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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四的清蒸花蟹(外一篇)

2019-11-13◎素

湛江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老潘海鲜

◎素 木

对于生活在海边的人来说,海鲜之美是深深地烙印在他们的人生况味里的,是味蕾生死相随的情人,早已和日常融合在一起了。若是让海边人从此不沾腥味,恐怕是生活之大痛。

提起海鲜,一篓篓的蟹、虾、鱼便随着北海咸腥的空气扑面而来。“海鲜”是两广叫法,重在一个“鲜”字,对外地人而言,这两个字充斥着赤裸裸的诱惑,意味着海味鲜活地从水里出来,不需要技术,不需要调料,经过简单加工,就可以鲜嫩地在口腔里翻滚。海边的食物,做法原始朴素,崇尚简约主义,这与城市的构成有极大关系。数百年前,渔民(疍家人)在海上摇橹而行,以艇为家,偶然来到一个美丽的半岛,被这里丰富的海洋资源,温暖湿润的环境吸引,从此傍岸临水,搭寮而居,建成了这个名为“北海村”的古老渔村。没有文人骚客,没有官宦世家,渔民长年漂泊在海上,以海味为生计,质朴地生活。尽管多年以后,城市发展,疍家人移居陆地,但喜食海鲜的习惯代代沿袭了下来。海边人饭桌上一日没有海鲜,已觉得嘴巴要淡出个鸟来,整日都会失魂落魄。

而海鲜里最让人恋恋不忘的,花蟹堪称其一。花蟹和其他螃蟹不一样,蟹壳草绿或淡橙色,并布有浅蓝或白色斑纹,螯脚瘦长,指节处多为蓝色,肉质细嫩,可说是北海土著的心头好。平日里,北海土著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在清晨或者下午的某个时候,闲散自若地逛进市场。但那些一个个四方的打着氧气的漂亮海鲜池,他们看都不会看一眼,他们的眼睛在远处的某个地方,走着走着,就会溜进一条深深窄窄的小巷子里,巷子深处,总会蹲着几个打着赤脚,卷起裤腿,满脸风霜的男人或女人,身边放着一个小篓,湿漉漉的,里面是刚刚从海里网上来,活蹦乱跳,肥美的花蟹,这才是土著们想要的食材。虽然那里也会混进一些卖打氧花蟹的人,各家都在叫嚣着:“肥蟹,刚刚下网的肥蟹。”但是土著们有着长期以来练就的火眼金睛,看看捏捏,自然不会被蒙了。

当然,还有更狂热的买法,比如像亚四那样的。7、8月间的黄昏时分,亚四会窜到各个码头,站在岸边,踮着脚,翘首以望。远处的船近了,喊一声:“有靓嘢无?”听到晃悠悠的一声“有”,亚四的小眼就眯成了弯月。

“6-8月,天气晴好时,渔船通常凌晨三、四点出发,在地角、侨港、铁山港一带作业,有沙的地方蟹小,深海的地方蟹大,一网下去,也有几百斤。”

“但花蟹最肥的时节还是中秋过后,那时候的花蟹正当肥美,肉厚膏黄,极为鲜甜。”

酒兴正酣时,亚四曾这么告诉我。亚四喜欢海鲜,尤其喜欢蟹,后来娶了一个广东媳妇,媳妇也喜欢吃蟹。两人都生性豪爽,经常呼朋唤友,各种吃法。朋友们最喜欢的是清蒸花蟹,在海鲜的做法里,清蒸是为上乘,既保证了海鲜的营养不流失,也最大程度锁住了鲜味,但是这种做法对原材料的要求极高。“秋风起,蟹角痒,菊花开,闻蟹来。”每到了蟹肥时节,亚四就准点守在码头候着船归。渔船刚靠码头,亚四搏面熟,涎皮赖脸地挤上前去,偷偷地挨个捏着,看着,专挑肥的,有膏的雌蟹,收齐了一小筐,在一片叫骂中嬉皮笑脸地溜走。

买回家,就紧着打理起来。有时间的话,最好是把蟹放进少量淡盐水里,让它吐干净肚子里的脏东西。煮食之前,反复冲刷蟹背,腹和嘴。蟹的内脏也要清除干净,蟹胃有污沙,藏在背壳前缘中央三角形的骨质小包里,蟹肠,蟹心和蟹腮都要清理掉,这样就算是完成了蒸蟹的第一道工序。

亚四虽爱海鲜,但承袭疍家的传统做派,对清蒸花蟹的做法当得上简单粗暴。把花蟹在水里甩一甩,入蒸锅趴放,不加水,也不加佐料,文火蒸之。这样附在蟹壳上的水分不会流失太快,蟹的鲜味在蒸锅里不会挥发掉,也不会有其他气味的干扰。“无一物能侵,也无一气可泄”,原汁原味,半分不减。感觉锅里滋滋的水气渐渐消失,丝丝香味窜进鼻腔里,“蟹熟蟹壳红”,十来分钟,蟹熟,友至,上桌,外加一瓶“土炮”(本地米酒)。啪地爽劲一剥,饱满的蟹肉颤巍巍地破壳而出,厚实柔韧,香,甜,鲜。蟹黄细腻醇厚,轻轻一吸,含进嘴里,化成涟漪,四处荡漾,齿颊留香。清代文学家,戏剧家李渔曾称螃蟹“鲜而肥,甘而腻,白似玉而黄似金,已达色、香、味三者之至极,无一物可以上之。”确实,吃过螃蟹者,定会感慨,天下美味,莫过如此。

《红楼梦》里,宝玉和妹妹们在大观园里吃蟹,赏桂,咏诗,良辰美景,极尽雅事。平常渔家,在蟹香氤氲里,在美酒的加持下,饭桌上的热量也会达到顶点,大家伙话唠一开,一整天的辛苦怨气烟消云散。饮酒食蟹,醉也狂哉!在亚四看来,这才是海边人最安稳的日子。或许,对食物的朴素追求早与疍家人的念旧,勤俭自然叠加,与生活相融,与骨血相交。

花蟹好吃,也是待客的好菜,但是北方人不宜多吃。据说,涠州岛曾发生过一起十余人吃海鲜过敏的事件,原先以为是食物中毒,事情还闹得挺大,后经查实,才明了是海鲜过敏。为何北方人吃海鲜不能贪好多吃,《红楼梦》就写过,贾母说“那东西虽好吃,吃多了肚子疼”。品诗会里,宝玉的诗中提到“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宝钗也在《螃蟹咏》中说“酒未敌腥还用菊同,性防积冷需用姜。”蟹性寒,食用时需结合姜丝,温热的黄酒,起到暖胃作用,再蘸上少许甜酸醋,可消滞,杀菌。不过,现在的寻常人家已少喝温热黄酒,一瓶高度白,鲜咸味掺进醇绵的酒香,也另有一番滋味。

亚四媳妇也是渔家人,也爱清蒸花蟹,蟹一上市,两公婆就互相“斗蟹”,倒让我们这些朋友饱了口福。媳妇嫌弃亚四蒸蟹手法简陋,也考虑到朋友来自五湖四海,因此热衷于更精致的做法。将活蟹剥壳后,对半切块,装进雪白的猪腰盘,照着整只蟹的样子码好,倒入蛋清,放姜丝,盖好蟹壳。水开,大火紧蒸,直到锅里咕嘟咕嘟直响,团团热气升起,烟雾缭绕中,锅子开始溢出丝丝缕缕的鲜咸味,揭锅,再撒一把细碎的葱花,浇少许热油,那一刹,鲜香满屋,一入口,葱花提味,蟹肉鲜甜,蟹膏滑腻,五脏六腑妥帖得像被抚慰了一番,内心顿感富足起来,世间美好,不过那刻。

我问过亚四媳妇,为什么蒸蟹要用蛋清打底。她笑说,切块的蟹鲜味容易流失,配上蛋清,可使鲜味儿不浪费一丝一毫,与蟹肉完美结合。亚四与媳妇,蒸蟹的风格自是不同,但都秉承了对食物至纯至真的心。或者,这是他们内心的信仰。又或者,这也是疍家人对生活,文化的代代传承和延续,不管身在何处,去到何方,这种味觉的固执追求永远萦绕心头,质朴鲜活。

灼灼之虾

经历了漫长的休渔期,9月一过,海边开始热闹起来。蛰伏了105天的渔民们,内心也轻盈得像在大海游弋的鱼儿,他们早早来到码头,举行最为庄严肃穆的古老仪式——祭海。

疍家人祖辈“生在江海,居多舟船。随潮而来,捕鱼为生。”在先祖们的认知里,海是他们的神,他们敬畏大海,他们小心翼翼地从海里讨要生活,并祈求出海平安,满载而归。因此,在这个重大的日子里,四方的渔民汇聚一堂,杀猪送酒贡果,唱歌跳舞,焚香跪拜,祈福海神,并互相祝福。然后确定,一个收获的过程即将展开。

凌晨或黄昏时,渔船前往深海撒网捕捞,几天后,满船沉甸甸的拖网虾蟹鱼,不必等到上市,就被当地的饭店老板早早收去。侨港海域则多半是小渔船近海作业,当天往返,黄昏之时渔船归来,渔民的女人们围坐在码头的小货车里,还没来得及挑拣分装,识货懂吃的本地人就着急忙慌地赶过来,顾不上浓郁的腥味,叫嚷着把新鲜的鱼虾搂过来,喜滋滋地回家,快手做好,吆喝着“食嘢”!儿女们欢呼上桌,一屋子的温暖刹时弥漫开去。

外地人很不屑海边本地人一日无海鲜便要吃不下饭的活法,似乎所有的智慧都集中在一个“吃”字上。确实,海边人喜欢海鲜,尤其喜欢本地的,合时令的,活的海鲜,这也许不仅仅是对味觉的偏执追求,更是对地域的优越性发自内心的荣耀感,也是疍家人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食物信仰,这种信仰早已渗透到每一个在海边居住的人,不管他们的祖辈在海上还是陆地生活。

开海以后,人们最喜欢赶早去小农贸市场,那里的海鲜品种丰富,穿过人群熙攘,总会看到光泽迷人的海鲜摆满摊台,这个时节,最让人着迷的就是海虾。海虾有明虾、花虾、九虾、麻虾、黄虾、蓝尾、鬼虾等十来个品种。营养学家说,海虾易消化,无骨刺,含有丰富的蛋白质,还富含维生素和钙、磷、铁等丰富的矿物质,营养价值高,对人类的健康很有裨益。海虾是调皮动物,它们喜欢暖海,北部湾这片温暖的海域最适合它们生活繁殖。夏秋两季是它们生长的重要季节,刚孵出的小虾会在大海里飘荡很久,如果幸运,经过20多次蜕皮才能成为虾。因此,它们对危险持有本能的敏感谨慎,有时候喜欢躲在石头缝里,这样更有利用面对危险来临时的快速闪避。当然,对于人类撒下的密网,它们是很难避开的,因而极易成为海边人丰盛晚餐的一味好菜。

邻居老潘喜欢吃海虾,不仅他爱吃,他的孩子们也喜欢吃。海虾有白灼、爆炒、蒜香蒸、椒盐焗、红烧、香煎等多种做法,老潘最赞同白灼,这是最简单最原味的吃法。或许,白灼海鲜也最能代表疍家人的生活追求。少许水烧开,放小撮盐,姜片数块,有时姜盐都懒得放,直接水烧沸,放虾入锅,水再烧开后,用漏勺起锅,就这么简单易做。装虾的盘子必定是白色的,衬着油亮通红的虾饱满诱人,仿佛是大师的画作。趁着腾腾的热气,虾头虾壳一剥而落,淡黄的虾膏,鲜嫩的虾肉,引得你不顾一切地赶紧小口咬下去,雪白柔韧的虾肉在口腔里弹跳较劲,肉质细腻爽脆,配以少许酱油、醋,这种鲜香味儿能让你的毛孔都舒展开来,美得无以伦比。

老潘的少年时代,是在地角渔港渡过的。他的父亲和兄长每天都在与大海较劲,风里来浪里去。他小,在家里随着同龄的孩子疯野,只有在黄昏时分,听到母亲悠长的呼唤时,才从小路的尽头狂奔而归。脚步声捎着孩子特有的虎气,过马路,穿人群,咚咚作响,余音未了,已闻到家里白灼虾的鲜味,他知道,今天渔船又有收获了。19世纪60年代,城里人的饮食大多是简单的素食结构,有那么一小碟荤菜已是极奢侈的,但是海边人却享有饮食无上奢华的特权。无疑,这是来自大海的馈赠,老潘的餐桌也因此年年日日重复着这样的丰盛,接着是他的孩子们,海边人的饮食日子都是这样传承下来的。

老潘的兄长自小跟随父亲出海,直到他们的父亲去世,他也没让老潘跟着出海,或是如若自己遇上不测,也能保住老潘家的血脉吧。也许是经年面对诡谲莫测的大海,老潘的兄长不苛言笑,海上阳光的长期暴晒下,黝黑粗糙皮肤上的折子都能夹得住蚊子,没有规律的生活作息使得他看起来比老潘头大上许多。因为少年的饮食习惯,老潘固执地喜欢吃海虾。兄长明了自己老弟好这一口,因而逢年过节都会过来看看老潘,但凡过来,手上必抱着一个泡沫箱,随着由远及近的腥味飘忽而来,邻居们就笑喊:“老潘,又有好货了。”每逢这时,我们总会沾上些疍家人的荣光,被赠予一两斤新鲜明虾、花虾、麻虾等。

我原本不会煮虾。老潘说,越是新鲜的虾越要原汁原味,作料越少越好。食物都有自己的味道,杂了,味道就不真了,煮海鲜应该简单为上。白灼的好处在于,活虾在密封的空间里,在猛火的助力下,从乱蹦乱跳到渐渐缄默,不过一两分钟时间,虾身变红弓身,虾肉快速收缩紧致,而特有的鲜嫩汁液紧紧锁在了虾体深处并保留下来,使得虾的口感更加劲道爽脆有嚼头。尝试过一次白灼大虾后,从此,我就爱极了这白水煮虾带来的咀嚼快感。

我是个喜欢吃的人,在得到了几次馈赠以后,慢慢地和老潘的兄长熟悉了起来,彼此间关于海鲜的聊天也多了。老潘的兄长说:“别看你们现在每天还能在市场买海鲜,其实海资源越来越少,鱼虾也一天天少了,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无事可做了。”老潘兄长摸着长期泡水,指节发白的手,不知对我,还是对着他自己喃喃道:“不过,仲好,老弟捞仔女都住上新楼了,从此不用再住棚了。”

在海边居住的疍家人,不只老潘家,许多疍家祖辈都曾傍岸临水搭寮而居,凭着大海给予的丰厚,后来迁徙岸上,多数人盖起了楼房。疍家棚早已无用之处,也无处可寻,但是在疍家人的灵魂深处,内心的朴素信仰并未远走,疍家文化仍然留在他们的生活习惯里,如白水煮虾灼灼生辉。

在地角的某处,老潘的兄长遥望大海。他说,在某个深夜,躺在床上,仍会感觉涨潮的海面推起的层层白浪,不断冲击,散开。在深蓝的大海深处,仿佛传来阵阵私语,先祖和父亲的影子,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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