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色斑斓
2019-11-13◎苏迅
◎苏 迅
一
这个世界大变样了。中山路、人民路,原来是市中心交通要道更是最热闹的商业街区,中山路连接着明清故城的南门与北门,人民路则连接东西二门,将这方圆十二里的老城区交叉贯穿而过。马路两侧鳞次栉比的商场、商店、铺面一眼也望不到头,从百年老店状元楼菜馆、聚丰园酒家、世泰盛绸缎庄、老凤祥银楼、拱北楼面店、功德林素食馆、陆稿荐熟食店、王兴记馄饨店、李同丰参药店到前后脚引进的八佰伴、金燕、美罗、苏宁、好买得、家乐福等崭新大型商场,大众电影院、和平电影院、大世界影城、奥斯卡影院,还有肯德基、麦当劳、德克士、必胜客、星巴克、顶鼎鸡等连锁餐饮店,大商场大商店之间错落夹杂着更多的小店铺,炒糖栗子的,做滚糖山楂的,卖珍珠奶茶、进口冰激凌、热腾腾牛肉饼、海棠糕、梅花糕的,卖服装鞋帽、报刊杂志、电子产品、文化用品、医药补品的……在几个小弄堂口沿上,跨进水泥门槛,地坪往下一沉,昏暗中居然还隐藏几家定做花圈、寿衣的小铺,虽说地段位置搬移过几回,总之多少年也没在这条路上消失,自然了,最近十几年间那些货品也不可能真的是现做了,均由外地批发市场采购过来。在澄蓝的夜色里,电子招牌霓虹灯闪烁,若有足够的高度,你能从空中俯视,城市定然像透了开满繁花的一株巨大桃树,似乎下定决心要勾引每个人的无尽春梦。一到节假日,人行道上更是人头攒动人潮汹涌,让你迈不开步,下不去脚,拎着水果或者保暖瓶急着赶路去妇幼保健医院、第一人民医院、第二人民医院或中医院的人左挤右闪快步腾挪,恨不得摔东西跳脚骂娘……几十年,都是如此,称得上是个繁华!可是自从围城起修地铁,马路两边大小店铺就纷纷打烊关门,一开始还贴个通告,往往是以“因城市建设原因,地铁施工期间”开头,到后来则纷纷闷声发财,一关了之。地铁在城市中心修了三年多,通车以后,绝大多数的商铺却再也没有复业。有关部门在马路的机动车道、自行车道和人行道之间增设了隔离带,大马路彻底改观,再也不是商业街区模样,纯粹两条规范的交通衢道了。现在,中山路、人民路的人行道上可以来练长跑。一开始,老人们还不断在充满回忆的情绪里数落,都是断命修地铁,把几百年聚集起来的人气财气都挖散了,这人气财气一散就全玩结,市中心的商业彻底歇搁败坍,看看多少原本号称寸土寸金的高价铺面都空关了好几年,真真作孽。鸿运大酒店、东林大酒店、新世纪百货都先后关张歇业,一栋栋大楼成了死气沉沉的闲置房产,真叫要命。可是后来,年轻些的人们发现,围城修地铁其实只是一个拐点,甚至只是一个表面现象,传统商业面临的寒潮,根本就是中国社会的一种大局面大趋势大潮流。现在购物还有多少人去商店?躺在床上手指头动动,是东西也选好,钞票也付完,只要等快递员送货上门。难得走进商场一回,看中的服装上身一试,拿出手机拍张照,打开微信扫一扫,网上同款的货品跳出来几十页,挑到眼也花,岂止是货比三家?网店毕竟没有房租人力成本,几乎透明的竞争态势,物美价廉是肯定的,实体店哪里还会得有生意?所以有社会问题专家说,现在连美食都可以快送,除了美容店、健身房、洗脚馆等顾客肉身不可缺位的商业需要实体店,越来越多的购物和消费都会在手机里面完成。商业街、实体店都快成为历史陈迹了。
如若市场细分,古玩艺术品市场算是小部类之一种,在这个时代,难免也有网络化的趋势。但就其高端层面而论,目前的现状是,拍卖成为了最主流的的业态,各种展会成为补充,效率优先,一切朝着短、平、快齐步走,店铺经营自然也相应萎缩。可是,作为文化产品或者精神消费品的古玩艺术品,其消费又不仅仅在于“购买”这么简单直接。因为,面对面的洽谈、沟通、商榷、学习、交流,也是玩收藏的诸多精神体验和消费回报内容之一,不可或缺,因此古玩店里喝茶、闲聊、鉴赏、淘宝依然是令人陶醉的,也是一如既往吸引人的地方。这算是大世道里的一个小意外,既寄托了一些人的命运和生活,也寄存了一些人的喜怒哀乐以及种种得失、幻想与希望。
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行业,又处在中国社会非常特殊的阶段,一切都变得纷繁复杂,甚至令人眼花缭乱。尤其是最近的二十来年间,情况愈加光怪陆离。市场这只无形的手无处不在,资本兴云布雨拨弄众生,惑乱人心,还搅动世风,粗暴地撕裂着改写着许多轨迹和规则,一切都有扭曲与变形的风险。明明是生意人,却偏偏刻意要装扮成“文化人”,似乎在这个世界上“文化人”这面道具还有余沥可沽,还有高于常人的荣光,而实则真正的文化人早已经被彻底边缘化,在资本面前沦为了弱势群体。他们满口奢谈着“文化”“文化”,引用着从电视等现代传媒上学来的种种言论,生搬硬套而乐此不疲;他们兴办着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所谓民办“博物馆”“艺术馆”,企图掩盖商店的本来面目,努力将商品装扮成“藏品”,而内心里谋划着一笔笔现实可计的生意经,带着刻不容缓的急切与焦虑,恨不能立时立刻直奔主题,从“博物馆”“艺术馆”里扛出真金白银的人民币;他们组织起名目繁多的各类学会、雅集、研究会,互封着会长、副会长,将理应是小众的同仁组织极尽宣传包装之能事,拼命在大众面前鼓噪表演,吸引眼球,意图博取热钱,与资本来一个更为亲密的媾和;他们抱团取暖又同时互相攻讦,支付极其低廉的代价,笼络来大小官员和所谓专家学者,帮闲间或帮忙,为他们站台和背书,不断炮制出生机勃勃的文化景象甚至市场奇迹……
这是个喧嚣的世界,明眼人可以洞察,云遮雾绕的表象下面,其实是有迹可查。一切皆不出资本的樊篱。
二
腊月初八,江南忽然落起了雪。开始的三天是下午零零星星飘起雪花,年轻人乘着天光赶紧找应景的地点去摆拍几张照片,在粘上了一层淡白的树边湖边,做出许多跟明星一般无二的姿势,留住呼出团团白雾欢欣着的人生美妙瞬间。这雪到天黑准停,雪花是始终堆积不起来。直到第四日,上午照旧也是个阴沉沉的天,下午风就长出了指甲,吹起口哨使劲挠人的脸,那雪说下就下,一开始便郑重其事,天黑了,也没停。上半夜赶路的人发现雪是越落越密,开了汽车强光灯也一片迷蒙,气温直往下掉,转弯时候车身有些打滑,惊出一身汗来。到了下半夜,从酒吧里夜总会出来的红男绿女,真正感觉出了不妙,停在路边的车窗上意外地没有被贴上那张熟悉不过的黄色罚单,玻璃已经被雪冻结,要命的是车门也拉不开,雨刮器更是彻底冻牢,车是动不了啦,短命的出租车统一失了踪,只好步行着走,一路上连滚带爬要摔多少个跟斗则是自己也数不清了。多少年也没有这样正正经经地下过雪了,看着路上堆起足可陷没鞋帮的积雪,前几天的小惊喜在一夜之间彻底消散,人们多少有点不知所措起来。这雪不停,紧紧地又落了整整两天,城市里到处是冻裂的水管和对小区局部停电停气的怨声。
老万到达涤石山房的时候,背心已经冒出了汗芽,从地铁出口到此地不过半站路的脚程。这天!即使是这样天气,他也不敢不来开门,不要说落雪,就是落铁,也保不定朋友要来喝茶。开店这些年,就没歇过一天,大年三十也要奉陪到下午两三点才能够离店回家,赶祭祖最后一柱香磕头,年初一大清早南禅寺烧好香就得立马回店开门,给拜年来的朋友奉上一杯香喷喷甜滋滋的元宝茶!累是累,朋友同道越聚越多,跟客户的关系越发瓷实,心里踏实,也是愉悦的。透过窗户玻璃上的霜花,老万看到了打着旋落下的雪片和对面消失了顶盖的高楼,亮白的反光把店堂照得一片清泠,甚至有点耀眼,像在水晶宫里。老万把里外两间的空调都打开,给浸泡茶盏的大瓯换过清水,取出自己用的那只晓芳窑汝釉八方杯,开片纹已经养出了水润的金色铁线,玻璃壶放进陈年普洱和宜兴红茶、台湾高山茶、玫瑰花、杭白菊,看电磁灶上红色的水温显示器一度一度往上跳,转身拿根橙红丝线,把瓦盆里佛手的枝条绑一绑。枝干上碧波生青的刺尖长而硬实,与滚壮宽厚的叶片彰显出这植物生命的张力,九枚金灿灿肥硕的佛手挤满一树,巍巍颤动,香气氤氲开来。这时,水滚了,水壶喷出几条浓白水汽,发出吱吱叫声。
香。章总一边收拢伞,一边弯腰去脱脚上套着的铁鞋掌。嚯,上特种装备了,我从地铁出来也连打了好几个滑塌。老万笑着帮他把伞挂到门背后。前年去爬黄山,碰巧山上大雪,才买了这副鞋掌,没舍得丢,这回倒帮了大忙,一路上看见好几个时髦女人滚元宝。章总很得意,敞开羽绒大衣,凑到佛手边深嗅。
老万把茶泡开,从清水中取出一只青瓷盏,两只茶杯均用滚水冲过,缓缓注入金红滚烫的茶汤。章总尖起嘴小嘬一口,抿了几抿,冻得红里泛白的脸颊开始恢复如常。章总说,这连下了几天的雪,也没出门,今天憋不住啦,跑来报到了。老万说,要说古玩这东西,成人玩具,也是精神鸦片。章总笑起来,高雅的精神食粮。老万笑笑说,所以今天早早把门开了,几位朋友数日没有现身,估计都要出洞来了。章总说,再过几天就准备出门过年,又得半个多月见不着啊。老万笑笑,章总说道,去年轧了一回洋荤,跟老婆两人赶到迪拜去过年,结果路途遥远累掉半条命不说,到了迪拜看看全是中国人做世界,钻石名表一律不打折,中国人买起来还是不要命,跟抢一样,钞票当草纸,人家外国人还不把咱们当人看,拼命刻薄中国人,想想真是何苦。老万问,今年打算海南蹲蹲?章总苦笑,在海南度过几次春节,两个人冷清得要死。那栋房子是一年也难得住几天,还要雇个保姆打扫照料,好在买的时候房价低,撂荒在那里倒也赚了几百万。老万道,铜钱银子赶大堆,投资套房产,盈利倒比开个厂还赚得多,既用着又赚着,梦里都笑醒。章总笑道,不过今年老太婆想去泰国过年,吃吃新鲜水果海鲜,佛国世界,烧烧香,据说那里春节也热闹,日脚想必好过。老万点头赞同,好几个朋友现在过年都去东南亚,泰国是首选。开店容易守店难,自己开着山房就寸步难离,没了那个好命。老万取过糖霜金桔饼、红杏脯干、椒盐山核桃肉和巧克力来,两人的茶喝得热气腾腾,章总问,今天老板娘不来店里了吧?话音未落,万太太拎着马夹袋进来了,跺着脚笑道,刚去小菜场买点菜,这天一落雪,像样的蔬菜都断了货,才买着一棵大白菜!章总说,大白菜好,广东人说法,叫大发财!放上点虾米,拿鸡汤一炖,一道名菜,叫做金钩白菜,味道赞!万太太摇摇头,现在说白菜都有浸泡福尔马林的,人心怎么都这样了,想不通。老万和章总捧着茶杯转到里间去,打开保险箱取出几件玉器来,翻开博物馆典藏图册,摆开放大镜,细细探讨。
老万听见外面他太太一声问好声音,张罗着在招呼客人坐下来。一抬头,却见强海涛已经一步跨进了里间,满脸堆笑的,不等主人招呼,就斜着身子靠桌边坐下来了。万太太没截住人,站在门边朝里望了望,老万示意,算了。老万淡然打招呼,强总好。强海涛以前开公司发了点财,最近几年实业钱难赚,说是正在向文化产业转型,拜市里博物馆长为师搞起了收藏,谋了个市收藏协会副会长的头衔,成了收藏界的名人,喜欢别人尊称他“强会长”。听到老万称他“强总”,倒是一愣,但迅即又恢复起满面春风,有求于人,身段只好放软。老万跟他没什么交情,涤石山房新开时节强海涛偶然上门买过一件清晚期民窑瓷器,普通玩意,上门看了好几回,为个千儿八百块讨价还价磨叽半天,还要老万“三包”。老万道,你也是行里人,古玩这东西有什么“三包”,只有做假货的才肋排骨拍到断,做行家生意的从来没有包拍胸脯的。开给你的就是个交行价,看得懂你买,没把握就放弃。强海涛这才红着脸付了钱,也算是死抗了一记,保存了点脸面。就那么一次交道,老万便看扁了这个强会长。章总看来人这路数,没规没矩,倒站起身来把桌上的几件玉器往保险箱里归置,将铁门一钥。看老万是留他继续坐着的意思,于是重新坐下来喝茶,干等来人开口。
强海涛看这光景,干咳了一声,陪着笑对老万说,今天上门有事相求,请万老师帮忙。说着,眼睛望着章总,倒有请前客让后客的意思,老万笑笑说,这位是我好友,没什么好回避的,强总有事请吩咐,我是能帮尽量帮,如果超出能力范围就只好说声对不起了。强海涛摸摸鼻子说,这事对您万老师那实在是举手之劳,便当得很!有件玉器,想请您老法师掌掌眼。老万迟疑了一下,说,这个怕是不妥,我是做这行生意的,东西对了还好说,万一有毛病,背后说别人东西不灵,就成了“打枪”,这不合规矩。强海涛闻言急了,拱着手说道,东西不是行里人的,请您掌眼我也绝对不会泄露,务必请您帮帮忙!老万看强海涛这是不达目的赖着不走的意思,只好松了口,那就拿出来看看?不过有言在先,我是说过就散,事后概不认账。
强海涛赶忙从包里取出一块片状玉佩来,老万瞥了一眼,透雕的瑞兽造型,遍身是红黑色斑,也没动手去接,笑着对章总点点头,老兄你看看吧,给个判断!说着,起身给强海涛加只杯子,倒了茶。章总示意强海涛把玉放置在桌面上,再拿到手中看了看,古玩行的规矩,叫做“玉不过手”,东西是不能手对手传递的。章总抬头对老万道,那我斗胆啦?老万继续烧水,道,实话实说。章总放下玉佩说,这是件古玉,很开门。说完观察老万的表情,老万笑道,这个不是难点,精确断断代呢。章总于是继续往下说,我的看法是明代的东西,工不够细致,算是个民间中等工艺吧。强海涛道,不是都说“粗大明”吗,明朝玉器不都是粗工吗,这个工应该够得上精品了吧。章总说,所谓的“粗大明”只是说明朝玉器一般粗活比较常见,其实明朝也有细工精品,以前经常混淆在清朝玉器中被误认为是乾隆工而已。强海涛不吱声了。老万说,讲讲这玉器上面的色斑呢。章总说,一般古玉行家看到明清玉器上这种色斑都会说是“老提油”,这件刚才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色斑晕散自然,色重之处有钙化斑点和咬蚀痕迹,可以判断是入土所致,所以我的看法这是土沁而非提油。老万频频颔首,说,我完全赞同老兄的判断。强海涛迟疑道,这件玉器极具争议,很多人都说是假,除了您这里之外只有一位行家判老,事到如今我也有点发懵了。章总道,这些“行家”不会看是因为玉器的透雕侧边上当时打磨过,拉丝痕不那么典型而已,可是管钻定位孔很明显,古代铊具加工痕迹十分明确。老万看强海涛依然忸怩着,说道,这种普货都开门成这样了,有什么好争议的!近几年都叫仿品造假给吓破了胆,现在是不管看得懂看不懂真品假货都一律判假,似乎唯有如此才显出他水平高。强海涛拿起玉佩,凑上前去,粘着老万要“继续深入商榷商榷”,章总叹口气,赶紧抽身晃到外间去跟万太太聊闲话,对万太太挤挤眼:就这种水平还好意思出来“商榷”,不着四六啊。
看强海涛绕来绕去费了无数的口舌,所关心的不过是这件玉佩到底值多少钱,老万不耐烦起来,说,这种民间工艺的古玉如果在涤石山房,最多卖个一两万块钱,再多就是存心宰客了。强海涛这才收起玉佩道了谢,走了。
章总走进来笑道,看来这位强会长还要拿给别人去看。老万倒笑出声来,管他。以为看东西是选总统,大家投票看得票多数?好笑!
到了当天深夜,强海涛的微信朋友圈里忽然发出一个帖子,连着不同角度九张玉佩图片,文字显然是打过草稿的,写道:“研究玉石之真,欣赏玉器之美,诚人生一大快事!灯下读此宋代精品古玉,体悟当时极简审美雅趣,慨叹中华文化之深邃浩淼,夜不能寐,记此。”
老万莞尔。
三
章总动身去泰国的前一日,还来涤石山房喝了半天的茶。老万陪他们几位朋友正聊着,万太太走进来说,秦老先生来了。秦老先生每次来,见老万忙着陪朋友,总是不声不响在外间坐等。老万暗自叹口气,走到外间来招呼老人,却见秦老先生的旁边另站着同样一位白发苍苍老者。
秦老先生见老万出来,握住他的手连声打招呼,不好意思,又是打搅你万老师,今天带来个朋友。他指指边上站着的老者,老者也是抱歉地含着笑,两只手局促得不知该往哪里安放,老万赶紧请两位老人坐下,万太太端上热茶来。秦老先生的意思表达清楚了,请老万帮助鉴定一下老者的玉器。老万最近这一年帮秦老先生鉴定过无数藏品,很熟的了,也没客套,请老者取出东西来看。老者从口袋里摸出个手巾包,放到桌面上,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块红黑沁色的瑞兽玉佩!
老万拿起玉佩再看一眼,没错。取出手机点开微信,翻到强海涛所发的帖子,照着图片再比对,确实就是上回强海涛送来“商榷”的那一件!老万抬眼看看老人,笑着道,两位老先生想问什么呢?老者涨红着脸望定秦老先生,还是推他出面开口的意思,秦老先生嗫嚅道,这块玉佩呢是这位老朱先生家传的,前段时间收藏协会和电视台在市博物馆里面举办迎新春义务鉴宝会,老朱先生总在电视上看鉴宝节目,一时好奇就把玉佩送去鉴定了,现在专家盯着老朱先生要收购。他呢家境也不好,几个小辈也不是收藏玉器的人,想想卖了也好。只是说到卖嘛,要多了人家不答应,卖便宜了也吃不起那个亏,所以才登门烦请帮助估估价。
看得出来,这两位老先生都是本份的规矩人,老万胸膛有点发热,立起身言道,两位老先生有所不知,这件玉佩说起来跟我也有点渊源,如果愿意的话,请移步,我们跟里面几位朋友一同商量商量可好?两位老人连连点头,跟老万走进里间来,朋友们纷纷让出椅子请老人坐下。秦老先生问,刚才万老师说跟这块玉佩“有点渊源”,是何解?老万就笑起来,指指章总道,请他来说。于是章总就把几天前强海涛上门“商榷”的经过讲述一遍,大家都笑出声,老朱先生说,是的,没错,当时在博物馆就是这位强会长为我作的鉴定。当时他说这块玉还有很多的疑点,向我借三天去研究研究,我说这块玉是千真万确在家里传了几代人,看他是电视上常出来的著名专家,这才借给他了。秦老先生接着说,老朱先生跟我家世交,碰巧跟我说起此事。我虽说比万老师痴长着几十岁,也玩了多年收藏,对万老师的水平和人品,我是心服口服,所以这桩事,只好偏劳万老师帮帮忙。老万道,两位老先生无需客气,帮忙也谈不上,举手之劳而已。对这件玉佩,上次章总的鉴定是中肯的,没有一个字的不实,今天在座的都是行家,都请上上手。大家围坐着,取玉佩鉴赏了一周,均点头无异议。
老万问老朱先生,现在强专家肯出多少钱收购?老人说,开始时候他说几千块,那我哪里愿意啊,后来慢慢加,现在出到三万。章总奇怪了,说,这就有意思了,那天万老师是说得清清楚楚,市场价也就是两万以内的事,他怎么倒良心发现肯出三万了?老万摇摇头道,这种人,机心重重,向无真心待人,他是谁也不会真信,谁的话也不会全听!
说起来,这位强专家此前还曾经请老万鉴定过一次玉器。那是他来买过瓷器之后的不久,一个电话打给老万,说想登门请教几件玉器。搁下电话也就一会的工夫,一阵风地进来了,人没坐定,就从包里朝外掏玉器,用餐巾纸分别包裹着,打开来露出三件青白玉,一枚剑首、一枚剑璏、一枚小璧,强海涛准备递过桌子来,老万摆摆手,道,看过了。强海涛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说还请万老师指点。老万说,都是西汉,到代真东西。强海涛愣在那里,问,万老师以前见过这几件玉器?老万摇头,没有。强海涛惊奇了,嘴巴有点合不拢,您不上手,望一眼就能断定真假?老万说,出土生坑玉器,旧化特征一目了然,何必一定要上手。强海涛翘起大拇指:您是这个,我服了!那神色甜软得冒油,可这个人也怪,哪怕话是出自真心,却并无真诚可感,也说不清什么原因,老万对此人始终抱着成见和戒心,丝毫无法改变。强海涛却还在喋喋不休,问这问那,这独门绝学要修炼到万老师这般程度,怕很难吧?老万道,这算什么绝学,熟能生巧而已,又不是什么高科技。强海涛恭维道,凭万老师的实战功力,可以多参加点社会活动,一定能够成为具有市场号召力的知名鉴赏家!老万对这些话题没一点兴趣,冷冷道,我不过是个生意人,只希望货真价实做买卖交朋友,日后有人背后提起你,能得到一句“这是个好商人”,我就知足!正说着话,强海涛的手机响了,他提起手机跟对方说,我已经到了,是的是的,就在涤石山房。按说登门请教在行里一般是不公开的暗事,这个强海涛倒好,还约了外人一起来,邪性。
王胖子进门的时候,强海涛手脚飞快,早已经把玉器重新收拾进了包里,老万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老万跟王胖子面熟陌生,不是一条道上走的人,含含糊糊互相问个好,就算招呼过了,王胖子紧挨着强海涛一屁股坐下来,问,小强,有什么玉器需要探讨呀?强海涛看一眼老万,老万没一点表情,起身去泡茶,强海涛就重新一个一个往桌上放纸包。王胖子取出个放大镜,端详起来,不言语,足足看了十几分钟,这才“嗒”地合上放大镜。王胖子打算推玉器过来,老万还是摆摆手,道,高古玉器我不擅长。强海涛松了一口气。说,师傅帮我看看这几件玉器能收不能收?王胖子一字一顿道,这三件东西呢是战国西汉的制式,叫一般行家看呢很容易认为是真品,我仔细研究下来呢是有点问题的,属于呢蚌埠地区新仿,收来做什么呢?当标本吗?哈哈哈……王胖子一时无法掩饰对自己的敬佩之情,笑中充满豪气。强海涛看一眼老万,微微一笑,转过脸,翘起大拇指冲王胖子道,师傅,您老威武!那天王胖子先走,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强海涛对老万说,我知道这三件玉器没毛病,是花了高价从一位知名大藏家手上求购的,来源清晰,今天只是想测试一下谁的功力深厚。老万呵呵笑几声,不语。
后来王胖子也来玩过几回,老万问他,听口气先生跟强总很熟啊,王胖子说,这个小强,以前是跟着我学玉的,多年叫习惯了,他是一直喊我师傅的。老万道,哦,那外人都说他师傅是博物馆长呢。王胖子咧咧嘴,嘟哝道,那是后话了。
这一段老万之前从没提起过,大家听了,一时沉默。章总忽然说,玉见人心。秦老先生道,岂止人心,可见人性。
章总说,自己没眼看东西,只好到处探话音,听多了反而犯疑心病,乱了方寸,这叫做小聪明过头,弄巧成拙。秦老先生说,这人倒像京戏《连环计》里的蒋干了!老万说,既不信于人,必也无信于人。他怀疑当时我说了假话,刻意贬低他的玉,所以反其道而行之,出高价向老朱先生收购呢!秦老先生道,曹操!曹操呀!这下大家都笑出声来了。老万说,那天是多大的雪呵,他居然冒寒赶来,心里其实早就万分看重这件玉佩了呀!
大家正说得热闹,老朱先生的手机忽然响了,老朱先生一看来电,朝手机指指,走到门外去接电话。回进来,道,又是这个强会长的电话,催问肯不肯出手。章总问,老朱先生你自己意下如何?老人说,既然万老师判断只值一两万,我如果三万卖他,不就是讹人了吗?老万劝道,这事得另说,古玩这东西识货是宝,不识是草,估价因人而异,我过手的古玉多,所以将玉器看得轻,估价也就低。章总说,既然这位强专家喜欢耍小聪明,那索性想个办法卖高价,就是卖他了!朋友们都起哄,叫章总出主意,两位老人都笑得脸通红。大家看看老万,他也只是笑。章总对老朱先生说,主意是现成的,下次他再找您,您就告诉他自己到市场里转了很多家店,不少人愿意收购这件传家宝。后来找到一家涤石山房,碰见一个高个子章老板,一开口就出价五万!秦老先生说,他这么多疑,能信吗?章总嗤笑一声道,多疑才会信呀,告诉他:人家章老板说了,这件玉器以前就上过手,可一直馋得流口水呢!信不信,由得他?
没过几天,将近年关,老万果然看到强海涛的朋友圈又发出一条帖子:“缘分是对真诚者的礼物,上天注定,属于你就是你的。千幸万苦方才入藏,感恩岁月,展望新年,充满希望!”下面是九张新拍的玉佩照片,灯箱里专门拍摄出来的,花心思了,视觉效果极佳,玉色斑斓。
此后的几天,强海涛几乎隔天就要在微信里晒他的宝贝玉佩,一会儿玉遗忘在熟睡的小女儿枕边,一会儿玉出现于应酬饭局的酒桌上,一会儿玉悬挂在自驾车后视镜架旁,最有创意的是,把玉挂在他家猫咪脖子上拍,那猫倒也乖巧,一动不动,懂得配合。强海涛似乎是一刻也离不开他那块玉佩的了,而那块玉佩简直无处不在,透出的得意之情自不待言。老万每每看到这些帖子,却总自觉不自觉联想到那场景的镜头之外,是强海涛提心吊胆、怕倒怕摔紧张着的一张脸。
大年初五的早上,强海涛把他十几件玉器藏品都摆得妥妥,又来了个富于文化气息的九连发,并且精心撰写了长长一大段鉴定心得,鸡汤味十足。老万也算是久历江湖之人,都几乎要被他那份痴情痴意的腔调所感化了。
四
元宵节那日,真是难得的晴朗天,整个天空居然发出透明的宝石蓝来,让所有人的心胸都一下子显得空旷,中年人甚至老年人忽然会产生出一种感动,联想起年轻那会儿的时光和业已消失了的遥远的那些人与事。章总到涤石山房来报到,万太太接下包装精美的泰国糖果,道谢说,朋友们老带东西来,着实过意不去,走的时候捎上两盒肴蹄,镇江朋友刚寄到的,好东西。章总点头先谢过,已经听见里间一阵笑声,踱进去,果然好几个朋友都在,大家互相拜了个晚年。他坐下来茶没喝一口,倒急着问,那块玉到底什么结果?其他朋友都在笑,说这个天下谁人斗得过你章老板呢。章总也笑起来。老万说,两位老人年前就来报过信了,说强专家听闻章老板出价五万企图截胡,果然再加五千,当天就成交了。五万五,不低的价。
章总忽然想起那位秦老先生,就问起老万跟他是什么交情,老万这才说出来,这位秦老先生也是开店以后才认识的,退休机关干部,世代居住在市中心秦家弄里。上世纪九十年代曾经有那么几年,本城尚没有形成固定的古玩艺术品市场,他家附近的崇宁路每个星期天就是地摊一条街,全国各地做这行的都来摆摊,流动性很大。当时刚刚开始城市改造,后来紧接着就是开发房地产拆迁潮,老户出来的老物件那是多得没法说,崇宁路地摊甚至在沪宁线上很出名。秦老先生出身世家,从小也有点喜爱古玩的天性,时不时的逛逛地摊也买一点,一来二去很多摆地摊的河南人都认识了他,但凡到星期天傍晚没开张的,居然就会拿着东西送他家里去。他为人最是和善,送上门来就照单全收,如此玩了二三十年,藏品无数。眼看年过八旬,找行家请求帮忙鉴定,如果其中有珍贵文物就传代交给孙子,也是他一个心愿。老万是历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秦老先生刚找上门的时候也拒绝过多次,他倒是好耐心,一次次上门,也不说话,就是个干坐。
老万道,说穿了,我不帮人看东西,大面倒不是怕得罪人,而是怕看到物主听了真话之后的失落劲。这位秦老先生一大把年纪,听他开口就是个善人,至今也没有一点行业认知,这样的规矩人怎么可能买到好货呢?朋友们都等着老万说下去,章总站起身给茶壶里换茶叶,急着问,后来呢,后来呢。
老万喝口茶,继续说下去,后来我太太心软,说老先生登门多少次了,你就帮人看看呗,又不费你多少心。我能怎么办,那就看看吧。起先秦老先生是东西装在口袋里进来,后来是用背心袋拎,哪有几件真东西啊,我这个难哪,于心不忍,不好开口,只好一个劲劝他:老先生你也年纪大了,可千万别再继续买了。按说秦老先生刚开始买的那几年,古玩还很不值钱,造假也并不严重,可他倒好,几乎也没买到过真货。我私下对太太说,那会儿就是闭着眼睛,也能买到真东西啊。可这位老先生呢,愣是专挑送上门的假货买!我太太说得好,马善被人骑,人善有人欺。
章总若有所悟道,万老师你经常说,想在这个行业里打滚,一个人必须同时具备霹雳手段和慈悲心怀才可能混得下去,大概就是这个道理。老万道,这个行业里,你看看,若要说个个唯利是图心狠手辣可能有点过头,但哪个不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眼明手快,修炼成了人精?再说,古玩这东西六十岁以后就建议不再买入了,眼神不济了,人的精力也走下坡路,可以做点案头研究工作,七十岁以后就该考虑出货了,我自得之我自遣之,学学人王世襄先生,那叫活得一个通透。章总问,那后来呢。老万说,后来我是越来越怕这位秦老先生上门,每次看到他脸上含着笑尴尬的眼神,我都不敢正面瞧他。不过这位老人倒也乐观,说其实也没投入巨资,这几十年都是每个星期花上仨瓜俩枣的零钱乱买一气,原本也没指望靠这个发财,因此倒也没太大失望。他说文革那阵家里多少东西都被抄了烧了,经得多了,心就平了。不过,有次秦老先生说起一桩事,倒是有点动了气。朋友们都盯着老万等他讲下去,没人插话,静静地吃茶。
一次秦老先生捧个“嵌八宝紫檀文盒”来,里面是“翡翠”朝珠、“犀角”扳指和各色“宝石”,老万叹口气说道,这批东西不要说里面的东西如果真那是价值连城,就是光这个盒子,如果是真货,那就得值一二十万。这次老人一反常态了,有点气愤起来,倒不是针对老万,而是骗他东西的人。原来他家里藏着几十件古画,都是文革时期东躲西藏保存下来的孑遗之物,有个老朋友就带着这批“祖传宝贝”上门要跟他作交换,死磨硬泡很多回,秦老先生不好意思拂老朋友的面子,万般无奈才答应换了。现在看来,老朋友说了谎,这哪是“祖传”的呢?
章总说,这个世道,你不识货还好,不识人可就要遭殃了!老万道,这个行业里,你是既要识人,也要识货才行啊。就譬如那位强专家吧,算是个人精了吧,他就识人,但是他不识货啊,也白瞎不是?大家都笑起来。
章总问,这位强专家买了宝贝之后不知道是什么心情?老万道,巧了,我有他微信,人家变着花样隔三差五地发朋友圈晒宝,至今这兴奋劲还没过去呢。老万打开微信翻给章总看,没看过的朋友也都凑过来瞧。
章总道,现在这个世界真是透明的了,也没什么秘密可言,想想倒也觉得可怕。
老万道,谁说不是呢。
老万指头划着屏幕看朋友圈,忽然,跳出来一条好友刚发的帖子:“谢谢收藏协会!感恩强会长!千金易得,一宝难求。聆听会长指点,佳节喜获宝贝,开森!开森!”下面是照片,两张笑容高度一致的脸凑在一块,四只手奥运奖牌一样挺着那件红黑沁色的瑞兽玉佩,强海涛是笑得眼睛只剩了一条线——完全是胜利者的姿态,这次胜利者不是获得奖牌,而是把奖牌胜利颁授出去了——他带着点一贯的蔑视甚至是轻佻神色,俾倪着屏幕之外所有的人。
老万张大了嘴巴,看得两眼有点发愣。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何时加了这位好友,此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