桐枝丫

挂着一颗一颗干枯的铃铛

无声、悬垂,消弭在近似虚幻的时空。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

散文里的落叶梧桐,即是诗歌中的

悬铃木,它们曾在不同的时空垂下时间之眼。

但我无法推断,再过六千年

我们生活的时代

还能剩下些什么。我们沦为尘埃的骨殖

还会不会,带有金属的含量?

只有阔大的落叶覆盖了没有人迹的路面

它曾和我拥有枝头相似的青葱

而我

也将重复和它雷同的命运。

只有雨水持续滴进另一双空洞的时间之眼

那又是谁?

——谁在诉说?谁又在倾听?

[图书馆]

它存在于我日渐昏聩的记忆中

一幢不起眼的灰色建筑。

水磨石楼梯。木格窗。然后是

潮湿、浊重光线里的一位

昏昏欲睡的图书管理员。

“有些书页是甜的。”但有些

不是。进入窄门的途径,往往比书脊

更加陡峭。需要付出全部的少年光阴以及盗火者

失明的代价。

他想起另一个,曾经在自己的迷宫里打盹的人

其间不同的是:他的梦里

藏着一个更大迷宫,一个天堂模样的

图书馆

木桌上的油灯仿佛他

失明的眼眶,映照着一本书的封面。

翻卷着页边的旧书里,传来逝者

无声的喧哗。

一些页码缺失了,书本中

一些人物的命运是否会因此改变?

一个图书管理员疲惫的神情是否

平添了几分警觉?

窗外,法国梧桐带来了不确定的起伏

靠近窗口角落的一把靠背椅子还保持着

一个青涩少年习惯的姿势。

时间消失了

桌面上,一层薄薄的灰尘,隔开了它

和一个庞大时代的背影。

[创作谈]

大约是2000 年夏天,我从借居了六年的渔港小镇来到县城里谋生。在当地电视台做一名电视节目编导。接下来的几年内,我不停地在这座小城的一些地下室、车棚和阁楼之间辗转搬迁。这样的生活大约持续了三年多,最后,终于在单位老广电站的一间废弃的播音室里安顿下来。那是位于老城区的一个几近荒芜的院落,长满了蔺草。

十多年来,我在这座南方小城的各个角落辗转,不停地变换着谋生的职业:编导、记者、安全监管员、办公室文员等等。因为自身的生存状态的原因,我关注最多的,还是和我一样的人群的哀乐悲苦。这些人和事都是微小的,他们的疼痛也是微小的。但我并不认为因为微小就可以忽视它们。我读布罗代尔的有关历史的三段论,我相信那些微小和真实里,藏着更加深远和宽阔的意义。

加缪在谈到一个作家的使命时说:写作之所以光荣,是因为它有所承担,它承担的不仅仅是写作。它迫使作家以自己的方式、凭自己的力量,和这个时代所有的人一起,承担共有的不幸和希望。大作家写大作品,小作家写小作品。我一直觉得,这种小,也许只是题材的小、尺幅的小,但不会是格局的小、胸怀的小。每一个人都是不可替代的,每一个写作者同样不可替代。诗歌写作已经成为我省察生活的一种方式,但愿它的微光能始终烛照普通人的生活与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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