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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人间

2019-11-13熊红久

绿洲 2019年6期

熊红久

这是五月的一个清晨,出家门时,看了看天,太阳已经晾干了橙色的汤汁,显露出铂金的劲道。街道两旁葱郁的白蜡树,鲜亮、蓬勃、熠熠生辉。几缕白云闲在蔚蓝里。这样空灵的环境,很容易酝酿出内心的清澈和辽阔。草坪中五颜六色的鲜花,简直就是心盛开的微笑了。

一直以为,任何重大事件的发生,都会预先有些征兆,一如暴雨来袭之前的狂风大作,再如爱情莅临之初的惶恐羞赧。所以,根本没有意识到,一种病菌借助晴朗的日子,正悄悄潜伏进我的肌理。此刻,我正很抒情地爱着这个世界,这种境遇很像电视片里的动物世界:一只饥饿的狮子俯下身子,慢慢趋近吃草的羚羊,羊们对此一无所知,嬉戏打闹甚至相互追逐,当危险渗透到足够的距离,就会突然跃起,将羚羊扑倒,瞬间完成了从美好到毁灭的绝杀。

起初,只是觉得腹部有很细的一线不适,类似于猫步,类似于天边渐聚渐起的一小片黑云,与空旷的晴天相比,它们太不足道了,也就很不以为然。以为肠胃不适,吞服些常规药片,便可化解。

服下两粒胃康灵,效果不明显,再加服一粒奥美拉唑肠溶胶囊。敌军仍在盘踞,既不急于进攻,也没有溃退之意。一直持续到下午,情势开始变化。疼痛逐渐以管涌的方式冲刷堤坝,漏洞越来越大,晴朗像水流一样开始泄洪。可以明显地感到被唤醒的痛感越来越多,这些此前昏睡的元素一个个霍然振作起来,马不停蹄地向着神经的深处疾驰。乌云越聚越浓,蓝色空间越来越少,不到一顿饭的工夫,我的整个腹腔就被疼痛全面接管了。

弓腰坐在急诊科,对面是年轻的徐医生。扭曲的表情和满头的冷汗一定强化了他救死扶伤的责任感。先是听诊器老道地在胸部敲了几下,又用手不停按压痛区,询问反应。我坚定告诉医生:是胃痉挛了。近两年,犯过两次这样的病痛,症状和今天极其相似。只需一针解痉剂,便烟消云散。我的坚定态度和下班时间的临近,催生出医生的判断,他下了解痉处方。

躺在观察室的病床上,伸出手,护士用她职业的目光,很快就找对了位置,冰凉的针管和木然的态度被一同扎进了血管。一针见血,显露出护士的专业技能。药液顺着弯曲的输液管一滴一滴进入体内,温热的脉搏能感受到一股清凉。这是我的援军,在弹尽粮绝之际,它们赶到了前沿阵地,协助击溃气焰嚣张的顽敌。在我的意念里,援军骑着骏马,挥舞军刀,杀入敌阵,对那些顽敌围追堵截,消灭殆尽,很快就能还我一个朗朗乾坤。

不得不承认,再貌似强壮的体魄,在病痛面前,也不堪一击。在医院行走的任何一个人,医生、护士甚至穿白大褂的清洁工,都能成为溺水时,最具安慰的稻草。护士走后,我将控制开关调到最大,看到药液在输管内蜂拥而下,就像千军万马不断奔袭而来,我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紧盯着悬在头顶的几只输液瓶,对融入其中的药品充满感激。静默中,可以腾出时间,仔细感悟病痛的运动轨迹。正义的药物正在与邪恶的病菌搏杀,场面一定像战争片描写的那样,短兵相接,在战壕里纠缠在一起。横尸遍野,血染江河,冲锋与反冲锋,控制与反控制。当然,最终胜利的总是正义的一方,这是教科书和历史给予我们的答案。想到这里,我对战胜病魔更加自信起来,健康肯定是正义的,疾病当然是反人类的,所以它的必然灭亡,毋庸置疑。这种自信带来的结果,让我觉得正义的强势日渐凸显,腹部的疼痛,开始渐次溃败。健康真好的理念,从淹没的湖底,浮上水面。

就像面对强大的堡垒,正面进攻受阻,部分残余开始向两侧流窜。腹部的空间已不是主战场了,病痛的厮杀开始转移到了后背、腰际以及肋骨之间,感到颈部以下的整个身躯,都成了战区,好像几大战役同时在体内打响。最要命的是,取得阶段性胜利的腹部,又开始沦陷,原本清晰的曙光,又变得一片混沌。药瓶点滴进行到一大半时,病灶并没有溃败的迹象,我反而更像一个溺水者,在疼痛的海洋里,奄奄一息。

这时候,信念是最重要的东西,我知道任何革命都会有低潮的时候,但你必须坚信,这种最坏的触底,一定就是向好的反弹。正是怀着这种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目送着第二瓶药液进入我的体内。想着这支部队的装备,要比上一支更加精良,它们一定能不辱使命,坚决惩处这群恶魔。

直到第四瓶滴完,直到天色拂晓,被折磨了整整一宿,疼痛依然固守如常。豁然觉得,对敌情的判断可能有重大失误,应该不是胃痉挛,遇到了更难对付的疾病。这让我对生命的未来,一下变得恐慌起来。

离医生们上班还有两个小时,针管已经拔掉,断了援军也就断了胜利的基础。我用一半的毅力去抵御病痛,另一半情不自禁地回顾当下的生活。结婚十二载,妻子三十八,女儿刚九岁。自己才提拔到县级领导岗位,正准备大展宏图,春风得意马蹄疾,却被这场突发事件,搁浅在滩涂。难道一个自诩粗粝彪悍的男人,将被掀翻在四十二岁的季节?绝不能倒下,尤其是不能让守寡二十八年的母亲,再遭受任何劫难!这时候,孟子的天将降大任的鸡汤,从天而降,恰到好处地送来营养,仿佛一直躲在暗处,等着我病发。这些警句和在医院行走的白大褂一样,都有药效。由此,我忍辱负重地勉励自己:迈过这道坎,人生是坦途。

或许是为了弥补轻信患者的错误,一早上班的徐医生,看到我团缩的姿态和痛彻心扉的呻吟,迅速开出化验单,一边安排护士通知家属,一边把我架到轮床上,亲自推进B超室。

昨天在观察室,被孤零零撂了一夜。原本想着没多大事,输点液很快就会好的,就没惊动家人,只说值班,晚上睡在单位了。看到医生如此急迫地要通知家人,尤其是对病情的重视,让我无比紧张。对病人而言,医生越重视,病情越严重。

在B超室,除了徐医生,又来了几位白大褂,围着电脑屏幕嘀嘀咕咕研究半天。最后,戴眼镜的主任说,事不宜迟,立即准备,马上手术。

推进电梯,送往六楼手术室。徐医生说,别紧张,急性胆囊炎,本来是个小手术,被耽误了,经过一晚上发育,胆囊已经肿大,必须立即手术。如果烂在腹腔里,就很麻烦了。徐医生没再往下说,但我知道,被称之为“麻烦”的那部分,是生命所不能承受之重的。

知道腹部将无可选择地要被一柄利器剖开,我反倒平静了,疼痛也被怔住了那般,竟不再淫威。想到了扁鹊的故事,蔡桓公无视扁鹊的三次劝诫,盲目自信才导致病入膏肓。而我的自以为是,竟差点重蹈覆辙。如果昨天下午就进B超室,对症下药,说不定现在已昂首挺胸,在林荫道上漫步了。

手术室门口,护士拿着术前须知,逐条解释。在疼痛的背景下,我勉强记住了要点,那就是:手术所产生一切不利后果,都与医院无关,属于患者自愿,需要家人的签字加以确认。这种境遇让我想起了晚清的历史,许多不平等条约都是在一方无力抗争的条件下,签字盖章的。当下,对医生除了心怀感念、默默祈福之外,能做的,就是要一支笔,赶快签字,仿佛慢了,医生就会改变主意似的。护士说本人不行,必须家属签字。很显然,自己的生命,在最关键的时刻,已经身不由己了。家人还在路上。枯燥的等待熬稠了疼痛的浓度,火苗般呈燎原之势。即将烤焦的时候,听到了一声熟悉而沧桑的乳名,一头白发扑倒床前。母亲满脸泪水,浑身发抖,颤动着喑哑的嗓子,不停地质问怎么啦?怎么会这样?似乎不相信她的儿子也会病倒一样。平时忙于工作和应酬,即使与母亲见面,大多泛泛几句,说自己一切都好,言罢,匆匆而去。总以为和家人欢聚的日子多着呢!总觉得朋友的相邀更重要!直到躺在床上,直到为数不多的几个亲人围在身边,直到自己对未来无法把握的时候,才愧疚难当。

母亲三十八岁守寡,靠着微薄的收入,艰辛地把我们兄妹三人拉扯大。眼看孩子们一个个成人成家,自己也将步入古稀能安享晚年了,谁知最让她引以为豪的儿子,却要被推进手术室。这一幕,一定让母亲想起了二十八年前,送父亲进手术室的情景,病重的父亲,没能走出来。“手术室”这三个字就像一句魔咒,箍住了母亲的心,成了她恐骇的放射源。

相似的细节让母亲把两种场景混在一起了,这使得她所表现出来的悲痛,竟有了生离死别的深度。我努力装得轻松,挤出一些笑容安慰她,娘,没事,小手术,很快就做完。妻子要镇定许多,快速签完字,走到床前,扶起母亲,攥住我的手,脸上沾了些微笑,医生说了,是个小手术,我们在外面等着你出来。

被推进了最里间的手术室,靠西的窗子透过来了橘红色的夕阳,我的整个身子被浸润到了暖色调的氤氲里,竟闻到了烧饼的清香,这还是第一次嗅出了夕阳的味道。这一刻,忽然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缱绻和依恋。这还是我曾经抱怨过的世界吗?此刻,却觉得它竟如此美好,甚至每一名走动的护士,都成为我艳羡的理由。护士拉上窗帘,所有的生机和香味都挡在了外面,无影灯投射下来惨白的光,一群口罩围拢过来,整个世界安静得像一盆水。真想告诉他们,现在才觉得,世间的那些缺陷,也正是留恋的理由。耳朵能灌满嘈杂的声音,真好;鼻子能嗅到汽车的尾气,真好;甚至在拥挤的人流中,能被别人撞一下,真好。

来苏尔的怪异味道在夕阳被阻隔之后,陡然变得浓郁而刺鼻起来。嗅觉像一个电钻,用这股过去的味道,钻通了我的记忆。当年,父亲就像我这样,躺在病床上,再没能起来。历史在模仿电影,回放那个十四岁的瘦弱少年,提着柳筐,给父亲送饭的画面。

已经两个月了,男孩每天都要在连队和团部医院的五公里之间,往返两趟。一趟送午饭,一趟送晚饭。当时并未意识到那是与父亲最后的日子。因为医院里住着很多人,谁都会生病,打上几天针,在病床上躺几天,就出院了。所以,男孩送饭时的心情,并不阴郁。母亲把装饭的筐子递给他,让他快快走,别让鸡汤凉了。家里的五只鸡,还剩了一只。这是父亲必须的营养,它会让已经骨瘦如柴的体格,恢复到病倒之前的样子。鸡肉的香味让男孩口舌生津,总有打开饭盒,看一眼的冲动。他必需打消这个不健康想法,转移注意力。他发现了树林里的蒲公英,拔一棵,吹口气,让许多小伞飘向远方。草丛里忽然窜出一只小鹌鹑,他开始追逐,还要保持筐子的基本水平,最终让小家伙逃掉了。男孩遗憾地抬起头,看看天,已近中午。快乐的时间走得总是很快。他醒悟过来,快错过午饭了,不能让父亲饿着。再走大路,太远,只能抄近道。他奔跑起来,穿过一片棉花地。快跑出地头时,却一脚深陷在泥里,作物刚浇完水。他努力保持平衡,没让手里的筐子跌落在地。脚拔了出来,布鞋却埋在稀泥里。男孩迟疑片刻,索性赤足走完几十米泥路,把筐子放在干燥的地头,再折身回去,把两只鞋子从泥里掏出来。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男孩一只手提着柳条筐子,一只手拎着两只泥鞋,朝着不远的医院飞奔。

他气喘吁吁冲进病房,打开饭盒,鸡汤还热着。父亲望着这个泥猴,一言不发,手不停地摩挲着他的头。少年第一次看到了他崇拜的男人眼里的泪花,男孩有些不知所措。男人费力起身,用小碗盛了一些鸡肉,递给男孩说,赶快吃完,上学去吧。男孩边吃鸡肉边想,其实,父亲病着,也没什么不好。

一周后的下午,男孩被从课堂上叫出来。邻居孙叔叔用力地蹬着自行车,让他赶快去见父亲最后一面。起初,男孩没听明白,因为要期末考试了,这几天都是母亲送的饭。他想见随时都可以去医院,为什么是最后?他忽然感到不安,心口猛然揪紧。那时候“死亡”这个词,还侵害不了他的年龄,幼稚是最好的盾牌,可以抵挡任何伤痛。他只是觉得,不算好事,父亲有可能要转院。

还在走廊,男孩就听到了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此之前,他听见过几次,都是起夜时,从母亲房里传出,嘤嘤而泣,就像水流被堰塞阻隔。今天终于疏通了所有杂物,母亲的嗓子泥沙俱下,泄洪般把几年的压抑都倾倒出来。

狭窄的病房里,已经拥挤了十余号人,男孩被孙叔推到了床头,一张雪白的床单盖在父亲身上,眼睛微闭,熟睡一般。这么多人围着,都能睡着,让男孩觉得这次父亲和以前不一样了。悲伤还没从男孩的胸口爬到眼眶里,他的眼里还没有泪水,喉嗓也很安静。母亲的脸从白色床单里抬起,冲着男孩哭喊,儿子,你爸爸走了,你再没有爸爸了。男孩陡然感到一柄锋利的刀,从母亲涕泗纵横的哭腔里刺出来,直击他的心脏,包裹严密的痛,奔涌出来,和刺鼻的来苏尔味道一起,迅速将他淹没。

巴德木是我的朋友,这个身体粗壮的蒙古族汉子,从四个方向去看,都更接近摔跤运动员。一次,我们去赛里木湖拍天鹅,举着相机的他自诩,自己是整个县城最好的麻醉师。他说,你要动手术,我亲自给你麻醉,保证不伤脑子。当时以为他在为自己万一拍不好照片找一个借口,却未曾预料,终于栽在他手里了。似乎人一熟悉了,对他的技术也多加了几分信赖。

我问麻醉师,要在肚子上开口子吗?他伸出大手,亮出一拃的长度,至少三十公分,在我痛不欲生之际,他说,因为是我给你麻醉,所以,他把张开的手,缩回了一半,只需要这么小的口子。

谁给我主刀?我们外三科的居来提主任。你放心,我们都是根据病人的人品,来安排医生的,像你这么优秀品质的人,安排的都是优秀的医生。麻醉师的幽默让我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

护士过来松开腰带,往下褪裤子,我一把拽住腰口,全脱?我的口气里显然带着难为情。

我们护士见得多啦,新的配件都不在话下,何况你这个磨损件。麻醉师粗壮的手紧攥着一支很细的注射器,等会还要把你二弟一头漂亮的卷发都刮掉。我眼睛一闭,反正什么都看不见了,任凭护士摆弄。双手被固定在手术床的两侧。

像一条去掉鳞的鱼,赤条条躺在案板上,等着一柄刀刨开腹部,取出内脏。这一刻没有了恐惧,也没有了疼痛,只剩下好奇。或许和年轻时喜欢锻炼有关,我平时极少得病,即使偶染风寒,一碗姜汤,最多吃几片药,即可痊愈。对一些一感冒就挂吊针的同事,常常面露鄙夷之色。而我人生的首次住院,不像别人,现有几次住院的适应期,再辅以几天治疗的提升期,然后才进入手术环节,而是越过许多枝梢末节,直接奔向开膛破肚。

感觉有人用手指在腹部轻轻滑动。睁开眼睛,看见一张俊朗的维吾尔族男人的脸,皮肤白皙,面带微笑。我是你的主刀大夫,你放心,是个小手术,一会就做完。对我几乎成为灭顶之灾的伤病,在他们眼里,居然被轻描谈写为小手术,医生经历的“大”太多啦。他们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态度,让我自己也觉得这场突如其来的病痛,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告诉麻醉师,你们两个脱掉白大褂,都不像医生。你像个摔跤的,居来提像个跳舞的。

巴德木大笑起来,你的意思,我们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就像你一样,当警察的时候,也没看出来是个作家。

问麻醉师怎么个麻法?他从我的大腿往上量了两拃说,就中间这一截子,你放心,不会伤到脑子的。

能不能缩小?从小腹到腰部,我怕万一过量,二弟从此不醒,美好的生活,就只能观望了。他哈哈笑了一下,每个穴位都有自己的管辖权,你让一个县长只管一条街道,他能愿意吗?放心吧!我是全城最好的麻醉师,你的小弟弟比你还要醒来的早。我点头认可,说以后要把手术的全过程写出来,你们要好好尽责,我会把你们写成正面人物的。

麻醉师让我翻起身子,感到有针扎进腰椎。躺平之后,他跟我大谈自己新近拍摄的野生鹅喉羚的作品,以及所使用的镜头,光圈,速度,就像在开一场作品研讨会。过几十秒,他用针尖扎一下我的腹部,疼吗?问到第三次,我说喝酒多,会不会对麻药失效。他摇摇头,只有水平不行的麻醉师,才找别的原因。

巴德木移动到我的头部坐下来。主刀医生靠近我,手指不停在腹部轻压。居来提主任,我有一个请求,胆囊摘除的时候,让我看一眼,做个告别。肝胆相照四十多年,我都没见过。医生点了点头,让你们认真话别。隔着口罩,或者麻药起了作用,他的话听上去有些遥远。

先听到了机器的细微声,很熟悉,记忆迅速打捞,在哪听过?理发店,对,是电推子的声音。我问麻醉师,是电推子吗?他说是电光刀,新的手术工具,能防止流血。接着又闻到了一股焦糊味,像极了用烧红的烙铁烫猪头的味道。

每年过年,父亲都会弄回来一只猪头。我拼命拉风箱,将炉膛内的烙铁烧红,然后看父亲一下一下慢慢将猪毛烫掉,直到猪皮变得焦黄。我知道,很快就能有肉吃了。这股焦糊味道,成了我童年最好闻的味道,离肉最近的味道。

为什么会有烫猪头的味道?我的问话,让忙碌的护士笑出声来。是高温电光刀,将毛细血管烧焦,避免了多出血。麻醉师让我闭上眼睛,不要说话,影响手术的进行。

我凭借电影上的镜头,想像着医生们忙碌的景象。主刀医生一次一次摊开巴掌,护士将手术刀、止血钳、药棉等物品,依次拍在医生的手心。医生额头沁出了汗珠,护士轻轻擦掉,医生朝她感激地望一眼,继续投入到紧张的手术之中。安静地冥想,嗅觉又精准地捕捉到了来苏尔的味道,是父亲离开人间留给我的,永难弥散的味道。忽然觉得,我已不是我,而是二十八年前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望着那个浑身泥土的少年,想到自己行将结束的生命,想到留给这个世界的,是三十八岁的妻子和三个未成年孩子,内心有着怎样的锥痛和无奈。

一些出奇的细节,让我心里一惊:现在的我与当年的父亲同岁,妻子与母亲同岁,女儿与小妹同岁。这么多年后,诸多细节,依然能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是命运的巧合还是暗藏的玄机?是冥冥中的生命轮回,还是无意间的岁月偶遇?内心大骇,我猛然睁开眼睛,必须用事实证明,自己决不是当年的父亲。

护士端着盘子过来,麻醉师扶起我的头,看见已经摘除的胆囊,紫褐色,比大拇指头粗。原来它长得像只长茄子。我的感叹还没落地,就被麻醉师纠正了错误。你现在看到的是一个病变的胆囊,已经开始腐败了,健康的只有大拇指大小,这个已经肿大三四倍了。

离开胆囊,我关注的重点集中在刀口上。医生,伤口尽量缝的好看一点,两头对齐。放心吧,我是这个医院最好的裁缝。即使戴着口罩,我也能从眼神里看见居来提的微笑。轻松的语调说明,手术成功了。

被推出电梯,看见母亲、妻子和女儿紧张的面孔时,我笑了。她们当然不知道,那是在赞赏自己,活赢了父亲。

一觉醒来,看见床边挂着两个塑料袋。两根管子从袋口联通进被子里。掀开被子,一根管子钻进腹腔,一根直插尿道,腰椎处还有一根管子,是镇痛棒的输药管。从形式到内容,我构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病人。当这个角色确定之后,与之相配套的附件都呈现出来,比如不时地呻吟两声;比如即使手空闲着,也要等母亲或妻子替我擦汗。比如让她们不间断用湿毛巾,润润干燥的嘴唇。

第二天一早,护士挂上吊针问,17床你放屁了没有?我嗅了嗅周边,没闻到臭味,说自己没放屁。她说我不是说你放屁了,我的意思动完手术后,放屁说明肠子通了。原来如此,人间的羞事,在医学上,却是正事。我摇摇头,她记录完出去了。

下午,护士又来问我,放屁了没有?我依然摇头,她记录一下,出去了。

第三天早晨医生查房,问我放屁了没有?我说没有。医生说应该放了呀,奇怪。没放屁的事让母亲紧张起来,医生出门不久,她就俯下身子问,放屁了没有?想不想放屁?在不到一个小时的间隔里,她不厌其烦地询问了七八遍,最后也失去了耐心,调门高亢起来,你好好想一下嘛,到底放了没有嘛!

放屁第一次被摆在了如此重要的位置。躺在床上,凝心聚气,腹部慢慢发力,憋一口气,往下运动,刀口有些痛,稍稍松一下,刚集中的队伍又散了,第一次围剿失败。长吁一口气,重整旗鼓,继续组织,将一股内气朝下驱赶,快接近营地了,却迟滞不前,怎么努力都形不成合力,又功亏一篑。

到了中午,依然无屁。护士遵照医嘱,今天可以适量喝些温开水,并起床运动,加强胃肠蠕动,防止肠子打结。为了早日诞生一个屁,我只得忍痛爬起,扶着墙,一步一挪。

所有工作和精力,都围绕“屁”字开展。从十几步到几十步,从室内到走廊。慢慢地,能沿着四楼的廊道踱步一个来回。身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右胯挂着两个储液袋和排液管,左胯悬着镇痛棒和导药管,像勋带佩剑齐全的将军,在阵地上巡查。

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术后整整三天,腹部风平浪静,未见气流涌动。我甚至已经相信胆囊剥离后,医生把肝子放回腹腔的过程中,没把肠子理顺,或者把搅成一团的杂碎,随意塞进肚子里。就像小时候我奶奶洗猪下水那样,双手在水桶里不停翻腾几遍后,一股脑丢进锅里。

亲人们对屁的关切,超过了当年对我大龄未婚的关切程度。我轻轻揉着半边肚子,恨铁不成钢。如果生命同理的话,我坚信,屁也会像爱情一样,再晚都能到来。

接近午夜了,亲人们才带着焦虑和疑虑,渐次离去,病房安静下来。自己可以自由活动了,把陪床几天的妻子也劝回去,睡个囫囵觉。

这是几天来,最惬意的夜晚,能体察繁密的星空,能感受盛夏的微风,除了刀口微微有些痛感外,一切都很好。我活着,老母健在,妻儿健康,姐妹幸福。人生至此,已经足矣。又想到了父亲,他是我绕不过去的坎,因为容貌已经模糊到无法辨析了,所以他是以事件的方式存留在记忆里的。母亲说六十年代初,父亲带着她从长沙坐了四天四夜的火车才到乌鲁木齐。由于没通公共汽车,好不容易搭了辆拉货的车,又走了三天,才到博乐。母亲一下车就哭了,低矮的几排平房,尘土飞扬的砂石路,四周是茫茫荒野。与歌曲里的牧歌悠扬,瓜果甜香的场景相差太大。父亲搓着手,愧疚地告诉母亲,这是县城,他们生活的地方是一个兵团的连队,离这还有四十多公里呢。母亲的泪水很快就被粗粝阳光和颠簸的马车风干了,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一天的行程,马车将一对新人送到一座破旧的地窝子跟前。骚臭的味道让十九岁的新娘不住地反胃,呕吐。马车夫说,这过去是个猪圈,现在是连队唯一空着的建筑。母亲的新婚生活,是从猪圈开始的。

我结婚的新房,已经在地平线以上了,虽然是平房,还需烧炉子,但却是砖混结构,白墙红瓦。两年后,又搬进了单位新盖的楼房。

父亲是一个没有福气的人,进疆二十多年,一支锹,一把镐,好不容易把生活熬出了些颜色,经济也开始复苏了,却被病魔击倒,把未尽的夙愿当做一粒种子,种进了新疆干燥的沙土里,长出一个眼球般的沙包,看着我们去过他没有过过的生活。想到这里,我就替父亲惋惜。他没能看到儿女们长大的样子,更没能听见孙儿们呼叫爷爷的童音,但躺在这片由荒漠变成绿洲的土地里,他是坦然的,面对儿孙们当下的生活,他是无悔的。

朦胧中,终于放了一个响屁,我被惊醒。却不敢确定,这个屁,是放在了梦里,还是放在了现实。把头钻进被子里,狗一样嗅闻,蛛丝马迹也不放过。终于,正宗的屁味从下身艰难浮上来,我尽情吸吮这久违的渴盼,好香的屁味啊!

事不宜迟,深更半夜,赶忙电话向亲人们报喜,我放屁啦!

入院第五天下午,护士进来告诉我,今天起,可以喝一小碗稀饭了,这让我顿然开心起来。自手术至今,天天都是七八瓶液体,远离粮食,远离人间烟火,让我对五谷杂粮,充满依恋。我央求妻子,马上去熬粥,一刻也不能等了。

护士开始收拾对面一直空着的病床,说18床要住病人,终于有伴了。十几分钟后,一位面色痛苦的中年男子被两个年轻人搀扶到病房,后面男男女女跟着四五个,十几平米的房子顿然拥挤起来。依据装束,一看就是机关干部。得病的领导模样的人,此时也顾不得形象,跪在病床,双手抵住腹部,头栽在床上的被子里,屁股朝天,大声喘着粗气,一屋人无所适从,场面略显尴尬。戴眼镜的男子挥挥手说,大家都到外面等着,让县长先休息一会儿。屋里只留下了眼镜,他看我一眼,歉意地点了下头。又折身躬腰小声垂问,县长头朝下烦躁地摆摆手,示意他也出去。

除了对面病人有力而粗重的呻吟,房间一下安静下来,侧目看着这个正在重复我五天前痛苦状的县长,难免心生恻隐。又不禁慨叹,疾病还真是公平,无论什么人物,别看平时吆五喝六,一旦病灶进入,都在一个起点,包括每一个细节,也不会落下。

约莫一刻钟,一大堆人拥围着护士,推着移动床进来,要即行手术。三四个年轻人,在眼镜的指挥下把县长抬到移动床上,又轰轰烈烈地推向手术室。

现在我已经可以下楼到院子里散步了,却发现偌大的一个院子,人满为患。四五个休息亭都挤满了人,依然有不少患者被推着、被背着、被搀着进来。区区一个县城医院,都兴旺至此,那些大城市、那些人口密度更多的地区,将何以承受?

天色向晚,回到病室,却以为走错了房间,退到门口认真查看号牌,确实是九病室。七八个花篮和花束将房间装点得花枝招展,满屋充盈着百合的清香。在花丛的环卫中,平静地熟睡着术后的县长。一个雍容傲气的妇女在低声责备眼镜,你这个政办主任,怎么连一个领导病房也联系不好,让我们老牛怎么能好好休养?眼镜有些慌张地解释,嫂,嫂子,是县长,突发疾病,我已经,安排了,很快就,调到单间。女人提高了声调,快去找院长,联系不好别回来。眼镜急匆匆朝外走,差点撞上门口站着的我。擦着汗,他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回到自己的床位,女人瞟了我一眼,一言不发,拿着纸巾轻轻蘸掉县长额头的汗珠,又搬弄几只花篮,摆到床头,再看看输液瓶,调整好药液的滴速,收拾停当了,搬个方凳,坐在床边,默默望着男人的脸。

没多久,眼镜陪着一个白大褂进来。嫂子,这是刘副院长。副院长满脸堆着歉意的笑容,说县长的单间已经调整出来了,现在就可以搬过去。等老牛睡醒了再搬吧。女声既不冷漠也不热情。

半个多小时,县长醒来,女人说可以搬了。眼镜出门一声招呼,前面见过的四五个人,推着移动床进来。几个男士拎起褥子,兜着县长挪到移动床上,人和花篮都悉数搬走。

房间又回复到了一个人的宁静,我有些恍惚,像个梦境,呼呼啦啦之后又归于沉寂。但房间里荡漾的花香,是真实的;18号床边散落的两片花叶,是真实的;那些在我耳边挥散不去的各种语调,也是真实的。

早晨,被童音的笑声唤醒。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站在床边,左手握着一块馕,右手捏着一块奶疙瘩,一边盯着我床头柜上的香蕉,一边和母亲用哈语交谈,是一对哈萨克族母子。由于紫外线照射,孩子的面颊被晒成了紫红色,而母亲的脸却是古铜色,都属于高原色系,孩子要清淡许多。

我坐起身,揪了一只香蕉微笑着递给男孩,他迟疑了一下,把奶疙瘩一把塞进嘴里,腾出手来,抢过香蕉转身跑回母亲身边,依偎在怀里,朝我远望。奶疙瘩太大,男孩的两腮鼓起,像张嘴的鱼。妇女露出感激的神色,连说了两声谢谢。

我边喝粥边询问,谁来这住院?什么病?女人说,孩子的爸爸,肝子上长了虫子,现在正在手术,需要好几个小时。他们在等着男人出来。闲聊中,女人说他们等了好几天了,又托了在县城上班的亲戚,才好不容易住进这个病房。说护士告诉他们,如果再有领导住院的话,他们就要搬到外面的走廊里。

我说你放心吧,领导们的身体都好着呢,不会让你们搬走的。听了我的话,她脸上露出了笑容。

男孩把香蕉直接塞进嘴里,咀嚼半天,又掏出来,疑惑地看着这个不好吃的东西。我让他到身边来,把香蕉剥开递给他。小嘴一口咬掉了小半截,开心地笑了。

饭后,我要到户外去散步,临出门,指着床头的那一推水果对妇女说,孩子想吃什么,随便拿。

天很蓝,阳光的精神状态比我入院前,更加朝气蓬勃。整个院子郁郁葱葱,一些藤蔓植物尽力往上长,总想高过人类;一些蔷薇科目已经开花,正在招蜂引蝶,酿造生活的蜜意。这样的环境很适合抒情,也容易萌发爱恋,尤其像我这样大病初愈,又喜欢舞文弄墨的小城文人,往往一朵花,一只蝶,就会感动于这个世界的美好。细细想来,我们的爱其实很简单,一份收入,去满足朴素生活的恬静;一本诗集,去弥补思想境界的远方。

回到病房时,18号床已经做完了手术,麻醉药起作用,男人在酣睡。小男孩好奇地围着父亲床边转悠,一会摸摸垂下来的输液管,一会动动挂在床边的储尿袋,母亲只慈祥地看着,并不呵斥。

我又给男孩剥了一只香蕉。问妇女,你们家干什么的?放羊。女人补充道,我的爸爸妈妈,他的爸爸妈妈都放羊的。叹了口气,指着床上的男人说,为了给哈赛尔的爸爸看病,把家里的马卖了。哈赛尔最喜欢骑马了,回去肯定会哭的。

女人说着,从床底下的布袋子里,掏出一只搪瓷大碗和半块馕,倒了半碗开水,把干馕掰成小块,泡在白开水里。过几分钟,端起碗,用一块干馕,将泡软的午饭迅速呼啦入口,再把手里的那块馕,填进嘴里,将碗又塞进布袋,心满意足地守在男人床边。

第七天是刀口拆线的时间,内心忐忑却又盼着医生早点来,想看看病痛给肌肤留下了多深的创伤。昨天撤掉了导尿管,加上之前去掉的镇痛棒,我的佩戴只剩下一副由腹腔伸出的导液管。线拆除后,这最后的附属品也将寿终正寝,外形上,我将恢复到入院之前的样子。一想到还能保持原有的形态,精神就无比振奋。在此之前,对自己的体形是产生过微辞的:身高偏矮,再长五公分多好;皮肤偏黑,再白皙一些多好;体重超标,再减五公斤多好。那些对自身的不满,早已遁入山谷,现在只想做回自己,回到之前的健康,多好。

巡查完所有的病人,已近晌午。主治医生和护士来到床边,询问我的情况。我拍拍瘪下去的肚子,再给一只烧鸡半斤酒也能吃掉。医生严肃地告诫道,一年之内,绝对不能沾酒。胆汁具有解毒功能,你的胆囊摘除了,虽然解毒功能还在,但是脆弱很多,少喝酒,少吃油腻食物。

医生剪断缠绕腹部的纱布,低头就看到了一条小拇指头粗的蜈蚣,斜趴在左腹。只一眼,就有了满目疮痍,世事沧桑之感。医生一下一下剪断细线,抽出线头,一共九针。缝合线被拆掉之后,缝线的区域肤色变淡,远远望去,像蠕动的十八条细腿。自此,后半生都将携带这幅失败的纹身了。

尽管情绪哀婉,但内心的修养,依然引导我向医生诚挚地表达了谢意,好像这个高出皮肤五毫米的伤口,正是我想要的那样。

似乎盖上被子,就能掩埋住伤痛,但手却总想触摸真理,仿佛视觉是一场虚幻的谎言。指尖从胸部起航,顺着光洁的皮肤向下滑行,一切都很好。但驶到腹部,就被一条突如其来的斜坝挡住去路,重拨几次,都同一结局。手还在堤坝上逡巡,但清晰的绝望却裹挟着浑浊的钝痛,洪水般翻越堤坝,淹没全身。

人的命运总是走到最寒冷的时候,才开始回暖。萨朗和闫平就是这时候走进我病房的。

这两人与我有着同样的癖好,是这个小城所谓的知名作家。我所说的知名,有两层含义,一是指我们的小文经常刊登在《博尔塔拉报》副刊上,名字的出镜率很高。二是在大多数兢兢业业、循规蹈矩的正常人眼里,那些与众不同或不务正业的人,关注度更高一些。更何况,他们两人为了文学创作,都辞了工作。四十多岁,本应是男人固本守旧的秉性,他俩却抖落尘埃,兀自飞翔,就像风平浪静的池塘里,突然跃出几条鱼,为不确定的未来,赢得了不少惊诧的目光。

我想他们会询问病情,准备将手术情况复制一遍,再哀叹几声,用人生不易之哲理,教导他们珍爱生命。却未料一进门,闫平就对我大加赞赏,说得病的时间选的好。在初夏,阳光明媚,气候宜人的时节。说几年前自己病倒在数九寒天,整天窝在病房里,窗户都不让打开,周身弥漫着来苏尔水气味,亲人们送饭也受罪,热汤送到医院,已经冰凉。

萨朗补充说,我病的部位也很讲究,一个小胆囊,身体微不足道的小部件,割了就割了。伤口一长好,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更不会影响高大的作家形象,和截肢或者面部烧伤之类的灾害相比,我简直就是中奖了。怕我不信,张开嘴,指指自己两颗烤瓷门牙说,已经三年了,一照镜子就对那场宿醉后悔不迭,关键是,再也不能啃骨头了,人生的乐趣,锐减许多。

闫平说,人一生要经历多少磨砺,那都是定好的,晚来不如早来。现在开刀总比你六七十岁再动,要幸运得多吧?

萨朗说,你的病还是坏在了酒上,看来,以后你的酒都得让我们替你分享了。幸亏发作的早,只是胆囊出了问题,不知不觉你万一把肝子都喝硬化了,就追悔莫及了。

两人配合默契,张弛有度,让我幡然觉得,这病,早就该得了。

两人靠近床边坐下,萨朗打开带来的箱子。以为是看病人的慰问品,却听到叮叮当当的声响,竟摆出一堆乌苏啤酒。又掏出一只卤鸡,撤掉一只大腿,转身递给一直在看他们的小男孩。哈赛尔没敢接,一直看着母亲。我说,哈赛尔,快拿着,这是我送给你的。母亲对他低声咕哝几句,他才怯怯地走过来,拿上鸡腿,快速回到母亲身边。

闫平说,我和萨朗商量了,给你拿任何东西,你都吃不了。只好让你回忆一下酒肉穿肠的美好感觉。为了情景重现,我们现场表演一下。两人各打开一瓶酒,瓶子故意碰得脆响,仰起脖子,喉结又扩音出咕嘟咕嘟的泉声。又扯了一只鸡翅,吃得风生水起。

萨朗满嘴流油,词语乘乱从缝隙间钻了出来。不管怎么样,你现在还在体制内,住院即使花掉三四万,也可以全报。他咧了一下嘴,露出假牙,我光这两颗牙,就花了八千,靠!整整一部4万字小说的稿费,一个一个字要敲四万次。

闫平挥了一下手,你八千算啥,我住院花了两万,问朋友借的,一年多才还完。

看病太贵了,我们一个马的钱都不够。每天一个针打,就是一个羊的钱,18床的妇女非常配合地发出感慨。

我无法忍受这两个酒鬼的下作勾当,以前都是三人盘腿坐成三角形,中间摆着酒肉,边碰杯边感叹生活的馈赠,并高唱友谊地久天长。现在他们却置病人于不顾,在我无法进食的时候,狂饮大嚼。我说你们还有没有人性,难道你们忘了我多次救过你们?

当警察时,一次,他俩打电话报警,说衣服丢了。我很诧异,穿在身上的衣服怎么会丢?待我七弯八拐赶到的时候,俩人正赤条条躺在五一水库边的石堆上,晒着太阳。从坝上看下去,像阳光下炙烤的两块肥腻的牛排。下到坝底,两只垂钓的鱼竿,只有鱼绳没有钩,绳头离水面竟还有巴掌的距离。三只倒伏的酒瓶,两张猪肝的嘴脸。我问没有鱼钩钓什么鱼?萨朗说,这是……背景,生活……需……要……背景。知道……我们这叫……魏晋风骨。舌头太陡了,每一个字都无法站稳。

姜子牙……知道吧?闫平显然要平坦一些,我们在垂钓……人生的……况味。

我摇摇头,先把衣服找到吧,不穿衣服,哪有人生?估计是附近发电厂的工人看不下去,悄悄把他们的衣服藏起来了。走进厂房,值班长还在气头上,说电厂还有不少女工,水库边上躺两个裸体男子,太不像话了。我再三表示,已接到报警,就是过来将他们带回派出所的,这才取回衣服,将二位带回。

而今,这两个家伙采取这样的方式探视,不但没有半丝同情心,反而带着明显的戏弄和挑逗。我恼怒至极,指着门大吼,你们给我滚出去!两人掂着酒蹭到门口,萨朗和颜悦色地说,我们在楼下凉亭等你,别影响其他病人休息。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着实无聊,爬起来,透过窗子,能看到两个酒鬼,在楼下的亭子里喝的津津有味。忍了几次,还是没忍住,只好腆着脸下楼,还要做出不卑不亢的表情。

办完出院手续,回屋取物品时,看见18床病人搬到了过道里,以为又来了病人,说我今天出院,你们住我床位吧。女人摆了摆手,说住在房子里太贵了,一晚上五十块钱,住走廊便宜,才十五块钱。我回房间把水果和两件牛奶都送给18床,妇女感激地接过东西后,赶忙从床下的布袋里,掏出一兜酸奶疙瘩作为回赠。拗不过,只好抓了一把,放进裤袋。

下到一楼,听见凄惨的哭声。左边走廊护士推着一人,盖着白床单,朝太平间方向走,身后跟着的家属,声嘶力竭。

对身体而言,医院也有自己的无奈,总有一些病,回天无力。于我而言,却是晴空。虽然能感受到疤痕部位的隐隐作痛,也或许不仅仅是生理上的痛感,但毕竟,已经康复地走了出来。

天气很好,阳光的通透与半个月前我走出家门的成色如出一辙,又看到了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回到了浓郁的烟火人间,有了脱胎换骨的新生感,仿佛更加珍爱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了。

自出生以来,这是人生减少的第一个器官,或许往后,身体会不停地做减法,甚至把自己减成零。但不能因为知道应有的归宿,而放弃前行的过程。让过程精彩,才是生命的价值所在。我想,所有从医院走出来的人,离哲学,都更近了一步。

旧 事

连环画

那时候,我常常成为连队里小孩子们追逐的中心,因为,隔不了多久,我就能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崭新的连环画书。

能拥有一本新画书,是孩童最值得自豪的一件事。大都不在乎连环画的内容,因为没几个孩子知道自己想要看什么。那是一个有什么新东西,都喜欢看的年代。一本小人书,只要是新出的,就足以产生轰动效应。谁持有一册,都能聚集一大批孩子,国王般被拥戴,可以颐指气使,率领子民们,拥围在老榆树下,或者团坐在麦草垛上,极具形式感地庄严阅看。

我们出生的地方叫做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连队里的这群孩子,大多出生在六七十年代,那是生育的高峰期,每家少的有三四个孩子,多的高达六七个。连队里最不缺的就是孩子。上学时,成群结队,同年级的,少说也有一二十个。被同龄的孩子追捧,极能满足虚荣心。物质和精神都匮乏的岁月,带给我们的直接好处是,一本连环画书,就能众星捧月,让领军地位,至少保持半月以上。

即使没有任何通讯工具,消息依然很灵通。谁拥有一本新的连环画,不出一天,全连队的孩子都会知道。不用约定,大家蜂拥而至,期待一睹。而连环画主人,平时再邋遢猥琐,此时,在大家的眼里,也光鲜照人。他会故意用手紧紧捂住口袋,生怕有人不知道装着画册似的,并傲气地大喊,排好队,排好队!把几个平时关系亲密的伙伴,推到前排。而后,小心翼翼地掏出画册,提醒大家,轻一点摸,不要把纸页弄破了。一本薄薄的小书,霎时就提升了一个人的价值。

我很享受被尊崇的过程,更享受连环画带来的思想变化。雷锋,邱少云,董存瑞,黄继光,这些英雄人物和他们所承载的精神力量,都是从连环画上得到的启迪。《三国演义》《水浒》《铁道游击队》,这些经典名著和抗日故事,也是从画册中得到了教益。那时候,为了买齐一整套《三国演义》,几个同学,每天都要徒步四五公里,赶到团部唯一的新华书店,踮起脚尖,将脸高高举过宽大的水泥柜台,迫切地询问售货员阿姨,下一集的连环画啥时候到?现在想来都奇怪,当时的连环画书,都是单集销售的,没有成套的合订本,每集之间,至少间隔一两个月,既考验了童稚的耐心,又吊高了品读的胃口,兴趣被长时间锁定在新华书店。凑齐全套的《水浒》,耗去了近两年时间,也磨砺出了不急不躁的品性。逛书店成为每周一歌,一旦错过销售时间,就要留下大面积的缺憾。按序排列的画册,就像口腔整齐的牙齿,如果缺一颗,就成为心里的病灶,总得想办法补上。

八十年代中期,上学离开连队,收拾行李时,竟从床底下几个纸箱子里,收罗出五百多本连环画册。坐在床边,一本一本翻看,依然能记起许多画册背后的故事。靠讲述《水浒》的故事,骗得了邻居六岁男孩小牛的许多白面饼子吃;《铁道游击队》里面的人物,是我临摹最多的,不看原作,也可以把他们描绘出来,为此在班里有了“小画家”之称;《鸡毛信》是靠两筐猪草换回来的;《平原游击队》是我用捡废铁的钱买的,为了争一块废铁,我还和苏鹏打了一架。因为得之不易,所以,才记得格外清晰。

现在想来,那一本本连环画,就像一级级台阶,它们引导着我的阅读,丰富着我的思想,也教会我对事物做出初级的判断。可以说,连环画在我人生的启蒙阶段,有着不可或缺的精神引领作用。同时,它的通俗性,直观性,可读性,也成为我们那个时代里,孩子们最易于接受,最喜欢阅读的文化载体。

四十年之后再谈儿时的往事,连环画显然是要排在前列的。有些深刻的画面,至今念念不忘,它以图文的方式,成为我们的师范,也成为基本价值观的缔造者和引路人。

录音机

我是从三娃子口中得到消息的,他用手费力地比划说,两块砖头大小,黑色的匣子,用手一按,里面就能唱出歌,一个女的,啧啧啧,声音太好听了。都是从来没听过的。三娃子的描述,让我瞠目结舌。在此之前,仅在隔壁苏鹏家见过收音机,还收听了一次小喇叭节目,一屋子的孩子,安静时,鸦雀无声;欢快时,哄堂大笑。三娃子说,黑匣子可以往前快转,还可以倒回来重听。我知道,比连环画更诱人的东西,出现了。

去年,连队下来两位年轻人,顶多十八、二十岁。连长说是接受再教育的支青,是城里人。在我们眼里,城里人就是与我们截然不同的另类。从他们的口里,知道了水不是从井里用辘轳摇上来的,而是将管子通到家里,拧开龙头就能流出来。房子是摞在一起建的,叫楼房,冬天不用烧炉子,有暖气。有专门的洗澡堂子,不像我家,只有等到过年了,才烧一大盆热水,供我们洗澡。关键是有电影院,每天都可以看电影。让我们一下想到,连队放电影,还是去年的事情。

但拥有黑匣子的人,让我有些懊恼,因为他不是人们喜欢的类型。爱穿一条箍紧屁股的大喇叭裤,配一件米黄色港衫,鼻子上总架一副蛤蟆镜——即使天色暗了也不摘掉——俗称为港镜。据说,都是从香港贩运来的。那时候,香港是我们的意识形态无法理解的,仿佛像外星球,随便抛下来一件小东西,都能震撼地球。可他又是一个让我们既羡慕又排斥的人。羡慕来自于他标新立异的生活个性,成为我们街谈巷议的热点;而排斥则来源于父母的训诫,常常以他为反面典型。教育我们的口径与连长的话如出一辙:一看打扮就知道,何新华不是好人。可问题的关键是,让我们垂涎三尺的秘密武器,好人手里没有。好奇心和求知欲,让我们有得选择吗?

盛夏的午后,乘父母午睡之际,我和三娃子偷跑到何新华宿舍,已经挤不进去了。三四十个孩子把小小的土坯房,围得水泄不通,还有孩子朝这不断地涌来。果然听到了从没有听过的歌唱,女人的发音有些嗲,却很柔美,听着心里酥酥的。这可能就是老师经常批评的靡靡之音吧,却让人一听,就不想离开。何新华说房子太闷热了,要中暑。他走出屋子,把黑匣子放在窗台上,人也蜂拥而出,宽松地围坐在门口。何新华靠在门框上,得意地点燃一支烟,斜叼在嘴边,得意地望着这些痴迷而无知的孩子,像牧人环视正在育肥的一群羊。女声唱完之后,咔哒一声,按键跳起来。何新华取出一盘录音带,又重新放进一盘,是个男声,有观众问他,老婆和妈妈同时掉进河里,他先救谁?歌手现场创作,并用歌声回答,机智幽默,引得我们开怀大笑,这种新颖的歌唱方式,是现有的生活无法触及的,完全颠覆了对歌的审美定义。当时,我们会唱的,大多是进行曲。

何新华最后放的,是一曲节奏很强的音乐,说是迪斯科,是现在最流行的舞曲。说着,给我们示范,不停地摆手、扭屁股。孩子们都很兴奋,从地上站起来,仿照他的动作,踏着音乐的节奏,很快就进入状态。

这是一个阳光强烈的中午,气温高达三十度,但能给我们降温的,却是歌声和舞蹈。何新华耐心地辅导这一群热爱艺术的孩子们,并把学得快、跳得好的,排到前列,以促进和引领后排的提升。那个阶段,上学路上,我们都哼着节奏,跳着舞步,好像每一个人都找到了人生的方向。

事情发生在暑假的一个下午。母亲急急地将正在午休的父亲喊起,说连队通知,马上召开职工大会,对何新华耍流氓的行为做出处理。听到何新华的名字,我内心为之一怔,这是决不能错过的好奇。悄悄尾随着父母,到了连部大礼堂。平时开会,要等好久,人才到齐,而今天,离开会还有一刻钟,却早已满满当当。人们兴奋地高声议论,大声斥责何新华的不轨行为,都表示,早就看出来了,他不是个好东西!

连长走上台,还是一贯的黄军装,随时都在强调转业军人的身份。他摆了摆手,全场安静下来。

同志们,在我们连队,发生了一起非常严重的,连长运了一口气,流氓事件。由于发音过于铿锵,气流没有及时补充到位,连长的脸憋的通红。之前,我们多次接到职工的告状,说孩子们都被他带坏了。这一次,有家长把何新华耍流氓的行为,直接举报到了连部。现在,把流氓分子,押上来!两个持枪的民兵,将五花大绑的何新华架上主席台,其中一个提着黑匣子,随手放在主席台上。这次何新华没带蛤蟆镜,嘴里塞着布,只能听到从喉嗓发出的咕哝咕哝的声响。

接下来,是小玉娘上台检举揭发事情经过,说小玉才十七岁,刚参加工作。最近被何新华骗得下班不着家,到他宿舍听流氓歌,还跳流氓舞。居然……居然……强行把我家小玉搂在怀里,脸还贴在一起,我从门缝里亲眼看见的。小玉爹上台把婆娘推下去,继续给大家举证。我们把小玉关在房子里,不让她再与这个流氓混在一起,结果这个流氓,为了能翻进院子,竟然把我们家的虎子给毒死了,多好的一条狗啊!我辛辛苦苦养了五年呐!小玉爹说得声泪俱下,一屁股蹲在台子上。连长上前躬下腰,拍了拍小玉爹的肩膀,以示安慰。

同志们,无耻的何新华,采取卑鄙手段,翻墙入院,通过窗户,将小玉劫走,又拐骗到了县城,气得小玉的奶奶一病不起,至今还在医院。连长的话还没说完,小玉爹突然跳起来,怒吼着,冲向黑匣子。都是这个破玩意招惹的!他高高举过头,猛地朝台下砸下去,啪地一声,黑匣子在水泥地面碎成了几块。被绑着的何新华,胸腔也发出了喑哑的叫声,他霍地一下,挣脱了民兵的手臂,跳下主席台,跪在黑匣子边上,拼命地喊叫。由于口中塞着东西,他的发声,谁也听不清,会场一下乱了起来。

连长命令民兵,将何新华重新拖上主席台,又找了块旧布,将碎掉的黑匣子包起来,说要把何新华押送县城,交给公安部门依法严惩。

何新华抖落掉架他的双手,自己走上台的。他也安静下来,不再吼叫,只轻轻摇了摇头,甚至脸上还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笑意。嘴里塞着布,使得他的笑,显得有些诡异。

何新华再也没能回来。小玉第二年被嫁到了外地。只有我们这群孩子,又回到了波澜不惊生活。但那些歌,那些舞,却被记忆收留了。

如果不出事,被黑匣子多熏陶几年,说不定我们这群孩子里面,能出几个歌唱家或者舞蹈家呢,我常常这样想。

乒乓球

由于期中考试成绩进步很大,班主任奖励了我一只乒乓球,红双喜的牌子,像一枚鸡蛋,天天放在口袋里,走路时故意用手触摸一下,鼓起来的都是满满的喜悦。

为了配套,我去团部的百货商店看过,一只海绵球拍要四块八毛钱。平时问母亲要一毛钱买只冰棍,都费尽周折,显然这个天文数字,成为了一座山。

尽管只有一只球,同学们也不放过。课间休息,课桌中间迅速摆上两块砖当球网,找两块黑板擦,用背面做球拍,在教室里拉开战局。球是我的,所以可以做霸主,对面不停换人,使得我打球的水平进步很快。意识到设备简陋,已成为球技提升的严重阻碍时,我决定自己做一副球拍。

那时,在连队当赤脚医生的父亲,正拿着一本《农村木匠实用手册》研究,他要亲自用号脉的手,拿起锯子,为家里做一个碗橱,以完成母亲唠叨了一年多的夙愿。起初,我央求父亲帮忙做一副球拍。他摆出大人不屑一顾的神态,看都没看我,去去去,等碗橱做好了再说。我当然等不及,恨不得下午就把又小又没有抓手的黑板擦换掉。恰好来了病人,父亲出诊,我只有亲自动手了。

先选好一块木板,在上面画好球拍的样子,尺寸都是估计出来的,再用锯子切割。由于个子太矮,锯子又太长,不好控制,锯缝的走向与画好的线条,总若即若离,甚至背道而驰。加之,锯子走的是直线,而我的作品,大部分都是弧线。历经千辛万苦,耗费整整一个中午,球拍终于竣工。虽然椭圆的设计被制造成了梯形,笔直的抓手也偏右歪着,但显然要比黑板擦更接近球拍了。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把自制球拍塞进书包那一刻,我的心情肯定与1200多年前诗仙接诏的喜悦,异曲同工,都觉得这个世界真的美好,活在人间真的美好。

当我球技称雄全班的时候,邻班的霸主王海,居然来找我挑战了。他炫耀般亮出了我梦寐以求的海绵球拍,那红色的胶皮就像刺眼的日光,晃得眼花缭乱。心浮气躁的状态和优劣差距的设备,几乎毫无悬念就被击败,而且是干净利索的3∶0,这是我和班级的耻辱。

为了海绵球拍,算是豁出去了。学校放一周的拾花假,一头扎进棉花地里,起早贪黑,就为每公斤五分钱的拾花款。前面两天进度很快,每天几乎可以挣到一块钱,第三天开始腰酸背痛,每弯一次腰,就像锥子在扎。索性躺在地里,棉花在头顶,慢慢抓。每天的收入都是在拼图,最后一天,过完秤,总收入抵近五元,长吁一口气,球拍终于拼圆了。

那个阶段,觉得走路都在飘,仿佛自己已经赢得了整个世界。到哪儿都把球拍握在手里,故意显摆,甚至晚上睡觉,都要枕着。

在学校,只能利用课间几分钟练练球,而且还是几张小课桌拼在一起。回到家,连课桌都没有,就只能对着墙面,一下一下打着玩了。

球拍的幸福感稍显平静后,想有一张球台的念头开始萌生。起初只是海面的一丝微风,听说王海家修了一座水泥球台后,微风掀起了波浪,等到又一次被王海在自家的水泥台前,用左手持拍将我斩于马下时,内心的波浪早已变成狂暴的龙卷风了。我强烈地向赤脚医生抗议,他必须给我盘一张水泥球台,先停下橱柜的工程,否则我坚决做到一不吃饭、二不上课。或许是热衷打球的意志触动了父亲,或许是士可杀不可辱气概催生了同情,总之他居然真的停下木匠活计,给我砌水泥台子了。

整整一天时间,又是搬砖,又是提水,我的脸被汗水和泥水交替占领,手也磨出了血泡,却斗志不减。台面的水泥需要凝固24小时,如果不是母亲强行拽回,甚至夜里我都想睡在旁边。

自此之后,开始厉兵秣马,所有的兴趣,都围绕在乒乓球台子四周。连队里的孩子,以球台为家,从早到晚,逐对厮杀。我先是与同年级伙伴开始对打,再一级一级往上走。即使刮风,发出去的球都是抛物线,依然坚持操练,乐此不疲。

三个月之后,比我高几级的初中生,已不是对手了。但我知道,要打败王海,必须得有些绝招,而此时,支青方小平,来找我了。听说你打球挺厉害,咱俩比划比划。边说边从后腰掏出球拍。我想,一定是何新华被抓之后,他一人太孤单了,也没啥好玩的,才来找我们小孩耍。但能与大人练球,我很高兴。他球拍的手柄特别长,持拍也与我们不一样。我们都是直抓,他却是横握。在起始阶段,他失误了几个球之后,完全适应了我原生态打法,而我连招架之力都没有,更不用说还手了。但却非常高兴,因为方小平是大人,更何况高中时参加过学校的体训队,输给他不丢人。

自此,只要有时间,就会粘着方小平陪我打球,第一次知道了发球的基本要领,什么上弧旋、下弧旋,左旋转、右旋转。怎么拉球、搓球、削球,才知道我以前的套路,仅仅是游戏,根本不是打球。

即使入冬了,戴上棉手套,也要练球。有一次去找方小平,他在宿舍喝酒,我就候着。他红着眼睛说,没想到你小子还真有毅力。好,我喜欢,今天借着酒劲,你这徒弟我就收了。他又指着酒杯,来,给师傅进一杯酒。我进完酒,拖着他到球台前。也许是师傅酒喝多了,也许是不适应戴手套打球,也许是故意放水,总之,那天我居然以两分之差,赢了。

寒假前,终于找到机会与王海对决。上午放学后,许多家远的同学留在教室,带着窝头和咸菜,在铁皮炉子上烤热,抓一把干净的雪,就是午饭。我把课桌拼好,专门挑了几张桌面没有裂纹的。王海慢吞吞进来,看了看桌子,带着明显的趾高气扬说,桌子太破了!算啦,凑合着打吧。他把拍子从怀里掏出来,又故意在身上蹭了几下,开始发球。

按照训练的程度,至少我已是半专业的了,这是王海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对付这个野路子球手,已经绰绰有余。最终,轻松拿下,而且是两局3∶0。在班级的同学面前,我吹着口哨《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这是铁道游击队员们,打败日本鬼子之后唱的歌。

下课以后,王海犹犹豫豫走过来,扯着我的衣服,悄悄递过来一支钢笔,送给你。这可是一份贵重礼物,他一定有事求我。果然,王海看出了我的球技,要我带他去拜师学艺。我当然答应了,让他放心地等候消息。不仅为了钢笔,更为了难以名状的荣耀。

等从团部中心小学赶回连队,方小平的宿舍门却锁着,又不知去哪儿喝酒了。母亲下班回家,递给我一包东西,打开报纸,是一个长柄球拍,师傅的。方小平呢?今儿下午返城了,临走时让我把这东西转给你,留作纪念。我一下跌坐在床上,这些支青,为什么都走得毫无征兆,就像他们出现时的一样。

至今,我和王海的球技,一直保留在小学五年级的水平。

上海支青

母亲才从上海回来,说见到黄德祥了。就是住我们家隔壁的上海支青,个子瘦高的,教过你数学。或许看出我眼里一丝犹疑,母亲将嗓音提得很高,似乎这样才能唤醒往事,她迅速将地域条件和外貌特征并列调动出来,堆放进我的记忆里。

其实,母亲提到的人,在我稍作沉思的时候,蛰伏已久的影像,就迅速成形,并跨越四十年鸿沟,奔跑过来。记忆迅速追上一个头发乌黑、眼睛明亮、爱穿一身干净衣衫的上海男人。

我们一到上海,他就到飞机场接我们啦。还约了一大桌人陪我们吃饭,都是咱们兵团农五师八十九团的上海支青。几十年没见,好些人都认不出来了。说这些话的时候,母亲把思绪倒退进了往日的青春里。那批上海支青返城之后,有关他们的细节就不再生长了。但当年的人物和事物都被一个叫曹凤英的中年妇女收藏了,在她不算复杂人生里,她把这些过往的景象安装在内心的相框里,挂在岁月深处,一张张面孔,新鲜而持久。

母亲总喜欢用过去的生活来测量当下的境况,往往造成南辕北辙,尤其是买菜回来。她说,当年你爸爸一个月三十二块五,能养活一家人,现在连一公斤肉钱都不够。说这话的时候,她眼里充满了对过去贫穷时光的留恋。

过去再好,一年也吃不上几顿肉,现在我们每天都可以吃肉,哪个好?

生活那当然是现在的好啰,但是幸福不光是吃的好吧……面对我的抢白,母亲似乎无力反驳,但对过去显而易见的眷恋,使得我的赞誉,摇摇欲坠。我当然知道,母亲所怀恋的,不是艰难和苦涩。是在当时的困境下,依旧燃烧的青春岁月,被贫穷击不倒的信念,以及邻里间温润如泉的情谊,它们比任何食品带来的营养,都要丰润得多,也牢固得多。

黄老师不让我们住宾馆,非要住在他们家,上海你是知道的,寸土寸金,不像咱们新疆。他们房子很小的,把床都让给我们,夫妻俩挤在沙发上,让我们好感动。在黄老师家住了两天,又被赵老师接走,在赵老师家又住了三天,带着我们逛城隍庙,爬东方明珠塔,还吃了好多海鲜,对我们太好了。母亲所说的我们,还包括大姐和姐夫。一行三人都住在别人家里,没一些深厚的交情,是难享殊荣的。

对上海最早的印象,可以追溯到童年。感觉这个城市更像一个大库房,装着众多的大白兔奶糖、五味桃酥、芝麻饼干等美好食物。让我的内心,对这个充满了柔情蜜意的地名,饱蘸着望尘莫及的羡艳。

康康是黄老师的小儿子,四五岁时,就开始穿一些花枝招展的新衣服,时常在比他大一倍,且衣衫破旧也有着强烈自尊心的男孩面前,招摇过市。唤醒了我对自己身上颜色各异补丁们的痛恨。人家是上海人!对于我愤懑不平的质问,母亲的高音里,明显带有对我不知天高地厚的训责。上海一词,击碎了我的忧伤,也打消了对生活的抱怨。那个时候,是讲究城乡差别的。仿佛,只有上海人,才能够这样;只要上海人,就应该这样。类似的原因理由,体现在生活的诸多方面,比如家庭成份,我世袭了父亲的中农,所以加入少先队(那时候叫红小兵)的顺序,就要排在贫农同学之后。虽然晚了些时日,稍有微词,但回头发现,班里几个出身富农、地主成份的同学,脖子上依然空空如也,也能从迟到的骄傲里,生出一些幸运感来。这种与生俱来的级差,被那个时代沿袭且默认。

对于上海,我的视野可以无障碍地越过服饰、语言和生活习惯,更坚定地捕捉到康康手里紧攥的牛奶糖纸。贫瘠的生活,让我们的味蕾对甜蜜,充满渴望。一想到他口袋里或许还静静躺着几粒奶糖,舌尖就无法控制地泛出一些涎津。

当时我正坐在一棵粗壮的柳树下,三块砖头支起一张平锅,麦秸秆在锅底燃烧,还应该有几只麻雀之类的鸟儿,在树杈间跳跃或者鸣叫。这些画面,现在想起来,很具诗意的。但在当时却无暇顾及。生活在简单地复制,每天要烙两张大饼,这是全家的晚饭。抵不住奶糖的诱惑,冒着晚上因饼子缺失而被父母责骂的风险,咬牙从柳筐里掰了一块刚出锅的饼子,提出交换奶糖。康康凑近,看了看还冒着热气的金黄面饼,迅速跑回家。我心花怒放,舌尖控制不住,开始预演奶糖入口时的美好场景了。待到小男孩折返时,嘴里已经将一块芝麻饼干,嚼得风生水起。半晌,食物咽下,口腔腾空,才老练地挤出一句话:玉米饼太硬了,不好吃!我难掩伤痛之色。因为食品,强烈地感受到了两个地域之间,巨大的差距。

终于用捡废铁的钱,买了一本连环画书,康康缠着要看,我依然没有忘记奶糖对我的伤害。坚持以糖交换。他掏遍所有口袋,一无所有。怕我不信,将它们全部翻出体外,傻傻地空着。嘴却在不停地嚼着,还不时地吹出一个泡。我只好降低自尊,有些屈辱地说,算啦,嘴里的也行。康康盯着画书的封面,考虑了片刻,似乎不太情愿地咬了一半给我。我用凉水冲了冲,放进嘴里,嚼了半天问,咋不甜?康康说,这是泡泡糖,是用来吹泡的。活到十一岁,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没有甜味的假糖。

通过讲故事,看小人书,玩游戏等诸多手段,我陆陆续续从康康手里换得了不少来自于上海的美食,这让我愈加仰视这个城市。

我上初二的时候,康康一家人返城回了上海。正是几年的邻居,让我对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地方,通过食物,诞生了清晰而美妙的认知。从那时起,在我隐秘的童年生活里,上海成为了一个无法言说的意境。

之后,有不少上海支青教过我。而我,一以贯之地对他们抱有美好的印象。干净、儒雅、有情调、讲品位。他们无形之中,成为那个时代兵团风尚的引领者,也成为平淡生活里,无法遮掩的一抹亮色。在新疆,从来没有一个省市能像上海那样,改变着人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仰望和身不由己的倾慕。

对于上海,内心的抵达要比身体,整整早了三十八年。

此时,我正在繁华的上海,在肇嘉浜路的明珠大酒店1417房间。夜幕已经散漫下来,透过14楼的视线,可以看到霓虹的闪烁,车灯的流淌。这是一个高楼林立,淹没了视线的城市。这是一个车流如梭,渺小了行人的海洋。才从沉醉中醒来,记忆却一下又回到了几个小时前,我拥抱过的那些温暖的身体和慈祥面孔。

此次来上海,参加文学培训班,这是上海作协对新疆作协的一次文化援疆项目。来之前,母亲电话里说,一定要请黄老师夫妇和赵老师夫妇吃饭,以答谢自己来上海时,他们无微不至的照顾。母亲又谈起了在疆时,与他们融洽的邻里关系和情感依恋。

这些人,都是六十年代中期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上海支青,许多人都当过我的老师,黄老师还做过我家邻居。八十年代初至九十年代中期,都陆续回到了上海,回到了他们出发的故乡。

刚到上海第三天,就打电话给朱锦老师,他一直教我们数学,直到高中毕业考上大学,他是支青里回上海最晚的那批。即使这样,也有三十年没见了。也是通过他留在新疆工作的儿子,要到了他的电话。听到声音朱老师很激动,岁月已经对他的嗓音做了消磁处理,但他嫁接在北方语境里的上海方言,一下就让我找到了他上课时的味道。我说我想见一见老师们,选择老师们方便的地方,让他负责联系。朱老师爽快地答应,说我住的宾馆就在市中心,附近就很好。说他一定通知到,一定参加。时间确定在后天中午,5月30日,手机搜索,离我们住的宾馆不远处,有个上海一号餐厅,看上去不错,就定在那儿。

心里有事,居然兴奋得毫无睡意。躺在床上,眼睛落在书页里,思绪却跑进了呈现碎片化的往事里,尽管老师们的模样,已经模糊了,但他们教书的特征,讲话的神态,依然能想的起来。直到深夜两点,才勉强入睡。

不到九点就醒啦。洗漱完毕,上街吃了碗牛肉面。看看表已接近十点。慢慢往上海一号走。这段时间在上海学习,按照内地时间,十一点半就午饭了。想早点去,点菜和恭候老师们。

步行二十分钟,找到上海一号,再去附近超市买好烟酒,刚回到街上,一位头发花白阿姨问我,上海一号怎么走,说有人请她来吃饭。我看上去隐约觉得面熟,问是不是朱锦老师约的?她惊诧地瞪着我半天,疑惑地点了点头。我说是我邀请老师们的,我是89团中学毕业的。听到这个老地名,她立马热情起来,说自己是姓吴,是教历史的,并说了自己爱人的名字。在新疆,大部分上海支青都在支青内部找对象,所以回城的时候,都是夫妇带着孩子一起回来。吴老师属于极少数找当地人结的婚,她丈夫后来成为我们团部医院的院长,是一位著名的外科大夫。吴老师回上海后,她丈夫辞职去了广州,现在已是广州某医院的著名的外科主任了,吴老师说,她在上海和广州之间生活。虽然吴老师没有教过我,但作为上海支青老师,在我们学校还是很引人注意的,依然留有印象。

不到十一点,所有邀请的老师都到了。杨妙芳老师还是那样开朗、热情,一眼就认出了她。她让我一个一个猜其他老师,相隔几十年,我只认出了原农五师《战旗报》的余丰主编。大部分都认不出来了,或者头发花白,嘴唇干瘪;或者龙钟老态,步履滞重。经过杨老师一一介绍,我把他们现在的样子,与过去影像互相对接,却难以统一了。记忆依旧保存着他们极富知识才华和人格魅力的影象,而后时间割断了延续的环节。直到三十年后,突然面对他们的暮年。我有些心酸,对往事,也对生活的波澜。

响应党的号召,他们大都是上世纪一九六三年到一九六六年来到农五师89团的,大的不过20岁,小的不到18岁。从人头攒动、车流如梭的上海,一下坠落到了芦苇遍野、荒无人烟的戈壁,其中的绝望和落差,岂是文字所能抵达。他们却像红柳一样,不但扎下了根,还在改变着周围的环境。可以说,是上海支青,改变了我们这一代兵团人的知识结构和生活趋向。

老师们聊到了我的父亲,说父亲虽然是一个连队的赤脚医生,却医术非常高明,说从来不让人吃药,有病了只需要扎几根银针就好了。一头白发的汤老师说,我孩子拉肚子到医院治了一个星期都不好,找到你父亲,他在孩子左手的五个指头上扎了五针,两天就好了。顾老师说,我当时是六连的会计,你父亲就是我们连队的医生,文革也遭到了迫害,可是,你父亲无论任何时候,只要有病人找到他,立即去进行治疗。薛老师说,我的两个孩子,都是你父亲接生的,那时候哪有妇产科?连队医生什么都干。他们在谈父亲的时候,我是骄傲的。尽管父亲所做的这些事,我一无所知。几十年了,依然能被人们记住,他们所敬仰的,不仅是一件事情,而是一种品德。就像我记住这些老师一样,不是哪一堂课,是他们几十年如一日的孜孜不倦,是他们把二十岁到五十岁期间的青春和智慧,与我们进行了分享。我的知识里,有一部分是他们的,我的记忆里当然也有一部分是他们。

在与他们几个小时的聚会里,谈的最多是新疆,是兵团,是他们生活了二三十年的那片荒漠,是他们让沙丘变为了绿洲。他们极少谈上海,谈现代的繁华,谈生活的困境。他们只告诉我,在上海,有一个新疆支青的联谊组织,大家经常在一起聚会,唱歌,跳新疆舞,他们有着共同的情境和语境,大家一起哭,一起笑,相互温暖,相互帮衬。

我非常幸运,自己的生命的血脉里,能注入这群上海支青老师的温度,教授知识,教会生活。但从他们的个体而言,却又饱含着命运的无常。新疆和上海,分割了他们的生活和情感,也销蚀了不能回归的青春,在植物需要生长根须的时候,他们被移植到了漠北。如今,虽然身体回到了故乡,记忆和情感却被新疆收藏了,这里有他们内心朝阳的方向。他们的社会特征,或许更像树干上的结疤,坚硬、顽强,却与整体木质格格不入。

正是他们个体的牺牲,才造就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幸运,真的感谢他们,让我们的人生进程里,有了他们赋予的力量。这个时代也应该感谢他们,用自己不可逆转的青春,刷亮了那个年代的孤寂和荒凉。

青浦二题

蛙鸣

从虹桥机场驱车一百多里,来到位于上海青浦区金泽镇的上海作协写作营基地,我们新疆的20位同学,着实被小院子优雅的环境所折服。郁郁葱葱的灌木,修剪出的几条植物墙。绿色掩映之中,几幢古色古香的平房,垂钓着闲适的阳光。院子前面一池水塘,周边是开阔的湿地。院子后面十几米之遥,有一条河,水在静静流淌。我问营地肖老师,河的名字。他稍顿一下,摇了摇头,又补了一句算是回答,这条小河是流向定山湖的。一条几百米宽阔且水流丰沛的河流,轻易被人忘记,唯一的解释就是拥有的水源太多,就像我们新疆人记不住房屋外的戈壁或者沙丘的名字一样。

我们是一群命里缺水的学生,西部的荒漠和风沙几乎吹干了眼里的潮润。按照我们的认知,水就是生命,就是柔美,就是希望起点。而青浦写作营与水如此之近,以至于觉得房屋的地基,就建立在河滩之上的。我的宿舍靠近河边,一个常年习惯了干燥的睡眠,居然离水不足二十米,这是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亲近,它让我担心会不会酣眠后,一翻身,就把脚伸进了河里。

夕阳下去之后,院子前池塘里的蛙声便开始了,起初零零星星,可有可无,像是演出前的调音,却有了一种水淋淋的清脆。蛙鸣搭建起了一条通道,很快就将我的记忆,推进了儿时的往事里。七八岁时,曾跟着一个远房表哥去艾比湖湿地的池塘抓青蛙。那时生活很艰难,表哥说这是田鸡,可好吃了。在我有限的知识层面里,无论如何也无法把青蛙与鸡联袂在一起的。但却抵不过表哥对肉香的表述,我兴奋地参与在行动之中,并负责打手电。历时太久,许多细节记不大清楚了,但蛙鸣却一直在心头萦绕。每每听到,都觉得是在控诉,讨要说法。我总会充满愧疚地低下头来。所以,工作之后的餐桌上,我绝不会去吃蛙肉的。

蛙鸣属于乡村,属于池塘,属于绿色环保,属于童年不绝如缕的歌谣。当然,也是被城市溺亡的乡音。

随着光线的越来越暗,蛙鸣却在渐渐增强,像荒原上被几星炭火点燃的枯草。起初只是一个角落,青烟漫起,后来虽然扩大了些区域,也只是些忽明忽暗的红炭,而夜幕的降临,无疑是浇下的一瓢汽油,轰地一声,火苗蹿起,火势蔓延,迅速成燎原之态。到最后的风起云涌,排山倒海,蛙鸣已将整个池塘烧得通红,火焰在水面上舞蹈。

我坚持认为,一定是这些极具灵性天降神物,瞧出了我们这些新疆人的端倪,故意显摆,让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不对这些湿漉漉的水生音符,产生动容。

一个月的学习时间,都会枕着蛙鸣入睡。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好像自己中了大奖,有一种恍如仙境的幸福。我想,无论在新疆还是在上海,蛙鸣无疑是乡村留给我们听觉的一种奢侈。

确实令人惊喜,在上海,在青浦,在文学写作营,一个静谧、葱茏、幽雅的世界,与蛙为伍、与河为伴,聆听文学,享受田园。仿佛这里不是人口千万的上海,而是失散多年的桃花源。

晚饭后,出门到文学营门前的公路散步,走了半个小时,居然身边没有经过一辆汽车。这让我们有了一种在乡村泥土路上随性徜徉的安全感,偶尔会在茂密的林隙间,漏出几声狗叫,也只是短暂的停留,就被蛙鸣盖过了。似乎这几公里绿色步道,是用蛙鸣刷出来的,鲜嫩翠绿,晶莹剔透。

这样的心境和感觉,当然要留在文字里,当然要留在生命的历程里。当我正在描述这种心情的时候,蛙的鸣叫更加声嘶力竭了。你不得不承认,这种具有天然通灵特性的动物,一定洞穿了人类的某些秘密,因此,它们的合奏,才如此器宇轩昂,如此荡气回肠。我欣慰地觉得,从教育角度来说,如果优秀的孩子都是鼓励出来的话,那么从文学的角度来说,嘹亮的蛙鸣,都靠文学的审美,赞扬出来的。

然而,蛙是不懂文学的,它只是竭尽全力展示自己歌唱才华,或许是为了引起雌蛙的共鸣。难道一个作家的作品,不是一次蛙鸣,那他又是唱给谁听呢?忽然觉得,每一只生活在上海青浦写作营池塘里的青蛙,都在彰显自己的才华。

雨后

雨是在下午课的时候落下来的。或许是上海大学教授葛红兵老师创意写作课程,讲的太精彩啦,坐在窗边,我居然没有感觉到。直到樟树叶子将雨的喧嚣,扩充了很大的分贝,听觉才被叫醒,回头看时,外面世界早已浸透了。

下课之后的雨,变得小心翼翼、轻歌曼舞,只是不经意间,才觉得有微风把斜斜的水雾,送到面颊。有些湿意,却又不冰凉。对上海不由赞叹,雨水竟然也如此精致,很容易联想到他们精致的生活。即使宴请,也会让摆上桌的每道菜,无论色泽还是造型,都小巧而美妙,让我们的内心,生出了许多感动。

文学营的小院子,有一个精美的露台,上铺实木地板,摆放着几把藤椅,撑开的太阳伞和盛开的月季相映成辉,艳丽的花瓣上挂满了雨露,仿佛这些花儿刚刚集体被某件事情感动过。捧一本书,坐在藤椅里,身后被一片老树荫佑,眼前被一群花朵簇拥,即使不是在真的读书,你也觉得自己馥郁清香了。这样的环境,不能不使人安静下来,它给你所营造的优雅,只有读书才能与之相配。所有的庸俗,格格不入,哪怕你有一闪念的邪念,都愧对一朵花的芬芳。

雨停了,出门散步,连续路过几座几十米长的小桥,发现桥头都竖有一块牌匾,端端正正写着桥的名字,前一个叫水车港桥,中间一个叫夏田港桥,最南边的叫夏天江桥。按照人类的经验推测,想必都是夏田家族,应该是一个水系。因此,带给我们的,都有些清淡的诗意。

终于走到宿舍背倚着的那条河上了,顺水望去,至少有三四百米宽,倘若在新疆,这无论如何也算是一条著名的大河了。可在上海,却淹没了它的名声,在此生活多年的老师,都叫不出河的名字,他们对河的轻待与无视,让我们这些缺水的心灵,深感惋憾。想起儿时的邻居,他们的父母,一口气生了十一个孩子,最后连父亲都懒得费力气取名字了,就从三毛四毛往下排,一直叫到小毛。在新疆,我们甚至会把十几米宽的溪流称之为河,而且都要取一个响亮的名字,方圆百十公里的人,都以河为豪,津津乐道。新疆人,从内心深处,对水是充满敬意的。而千里之外的上海,百十米宽的水流比比皆是,水的流向,水的丰盈,水的浑浊,对那些忙碌的人而言,是无暇顾及的。发现一个现象,虽然这里的人们对河流的命名,不甚热情,却对每一座桥毕恭毕敬,哪怕只有几十米的桥梁,都会逐一命名,或许是对人力的推崇吧。桥是人力所致,付出了心血。而河流则倚天所赐,与人的行为毫无关系,因为不劳神,所以不关注。

我所经过的这座百米大桥,气势恢宏,质地坚固。靠南桥头的水泥牌匾四方四正镌刻出“莲西大桥”几个楷体。按照桥随河姓的传承,这条河应该叫莲西河吧,我权且以此命名。

走出去三里多地,居然都没有见到一家商店。同学任茂谷说,过了莲西桥,再往前走一里地,就到金泽镇,那里有商业区。

我站在桥头回望,能看见一片高大茂盛的林木区,茂谷说,那就是文学营。它深陷在绿色里,像一只蝴蝶被淹没在花丛中。远远看去,小院的绿色甚至比周围的景物,更绿也更丰满。

雨后的河面,几乎看不出水的流淌。远处几叶小舟泊在中央,时而见到有人,将鱼竿伸出船舱。忽然间我觉得,这时候能不能钓上鱼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垂钓者找到了一个与时代妥协的方式。

往前看,远方是繁茂的树木和流水,几幢勉强露出屋尖徽式建筑,拥有了一种想挽救这个时代的悲情效果。幸亏在这样的环境里,还没有现代社会里无处不在的高楼大厦。这种氛围,很轻易就能把人豁然推进缠绵悱恻的唐诗宋词里。江南的婉约,或许就是就是靠雨水酿造的吧。

我的心顿然柔软下来,在看不见钢筋水泥和霓虹闪烁的倒影里,我开始相信这个世界的美好,也开始相信未来。

在青浦,在金泽镇,这一方属于上海的土地,至少在今天,挽救了一个人内心的美好和对未来的憧憬。

夜宿安龙堡

仿佛藏得太浅,就会被偷走了似的,安龙堡镇被双柏县藏在了哀牢山的最深处。先用两个小时的山路,颠簸出内心的困惑,再用九十九道弯,摇晃出视线的昏眩。车门用剧烈的声响,向我们预报,这可不是一个很随意就能抵达的地方。

终于到了。群山合围出几幢高低错落的楼房,一条几百米长的街道,折晃了两下,将十几家店面泊在了身子两侧。小镇的简约,让人顿生亲切,就像长期沉湎在油腻中的味觉,忽然被清新的素菜打动,舌尖上还存留一丝久违的清苦。这是我想要的味道,一个躲在大山褶皱里的小镇,一位没有被霓虹迷失的害羞女子。“偏僻”此时在我的眼里,是可以和“拯救”一起,被供养起来的褒义词。

蓝书记身材瘦小,似乎为配搭小镇的规模而有意为之,这让他高举的酒杯,显得很大。作为一镇之长,他不放弃任何机会,向来此采风的各位作家,介绍小镇的彝族文化和民俗传承。野菜是山坡上长的,酒是山下的粮食自酿的,有这些无公害的食品作为后盾,蓝书记的发音底气十足。

啊噻调!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他冲着窗外一挥手,进来六位彝族妇女,着清一色艳丽的彝族服饰,头戴粉红饰帽,端着酒杯,走到我们面前。在一位主唱的引领下,歌声飞扬。时而两三位重声,时而全部齐唱。嗓音清丽悠扬,韵律曲折欢畅,忽而直入云端,忽而缭绕花间。一圈下来,几十首歌,曲不相近,词不复叠。她们的嗓子里好像居住着一群百灵鸟,随便飞出来一只,都惊世骇俗。

同行的双柏县民宗局马局长,向我们解释,啊噻调是彝族特有的表现喜怒哀乐的歌唱方式,已申请国家非遗。这位率性的彝族汉子,讲到曼妙处,自己也忍不住端起酒杯,开口歌唱。因为感冒,他嗓子里的百灵,脱了一些毛,但他的表情是没有瑕疵的。

酒和歌,酿造出了我对他们的热爱。

从镇职工食堂出来,下坡行几十米,是一个灯光球场。已经有二十多位彝族妇女围着一个音箱舞蹈了。一样华丽的服饰,一样整齐的舞姿,一样苗条的身材,一样干净的笑容,像是从一棵树上采摘下来的营养均衡的水果。每个人身上,都蛰伏着一个舞蹈家的前生。蓝书记说,这些都是村里下地的妇女,农活再忙,也不会耽误跳舞。仅安龙堡8000多人的小镇,就有57支这种规模的舞蹈队。

我们这群人很快混入队伍中间,照葫芦画瓢,亦步亦趋。看似简单的动作,却把每一步,都踩在了节奏之外。

稍事歇息,妇女们又挎上腰鼓,领舞的施翠丽手举着孔雀翎,往前一挥,开关启动。立马锣鼓喧天,舞步悦动。三角形,S形,8字形,双环形,几十个人,犹如一部运行完美的机器,齿轮紧咬,链条顺畅。

整个夜晚被搅动起来了,我看到了鼓声驱散夜幕的波纹;看到了欢乐覆盖劳累的云层;看到了清爽消弭阴郁的钟声;看到了幸福被渐次放大的瞳仁。在跳舞的时候,她们脱下了农民的装饰,成为了镁光灯下的舞神,她们把粗粝的水泥球场,当成了央视的舞台。她们用舞蹈打开自己,就像春天用花朵打开自己那般,不是需要,天性使然。

女子们在跳方阵舞的时候,我发现一个穿普通服装的妇女,加入其中,动作协调,节奏正点,只是身体稍胖了一些。我问蓝书记,他摇摇头说,肯定不是这支队伍里的队员。

曲间休息,我走近那名妇女,她显得很羞涩,全然没有了刚才舞蹈时的畅达和自信。马局长用彝语再三追问,她才告诉我们,自己是距此六里多地左西姆村的彝族农民,叫施琼花,40岁了。每天都要步行近一个小时,来这里跳舞。她说,跳舞能让自己开心,生活也有了味道。

子夜时分,睡眠丢在了神经之外,只好站在宾馆五楼的阳台,俯视整个小镇。灯光躲进了虫鸣里,虫鸣又被微风抹去,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熟悉了光亮的眼睛,不知道该把船桨划向何处。小时候的静谧,用了几十年的时间,竟跑到了这里。我好像还能嗅出一些过去的味道,比如,贫穷时期的快乐,干净世界的幸福。比如,炊烟里的狗叫,阳光里的鸟鸣。比如,父母荷锄的背影,孩提追逐的欢颜。原来,它们都躲在了这么静的夜里,躲成了一个个即使我睁大眼睛,也看不清楚的叹息。

在哀牢山的深处,在安龙镇的夜色里,只有往事和我醒着。真希望这条山路再长些,路况再差些,这样抵达的难度会更大些,或许只有这样,这些村寨才能安静得更久些。

有些安静的内心,一旦走出大山,就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