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米油盐的岁月
2019-11-13胡曙霞
胡曙霞
柴
奶奶的眼睛像狗的鼻子,时时处于“搜索”的状态。一截枯枝、几片废纸、飘落的笋壳、干枯的芦苇……但凡能烧火的东西,都逃不过奶奶的“法眼”。走着走着,她的左手里就捏着一撮儿东西;再走着走着,她的右手里又捏着一撮儿东西。奶奶说这些都是“柴火”,“柴火”被奶奶紧紧地攥着,又“啪”的一声抛到锅灶窟里。
“锅灶窟堆满了柴,烟火才会旺。”奶奶说这话的时候,印辙一般的皱纹弯成了弧,温柔似波浪……
那时,我是奶奶的小跟屁虫儿,奶奶走到哪,我就跟到哪。不知不觉,我的眼睛也挂着一盏“巡逻的灯”,豆萁、麦秆、稻草、芒萁、松树毛、松果……但凡能烧火的,通通地被我搜刮一空,再一股脑儿地丢到“锅灶窟”里。
“锅灶窟”一日日地丰盈着,又一日日地干瘪着。在丰盈和干瘪之间,日子行云流水地悄然走了。各种各样的柴火,在“锅灶窟”里窃窃私语,又在灶膛里轰轰烈烈。柴,变成火,烈灼灼,亮晃晃,仿佛摇滚的太阳,赤焰沸腾……
秋天到的时候,奶奶就提溜着竹篓带我到山林里去捡树叶。
奶奶拿着火钳,我拿着铁丝,到处都是落叶,纷纷扬扬,遮天蔽日,像一场金色的雨。那些巴掌大的叶、手指宽的叶、脸蛋儿长的叶,从高高的树上飘下来,很像奶奶落的发。奶奶在清晨的微光里,解下黑色的帕子,轻轻地一梳,白发就悠悠地掉下来。叶子也是秋天的发,风儿一梳,便悉悉索索地落下,它不是白的,而是黄的,像一只只硕大的蝶儿,凌空而舞……
此刻,它们正微微卷起枯黄的躯,等着我去捡拾。厚厚的一层,轻轻地一踩,“沙、沙”作响,仿佛听到骨头破碎的声音,叶子也有骨头吗?
“把叶子穿进铁丝里,回家放在灶膛里好烧饭哦!”奶奶叮嘱着。
我很听话地把铁丝“咔嚓”一声穿过叶片,叶片似乎颤抖了一下。
一片、两片、三四片,长长的铁丝,密密麻麻的叶,这让我想起了糖葫芦,或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蚱蜢。大的、小的、长的、尖的、椭圆的、菱形的……为什么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叶?我百思不得其解。“噗、噗”只听到有什么果子从树上坠落下来,重重地没入厚厚的叶堆里。我赶忙丢下成串的叶,寻找落下的果,却原来是浑身长刺的家伙,剑拔弩张的样子,中间裂开一个细细的缝,露出深褐色的皮。奶奶用火钳轻轻一夹,那果子就被高高举起。它披着尖尖的刺,蜷缩成一团,像是绿色的小刺猬,奶奶说这是板栗。
“好好地串叶片,回家给你烧板栗吃哦!”奶奶的声音尖锐而高亢,穿透秋天的薄阳,嘹亮地舞着。
脚步加快了,动作也加快了。“咔嚓、咔嚓”,一片片的叶,挤满细细的铁丝,轻轻一撸,成串的叶片纷纷滑到竹篓中,蓬蓬松松地冒出了尖。
塞满落叶的“锅灶窟”,瞬间便肥胖起来了。
红红的灶膛里,落叶在“噼里啪啦”燃烧着,锅里的米饭冒出了香喷喷的白气,炊烟袅袅,溢满屋子,此刻,爷爷正在回家的路上。
“明天带你到山上撸松树毛,那些毛儿满山都是,烧火最是好!”透过蒙蒙的白雾,奶奶一边用勺子拨弄锅里的米饭,一边对着灶膛添柴的我说。
“好!”我接过奶奶浸在水雾中的话,仿佛接着一颗湿漉漉的果……
米
米是怎么来的?
结巴二叔用他饮过山风日月的眼睛,洞悉着每颗种子的秘密。播种、插秧、拔节、抽穗、扬花、孕穗、灌浆、收割,每一道既定的程序,都会在二叔的心里搭起一节希望的梯。
此刻,“希望”爬至梯子的顶端。沉甸甸的稻穗,在二叔的脚下浩浩荡荡,汇成流畅不绝的发声:“收割吧!”二叔听明白了,他把稻子的发音接住、抛起,再接住、再抛起……
一把镰刀,一顶斗笠,一身破烂衣裳,二叔踩着星子淡淡的光,疾步出发了。
只见他左手捏住稻子的根,右手挥镰一割,一茬稻子便到了手中。深深浅浅的脚印嵌在湿润的土地上,一只只披着甲壳的虫在鞋印里爬上爬下,一茬又一茬的稻子握在了二叔的手中,簌簌发抖,清香扑鼻。一只手捏不住了,扯几片稻叶,随手一卷,再把叶尖从圈里绕出来绕进去,这便是一捆了。
此刻,火红的太阳,从山的背部“哗”地蹿起,天空顿时变得高远而迷人,几只鸟雀“唧唧”地掠过。这时,二叔直起背来,擦了一下脸颊的汗。
“二叔,吃饭啦!”我把奶奶准备的饭菜高高地递了过去。二叔一屁股坐在了田埂上,用沾满泥巴的手托着粗瓷大碗,大口吞咽着,喉结上下滚动着,一些汗渍、汤渍,从他的额头、嘴颊上纷纷滚落下来……
稻田光秃秃的,像剃过头似的,平坦坦空荡荡的。寸把长的稻根,如树木的桩子,一茬一茬地钉在稻田上。我提着小篮子,一蹦一跳地在二叔割过的地方寻找着掉落的稻穗儿。刚收割过的稻根,仰着齐整整的印口,冒着袅袅的清气。金灿灿的稻穗儿零星散落着,它们鼓着饱满的籽,闪着金黄的泽,像一把把钩子,躺在湿润的泥土之上。
吃完饭,二叔便抡起扁担、挑起稻子,快步往打谷场赶去。
停放在谷场中央的一米来宽的打稻机,布满三角的钢丝,像一只长满鬃毛的猪。一脚踩下去,前面的滚筒就“哗哗”地转动着,金黄色的颗粒沸沸扬扬纷纷而落,越积越多,终是堆成小山似的尖。
晒谷子需要宽宽大大的垫,还需要长长细细的耙。用耙将谷粒细细匀开,一道道优美的弧在谷粒上弯弯横生,这让我想起奶奶脸上的皱纹……
晒谷需提防家禽来偷食的,赶鸡、赶鸭、赶小鸟,就是我的任务。我拿着细长的竹条子,像模像样地挥舞着。可惜,鸡鸭久久不来,我就蹲在树下找落花。那花有壳,尖尖的三角形,我把壳一个个地套在指头玩,把十个手指戴得满满的,这时,鸟却来了,“啾”的一声,落下,三四粒谷子已经下肚。我拿着竹条追,狠狠地打着,鸟儿尖锐的爪儿惊慌地扒拉着,“唰”的一下,好多谷粒洒落泥土里。那只鸟,似箭一样地射向了天空。
驼背二公虎着脸喝道:“就知道玩,让鸟儿糟蹋了粮食!”
我朝驼背二公吐了吐舌头,继续找有三角形壳的花儿,继续戴满十个指头。
……
这便要过节了,一个很隆重的节——尝新。
这天,家家要烧新米,每户炊烟里缭绕着米饭的香味,在空中互相缠绕、攀比着,糯糯的、软软的、松松的,还有一丝丝的甜……奶奶早早地烧好了米饭,慎重地盛出几碗,垒得尖尖,放在桌上,说是供祖,祖先尝过了,才轮到我们吃。
吃完米饭的碗,必须是干干净净的,就是一粒米掉在桌上,也必须眼疾手快地捡起来吃掉。奶奶说,粮食是最宝贵的,谁要是糟蹋了,雷公会打下来的。
我不怕雷公,却怕奶奶。要是掉了一颗米,奶奶的大巴掌就会毫不留情地扫过来,所以,我会乖乖地拿着亮堂堂的碗,扬起小脸儿脆生生地求着奶奶:“好香呀,再给我来一碗!”
……
油
小婶提着满满的一大篮猪草,在宽大的砧板上剁得震天响。人高马大的小婶,有的是力气,三下两下,成堆的猪草就成了刀下细细的长条儿。
剁好的猪草,被小婶倒进黑黑的大锅子烧煮,这便是猪享用的食物了。有时是番薯藤,有时是燕麦,有时是紫云烟。满满一大锅草藤,吐着沸腾的水“噗通噗通”响个不停。
水蒸气透过锅盖的缝隙一蓬蓬地蹿出来,小婶的身子笼在白白的水汽里,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只见她操起大勺利落地插入锅底再把猪食翻个底朝天,一锅的猪食被反复翻上来压下去,顿时热气腾腾的。
小婶看着自家的猪,很像是看着自家的娃。她拎起黑黑的木桶,笑眯眯地倒了下去,拌了饲料的猪食,瀑布一样地奔向石质的凹槽里。
猪儿们最认得小婶了,一见小婶“驾到”,就从黑乎乎的猪圈里支起了双腿,哼哼唧唧地跑来了。一个个长长的鼻子,迫不及待地插入冒着白气的“美味佳肴”中,宽宽的嘴巴“吧唧、吧唧”地吃开了。猪们吃得口水四溢、食物飞扬,在它们看来,吃食是最隆重的事,要认认真真、勤勤恳恳、欢欢畅畅地吃,才对得起喂养的主人。
只见满头、满脸、满槽、满圈都是飞溅的食物,饱食后,猪儿们不忘甩一下扇子似的耳朵,抖一下浑圆的肚子,“嗯~嗯~嗯”“乌拉乌拉”“吧唧吧唧”各色的声音从猪的口腔、鼻腔、腹腔齐齐发出,像一首多重奏的咏叹号……
小婶最喜欢听这样的声音了。猪吃得越欢,小婶脸上的笑褶就越多。笑着,笑着,她的眼前就仿佛浮现出一块块肥腻腻的白肉来。一头猪,熬出的油,一家人可以吃上一年。
想到这里,小婶的眼睛里发出闪闪的亮亮的光……
“啪!”拖着鼻涕的堂兄拿着一块石头准准地砸到了猪脑袋上,“噢——”猪扯着嗓子嚎了一声。
“短命鬼,哪个喊你砸我的猪!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小婶拿着擀面杖追得鼻涕堂兄跑得鸡飞狗叫的……
腊月,家家都杀猪。
清晨,还在梦里,一声凄厉的长嚎,划破冬冷冷的天,小婶辛辛苦苦养的猪就要被宰了。
猪头、猪脚、猪尾巴、猪肝、猪肺……一头猪被切割得四分五裂。一部分卖钱,一部分送人,一部分腌制。剩下白花花的肥肉,小婶通通用来熬油。
小婶养的猪,白腻腻、肥滚滚的。那肥肉案板上一切,油水便丝丝渗出来。大锅的水烧得滚烫,小婶便把块状的白肉从案板上推下去。“滋滋滋——”顿时,亮闪闪的油汪汪地浸了出来。油,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白肉儿越来越小,越小越扁,渐渐地,成了金黄色的块状,浮在了粘重的油面之上。眼看着一大锅的猪油熬得差不多了,小婶就拿来褐色的坛,把猪油小心地一勺勺舀进去。剩下的油渣子,抓一点盐洒下,扁勺压一压,浇上一小勺红酒,那喷喷香的味儿,便“轰”的一下充斥小小的屋。此刻,我那馋虫儿勾兑了满嘴的口水不由得滚出来,偷偷地伸出小手捏起一块,用力一咬,脆蹦蹦的,香喷喷的……
冬天的猪油,都被装在陶瓷罐子里,很快就冻结成固体状。白白的,硬硬的,膏脂一般,煞是好看。小婶很是珍爱这猪油,每次炒菜,只用筷子的尖部蜻蜓点水一般,划出蚕豆般一小坨。若多了,还要在罐口甩一甩。等大铁锅烧得直冒青烟,将那筷子伸下去,在锅里一划拉,顶部的油顿时就腾腾地化了,如一朵白色的花,越开越小,成了小小的一汪水,此刻,将盐粒子适时地倒下去,只听“噼里啪啦”几声响,盐粒子蹦着跳着扑上了小婶的手,那满屋子里的烟火味儿,就在这灶前袅袅舞蹈……
盐
田里的芥菜,已经长成小树一般的模样了,绿汪汪、紫溜溜的,阔大的叶片直挺挺的,有我半人高。小叔拎了一把菜刀将芥菜一棵一棵地砍倒,满院子堆着砍倒的芥菜,青绿色的梗,齐刷刷的叶,整个院子都是绿色的了。
“丫头,去,帮我买点盐去!”小叔站在屋檐下,朝我招了招手。
我愉快地“接令”,拎着小竹篮子,风一样地跑着,毛票子在手中簌簌舞着,蝶儿一般。我想快快地买回盐,好跟小叔一起腌咸菜。
麻脸花婶专卖酱、醋、盐,那粗圆的大木桶里装满了盐,白花花的,堆得冒出了尖,像冬天的雪花。
我跑得气喘吁吁的,一张皱皱的毛票递了过去,麻脸花婶轻轻地笑了,一脸的麻子跳舞似的。
花婶麻利地称好盐,装进我的小篮子里。“慢点啊!”花婶脸上的麻子又跳起了舞。我拎着篮子,头也不回地往回赶着。小村的土路,疙疙瘩瘩的,遍布小石子,走得太急,一不小心,被石子绊倒了,我就像只张开四肢的青蛙,直直地匍匐着,篮子从胳膊一下子脱落,“啪”的一声,飞出老远,雪花似的盐,水流一样撒满地……
红通通的膝盖,白花花的盐粒,哪一样,都让我想哭……
忍住眼泪,“哧溜”爬起来,把盐粒儿一捧捧地抓回来,抓回来的还有沙粒儿、草屑儿、小石子儿。白白的盐,却变成了“大花脸”。好不容易憋住的泪,又打着滚儿从眼眶里爬出来……
这如何是好呢?忽然想到,脸蛋脏了,洗洗就干净;衣裳脏了,洗洗就干净。是不是这盐粒儿脏了,洗洗也就干净了?真为自己伟大的发现而震惊了。我喜出望外地拎着篮子,急急地跑到了小河边,将篮子深深地浸到河水里,学着洗衣裳的样子来回搅动着,“唰”“唰”“唰”白花花的水,白花花的盐粒儿,越来越小,越来越瘦。它们都去哪里了?等我惊觉拎起篮子的时候,一篮子的水从竹篾缝隙里下雨似地漏下去,盐呢?不知都跑哪儿去了,篮子底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小石子、泥沙子、草屑儿……
篮子轻了,盐粒儿却不见了,我无奈地拎着空空的篮子,仿佛拎着巨大的悲伤……
我慢腾腾地挪着步子回到家里,只见小叔已经把满院的芥菜剁成了丁,他向我摊开满是菜叶的手。
“盐呢?”小叔疑问道。
“嗯——嗯——”我支支吾吾的。
“我问你话呢!”小叔急了,从我身后一把拽过篮子,一看,气得脸色发青!
“死丫头,这是咋回事?是不是拿钱去买零食了?”小叔把嗓子吼得震天响!
“盐脏了,我去洗,不见了……”我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轻,真希望有个地缝儿,一头遁进去……
“啊?不见了?”小叔抡起巴掌就打了我的屁股,我“哇”的一声哭起来。那哭声气壮山河、直冲云霄、九曲回肠,震得枝头的小鸟“扑棱”一下飞走了。
“我自己的娃自己会教,哪里轮到你动手啊!”母亲不知啥时铁青着脸,护在了我的前方。
“她、她、她糟蹋了好多盐……”小叔说话怎么也和结巴二叔一样了?
……
在母亲数落小叔的当儿,我抹着眼泪拎着篮子悄悄地退到了里屋。此刻,我心里疑惑不解,真想问问母亲,盐在水里洗,咋就没了?
在我看来,这个问题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