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亚之诗歌平议
2019-11-13
(湖北民族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恩施 445000)
沈亚之(781—832),字下贤,吴兴(今浙江湖州)人。中唐时期,吴兴沈氏为江南大族,而且与皇室及朝廷勋贵大臣通婚,是政坛上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沈亚之文才出众,是唐传奇创作名家之一,其代表作品有《湘中怨解》《异梦录》《秦梦记》等。沈亚之也是中唐重要诗人,其诗在当时文坛产生过比较大的影响,“沈下贤体”名噪一时。同时期的杜牧与李商隐均对沈诗非常欣赏并有拟作。如李商隐《拟沈下贤》诗云:“千二百轻鸾,春衫瘦着宽。倚风行稍急,含雪语应寒。带火遗金斗,兼珠碎玉盘。河阳看花过,曾不问潘安。”这首诗主旨历来众说纷纭,一般认为是仿“沈下贤体”的形式写男女之间的恍惚迷离之情。
可惜的是,沈亚之诗作绝大多数已经失传,现通行的《沈下贤集》仅载诗十八首,其中还有两首系误收,一首存疑,能确定的只有十五首。这些诗作相对于集中收录的各类书序、纪传与传奇小说,成就要逊色很多,故此,学界对沈亚之的诗歌基本上略而不谈。但是,就现存的作品来看,沈亚之的诗歌能博采众家之长,风格呈现多样化的特点。概括地讲,其学习杜甫诗歌叙事之法,融情感于叙述之中,“善感物态”;受韩愈、李贺等人影响,有尚奇怪异的一面;同时,作为元白诗派的重要成员,其诗歌的浅切闲适之风也比较明显。
一 善感物态
所谓“善感物态”,源自沈亚之《为人撰乞巧文》:“邯郸人妓妇李容子,七夕祝织女,作穿针戏,取笤篁芙蓉杂致席上,以望巧所降。其夫以为沈下贤工文,又能创窈窕之思,善感物态,因请撰为情语,以导所欲。”根据上下文语境,“善感物态”应与“窈窕之思”结合起来理解,大略是指沈亚之在创作中善于述事状物,而且能曲尽其情态。沈亚之诗歌的“善感物态”突出表现在他的赠答、送别诗中。
沈亚之一生仕途坎坷,长年漂泊在外,艰苦备尝。为了排遣心理孤寂,他经常将旅途所见所闻记录下来或寄赠或酬唱,相关作品占了现存诗歌的一半以上。这些作品或展示关于个人穷通的心理感受,或袒露自我的情感世界,或表达游子思乡之情,共同的特点是融情感于叙事之中。比如《答殷尧藩〈赠罢泾原记室〉》:
劳君辍雅话,听说事疆场。
提笔从征虏,飞书始伏羌。
河流辞马岭,节卧听龙骧。
孤负平生剑,空怜射斗光。
元和十年(815)春,沈亚之进士及第,随即赴泾原节度使李彙处任掌书记。孰料李氏该年七月病死,亚之不得不于当年秋季黯淡回京。殷尧藩为此作诗赠别(原诗已佚),亚之回赠之。这首诗看似轻描淡写的叙述中却渗入浓厚的感情。“劳君辍雅话,听说事疆场”写分别时殷氏以勉励之言相赠,临别伤怀,不免生发一番感慨;“提笔从征虏,飞书始伏羌”,带有几分投笔从戎的书生意气;“河流辞马岭,节卧听龙骧”用苏武牧羊之典表达报国边疆的抱负;“孤负平生剑,空怜射斗光”,透露的是郁郁不得志的无奈。类似的作品《送庞子肃》写生活的困顿:
三年游宦也迷津,马困长安九陌尘。
都作无成不归去,古来妻嫂笑苏秦。
三年游宦,一事无成,纵使有家也难回,因为不愿意面对亲人冷落、讪笑的尴尬局面。四句平淡叙来,表面波澜不惊,实际上字里行间仍流露出对人情势利的哀伤。再看《五月六日发石头城,步望前船,示舍弟兼寄侯郎》:
客子去淮阳,逶迤别梦长。
水关开夜锁,雾棹起晨凉。
烟月期同赏,风波忽异行。
隐山曾撼橹,转濑指遥樯。
蒲叶吴刀绿,筠筒楚粽香。
因书报惠远,为我忆檀郎。
此诗描绘一次清晨兄弟(亚之有弟名云翔)送别的情景。河面雾气弥漫,身体觉得有些寒冷,心情也不免凄凉。本想同赏烟霞,谁料离别在即。一个“忽”字写出了诗人的肝肠寸断。船帆渐远,诗人却在岸边静静伫立,眼中满是不舍。漂泊异乡的游子,在端午佳节次日,无法掩饰对故乡与亲友的牵挂与思念。遥想此时家乡正是蒲叶如剪,绿棕飘香,那滋味让人魂牵梦绕。在平实的铺叙中,诗人的情感逐步深入,不可遏制。而诗人遭际其实是普天下士人的共同遭遇,因而也容易引起普遍的情感共鸣。
当然,沈亚之的诗歌并不是一味的伤感,《别庞子肃》的情调就相对明快:
自为应仙才,丹砂炼几回。
山秋梦桂树,月晓忆瑶台。
雨雪依岩避,烟云逐步开。
今朝龙仗去,早晚鹤书来。
前六句以道士修仙炼丹之功成,比喻庞严(字子肃)才能之卓越,后两句则是临别祝福,表达对朋友飞黄腾达的期待。显然,这首诗仍存留着盛唐时期文人积极用世、渴求功名富贵的理想主义色彩。
由此可见,沈亚之诗歌的“善感物态”是一种浸透着情感的“事态叙写”。有学者认为这种叙写之法最先由杜诗开创,它不以叙述完整故事情节和塑造生动的人物形象为旨归,而是对一些事实片段集中展现,或是对某一生活场景着力刻画,或是对人物性格和形貌进行速写。从上述作品来看,沈亚之的诗歌的确是有意无意间学习着杜诗的这种创作之法。
二 意尚新奇
沈亚之与韩孟诗派众人交情颇深。《沈下贤集》卷九《送韩北渚赴江西序》言:“昔者余尝得诸吏部昌黎公,凡游门下十有余年。”沈亚之又与李贺友善。后者有《送沈亚之歌》称扬沈氏:“吴兴才人怨春风,桃花满陌千里红。紫丝竹断骢马小,家住钱塘东复东。”韩、李的诗风公认总带有些怪异新奇的色彩,沈亚之诗风或多或少也受到他们的影响。如《汴州船行赋岸傍所见》:
古木晓苍苍,秋林拂岸香。
露珠虫网细,金缕兔丝长。
秋浪时回沫,惊鳞乍触航。
蓬烟拈绿线,棘实缀红囊。
乱穗摇鼯尾,出根挂凤肠。
聊持一濯足,谁道比沧浪。
这首诗对舟行所见自然景物进行实景式描绘,画面感极强。施蛰存先生认为,此诗前四句神似李贺,“中间三联六句便觉重复而无变化”。前四句渲染景物的幽奇冷艳,的确与李贺的诗作意境相仿,但中间三联也并非俗套。诗人敏锐地选取了一些常人容易忽略或不太关注的事物作为描写对象,如白沫翻腾的秋水,受到船橹惊扰的鱼儿,被烟雾缭绕时隐时现的绿萝,红彤彤挂在枝头的酸枣,摇晃着如鼯鼠尾巴的谷穗,嶙峋形似凤肠的老树根,还有前四句提到的沾满露水的蛛网、金黄耀眼的菟丝藤。这些幽深峭拔的事物,一般人兴趣不大也不懂得欣赏,一旦写入诗歌,就给人一种生新奇崛之感。沈亚之的这种写作倾向,非常接近韩孟诗派的创作风格。再如《宿白马津寄寇立》:
客思听蛩嗟,秋怀似乱砂。
剑头悬日影,蝇鼻落灯花。
天外归鸿断,漳南别路赊。
闻君同旅舍,几得梦还家。
羁旅愁思,纷乱如丝麻,剪不断理还乱,这是诗家惯常的联想,作者却以岸边河砂形容之,突出愁思之细密质感,出人意表。而剑头日影、蝇鼻灯花这样展现时间流逝的画面,构图非常奇特,很有李贺诗作《高轩过》所形容的“笔补造化”之妙。北宋晁以道《景迂生集》卷八有《读沈下贤集绝句二呈圆机》诗云:“晚来李杜擅文章,无奈情何忆沈郎。未掩西施朝薤泪,可堪美玉暮魂香。”“荷叶拳拳恨未舒,伊人归兴问何如。空看蝇鼻灯花喜,不得平安一纸书。”可见这首诗在后世很有影响。类似的作品还有如《春词酬元微之》:
黄莺啼时春日高,红芳发尽井边桃。
美人手暖裁衣易,片片轻花落剪刀。
一般描写自然天工,大抵是“二月春风似剪刀”。这首诗形容美人裁衣手法之娴熟,不啻春风之拂落桃花,轻盈自在,浑然无迹,比喻相当新奇。这种尚新求异写法,在《题候仙亭》里也有,比如“岭北啸猿高枕听,湖南山色卷帘看”,极力渲染候仙亭之高耸入云,将千里之外的猿啸与山色搬到眼前,给读者留下很大的想象空间。再如《宿后自华阳行次昭应寄王直方》诗云:“重归能几日,物意早如春。暖色先骊岫,寒声别雁群。川光如戏剑,帆态似翔云。为报东园蝶,南枝日已曛。”诗中“暖色先骊岫,寒声别雁群”将骊山之春和景明写得极富生命活力。“川光如戏剑,帆态似翔云”写沿途河流的波光粼粼与舟行迅疾,动态十足。还有《虎丘山真娘墓》中“翠余长染柳,香重欲薰梅”,用通感手法写颜色苍翠与气味馨香,有轻盈的动感与厚重的质感,也颇具匠心。韩愈《答孟郊》诗云“规模背时利,文字觑天巧”,修辞表达上的尚奇求新,正是韩孟诗派一致的追求。
明代胡应麟在《唐音癸签》卷七评论沈亚之创作特点时候曾说:“沈亚之意尚新奇,风骨未就。”他敏锐捕捉到了沈亚之诗歌求新求异的一面。不过需要指出的是,比起韩愈、李贺诸人的雄奇险怪之作,沈诗的尚新尚奇只是模仿与学习,并非一种自觉、主动的创作追求,所以算不上独具一格。
三 平易闲适
中唐时代,重写实、尚通俗的元白诗派崛起,同时而稍后的诗人很多都受到白居易的影响。晚唐张为在诗论著作《诗人主客图》中立白居易为“广大教化主”,以卢仝、顾况、沈亚之为白派“升堂”弟子,可见沈氏与元白诗派渊源颇深。沈亚之的诗歌步趋白诗,主要体现在浅切平易语言的运用与闲适自得情趣的流露。如《春色满皇州》:
何处春辉好,偏宜在雍州。
花明夹城道,柳暗曲江头。
风软游丝重,光融瑞气浮。
斗鸡怜短草,乳燕傍高楼。
绣毂盈香陌,新泉溢御沟。
回看日欲暮,还骑似川流。
此为元和十年(815)沈亚之参加省试(礼部试,又称春试)的试贴诗。《春色满皇州》的诗题主旨大抵是润色鸿业。《全唐诗》收录有张嗣初、封敖、滕迈、裴夷直同题之作,都是如此。如滕迈之作:“蔼蔼复悠悠,春归十二楼。最明云时阙,先满日边州。色媚青门外,光摇紫陌头。上林荣旧树,太液镜新流。暖带祥烟起,清添瑞景浮。阳和如启蛰,从此事芳游。”歌功颂德之意非常明显,辞采也非常华丽。而沈作则回避了浓墨重彩的渲染,而用近乎白描手法,先由远及近描绘京城内外宜人的春景,接着由虚入实写四处涌动的人潮,最后以动衬静刻画游春者日暮返归时的悠闲淡定。全诗语言平易自然,弥漫着浓厚的世俗生活气息。这样的情境,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白居易《钱塘湖春行》诗中“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与《登阊门闲望》中“处处楼前飘管吹,家家门外泊舟航”等诗句。同样,《题海榴树呈八叔大人》也带人间烟火之气:
曾在蓬壶伴众仙,文章枝叶五云边。
几时奉宴瑶台下,何日移荣玉砌前。
染日裁霞深雨露,凌寒破暖占风烟。
应笑强如河畔柳,逢波逐浪送张骞。
此诗明写海榴(即石榴)超尘脱俗,不是凡品,暗喻沈传师(即八叔,沈既济之子,中唐书法大家)身份显贵,直达天听。诗末以“河畔柳”自比,以沈传师比张骞,不过是期待建功立业而希望对方在仕途上加以援引而已。这样的诗,形同干谒,品味并不高,胜在坦率自然、直抒胸臆。全诗虽然也用了典故,如“五云”(帝王侧)、“河畔柳”(身份卑微)之类,但语意显豁,理解起来并没有什么障碍。
至于《送文颖上人游天台》则显得有些意兴阑珊:
露花浮翠瓦,鲜思起芳丛。
此际断客梦,况复别志公。
既历天台去,言过赤城东。
莫说人间事,崎岖尘土中。
此诗不事雕琢,明白如话,属于典型的元白诗风。因为是送别僧人之作,所以诗中颇有些远避尘世、归趋山林之思。所谓“莫说人间事,崎岖尘土中”,多半是对名利场的厌倦与无奈。在这样的心境之下,退避政治、归趋佛老、独善自守是必然的选择。这与白居易所崇尚的“知足保和,吟玩性情”的闲适诗的情调如出一辙。
客观地说,就现存作品来看,沈亚之的诗歌整体水平与韩愈、李贺、白居易等人无法相提并论,但“沈下贤体”能载誉诗坛,肯定不是浪得虚名。作为中唐诗歌风格多样化的代表之一,沈亚之的诗歌曾在中晚唐诗歌演进过程中扮演过重要角色。这一点,可以从沈氏与中唐诸多名家之间的唱和与赠别作品可以窥见一二。杜牧曾作《沈下贤》一诗悼念沈氏:“斯人清唱何人和,草径苔芜不可寻。一夕小敷山下梦,水如环佩月如襟。”大意是说沈氏不仅创作不同凡响,而且胸怀洒落,人品甚高,这样一个名门才子,却生前零落,身后寂寞,其遭际令人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