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书者
2019-11-13◎兆凯
◎兆 凯
好像她说下雪了,我就嗅到了雪花香。仿佛屋顶散去了,我躺在雪原上,望太阳雪晶莹莹漫飞。雪花朵朵都令人惊讶,闪耀金星安详舒缓地飘落,满天地的黄蝴蝶翩舞。蓝天雪野中,只有我和她,坐在我身畔拉着我的手,粗麻花辫子黑亮亮像雪原上的小树,红头巾如红鸽子在雪原上飞,红花袄抓起一把雪,攥得咩咩叫,水淋淋淌手指丫儿,冰润红凌凌的纤手。伸出手去抚摸她的笑脸,我的手指穿透了她的身子。
我醒了。
从半生的梦想中醒来。
还是躺在乡村家屋的火炕上,我躺得很轻,像飘起来般自由,不睁眼,谛听雪花翅膀厮磨的声音。好一会儿,我拉歪露出棉絮的旧麻花被子,想爬起来,扳着炕沿,臂肘拄炕席,在炕上转磨。欲借着炕沿的高低坐起身,挣扎几次都不成,看到死神微笑着压在我身上了,像黑暗一样沉重。我也轻轻笑了,这是我长久以来盼望的一天,是逃避了一直追求我的强烈自杀念头,终于苦熬等待来的自然结局,生了一种胜利的心情。头耷在枕上,摸索着抓过炕头的那本旧书,紧紧抱在胸口,这是我唯一拥有的了。炕席上应该冰凉凉,我却感觉不到。我的天不会再亮了。枕头忽悠一下掉地上了,我的头栽歪到炕沿外,呼吸憋闷,脑中一跳一跳地痛,心揪紧了。我的世界是黑朦朦的,只感觉着光的浓厚稀薄,白天身边也围拢热烘烘的星群,夜晚乌云从我脚下爬过来,双眼盲了很多年啦。看不见现在,但曾经忘却的东西又闪回到眼前了,过去的岁月在我耳朵里嗡嗡回响。三十年像就一天,我的手摸遍了屋中的所有摆设,我的生存没有变化,老红的衣柜还是那个衣柜,粗砂的米缸还是那个米缸。
我要死了,抱紧胸前那残破的书,抱着最亲的人。
闻着她身子散发的香味,衣裳的清香,她呼吸的腻香,屋中弥漫着她的味儿,浓浓淡淡的,如果闻不到,这许多年里我可怎么活?
搂着心口的这本旧书,给予我非常沉闷的重压感。三十年来,我天天搂着这本书睡觉;三十年来,这本书时时刻刻陪伴着我。这是我写的书,封面上摸到了我的名字。抱着这书,一遍遍地看,是我的生活全部了。一页页抚摸,就是我的阅读了,摸得见那文字与插图的棱角和线条,像浮雕立体了。这书页肯定古黄了,翻动中蒸腾着霉烘烘的香味,我大口吞,喜欢。空旷的屋中,翻动书页的声音很响,溅起好大的回声。我的时间不多了,想抓紧时间最后一次阅读。捧起书,举在胸上空,我高声朗诵:《暴风雪》,作者、王文璋。心在酥颤。摸索着翻开一页,我摸到了人物的笑脸、泪珠,湿润粘贴,还有飘起的衣襟、粗布裤子上的补丁。一页页摸读,书页脆弱,小心翻阅,轻轻怕破了。把书打开,扣脸上,和恋人脸贴脸,嗅着书的呼吸温和的霉香。书的气息淹没了我,一团雾的小世界。泪水从瘪塌的眼窝中溢出来,湿了书页。以前,我不肯这样,怕伤了书页。然而,曾有多少泪珠滴落这书页间啊?搂着书哭,抱着恋人哭泣。
书页的纸感像她的肌肤。是156页的小书,32开,《暴风雪》,1973年省人民出版社。这可能是一本不再像书的书。这书,还叫书吗?是的。是书!虽然整本书都重新装订过了。原本是骑马订,但书钉烂掉了,书页也曾散篓了,我摸索着小心翼翼把书页粘在一起,重新成了书的样子。我能摸出书上粘纸的地方,也许会有几页粘错了,可绝没有缺页。书的棱棱角角都圆了,厚了,书页脆了,让我摸薄了。我用牛皮纸把封面包起来,保护它,一层层刷米汤糊上去,于是,这书衣就厚成壳了,像一个扁小的纸箱。虽然眼睛坏了,但我看得到书中的每一页,文字和插图我都记得,翻开一页,就会努力回想起这应该是哪一页,记述的是什么内容:老队长觉得在平原上学大寨修梯田是不合适的,是在破坏田地,而青年突击队长带领新青年们批判了老队长的落后思想,终于轰轰烈烈战天斗地了。第98页插图中,那青年队长站立着伸张手臂指责蹲在角落里萎缩的老队长:那青年队长形象高大挺拔,大眼睛怒目放光芒,占了近半个画幅,他的两道浓眉飞扬起来了;那老队长则蹲曲于画面右上角,一瞅就像个丑陋难看的坏人。我又看见了自己最早拿到这书时的情景,那书是崭新的样子,鲜洁的,齐刷刷的白纸边,激动地捧在双手中,像抱着个新生婴儿,招人喜爱。当年,这书印行几十万册、上百万册,是我流传最广的一部作品。现在,人世间可能只剩下这一本书了。这书,只是时间中的一个证明,能证明我曾经的过去是一个农民作家。长久以来,我愿意搂抱着这书,搂着命运洪流中的一棵漂木,不让自己沉下去。这书是一个耻辱,可这是我唯一能拥有的了。这成了我一个人的书。
最后一次阅读,在翻动中,我看到了另一种文字,也就是我人生的“连环画”。
第一页,我出生了,乡村的贫寒人家,爹被抓劳工了,再没有回来。孤儿寡母,我高烧病了,一只眼烧坏了,没钱治,妈只能搂紧我。我九岁,妈就咽气了。这一页,我坐在课堂,是新社会给了我活命,衣食温饱,学会认字。这一页,我在生产队上工,坐在地头写通讯稿,我不会忘记第一篇社员抗严霜保庄稼的报道发表的喜悦,我捧着报纸给乡亲们读,大家都赞扬。这一页,我在学校教书,黑板上写字,领孩子们念诵,因为我有文化,村里让我当代课老师。
那时,学生年纪差别大,有十六岁才读小学六年级的女生立春,她趴窗台上,看我坐着土豆袋子伏炕沿写作,手背冻疮淌黄水儿,我抬头向她笑一下,她也羞红地笑了,眼中有泪花儿闪亮。天黑了,我还饿着肚子。她去冰雪中抱柴禾,在外屋给我煮米饭,十六岁的农村少女是大人了,已经知道疼人了,她在用心疼一个男人的心在关心老师。我光棍家贫,又是独眼龙,娶不上媳妇,而且半边脸也开始麻木,笑的时候只半边眼脸会笑,显得扭曲口眼歪斜。这一页,我恋爱了。她十八岁,经常到我家来,帮我收拾屋子。她把绳子挂树丫,吓唬爹妈答应嫁给我。她爹妈骂说,你跟了他,俺们就不认你这闺女了。我很矛盾,既怕连累她,又想拥有爱情。我决心为她努力好好写。这一页,她吻了我,这是我一生里唯一的吻,唯一的爱。我目送她远嫁走了。我再也没有看到过她。这一页,我的小说发表了。心怀爱情之后,我的文学事业突飞猛进,连续在报刊上发表几篇小说,《雨夜》写饲养员爱护生产队的母马和新出生的小马驹,《老坚决》写一位副队长坚决带领社员们以粮为纲,反对队长想发展副业的做法。我热情讴歌新社会,满腔感恩地写,是新社会拯救了我这个贫病的孤儿,让我有了人样子。
这一页,我在烧书报,是“文革”结束了,揪“三种人”,我害怕极啦,烧毁了自己收藏的书报,过度恐慌中拿起这本《暴风雪》,这是我最大最好的作品,舍不得,仍然闭眼投进火盆中,随即立马又伸手到火焰中,把这书抢出来啦。火焰蹿燎了我的眉毛,书角烧糊黑了一块。那一次烟火燎炝,我的一只好眼也急火熬坏了。这一页全黑了,我的双眼都瞎了,脸全麻木了,不会笑了。从此,我与时代隔离了,被遗忘了。后来,外面的人都说我家这草屋里有一个文疯子。坐在书桌前,我什么也写不出,静静地坐着。不能写作了,我活得极其痛苦。我是多大时开始认识自我的?从我识字,梦想书写文学开始。我的一生,就是文学的生命,我的世界是文字构成的。我那么努力,塑造人生理想,可是,从历史看,时代、个人都被否定了!这些年,我不出屋门,心里纠缠一个问题:难道我全都错了吗?久久地心疼。我还是有成功的,因为写,我才获得了那难得的爱情,我还能看见那双冰红雪润的手,还是当年那么娇小,那么纤秀,老是在我人生里向我招手,召唤着我。
这是我对这本小书的另一种解读,这书里有“我”!书老了,散发颤微微的遥远霉香。我翻书页,享受页边刮割手指的感觉。
此刻,摸索失去知觉的腿,我庆幸活到了该回去的时候。哆哆嗦嗦摸着苍老的皮包骨,摸到了痕痕的沧桑,我枯萎了。在我的记忆中,她永远水嫩不会干涸。我从不摸自己的瞎眼,厌恶那种感觉。经常用左手攥摸自己右手的拇指中指食指三个拿捏笔的手指,我感谢这三个手指。有时,我会不由自主地做捏笔状,在胸口条条肋骨上划拉着写字。不能写真的难受,我觉得自己的一生就是为了写才来的。最伤感的是我心里有一部孕育了后半生的自传作品却没有能力完成。我常常回望自己的一生:难道我全都错了吗?我只是真实记录了那个时代人们的精神热情与劳动生活。我作文都是有原型的。我成功过,却又最终失败了。我曾经那么努力,不甘心啊!这书就是我自己,我本人的象征。这是一本不可向人炫耀的书,一本无用的书,一本过时的书,一本羞于见人的书。这书现在没有人看了,但当年,这本书在多少人的手上传阅过,天南地北有多少大人孩子在读,这书页抚摸过他们寂寞的生命时光,给他们带来过阅读的快乐。
纠缠于那个问题时,我活得日日沉重。如今,我的大限到来,反而释然轻松了,非常坦若,不再郁结其中。我自己有了答案,郑重而又轻轻地放下了这沉重,活在另一种心情里,淌了感慨的泪水。泪珠儿爬入耳窝,酥痒痒的。我的耳朵健康倍及,听到了好多声音,桌椅苍老的声音,自己身子骨里在衰老的细碎声音,听到岁月穿过了我的身体,听太阳升起月亮落下,听星星们说话。灵魂一点点挣脱我的肉体,慢慢地蝉蜕。我的灵魂飞升起来,回望自己的躯壳,只有这样我才能清楚地看清最后的自我:赤裸着躺在炕上,瞎了瘪塌的眼窝,蓄满浑浊的泪。褥畔贴墙角,一茶缸锈水。怀抱一本残破的书:我的形容就如一本老旧泛黄的书。家是村庄里最后一幢草房子了,像遗址。这屋子是一个陈旧的图书室,装着一本书,和一个管理员。时光在这儿凝滞了,风到这儿就小心了,怕吹坏了记忆。
舌尖轻轻缓缓舔着嘴唇,体会生命里那唯一的吻,这是世间最长久的吻,一吻就是爱情的一生。我又看到了亲吻中她那流泪的大眼睛,嗅着她留在屋子里的气味儿,还是那么幽幽的香,只是当年她的香味湿润,像苹果香,现在干爽了,像核桃香。我已经老了,可我“看见”的她还是那么年轻。那时,她攥握雪团,手冰红,剔透玲珑。我笑问她:凉不?她说:热。我问:真的?她伸手:你摸摸。这小红手果然是先冰一下地凉,然后就是烧一样,火热的。她端来满满冒尖的一盆白雪,我问干什么?她说:给你用雪搓手,治冻疮,都说这样好使。我说:好。她笑说:我帮你搓。四只手,在白雪盆中,冰红润的,雪化水,沿指尖滴答。我们一起笑。她捧我双手贴在他的脸上,泪水和雪水一起滋润我的手,不再长冻疮,好了。这么多年,我常常看到她在雪后去菜园里,挑好的清澈的雪,雪深的地方,上面有灰尘的不要,底下贴泥土的不要,拿着饭勺只舀中间干干净净的白雪。
抚摸书的痂疤,抚摸恋人的脸。搂书,搂着梦中的爱人。濒临死亡,也是盼到了康复的起始,我平静了,摆脱了梦想的折磨,解除了欲望的痛苦。作家面对自己创作的错误的书,像父母面对犯了罪过的孩子,又爱又怨。我爱护着自己的错误,这是我写下的字组成的群体,是我这让这些文字有了这样一种意义。一本早已死去的书,依旧活在我这里,相依为命。抱着这书,我一直抗拒着自杀的念头,甚至想再活一次,那样我会写得很好的。爱惜地抚摸这旧书,就是我的爱情与生活,长久以来都在想,我走后,这书怎么办?这书,是因为我来到世间的,我要走了,也跟我走吧。唯有将书带走,这是生命里最后想完成的一桩大事。
翻开封面,让过了封面,是舍不得封面的色彩吗?这封面的色彩肯定模糊混沌了。摸索着捏住一张书页的角,捏起了自我松懈的皮肉,摒住呼吸,下了狠心,轻轻地撕,感受那书页的裂痛,我的肌肤被割裂了,也听到了书页的呻吟声,是从我心里发出的。我一直保护爱惜的,如今却撕破了,新娘扯碎了嫁衣。这是哪一页内容:是第53页孩子揭露了爹爹因饥饿偷掰了生产队的玉米吗?纸条拎举空中,漂流时光潺潺,感受到要把它冲走。伸舌尖舔纸页,回味到了那唯一的吻,那是人生难得的幸福。纸条卷入嘴里,牙齿硌到了纸片最初的干巴坚硬,心也紧缩,然后,润软了,一种苦涩,渐渐又微微甜了。慢慢咀嚼,一咬一咬成个小团儿。随着小纸团的松软,我心也膨喧了。读了一辈子书,终于从书痴到吃书了,终于找到了无奈的好方法。我的一生都是“吃书”成长的:想咽下去,很难的感觉。摸起老茶缸,掉漆的瘢贴紧我侧歪的嘴角,小心吮了一小口,口中水推着书页嚼成的小团,像枯叶漂在水流上,坠进了肉红的黑暗中,深不见底的幽暗涧谷,雾气缭绕看不清。
感觉反胃口,欲呕,我极力忍住不吐出来,手按着捂紧嘴巴。坚持再撕下书页来,浸茶缸水中,泡透了吃,嚼书味同嚼蜡。我吃得泪流满面,拿书页纸条擦泪水。一条条书页,一口一口水,腹中越来越撑饱,仿佛我是因饥饿而吃书。茶缸水喝光了,我不能去外屋大水缸中舀水了,想水在笑微微泛涟漪等我。只好唾液润书纸硬吞咽,越吞,越习惯了。用泪水吞。手捋着脖子,推着帮喉管运动,往下勒送。松动的牙齿嚼落了,出血了。断牙也吞咽了。用血水吞,说血是腥咸的,我却只感觉到苦甜。机械地嚼,吞咽,渐渐没有味觉了。半日,我累得精疲力竭,呼吸的气力都懒,可我享受了康复的感觉,变成另外的一个人。原本我是在屋牢中怨天尤人的,现在,只是珍惜着感恩人生。我与书溶为一体了。黑暗中,听到了一丝光亮,我的盲眼放散神采,微笑着,看到了自我和这书在火焰里的样子。
手捋痛脖子也吞咽不下去了。把书瓤掏空了,还剩封皮封底,我想消除干净,到底留下了痕迹。我又为自己定下了一个完不成的目标。捂着脖子,我拼命想咽下去!不能。想呕出来,再咽。做不到。竭力撕着书页,嚼了一大团,一大口,硬吞,我努力要做到——噎紧了!
没有力气喘了,眼窝外翻鼓突起,洇出血涎来。身体抽搐弯曲扭动,像泥浆缓慢吞吞荡漾,生命即将干涸。带走这书,世界不能因此而干净,起码我个人的历史打扫清洁了。我做了我能做的。身子挣挺一下,脸上是凝痂的笑,终于拥抱了爱情的微笑。残书压在我身上,轻飘飘的;压在我灵魂上,极沉重。感觉这屋子很阴晦,我赤裸着,像躺在雪野上,雪花轻飘飘将我覆盖。太阳光穿窗照进来,暖色温和,阳光照进了坟墓里,我看见太阳把这旧书残卷镶了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