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边
2019-11-13毕亮
毕亮
书边杂记
一九八八年,谷林自编有《上水船集》。在题记中,他说:我文思迟钝,每感到手不应心。时欲曲尽胸臆,求安一字,竟也有过“旬月踌躇”的苦辛,此所谓“上水船”也。在出版时,出版社怕影响销路遂将书名改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情趣·知识·襟怀》。七八年后,在致徐明祥的信中,谷林还对“上水船”有解释:上水船乃吾乡俗语,意谓虽费尽力量,终究寸迟尺滞,不能速达也。后来在致止庵的信中还耿耿于怀这个书名改得“实在不得体”。可见谷林对“上水船”这个书名的在意。谷林去世后,止庵在编其未收入《情趣·知识·襟怀》《书边杂写》《淡墨痕》的文章时,便用《上水船集》作书名,“以偿故者遗愿”。书分甲乙两册,而我所偶遇者为乙集,故名《上水船乙集》。
孙郁在《新旧京派》中提到过谷林,并就他和周作人之间的传承,有“是‘苦雨斋’的亲近者或研究者”之句,近来重翻谷林的《上水船乙集》,内中多有专写周作人之篇,在其他文章中提及周作人者,就更多了。
六年前,我在外地逛旧书店偶然购到的《上水船乙集》。其时,还不识谷林,但见书做得精致,价格也还便宜,顺手而买,就近读完之后真是佩服之至,有当时写就的短文为证。近来准备重翻一些读过的书,恰好在看扬之水的《问道录》中有写谷林的一篇。于是重看便从《上水船乙集》开始了,先看的是《周作人“杂诗”佚篇》。只因上月才看完岳麓书社一九八七年出版的《知堂杂诗抄》,谷林当然也看过这个版本。
孙伏园曾借周作人的《老虎桥杂诗》手稿,让谷林录存,时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其中有一首《胡逸民以〈幽兰诗〉见赠并索和,倒用原韵,写得百字,用以奉答。卅七年十二月六日,在南京》,周作人后来编诗集却将此诗“别存而不入集”,二○○三年,谷林以专文作了补遗。这首诗谷林在《一封信和一首诗》中全文录引,同时还有一封周作人写给孙伏园的书简。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谷林在旧书摊的乱书堆里翻到一册周作人的《苦口甘口》,买下寄给了周作人。只因谷林曾听周作人提过“自己的着译还有一种失藏”,指的就是《苦口甘口》。后来周作人还复信向谷林道谢,关键在于信末署名之下盖了印章,印文为“知堂和南”。早在一九三三年周作人在写给沈启无的信中就出现过“知堂和南”,《周作人年谱》的附录《周作人别名笔名录》将此作为周作人的笔名,谷林在《别名偶记》中则认为此犹谓“知堂合十耳”,并不是什么笔名。
谷林还从友人收藏剪报中抄存过周作人的《先母事略》,四五十年后他从《周作人集外文》下册看到了一篇《先母行述》。将二文校读,谷林发现他的抄本比《集外文》所收之文“多出四十八字”,“主要自在于‘蒙国民政府选任为委员,当赴首都谒主席’这句话”,谷林猜测抄本“应属当年原本”,《集外文》中所收的“殆系事过境迁所作的修正”。谷林还曾旧书店淘得一本《夜读抄》,扉页还有周作人的手迹,是作者签赠给沈启无的;其他的周作人签名本,谷林也淘过一些,谷林还专门就此写过文章。后来,他将所藏转赠给扬之水等人。扬之水即为谷林在给张中行的《负暄三话》作序时提到的赵丽雅。扬之水收到谷林的转赠后也专门写有文章记录经过和因缘。
书中之文,我虽已读过两遍,但开卷如新,每读,都有常读常新之感。孙郁说谷林“清俊而委婉,内觉精微,升腾着奇气”,诚哉斯言。我在看《孩子的生日》《初生的十年》等几篇与“书”关系不大的文章,感觉作者写得真是克制,然感情在其中,时隔多年后读来依旧让人沉在心中。
谷林所作,多与书相关。晚年他记得在初小上学时读过的书,当“留不住半年前所读新书的印象”,或如汪曾祺诗句所言“近事模糊往事真”,但谷林的生活中不能没有书:“可是纵令记性退化到隔日尽忘,只要我略剩目力,那么,今天我依旧不能手中没有一卷书”。谷林之爱书,和孙犁有得一比。孙犁长谷林六岁,他们算是同时代人,而谷林也是爱读孙犁的。
“孙犁文字简妙,往往意在言外”。谷林说的是孙犁的《书衣文录》,时在一九九七年下半年。孙犁当能见到谷林之文,不知是否有见?文中还建议可将书衣文录“集印成一小册”,然第二年即一九九八年五月,山东画报出版社就出版了单行本《书衣文录》;不久前,我还专门网购了。以谷林爱逛书店的性情以及对孙犁文字的欣赏,《书衣文录》出版之初,他就应该能读到。谷林存有孙犁著作零本十四册,“除《文论集》一种外,多是小册薄本”。《文论集》当是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三年出版的《孙犁文论集》,寒舍藏有精装本;谷林所藏大概也是这个版本,但并不为他喜:“恐皆属精装大本,虽便插架,殊不适捧持携取”,他“尤爱百花的小开本,以为深得‘漫卷诗书’之雅”。
以前对谷林先生的情况知道得很少,孙郁、扬之水等文中也交代得不多,此回重看,翻书前专门在网上查了下谷林先生的生辰经历,也仅数语而已。《上水船乙集》里有一篇《自讼》,简略叙其经历。此外,《我的书店生涯这样开始》也是一篇叙其经历的文字,这在谷林的作品中并不多见。另外还有一篇《笔名的由来》,从中得知他的本名劳祖德,“谷林”是他女儿的名字,后来在《读书》上,需要署名时,“我就随意借用一下我女儿的名字”——原来如此。他曾多年当《读书》杂志的义务校对,也偶作“小文”补白。书中所收之文,谈文字差错的“咬文嚼字”者不少,很符合他的“校对”身份,《一唱三叹》《思适杂记》《思适小札》等文,谈的即是此,或如谷林引古人之言“发觉书中差错,徐徐思之,亦是一适”。所以谷林在作文时格外注意避免差错,但总也不可避免,于是以《有错必纠》《有错当纠》等来更正、澄清。当他发现报刊上刊登相片将罗隆基搞错了,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于是作《承讹袭谬失真面》,并感叹“‘百年光阴一梦蝶’——哪里要一百年啊,搁笔不禁慨然”,罗隆基一九六五年去世,谷林写此文是在二○○二年。谷林认为,读书、下笔,不经心不查考是懒怠,对一错再错视若无睹,不肯说不敢说是顾忌,并“以资戒慎”。
无独有偶
近翻姚峥华的《书人陆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7月),书的第一篇《白纸黑字里看杨绛张爱玲互评》中引用了杨绛二○一○年一月二十日致钟叔河的信,与张爱玲有关,其中有这样的话:
你生活的时期和我不同,你未经日寇侵略的日子,在我,汉奸是敌人,对汉奸概不宽容。“大东亚共荣圈”中人,我们都看不入眼。夏至清很看中张爱玲,但是他后来对钱钟书说,在美初见张爱玲,吓了一跳,她举止不自然,貌又可怕。现在捧她的人,把她美化得和她心目中的自己一样美了(从照片可证)。
信中还有一些对张爱玲的评价,之所以引用上面几句,是杨绛对“‘大东亚共荣圈’中人”的看法让我想起了孙犁先生的一段话,见于《书衣文录》(山东画报出版社,1998年5月)中《题〈知堂谈吃〉》。孙犁谈的是周作人:
人对之否定,是因为他自己不争气,当了汉奸,汉奸可同情乎?前不久,有理论家著文,认为我至今不能原谅周的这一点,是我的思想局限。
有些年轻人,没受过敌人铁蹄入侵之苦,国破家亡之痛,甚至不知汉奸一词为何义。汉奸二字,非近人创造,古已有之。即指先是崇洋媚外,进而崇洋惧外。当外敌入侵之时,认为自己国家不如人家,一定败亡,于是就投靠了敌人,为虎作伥。既失民族之信心,又丧国民之廉耻。名望越高,为害越大。这就叫汉奸。于是,国民党政府,也不得不判他坐牢了。
杨绛生于一九一一年,孙犁生于一九一三年,他们是同时代的人,但鲜有往来。孙犁一生尊崇鲁迅,而杨绛、钱钟书夫妇和周氏兄弟关系并不算和睦。这方面,谢泳的《钱钟书交游考》(九州出版社,2019年1月)中有一篇《钱钟书和周氏兄弟》可为参考。
孙犁其实是爱读周作人之文的。他自己就说过周作人“早期的文章,余在中学时即读过”,而且周作人的各种译作,孙犁也都有购存。
孙犁题跋的这本《知堂谈吃》应当是中国商业出版社一九九○出版的,它的编选者正是和杨绛通信的钟叔河。此后,《知堂谈吃》分别于二○○五年山东画报出版社、二○一七年中华书局出版过修订本。钟叔河上世纪六十年初曾和周作人有多封书信往来。改革开放后,钟叔河认为“人归人,文归文”,并率先在大陆出版周作人著作,一九八二年一月出版的《周作人回忆录》是“一九四九年后第一部以周作人本名署名出版的书”。
《书人陆离》中的钟叔河
收到姚峥华的读书随笔集《书人陆离》,先看的是《〈走向世界丛书〉的前世今生》这一篇,收在书的第二辑中,也是本辑的头篇。余下的《〈儿童杂事诗笺释〉,二十六年一部历史》《野记偏多言外意——由二○一七版〈知堂谈吃〉说开去》等两篇也都和钟叔河先生有关,紧接着也一起看了。
之所以打破从前往后阅读的常规,是因为在《书人陆离》之前一直看的就是钟叔河作品。姚峥华的三篇文章写的是钟先生费时三四十年一直在做的两项工作:主编《走向世界丛书》,编选、出版周作人作品。
前些年逛旧书摊,曾零散淘得过岳麓书社出版的《走向世界丛书》,淡蓝色的“走向世界丛书”之下是黑体“钟叔河主编”,此为我知道钟先生之始。后来一些年的阅读经历总也绕不开这个名字,或他自己的著作,或他编选的书,当然也有他责编的书。即便如此,但对《走向世界丛书》给予的关注并不算多。
前两年听说这套书的一百种时隔三十多年,总算出齐了,便在网上查阅,终于被定价给吓退了。从姚峥华的《〈走向世界丛书〉的前世今生》中对这套书有了较为详细的了解,这是一篇关于《走向世界丛书》的出版简史,姚峥华在写此时很动感情。在文章开始,她就连用了“是一项……”“是一套……”“是一段……”“是一份”“是一个……”“是一场……”排比句来概括老出版家钟叔河“毕生为之努力的精神硕果”。因为激动,所以感动,因为感动,姚峥华便“试图以颗粒状细小的横切面,见证这部生长期达三十六年的丛书的生命历程”。
在《〈儿童杂事诗笺释〉,二十六年一部历史》中,姚峥华罗列了《儿童杂事诗笺释》的五个版本:一九九一年文化艺术出版社版、一九九九年中华书局版、二○○五年岳麓书社版、二○一一年安徽大学出版社版、二○一七年海豚出版社版。而钟叔河和周作人的《儿童杂事诗》结缘始于更早的一九五○年,当时钟叔河才十九岁,正供职在《新湖南报》。有一日,偶然看到上海的《亦报》上刊载有署名为东郭生的《儿童杂事诗》,并配有丰子恺的插图。年轻的钟叔河“读而喜欢”,当时并不知道东郭生即为周作人。一九五七年,钟叔河在“反右运动”中获罪被开除公职,“一边在街头拉平板车,一边尽力搜集周作人的旧书”,并于一九六三年开始和周作人通信。知道东郭生就是周作人的笔名,也是后来的事,“于是设法求得《亦报》剪报全份,后发愿为作笺释”,姚峥华在文中如此写到。
一九七九年,钟叔河得“解放”,后到湖南人民出版社上班,编印周作人著作从此开始由念想变成了实际行动,率先出版的是《周作人回忆录》,时在一九八二年初。此后,钟叔河编选了包括《周作人散文分类全编》(湖南文艺出版社)、《周作人散文全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等多种周作人作品出版。其中有一本《知堂谈吃》,几十年来钟叔河也一直不停地在修订、增补,从一九九○年到二○一七年,共出版了三个版本,“这些再版的作品,钟老每一本都重新撰写了出版说明,扼要交代再版之内容变化、篇目调整、面貌更新等要素外,笔端也流露出对知堂先生的一往情深。”
在和姚峥华聊天时,钟叔河说他平日常看的就是周作人。而姚峥华通过从《儿童杂事诗》《知堂谈吃》入手,梳理了近四十年来钟叔河编选周作人著作的历史,这也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呈现出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周作人著作的接受史。
读《王思任小品全集详注》前记
时常翻周作人的书,对他提到的作家和作品便格外留意。其中又以他再三提及并作为“文抄公”抄过的作家作品为最,平时自己看书时遇到便就先读了,读后还不忘翻找出周作人之言予以重温。王思任和他的《谑庵文饭小品》就经常出现在周作人的文章里。
王思任字季重,晚号谑庵,是浙江绍兴人,他出生时绍兴还叫山阴。他去世二百三十五年后,周树人在绍兴出生。后来,他以鲁迅为主要笔名写作,其中有一篇《女吊》提及王思任这位同乡先贤:“大概是明末的王思任说的罢:‘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王思任的这句话很让鲁迅欣赏。
更欣赏王思任的是鲁迅的弟弟周作人。周作人常在文章中一再提及这位比他早出生三百一五十年的王思任,提到的次数起码有几十次之多。其中有一篇《文饭小品》专门谈的就是王思任和他的文章。继而在写《谈油炸鬼》《一岁货声》等文时,又从《谑庵文饭小品》摘录引文为他所用。还不够,周作人又再写了一篇《关于王谑庵》,来谈王思任这个人。
你以为就到此为止了吗?还没有。近翻岳麓书社出版的《知堂杂诗抄》,又两次遇到了王思任。《往昔三十首》中的第六首就是《王思任》:往昔读文饭,吾爱王谑庵……并自注说:王季重《文饭小品》五卷,清初刻,今尚有存者,原本《文饭》有五十卷云。《儿童杂事诗》卷二乙编的第十五首为《王季重》:买得泥人买纸鸡,兰陵面具手亲持。谑庵毕竟多情味,多买刀枪哄小儿。后还附有小注:季重《游惠锡两山记》云,买泥人,买纸鸡,买兰陵面具,买小刀戟,以贻儿辈。
手中这册《知堂杂事抄》的责任编辑是钟叔河,后勒口上所印“本书为周作人晚年自编旧体诗集,诗多写于解放前南京狱中,感今怀昔,表现了他自己所谓‘忧与惧’的心情”,当是出自他之手。
阅读鲁迅、周作人后,我逆流而上,开始看明清人文章,其中张岱的作品是接触比较早并至今一直还在反复翻阅。张岱的《琅嬛文集》中有一篇《王谑庵先生传》,我曾抄读过。当时看“王谑庵先生”不多,对他的了解也仅限于周作人书中所写,但看了《琅嬛文集》后知道能得张岱写传,这位王谑庵先生肯定不一般。最初也是从周作人的文章中得知的:张岱还有一本《有明越人三不朽图赞》,在立言文学类中列王思任像,并有幅文,幅文周作人在文中有抄录。
现在,张岱、周作人等人笔下的王谑庵先生作品就在眼前,我终于将要去细读了。基于以往诸多的阅读经历和阅读记忆,我对眼前这本厚达近五百页的《王思任小品全集详注》抱有很大的期待。故作此记记之。
青山依旧
生于一九三一年的钟叔河,少年时崇拜革命家,巴枯宁、克鲁泡特金便是他很崇拜的两位。在中学时,钟叔河听说“巴金”这个笔名就是为纪念这两位革命家而取的,内心就“增加了我对巴金的好感”。后来,当他读到巴金翻译的德国作家斯托姆的《蜂湖》时,“给了我年少易感的心以温存和慰抚”。对巴金,他也由好感变得内心开始亲近。
二三十年后,在特殊的年代里,钟叔河身陷狱中,在极端的孤独和苦闷时,他不止一次地默诵巴金的译文,其中就有“我们的青春就留在青山的那一边,可现在他到哪儿去了呢?”的句子,一九七六年,钟叔河还就此写过一首诗:
记得青山那一边,年华十七正翩翩;
多情书本花间读,茵梦馀哀已卅年。
这些都被钟叔河写进了散文《记得青山那一边》中,时在二十一世纪之初。二○一一年,海豚出版社给钟先生出集子,他便以《记得青山那一边》名之,“小引”之外,书中正文二十二篇,都“多少带有个人感情色彩”,其中有记人七篇,记游三篇,记食五篇。
先说《记得青山那一边》的装帧,是很讲究的布面精装小开本,是作者心目中理想的“小本子”。之所以先谈装帧,是因为书的“小引”,钟先生整篇谈的都是书的装帧,他对当前的出版是不甚满意的,尤其不认可“如今的书本越做越大,越做越厚,越做越华丽”,此次出版《记得青山那一边》,“能再过一回‘小开本’的瘾”,是很不错的。钟叔河注意书的装帧,不是一回两回了,曾看过他的一篇《看起来舒服》,就是专门谈《沈从文别集》装帧的文章。
钟叔河曾编选过几版《知堂谈吃》,对知堂的谈吃文章是十分熟悉的。他自己写起饮食文章来,也颇有知堂之味,书中的《黄鸭叫》《吃油饼》《吃笋》《长沙的春卷》《猪的肥肉》等篇即是如此。“黄鸭叫”是长沙本地人给一种野生小鱼新取的名字,以前叫“换牙咕”,在钟叔河将“黄鸭叫”的来历、食法、风俗等一一道来,成于笔下,趣味和食味俱佳。同样的“佳肴”还有《长沙的春卷》。
而在桃花江上农家吃过的一回笋,让钟叔河难忘了五十年。时隔六七十年,让钟叔河难以忘怀的还有故乡的人和事。书中头两篇《故乡平江》《神鼎山》写的就是故乡的人事,想来也都是作者七十岁以后的作品,如作者自言的,“我怀念故乡,大半是怀念故乡的人和事”,所以在几十年后回顾往事,“卖油豆腐的彪形大汉”“花白头发梳着巴巴头的‘浣干娘’”都如在眼前,历历在目地清晰着。
六十岁以后,作者发现收到讣告里慢慢出现了同辈的人。老友的逝世,在钟叔河心中“像一本翻熟了的旧书突然被从手中夺去投入焚炉,转眼化作青烟,再也无法摩挲重读了。时间过去得越久,书中那些美好的,能吸引人的篇页,在记忆中便越是鲜明。”如此,“想以文字表示悼念的心情也比过去多了”,于是或为悼文、或为挽联。所以在七篇记人的文字中,除《老社长》《卅五年前两首诗》外的五篇,都是悼念之作,又尤以《悼亡妻》最让人不忍卒读。
钟先生的爱人朱纯二○○四年被查出有癌症,三年后的二○○七年一月二十一日去世,时七十九岁,他们同甘共苦五十四年。在病中,朱纯除自己写作外,还帮钟先生打印、修改文稿,“于妻去世后出版的《青灯集》,一百二十三篇文章中的一百一十篇,也都是妻在病中帮我打印,有的还帮我修改过的”,此外,还催着“老头挪书房”,“将客厅改为一间大书房,把挤在内室的书大部分搬出来”,挪书房的过程被朱纯写在了《老头挪书房》中,“她自己却在文章见报十天后便永别亲人和生活了”。
在朱纯周年祭时,钟先生将快递专门寄来的《青灯集》样书,送到“托体的山树下”,并在心中反复默祷着“朱纯啊,我不久就会来陪伴你的,你就先在这儿看看书,好好地休息吧。”
——真是不忍卒读。
在悼亡之作的后面是一篇《酒店关门我就走》,讲的是生老病死,短短文章,钟先生讲得通透,将生死也看得通透。如今距此书出版八年过去了,今年八十八岁的钟先生笔力尚健,当会有更多新作面世。
钱钟书的另一面
谢泳关注钱钟书,由来已久。早在一九九九年他出版的《逝去的年代》中就有一篇《钱钟书:书生气又发作了》。文章一开头是这么写的:国内近几年出版的关于钱钟书研究的书很多,我见到就买了,时间一长,就积攒一大摞……
《逝去的年代》于二○一五年出版了修订本,其中保留有《钱钟书:书生气又发作了》。在谢泳二○○四年出版的《杂书过眼录》中还收有一篇谈钱钟书的《钱钟书与清华“间谍案”》。二○○八年秋天,谢泳从山西太原到厦门大学任教不久,就在厦门大学组织了一场纪念钱钟书逝世十周年的学术活动。次年,他主编的《钱钟书和他的时代》由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谢泳自己也有作品选入其中。也是在这一年,谢泳出版了《靠不住的历史》,书中有四篇写钱钟书的文章,其中《钱钟书与拉斯基》《钱钟书与周氏兄弟》《钱钟书文字中的“性”比喻》等三篇收入到了二○一九年出版的《钱钟书交游考》中,其中的一篇《钱钟书的一段经历》是在《钱钟书与清华“间谍案”》之后根据新材料写成的,更深入地谈开了这个话题。《靠不住的历史》中的《〈宋诗选注·序〉修改之谜》及《逝去的年代》中的《钱钟书:书生气又发作了》,未收入“钱学”专著《钱钟书交游考》中。
《钱钟书交游考》算是谢泳近年来研究钱钟书的一个小结,收入文章二十二篇。谢泳说他不是合格的钱钟书研究者,“只能算是个喜欢读钱书的爱好者”,所以只能做他能做的,便有意避开了陌生的领域,转而“关心钱钟书的传记研究、生平史料以及他的学术趣味”,于是有了我们现在看到的二十多篇“读钱”之作。这些作品基本都保持着他以往的风格,让人一看就觉得是出自谢泳之手。
在《钱钟书:书生气又发作了》中,谢泳就曾说过,研究一个学者,如果光注意他的学术而忽视他的思想,时间久了,这样的研究总会越走越窄的,特别是钱钟书这样经历了这么多风云变幻的学者,他的经历本身,就是一部丰富的当代历史。所以谢泳的研究,多集中在”思想”上,他的研究、写作,多从小处着手,发现、使用易被他人忽略的史料,从细微处观察历史,得出自己的结论。通过钱基博捐赠的文物《说明书》中的人和事,他发现这是“了解钱基博早年学术趣味的极好材料”,通过一册《闽县李氏硕果亭藏书目录》,书目中有钱钟书的《中书君诗初刊》,且是钱钟书赠送的,书上题有“拔可先生诗家吟政后学钱钟书奉”,细究李拔可和钱钟书的关系,谢泳发现“钱钟书早年生活中有一个习惯,他喜欢与老辈诗人往来”,和李拔可等人的往来,也是明证之一。谢泳继而认为,这可能和钱钟书“对同时代文人的判断有关,他更看重传统文人身上体现出的气质、风度以及他们的才华。”
近年来,谢泳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两个人身上,一个是钱钟书,另一个则是陈寅恪,所以在研究中经常把他们放在一起进行比较研究,“用史实来说明他们两人的关系,是一种事实比较”。谢泳认为:在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中,钱钟书和陈寅恪都是极有个性的人,对自己生活的时代也非常敏感,他们之间“可以比较的地方很多”。《钱钟书交游考》中就有《陈寅恪、钱钟书诗同用一典八例》《钱钟书、陈寅恪留意古人小名》《钱钟书、陈寅恪喜谈秽亵事》《钱钟书和他的两位前辈》等就是这方面的文章。
《围城》是钱钟书的一本长篇小说,现在多有研究者对其进行索隐,将小说人物和现实人物进行关联,钱钟书自己在《围城》序言中也说过:“角色当然是虚构的,但是有考据癖的人也当然不肯错过索隐的机会、放弃附会的权利的。”谢泳的研究,也借鉴了索隐的结果和方法,主要体现在《〈围城〉的五个索隐问题》《〈围城〉涉及的人和事》中。通过《围城》,谢泳将钱钟书和徐志摩、郭沫若、曹禺、拉斯基、陈梦家等人之间的“交游”作考证。谢泳觉得注意钱钟书、徐志摩的关系,有可能帮助我们理解钱钟书对新诗的判断,而且通过这个判断可以发现钱钟书对新诗的评价不高。而钱钟书对郭沫若、曹禺的印象,谢泳也通过现有史料进行分析,一分材料说一分话,所得结论也很值得让人注意。通过《钱钟书交游考》,谢泳让我们看到了钱钟书的另一面,那个做学术、写小说之外的钱钟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