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已到了老年(组诗)
2019-11-13张曙光
张曙光
[如果驾一辆吉普车环游世界]
希望是一柄温柔的裁纸刀。
月亮有沙子一样的颜色。
坐在世界屋脊上看着夕阳
这是我知道的最不浪漫的事情。
从某个角度看,每个人都是宇宙的中心。
而从另一个角度,宇宙甚至微不足道。
事实上,它并不比一粒沙子更大,
也不比一朵野花美丽。
我们每个人都会死去,
然后获得永生(他们说)。但在这之前
我们必须赶很多路,说
很多话,或看很多风景,直到
我们的心感到疲倦,
车子轮胎上的花纹磨平。
一切都将变得缥缈,如同道路。
它在夜色中无望地延展。
我们会听完一首歌,站起身
喝光杯子里的最后一滴,
酒或是咖啡(由它去),
然后躺在某张床上(随便在哪里)
沉沉地睡去,不再醒来。
[时间的沙子]——看古埃及文明展
手掌上的风,回旋,升起。石头
变成沙子。至少,我们期待某些变化。
变化即神迹。仅此而已。一场雨下在昨天。
但昨天去了哪里?船离开河岸已经很久了。
驶向未知。但哪里是彼岸?五千年,或更久远。
老屋。石像。尘土。和动物们。它们仍在原地
等着主人的返回,抑或有着更深的意图。
光是粒子。或时间。或只是出于某种贫乏的想象。
它眼睛般张开。假如机器能思考,它会拥有一个吻吗?
门敞开。关上。风景在风景之外,仍然是风景。没什么不同。
时间在时间中老去。还有我们,和陶罐。
在无尽的循环中损耗着自身。直到
灵魂从死亡中站起,抗拒着时间,像一枚坚果。
语言是美丽的咒语。它被喃喃念出,时间一样古老。
[塞 壬]
花园寂静。一切都很完美。
月亮按时升起,浑圆,投射下清冷的火。
风轻柔地拂过树木,灯柱,和人脸。
鸟儿变得乖巧。云浅睡在树梢。
没有空难,没有地震,也没有瘟疫。
似乎一切都在按照永恒设定的秩序正常运转。
大海在远方。怀抱着岛屿,像安抚自己顽皮的孩子。
睡吧,让一切睡得安稳。
我将在寂静中听你的歌声。
[七月在沈北康复中心]
七月。青草沿着斜坡向下生长
偶尔夹杂着一簇野花。轮椅经过。
我的生活如此狼狈,仿佛活在
一个密闭的螺蛳壳里,看上去坚固
其实命运一脚踏上就会踩得粉碎。
这个世界是这样小,小得可以放进
口袋里。我们骑着气泡飞行,迷失了方向。
灰尘行星般从身边掠过。
亲爱的黑暗。P.J.哈维演唱。
它围裹着我,像小时候的那条浴巾。
歌声,还是黑暗?哦亲爱的
诗不是发现,也不是抚慰。诗是
黑暗,和死亡。它见证着我们的生活
和不幸。没有人告诉我为了什么。
[巴赫的音乐]
巴赫。古典音乐台,调频102.6
此刻我正泡在浴缸里,热气
让我全身的每一个毛孔张开
窗外已是九月。槭树和杨树的叶子
开始泛黄。此后的一段日子里,
它们将会变得比花朵还要美丽
然后飘落,完成一次生命的轮回
(遵从这样永恒的法则,那逝去的
我们挚爱的一切能否再回来?)
大提琴诉说着巴赫。他的音乐让我感动
“我不再抱怨,他们不喜欢我的诗
也许对我是最好的奖赏。”在电话里
我对一位朋友这样讲。然后
我们都沉默了。写诗不是为了
取悦别人,而只是用来抚慰自己——
在这个世界我得到的已经足够多了
我不想再去得到什么,除了理解和爱
我会把期待留给未来。然而未来
真的存在吗?我不知道。但我不会
为此感到不安。哦巴赫,用你的音乐
围裹我吧。水,音乐,温暖而明亮
[生 命]
舞者在钢索上舞蹈
做着各种令人晕眩的
高难度动作
受限于时间
美只是在瞬间迸发
如夜空中的焰火
或炮弹拖曳的
弧光。短暂的一瞬
却换取了永恒
[一首诗]
一首诗有时不是一首诗。它是一座山。
你得用尽全力才能
达到峰顶。透过云雾,也许
什么也看不见。
一首诗有时不是一首诗。它是一条河。
仿佛是在忘川,你让小船在逆流而上。
或躺在船上,望着天上的云朵
任随波涛把你带到哪里。
一首诗有时不是一首诗。它是一片原野。
长满荒草,或到处布满了瓦砾。
你在远古的废墟上
盖起你的小房子。
一首诗有时不是一首诗。它是一块石头。
它击中了你,正像你当时用来
击中别人。现在一切变得安静了。
你在上面雕刻出人形。
[空 白]
意味着什么?海哭泣着。海在远处
当我们过分执着于意义,但说实话
我从来不知道意义是些什么——
某种充填物?抛向球筐篮球的弧线?
琴键上飞动指尖下的一连串的琶音?
窗玻璃上蜿蜒的雨滴,却无法
落在地上?对于空无徒劳的反抗?
又抑或我们生命的轨迹?对于后者
我们早已明了。如果,但愿只是如果
有一天,当面对死亡,我们会说些什么?
我们缓缓融入光中,直到一切
失去了意义。大歌剧院的头颅
沉重地垂下。海在远处。海哭泣着
谁会在其中领会到这永远的沉寂?
[如你所见]
日子在错愕中度过。就是这样。
尽管无论是雨雪还是晴天
总是不曾溢出我们的预期。风景
因眼睛而存在。反过来也是一样。
雪淹没灌木丛,看上去是灰色的。
房屋的影子在缓慢移动,仿佛试图去挑战
世界隐秘的秩序。但什么都不曾改变。
现在一切都安静下来了,像夜晚
靠在花园的长椅上沉思着
阿拉伯世界的革命。窗帘回忆般地
垂下,但似乎并不沉重。它们有时
会模拟出波浪的形状。此外
还有另一些途径带我们回到过去
譬如一束枯花,巴士,钥匙,破损的风筝
或“猜猜是谁在打电话”。诸如此类。
穿过这扇旋转门我们又会通向哪里?
没有答案。也不会有人这样去问。
生活就是这样。或许。一个站台。中转站。
下面的车站统统被称作未来。
[诗]
我捍卫诗歌的纯正性。门
向着风景敞开。李花开得像雪
说起来,我已经大半年没有见到雪了
要是我说我想念它,是否会显得
虚假和滑稽?对这个世界,我
保有一点点爱,更多是失望和无奈
说到底,诗并不需要刻意做些什么
除了认真去读、去写。我会隔着空气
同自己交谈,隔着几个街区同自己交谈
隔着陆地和海洋,隔着白天和夜晚
同自己交谈,隔着无数人和语言
(活着或死去)同自己交谈
而在我和诗歌之间,有着无限的
可能性,或什么也没有。就是这样。
[静止的画面]
美丽的树篱。从灰色变成白色。
鸟儿们蓦地射向天空,像密集的子弹。
冬天是一幅静止的画面。我用脚步
丈量着这一片孤寂的风景
却忽略了那页A4 纸空白的存在。
它会无限延展着,直到最终背离我们。
不要和我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或是“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雪是冬天的名片。它常常在不经意间
出现在我们的客厅。我的一只鞋子湿了。
我知道,如果此刻我画一幅窗帘(像帕拉修斯)
一切就会消失:雪,街景,树影模糊的天空。
不知不觉已到了老年。我感到羞愧。
仿佛在高速行驶的列车上,事物
飞快地从车窗外闪过。你来不及
看清它们,更是无法说出它们的名字。
甚至没有时间发出一声叹息,当
让人遗忘的冬天在人们的头顶狂暴地肆虐。
你探究事物隐秘联系和命运的塔罗牌
告诉我,那只雪球最终会滚向哪里?
[“一场大雪……”]
一场大雪驱赶着冬天。
樱草花的叶瓣一片片落下。
我读《巴登夏日》,列昂尼德·茨普金著。
我不那么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但——
“厚厚的积雪在脚下嘎吱嘎吱地响,
十字路口排着一长串等信号灯的无轨电车。”
这是我曾经的风景,那些死去的日子。
时间被时间埋葬,还有心情,云朵
和日历。昨天散步时我的一条围巾丢了。
我很久没有读小说了。我读的最后一本小说
是在上一个夏天,伯恩哈德的《历代大师》。
这期间有很多事情发生,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巨大的齿轮咔咔响着,带动着那架磨损的机器。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真正可靠。
没有什么。一切都在变化、消失。
最终变得像雪一样虚无。
[纳博科夫的蝴蝶]
纳博科夫喜爱蝴蝶。他捕捉
并杀死它们。他把它们做成标本
钉在纸板上。这是否在告诉我们
爱是一件残忍的事情?早餐过后
我清洗着碗筷。大海在远处发蓝。
它沉默。我听不到它的声音。也许太远了。
我听到的只是自来水管发出的哗哗声。
我喜爱海。但我无法捕捉
并杀死它。我无法把它做成标本
钉在纸板上。爱有不同的方式。
美也是这样。大海在远处。发蓝
并沉默。我知道它仍然活着。
它沉默着。但我知道它愤怒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