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大河向北流

2019-11-13曹文军

湛江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竹排大河土匪

◎曹文军

大河不大,仅三丈来宽,平常水深不过半胸,水流轻缓。若大雨连天,水位暴涨至桥面,其汹涌咆哮,不亚于电影《大渡河》中铁索桥下的气势。我小学三年级那年的春夏之交,一场暴雨,个把时辰,河水就涨到了离桥面两指的高度。骤雨初歇,我们一行五人,相约上学,眼见滔滔洪水,犹疑不决。石牯一声大喝:不怕死的,冲!我和其他三个,箭步过桥。回头一看,石牯落水了!眼睁睁看着他在水中时隐时现,北流不返。

三天后,母亲说,石牯的尸体在黄龙口找到了。大河北去二十里,与章江在黄龙的叶墩汇合,形成一片沙滩,人称黄龙口。石牯姐妹六个,就他一个男的。他母亲哭得一地潮湿,泪水干了,就以头撞门,“砰砰”巨响,把我家那只卧病的老狗都惊吠了。后来,她又生一个,竟是哑巴。从此,她疯了,成天游荡在田埂地头,诅天咒地。偶尔,出现在墙头巷角,把我吓得打飞脚。出了巷子,回头一看,她仍在踉踉跄跄地追,骂不绝口:短命鬼!短命鬼!

关于大河,我们兰田有句俗话:大河大河,命大过河,命细下河。意思说,命好的,逢凶化吉,总能过得去。命不好的,晴天朗日,脚底一滑,照样溺死。自我记事起,死在大河里的还真有好几个,有酒鬼,也有半大的细伢。捞起来,破席一裹,在荒地里打个坑,埋了。第二天,该出工的出工,该赴墟的赴墟,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奶奶给我讲过大河的故事。有一年,挨着中秋节那日,“朱毛”领了三十几个红军,在兰田住了三天三夜,正准备过节,忽然乌天暗日,雨水像筛糠般落下。“朱毛”在曹家厅厦坐着,吧嗒吧嗒吸烟,警卫员喊吃饭,他俩就像没听见,冒雨往外走。这时,西头枪声大作。“朱毛”返回,急令正在午饭的红军,赶到大河边,放了竹排,往江西方向走。随后赶到的白军,仗着手里的武器,把剩下的几张竹排放了,斗胆追去。没出三里地,打头的竹排撞岩,翻了,溺死二个。另有一个,被散架的竹排插了肚皮,肠子淌出几根。

中学时,上地理课,我问老师,为什么山脉、水系图上有大庾岭、油山,但没有我们兰田的大河?老师笑了,这有什么奇怪呢?大河太小,小得冇人知晓啊。参加工作后,我走南闯北,大江大河见得多,才信了老师的话:大河太小了。

这条小得连县级地图都懒得标注的河,发源于大庾岭次高峰的油山南麓,于群山峡谷中西行三十里,尔后在兰田右转、北流,汇入赣江支流——章水。听我叔公讲,因为大河,因为大山,兰田人自古靠山吃山。造纸、卖笋、放竹排,加上田多人少,“大跃进”那会,到处饿死人,我们兰田人却个个额门反光。就算米缸见了底,也不急,一张竹排上江西,挨夜回来,便可生火做饭。所以啊,兰田的后生,娶的多是江西大余妹子。这些堂客们常说,嫁上嫁下,不如兰田、寨下(兰田东邻的村庄)。

油山是雄性的,而他发轫的大河,多是清流汩汩,温柔贞静,宛如兰田人的日子,简单明白而又富足安详。大河北流,入章水、融赣江之后,籍籍无名。在广东,鲜有人知道这条“叛逃”的河;在江西,也没几个人知晓她的“出身”。因了这重“暧昧”,兰田人北上南下,一开声,往往就被误解。南下南雄,人家说你是江西老表;北上大余,人家说你是广东崽俚。

兰田人“不靠谱”的乡音,也有便利的一面。抗日战争前后,中共赣粤边特委书记杨尚奎率部活动在雄余交界山区,与国民党顽固势力开展游击战。其中,两次驻扎兰田。来自赣南、闽西、粤北的游击队员,凭着地方特色的客家话,在这里找到了“知音”。有的认了本家,有的认了老庚(同年),有的认了亲门。像是回到自己的故乡,但有风吹草动,游击队早就转移了。

我叔公说,兰田驻过红军,也来过白军、土匪,但没在这里打过仗。当兵的、做土匪的也是人,人来了,就是客。有粮给他们一点,有房也腾给他们。“文革”那会,大队部有人想整我们,说我们“通敌”。通什么敌呢?不过是报个信罢了。仇家来了,能走的走,能躲的躲。人走气消,不打不杀,好过庙里烧高香啊!

兰田人就这样,为红、白两军留下慈母般的印象。大河则迥然不同,表面上温柔贞静,里头桀骜不驯,甚至嫉恶如仇。从油山之巅向西张望,她素如白绢,逶迤西流,完全任人摆布的样子。从湖山半腰北向张望,她青如黛玉,在山峦峡谷动若游龙,把兰田人的苦闷、压抑以及被误解席卷而去。

1937年11月,杨尚奎所部的一支游击小分队,接到命令下山,从兰田水路出江西大余,与先前集结在池江弓里的队伍汇合,准备接受改编,开赴抗日前线。那一天,兰田人就像送别自家的亲人,一大早造饭、做米果、煮鸡蛋,还给每人温一竹筒酒酿。竹排下河,竹竿轻点,顺流向北。不料行至大水岽,突遭土匪火铳袭击。散弹铺排而来,幸好威力不大,只有五人受轻伤。他们灵机一动,把枪支留在竹排上,翻身下水,顶着竹排缓缓移动。土匪见水中带血,以为游击队死光了,扔了火铳,跳下河里,去拿竹排上的枪。刹那,游击队将竹排一掀,掏出匕首,三个土匪,瞬间成了水鬼。

大学毕业后,我举家迁出兰田,难得回去一次,看到兰田的变化,不禁喟然。迅猛崛起、膨胀的城市,吸引了无数智力和资本,也吸附了农村的劳力。眼前的兰田,即是村前那棵樟树,远看华冠丽服,近观败絮其中,老弱空心。唯有大河,一如既往地清澈、丰沛,一如既往地北流、北流……全然不知世道已变,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

去年清明节,我回兰田扫墓。在上山的路上遇见一个哑佬,对我咿咿吖吖,比比划划。我一脸茫然,他就用拔刀在地上画,我近前一看,是“毛毛”两字,这是我的乳名。我恍然想起,他是凤多,石牯的弟弟。扫墓后,他用摩托车把我带到他家里。屋里有三个小孩,还有一个三十大几的女人,显然是他老婆。凤多熟练地拨弄手机,“扫一扫”加我微信。问起近况,他老婆告诉我:早几年出去打过工,没挣到钱。后来回家养牛,养了三十几头。放养在东坑里,也不怎么需要打理,三年出栏,一头牛差不多一万块的收入。我说,那好呀,纯放养的牛,好吃、好卖。凤多在一旁比比划划,吱吱呀呀。他老婆充当“翻译”:大河在大水岽那一段,拦了坝,建了水电站,河里的鱼多起来了。鱼塘都用不着了,想吃鱼,就去大河里拉一网。说罢,他上楼,取了一袋鱼干,送给我。

鱼干早被我吃了。那些鱼、那条名叫大河的河,却在我心里、梦里日渐鲜活。

猜你喜欢

竹排大河土匪
张大千摆“空城计”
3版参考答案《竹排嫂》
家有“小土匪”
未及终点
大河中的摇篮(下)
大河中的摇篮(上)
土匪变成企业家
“土匪”蒙难记?
文明礼仪的检阅
难忘的鸬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