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字里住着故乡(创作谈)
2019-11-13熊红久
熊红久
始终坚信,人生经历的每一个阶段,都不会弥散。记忆只是生命腾出的一间临时库房,更多的细节,都蛰伏在了光阴的褶皱里,宛若一粒粒种子埋进土壤,遇到适合的气候,便能抽枝发芽,便能竞相绽放。
小时候,在我有限的世界观里,天真地认为,所有的人都生活在准噶尔盆地,生活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生活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这个小小的连队里。以为我所面对的有着二百多住户的六连,就是整个世界的中心。这种想法,近似于哥白尼之前的地球中心说。它让我对脚下的土地和生存的环境,充满了自豪和满足。只是面对每餐一成不变的土豆和高粱饼,面对不停泛起的汩汩胃酸,偶尔会有些微词,会让神往地盘算一下过年的日期外,对当下简陋的生活,大都报以无限的感激。
七八岁的时候,就几乎熟知了整个连队大人的面孔和孩子们的小名,甚至相当一部分家庭家具的颜色和床位的摆放,我都了如指掌。清一色的土平房,相差无几的室内物件,从不会上锁的房门,一群孩子到任何人家都长驱直入。
和邻居孩子玩耍,即使两三天不回家,父母也不会寻找,邻居也不会嫌怨。由于孩子太多,往往会根据居住的区域,自然形成几个团队。所有的游戏都是集体行为,几个或者十几个孩子拥围在一起,春天折柳笛、掏鸟窝;夏天拔猪草、捉泥鳅;秋天偷苹果、偷西瓜;冬天滑冰车、打陀螺。除了不做作业,似乎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一项一项新的任务,一个一个的新设想,都在等着我们去完成。现在想来,七十年代的天空,就像被刷了蓝油漆,通透,敞亮,干净,熠熠生辉。
我常常梦见自己回到那个年代,梦一下子裁剪掉了被我长大的那部分,还原了我的童年。在梦里,我又经历了一次无与伦比的成长。这让我常常清醒之后,坐在床头,依然恍若隔世。儿时的许多故事,都复活在了我的眼前。不是我想到了它们,而是它们找到了我。或许是成年后的人生走得太急了,那些细节被落下了。当汹涌的水流终于冲出峡谷,在平坦草原上流淌出舒缓节奏的时候,那些被耽搁的往事,渐次浮出了水面:为了造玩具,将家里自行车内胎毁坏;为了获得一粒糖,绞尽脑汁,采取各种办法;同一条路上行走三十年,切身感受时代的变化;在同样的节日里,去感悟年味的不同变化;对文学孜孜以求的坚守和苦乐酸甜;对雄浑天山的敬仰和对辽阔疆域的依恋。这些泉涌而出的情感,是生活酿出的蜜,先被岁月沉淀,再被文字呈现。
三十多年后,我坐在一个阳光明媚夏日里,忽然想起了这诸多的细节,它们就像我失散多年的兄弟,一个个带着哭腔,急不可待地奔袭而来,占领了我的胸口和语言。不需要构思,甚至不需要调动太多的词汇,只把那些电影般的场景,一一记录下来,它们便构成了我散文创作的源泉。
像我们这样,出生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孩子,被称为“兵二代”或者“疆二代”,我们被父母种进了西域的沙漠里,长成了红柳的模样,也长出了红柳的性格,既耐旱又耐寒。而那些来自于五湖四海,汇聚在一起的父辈们,则构成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主力,被称为“兵一代”或者“疆一代”。他们吃苦耐劳的坚韧品格和乐观豁达的精神风貌,是我们最初的课堂。那些独一无二的童年经历,那些在艰难中所展现的人性光辉,折射出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人们信仰的纯粹和境界的高洁。每每想到这里,我的内心都会涌动起一股久违的热潮,我所念念不忘的,其实是一种精神和境界。平等,友善,简朴,互助,仿佛所有的褒义词都是为那个时代缔造的。成年之后,觉得是自己弄丢了这些美好,越来越稀薄的信仰,让我们成为了精神的缺氧者,从这个意义上说,对家乡的回望,是给自己的情感吸氧,而对天山的仰望,则是给精神的山峰补钙。
面对天山,眺望草原,我们无法不产生对生命的思考和对生态的忧虑。只有在新疆这种苍茫和辽阔大背景之下,在沙漠的浩瀚和生命的卑微相互参照下,才能理解生命意义和价值。才能将每一株草的露珠,每一个昆虫的蠕动,与自己的生命对应起来。在荒漠,在亿万年的孤寂里,能活着,真美好。
我写东西没有章法,也没有目标。就像儿时的散漫一样,把自己当做一个牧人,信马由缰地放牧着那些文字,每一个字都像草原的一只羊,它们随性生长。不急不躁,不紧不慢,带着对大地的感恩,也带着自由的个性。
每个人都有一个矿藏,那是岁月馈赠给他的精神财富,而作家最大的优势,是找到了一柄挖矿的工具,把含金量很高的往事矿石,从幽暗的光阴深井里,挖掘出来。研碎,淘洗,提纯,让那些细节汇聚在一起,发出金子般的光泽。
作者对文字最大的回报,便是力争不负每颗字,努力不伤一片情。
即使这样,我们也在期待。因为,最满意的作品,是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