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墨春山(二十)
2019-11-13王克臣
王克臣
高桂珍朝杨来顺走过来,说:“咋?”
杨来顺说:“下一张,该画黄继光了。”
“怎么?”
“黑板报上抄写的《志愿军特级英雄黄继光》,是双喜根据《人民日报》编写的,没有照片可供临摹。”
“那怎么办?”
“越是这样,我们越应该想办法,不然的话,怎么对得起英雄?”
高桂珍想了想,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求求孔大学问的公子孔令洲,他在县城教书,也许能找到资料。”
杨来顺狡黠地说:“也只有这个办法可想了。我去,还是你去?你去吧,你的面子大!”
高桂珍笑笑说:“那就我去。”话没说完,早已迈开脚步,急匆匆向南坡岗走去。
孔大学问的家在河南村南头,院子很深。心诚则灵,莫非老天爷也被高桂珍的虔诚深深感动,有意在帮她吗?
真凑巧,孔大学问的公子孔令洲正在院子里拉京胡,吱扭吱扭,就像老牛拉破车。
高桂珍站在门外听了,不觉好笑。她轻轻敲了敲大门,侧耳听听,没人应,她又用力敲敲。
二胡的吱扭吱扭声止住了,听到院里问道:“谁呀?”
高桂珍推开门,说:“我,高桂珍!”
孔令洲站起来,说道:“呀,高桂珍,团书记高桂珍同志!欢迎,欢迎!”
高桂珍笑笑说:“戴这么高的帽子,受不了,受不了。找的就是你,你恰巧就在家,我有一事相求……”
孔令洲抬起双手作揖道:“团书记有何吩咐,尽管直说。”
高桂珍也不拐弯抹角,照直说:“跟你找点资料。”
孔令洲说:“我知道,咱们河南村的宣传工作很出色,连县委都知道了。最近,可能要派工作组来调查,写成文件,要在全县推广呢!”
高桂珍摇摇头,说:“哪有那么好?想从你这儿找找有没有登过黄继光照片的报刊。”
孔令洲往上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做什么用?”
高桂珍说:“杨来顺要为黄继光画像,实在找不到英雄的照片。”
孔令洲说:“明白了,明白了!这得从《志愿军画报》里找,实在不行,就得参考油画了!”
高桂珍高兴地说:“那太好了,太好了!”
孔令洲说:“好是好,可到哪儿去找呀!”
高桂珍急切地问:“学校里订那么多报刊,就不能翻腾翻腾?”
孔令洲说:“也只有这个办法,到学校翻腾翻腾报纸杂志,看看有没有。等礼拜一,行不行?”
高桂珍着急忙慌地说:“不行不行,急等用,你能不能骑车跑一趟。要不你捎上我,跟你一起去,好吧?”
孔令洲哈哈大笑,说:“瞧把你给急的,好家伙,我再捎上你,一百多斤,跑一个来回儿,二十里路!”
正在屋里休息的孔老爷子搭话了,他说:“我说令洲,我听半天了,她为自己吗?不是呀!高桂珍工作这么积极,你不帮她,帮谁哩?你呀,就骑车到县城跑一趟,能累死?”
孔令洲听老爷子发话了,不好再推辞,只得顺水推舟,说:“好,好好,老爷子都替你说话了,我还有啥说的,只能骑车跑一趟了。唉,高桂珍呀高桂珍,怎么说你呢?毫无办法!”
高桂珍严肃地说:“志愿军战士在朝鲜前线爬冰卧雪、流血牺牲为的啥?不就是为咱们老百姓,能过上安定的日子嘛!上班的上班,下地的下地,上学的上学。想吃干的做干的,想喝稀的做稀的。志愿军战士蹲防空洞,一口炒面就一口雪。咱们在后方不能把他们的英雄事迹宣传出去,良心何在?人心都是肉长的,就怕掉个个儿,是不是?你要是上了朝鲜前线,连惦记都没人惦记,你的心情会咋样?”
孔令洲说:“好了好了,我的大书记,我这就骑车跑一趟,行吗?”
高桂珍长舒了一口气,说:“顶好,等抗美援朝胜利了,也给你记上一功!哈——”
孔令洲骑上自行车,走了。
杨来顺其实也没闲着,他在画稿上先把黄继光堵枪眼时的环境画好,地上焦藤枯树,烈火浓烟。画面的显眼位置,留给黄继光,只等着找来黄继光的照片或者有关资料。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孔令洲从顺义师范取回画册,骑着自行车返回河南村,走到村口,遇上双喜和小艾,他俩正在抄写黑板报。
孔令洲下了车,走到双喜和小艾跟前,问道:“这篇《志愿军特等英雄黄继光》,原来不是已经写过黑板报吗?”
双喜回过头来说:“那次是简介,这次,我又根据《人民日报》上的介绍,重新编写的。这么重要的英雄人物,就得让全村老百姓,人人都知道。”
孔令洲支上车,说:“好家伙,从西井沿到这里,少说也有一里路,密密麻麻写了五六块黑板,咋写这么长?我正要找你们谈谈我对这篇通讯的看法呢!”
小艾说:“双喜哥为了编写好这篇文章,费了好大好大的工夫呢!”
孔令洲笑笑说:“好大好大的工夫,是多大工夫?”
小艾说:“这你得问他。”
孔令洲说:“双喜能编写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可是……”
小艾抢过来说:“可是?还有可是?你没见,河南村的老百姓听了这篇通讯,得有多么感动。当时,就有不少人落泪。”
双喜说:“小艾,你等孔先生把话说完,听听他的高见。”
孔令洲说:“高见没有,有点儿矮见。”
双喜“嗤”地一笑,说:“矮见?矮见也行!”
恰巧,村口的大榆树底下有几块青石板,孔令洲笑笑说:“那好!咱们就席地而坐,说说我的矮见。哈——”
双喜赶忙打开用篇页纸订成的小本本,拿着铅笔头,准备做笔记。
孔令洲说:“我说的,全是从教材上搬来的,要错,也是教材的毛病;要对,也是教材的功劳!”
小艾说:“您就别兜圈子了。清明后寒十天,刚过清明,小风嗖嗖的,还凉呢。有话说,有……”
双喜铆劲儿剜了她一眼。
小艾赶紧关闭了两扇唇。
孔令洲说:“通讯讲究五个‘W’……”
小艾笑笑说:“什么大不溜儿、小不溜儿?没听老人古语这么说过!”
孔令洲说:“W,是个英文字母,五‘W’,就是五个方面。”
小艾说:“五个方面,可真不算少,怪不得说‘大不溜儿’!”
双喜说:“小艾,听孔先生的,听孔先生的。别打岔!”
孔令洲瞥了一眼小艾,这才说:“这五个方面就是:时间、地点、人物、过程、结果。”
小艾说:“那谁不知道呀,我还以为能说出什么新鲜玩意儿呢!”
双喜捅捅小艾,说:“孔先生,您说具体点儿,行吗?”
孔令洲说:“举例说,你编写的那篇《志愿军特级英雄黄继光》,时间,有了:1952年10月20日;地点,有了:上甘岭;人物,也有了:黄继光。事情经过和结果,五个方面,一样不缺。可是,别忘了,写事件的经过,一定要卖力气,用大工夫写好。”
小艾说:“孔先生,您是说,双喜哥编写的那篇《特级英雄黄继光》,没卖大力气,没用大工夫,还没有写好,是不是?”
孔令洲说:“好是好,还可以再好、更好!”
双喜向前凑凑,说:“孔先生,您说怎么能写得再好、更好?”
孔令洲说:“写通讯,写事件的经过,也就是第四部分,这是文章的重点。你编写的那篇《特级英雄黄继光》,只交代了过程,没有具体描写。描写,包括周边环境、人物对话、心理描写。你那篇通讯里有这些因素吗?没有,只有交代,缺少描写,那怎么能够感动人呢?”
小艾说:“挺感动人的!”
孔令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这篇通讯,报道的是谁?是黄继光!”
双喜说:“经您这么一指点,我深受启发,豁然开朗。小艾,咱们先别往下抄了,等我好好修改完,叫孔先生把把关,润润色,再抄到黑板报上不迟!”
小艾说:“那也好!”
孔令洲笑笑说:“说不上指点,都是从教科书上搬来的。其实,我倒主张,这些理论,早就应该从书本里和课堂上,解放出来,成为写作者手中的尖锐武器!哈,这些高深的理论,跟你们讲……”
小艾抢过来说:“对牛弹琴,对吗?我就知道您会说这句话!”
双喜捅了一下小艾,急赤白脸地说:“怎么说话呢,小艾?这是谁,这是孔老师!别看年龄比咱们就大那么点儿,可学问比咱们大邪乎了!往后,见了面,先得鞠个躬,懂吗?”
小艾说:“就你知道,小样儿!”
孔令洲哈哈笑道:“我还有事,到杨来顺哪儿去一趟。”言罢,骑上自行车,晃晃悠悠而去。
小艾撇撇嘴,说:“在县城教几天破书,穿一身蓝制服,戴副破眼镜,神气个啥?”然后,学着孔令洲说话的腔调,比手画脚说道,“通讯讲究五个‘W’,都是从教科书上搬来的!”
双喜嘻嘻笑道:“瞧你,学得还挺像!”
小艾说:“什么叫挺像?他就是这个德行!”
双喜说:“可不兴那样,孔先生说得对。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算你一个,我,还有杨来顺,咱们仨,坐一块儿,好好琢磨琢磨。”
小艾嘟起小嘴儿说:“你怎么说话呢?”
双喜说:“咋啦,咋啦,又咋啦?”
小艾说:“你干嘛把我说成‘算你一个’?啥叫‘算你一个’呀?”
双喜感到无可奈何,为了工作,他只得委曲求全地说:“你、我,还有杨来顺,咱们仨,把你放在头一个,这回你的小心眼儿,总该满意了吧?”
小艾狠狠地剜了双喜一眼,说:“瞧你,急脸子狗似的!”说完,“嗤”地一笑。
双喜说:“咱们仨,按照孔老师的修改意见,好好修改修改这篇通讯。”
小艾说:“那是,那是!”
双喜和小艾肩并肩地来到杨来顺家。
双喜站在栅栏门外,叫道:“杨来顺,顺子哥,在家吗?”
杨来顺正在作画,听到叫声,抬头从破玻璃窗看去,见是双喜,刚要说“不在”,可又觉有些滑稽,赶紧改口答应道:“在家,进来吧!”
进来的不只是双喜,还有小艾。
杨来顺急忙放下画笔,连连说:“贵人前来鄙舍,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小艾抿嘴笑道:“哪儿的臭礼法,土不土,洋不洋,贫嘴滑舌的!”
双喜伸手轻轻揪揪小艾的袄袖子。
杨来顺刚要说“夜猫子进宅”开个玩笑,可他深知小艾耍小性儿,得罪了她,真得吃不了兜着走。于是,赶紧改口,说道:“二位,有何见教?”
双喜说:“刚才,孔先生对《志愿军特级英雄黄继光》那篇通讯,提出了很好的修改意见……”
杨来顺说:“他别以为在县城,教了几天破书,就觉着了不起!这儿也提意见,那儿也提建议。让他写,他指不定写出啥样子来。从教科书上搬来几句现成的话,自以为理论高深,吓唬谁呢!”
双喜说:“他说到你这儿来送资料,怎么没来?”
杨来顺说:“给你个棒槌就纫针!他能先奔我这个无名小卒?他得先到高桂珍那儿去,人家是河南村团书记。孔令洲可不得先到书记那儿显摆显摆。哼,这种人!”
小艾说:“要是我,就先来找你。”
杨来顺嘻嘻哈哈地说:“当然了,你哪儿能跟他一样呀?咱这叫同性相斥,异性相吸。”
小艾攥起小拳头,鼓点儿一般地擂在杨来顺的后脊梁上。
双喜等大家闹够了,笑饱了,这才说:“我看孔老师提的意见,还是有道理的。咱们那篇写黄继光的通讯,是太简单了,没有描写,只有交代。这不行,不能打动人!”
小艾说:“咋不能打动人?连你爸爸都感动得哭了,当我没看见!”
双喜执拗地说:“还是再加加工得好!”
杨来顺说:“那就由你再把那篇通讯,加加工,我再为黄继光画一张人物画,配合你写的那篇通讯,一块儿贴到黑板报上,渲染气氛。”
小艾说:“好,好,到时候,顺子哥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叫我研磨,研磨;叫我涮笔,涮笔,我听顺子哥的!”
双喜听到这里,稍有不悦,但还是强装笑脸,无可奈何地说:“行,依你!”于是,他躲进里间修改通讯。
杨来顺画画的高桌上,正铺着一张未完稿的人物画像。
小艾问:“顺子哥,这画的是谁呀?”
杨来顺说:“这就是我为黄继光烈士画的宣传画。还没有画完,面部才刚刚画了个轮廓,等孔令洲拿来黄继光的照片,再细细地填上去。”
小艾说:“画得真好。”
杨来顺仰脸盯着小艾,不语。
小艾说:“那、那现在做什么?”
杨来顺笑笑说:“你刚才说的,这么会儿就忘了不成?”
小艾若有所思,说:“想不起来说什么了?”
杨来顺呲牙笑笑说:“你说:‘顺子哥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叫我研磨,研磨;叫我涮笔,涮笔。我听顺子哥的!’这是不是你刚才说的?”
小艾嘻嘻笑道:“是我说的,就是我说的。可现在研什么磨,涮什么笔呀?没活儿可干呀!”
杨来顺不怀好意地笑笑,说:“那就说个笑话给杨哥我解解闷儿,行吧?”
小艾认真地想了想,开口说了:“从前,有一座庙,庙里住着一群小和尚。小和尚闲得无聊,就请老和尚讲故事。老和尚咳嗽两声,说:好吧,你们听好,从前,有一座庙,庙里住着一群小和尚。小和尚闲得无聊,就请老和尚讲故事。老和尚咳嗽两声,说,好吧,你们听好:从前……”
其实,这个老掉牙的故事,杨来顺头八百辈子就听过了。可是,他却装得就像听一个新故事,假意听得津津有味、专心致志。
小艾讲了一遍又一遍,杨来顺依然饶有兴趣地一遍又一遍地听,似乎毫无察觉小艾在周而复始地重复那几句话。
小艾终于挺不住,“噗哧”笑了,说:“顺子哥,你咋那么傻?”
杨来顺装得好像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嗷,是杨哥上当了!”
小艾兴致勃勃地说:“顺子哥,你说一个故事吧,让我也听听。”
杨来顺思索片刻,说“从前……”
小艾抢过来说:“顺子哥,不兴还说‘从前,有一座庙……’那个老掉牙的破故事!”
杨来顺笑笑说:“我才不说那个破故事,说新的嘛。你听着:说有一位大嫂,她怎那么黑?养活个孩子像块煤。有一次,孩子掉进煤堆里,这可把她急坏了,分不清哪是孩子哪是煤。恰巧碰上个二五眼的糊涂蛋,指指划划说得还挺干脆:老大嫂,你眼神儿不好,咋还那么糊涂呀?你拿棍儿杵呀,软的是孩子硬的是煤。”
逗得小艾没完没了地笑,笑出了泪水,一边抹着眼角,一边说:“顺子哥,再讲一个。”
杨来顺见小艾这么高兴,笑笑说:“从前,有个叫安老大的。有一次,安老大看见一枚生在驴槽里的蛋,好生纳闷,他就把那枚蛋,放进鸡窝里孵化,结果,生出一只相貌丑陋的鸭子。安老大把这只丑小鸭,扔到湖水里,它学会了游泳;把它埋进冰雪中,它学会了同恶劣环境作斗争的本领;又把它放到高山上,它学会了飞翔。最后,它变成了一只美丽的白天鹅,翱翔在万里长空!”
小艾惊喜地说:“真的吗?”
杨来顺继续说:“隔壁安老二也学哥哥的样子,从苇坑里捉到一只癞蛤蟆,把它扔进水塘,它学会了游泳;把它放入泥潭里,它会从泥潭里爬出来;把它放在垃圾堆旁,它学会了捕食;把它放进冰雪中,它学会了冬眠;把它放到高山上,它咕噜噜,从山上摔了下来。安老二无奈,去哥哥那里讨教。哥哥对他说:癞蛤蟆天生要爬,你是无法教它飞上天的。天鹅蛋,即使生在驴槽里,在鸡窝里孵化成丑小鸭,受尽磨难,迟早会变成美丽的白天鹅,飞上高远的蓝天!”
小艾听得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正当杨来顺和小艾说得热闹时,双喜走了进来。他说:“说什么白天鹅癞蛤蟆呢?依我看,咱们村里的高桂珍,就是一枚天鹅蛋,别看她出生农家,长在农村,早晚有一天,就像一只白天鹅,特儿楞楞,飞了!”
小艾说:“那、那我们就都是癞蛤蟆啦?哼!”
杨来顺哈哈大笑,说:“癞蛤蟆就癞蛤蟆,我们都趴一个窝里,岂不快活?”
小艾举起攥紧的小拳头,使劲擂杨来顺的后脊梁,频频说:“顺子哥,叫你没正经的,叫你没正经的,还说不说啦?”
双喜说:“别闹了,听听我修改完的通讯,你们都提提意见。”
于是,双喜从头到尾,一句一句读了一遍。
双喜一面念稿,一面淌泪。待他读罢,一回头,看见小艾哭成泪人,杨来顺也在默默垂泪。
双喜正不知所措,突然,从堂屋进来两个人。
双喜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高桂珍和孔令洲。他吃惊道:“珍子姐、孔老师,你们啥时候进来的?”
高桂珍说:“我们进来时,正听你读稿子,怕打搅你,就站在外屋听,感动得我俩热泪盈眶。这不,等你读完了,这才进来!”
小艾见到高桂珍,像见到亲人一样,扑了上去,紧紧地抱着她。
高桂珍抚摸着小艾的齐耳短发,说:“小艾,黄继光用胸膛堵住敌人的枪眼,在我们的面前英勇地牺牲了,使我们每个活着的人,想起来就心里难过。是邓妈妈为祖国培养了这么优秀的儿子。现在,黄继光永远地离开了邓妈妈,我们都是她的好孩子!”话没说完,早已哭得泪流满面。
此刻,双喜、杨来顺一同扑向高桂珍,一同哭诉道:“我们都是邓妈妈的好孩子!”
等大家的情绪稳定了,孔令洲说:“双喜,现在,我来跟你谈谈稿子。”
双喜点点头,说:“孔老师,您说,我听着呢!”
孔令洲说:“严格地说,你写的这篇,不是通讯。我说过的,通讯需要有五个‘W’。当然,你这篇文章,五个‘W’,是具备的,一样不少。通讯就是客观地反映现实:时间、地点、人物、历程和结果。其它,统统都不需要。作者的情感,更不可以出现在作品中。”
双喜说:“这么说,还得修改?”
孔令洲说:“不需要大的改动。我是从文体学的角度讲的。实际上,魏巍同志写的《谁是最可爱的人》,从严格意义上,并非纯粹的通讯,文章的开头和结尾,都掺杂着作者感慨的成分。”
小艾说:“我们读过《谁是最可爱的人》,大家都说好,特别感动人!”
双喜说:“小艾,听孔老师怎么说。”
孔令洲说:“不过,什么文章,都不能死盯着文体。你说鲁迅先生的《一件小事》,到底是小说,还是散文?当然了,鲁迅先生把这篇作品收进小说集《呐喊》,那它就是小说。想想,如果鲁迅先生把这篇作品收进《朝花夕拾》,那它就成了散文!”
小艾不耐烦地说:“绕到阿菲利加洲去啦!绕那么远,干嘛?”
孔令洲说:“这不举例嘛,急什么?”他看看双喜,继续说,“你的这篇文章,写得很好,声情并茂,昂首长啸,锋芒逼人,震撼心灵,是一篇好文章。不过,再细细地斟酌一番,把多余的字、词、句、段毫不客气地删去,就更干净,更精彩了!”他转过脸,对高桂珍说,“咱们河南村,祖祖辈辈没有出过文化人。依我看,双喜,大有希望!”
高桂珍说:“双喜,听见没有,孔老师说的话,你都得刻在板油上。旁人想用刀子刮,都别想刮下来!”
双喜深深地点点头。
孔令洲说:“好了,听完了双喜的,该说说杨来顺的人物画了。”
杨来顺听了孔老师刚才的一通宏论,感到他确实有学问,便十分虔诚地朝孔令洲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请孔老师指教!”
孔令洲笑笑说:“用不着客气,把你画了一半的那张图,先拿出来看看。”
杨来顺走到高桌前,打开那张画,说:“孔老师,请您指点!”
孔令洲仅仅扫了一眼,感慨万分地说:“啊呀呀,了得,了得!”刚刚开口,就来了一串儿“感叹词”。
杨来顺感到吃惊,继续认真听孔老师往下讲。
孔令洲说:“画人物画,也须典型环境中创作出典型人物。硝烟滚滚,烈火熊熊,战场上的气氛,渲染得很充分。”
高桂珍拍拍杨来顺的肩头说:“听孔老师的话,多多努力!”
孔令洲说:“你们先干着,我和高桂珍还有点儿旁的事。”
孔令洲和高桂珍走出院子。
小艾说:“啥孔老师,都说什么了,指指划划的,我看都是瞎说!”
双喜赶忙拽了拽小艾的衣袖,说:“说什么呢?别瞎说!”
小艾说:“我睁着眼说呢,咋是瞎说?”
逗得杨来顺和双喜都笑了。
双喜说:“小艾,咱们走吧,让杨哥好好画。”
杨来顺说:“孔老师和珍子姐都走了,咱们几个再聊一会儿。”
小艾说:“说真的,我真瞧不了孔令洲那个德行。不就比咱们多读几年书嘛!留个大背头,穿身蓝制服,戴副黑眼镜,走路晃晃悠悠,说话哼哼唧唧。人模狗样儿的,哪儿都有他,有啥了不起!”
双喜说:“小艾,你这么说,可有点儿差劲。人家念完师范,留校当老师。咱们几个统统初小毕业,能跟人家比?人家是‘大屋’,咱们就是破草棚子!”
杨来顺哈哈大笑起来。
小艾说:“顺子哥,笑啥?”
杨来顺说:“那是一句成语,叫作‘小巫见大巫’,双喜说的啥?他说成了:人家是‘大屋’,咱们就是破草棚子!哈哈——”
小艾说:“草棚子还不成?还破草棚子!”
双喜说:“顺子哥,说真的,你说我写的这篇通讯,到底咋样?不许编瞎话。”
杨来顺说:“说真话,开始,我还真不敢相信,这样一篇文章会是你写的。你呀,依我看,这篇文章就别动了。”
小艾说:“双喜,你听顺子哥说得多实在。哪像孔令洲,老显摆他读了多少书,会背多少名人名言。老百姓谁不说小不溜儿,可到了他这里,非说成大不溜儿,讨嫌!”
双喜说:“小艾,你总这么个学习态度,就有问题。谁有知识,就该向谁学。说真的,孔令洲不愧为老师,出口成章,张嘴闭嘴都是学问。”
小艾说:“你俩都行,都受孔令洲的赏识,夸顺子哥是画家的苗子,夸你是文学家的种子。你们都牛,就我赖,赖掉地上了,行吧?”说完,抬起屁股就走。
杨来顺说:“小艾,双喜也没说你啥呀!”
双喜追了上去,说:“小艾,我真的没说你啥,干嘛生这么大气呀!”
杨来顺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索性一屁股坐在炕沿子上,自言自语道:“说好好的话,说翻脸就翻脸,属狗的!”
孔令洲和高桂珍走出杨来顺家的院子,径直奔河南村大庙去了。进了西禅堂,两个人连说带比划。
孔令洲说:“我量了,这西禅堂,从南到北一共一百零六步,从东到西六十八步,正好符合‘黄金分割’。”
高桂珍扭过头来,问:“黄金分割?什么,你说什么?”
孔令洲“嗤”地一笑,说:“这是题外话。村里要是肯拿出来给团支部当‘抗美援朝英雄纪念馆’,把黑板报上志愿军战士的画像和文字资料,都统统保存下来,留给后代,我觉得很有意义。”
“是吗?”
“别小看了你们青年团的这份工作,咱们这一代没问题,老一辈的革命传统,根深蒂固。关键要教育下一代,就像高空的长风,一阵一阵吹不断;就像大江的流水,一浪一浪向前进。真该把河南村的经验,推广到顺义县,推广到河北省,推广到全中国。高举起革命的火把,一代一代往下传。”
高桂珍听到孔令洲的宏论,大声笑道:“啊呀呀,瞧孔老师说的,一个小小纪念馆,咋会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孔令洲说:“世界上的事,奇妙得很,说大就大,说小就小。新闻媒体的作用,实在不可小觑。”
高桂珍听了孔令洲的话,有的地方懂,有的地方觉得似是而非。可是,即使如此,她仍然觉得孔令洲的说法,一定有道理。对此,高桂珍深信不疑。
孔令洲说:“当然,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有精华,也有糟粕。任何事情都是一分为二的。我爸爸不懂这个,一辈子只信《论语》,排斥《老子》。只读《三国》,拒绝《水浒》。《红楼梦》人人说好,他却说,一群男男女女,勾心斗角,哭哭啼啼,吵吵闹闹,有啥看头!兼收并蓄不可取,难道排斥一切就对吗?”
高桂珍只读过高小,她哪里会懂得这么多!她家里凳子倒是有,轮椅,见都没见过;她只知道自己的老子,名叫高鹏远;自家的水壶漏了好几年了,不能用;还知道八国联军攻占北京,英法俩兔崽子火烧圆明园;入侵朝鲜的是十六个国家组成的联合国军,岂止三国!此刻,高桂珍犹如从亚细亚到阿菲利加洲,从北美洲到欧罗巴洲,绕了一大圈,方才回到现实中来。
孔令洲说:“有史以来,就从来不曾有过纯粹的好与不好、对与不对。比如婚姻,老辈子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上千年了,就都对?再说,新社会提倡婚姻自由当然好,可也不能发展成‘自由主义’。今儿想跟谁跟谁,明儿想跟谁跟谁,那不乱套了!真理,再往前跨进一步,就变成谬论。”
高桂珍听愣了,好像听天书。可是,听孔令洲讲话,她觉着开耳朵。
孔令洲越说越兴奋,他说:“太远了,太远了!”感觉话有点儿离谱,赶紧磨回头来一拐弯,说:“今天你们团支部牵头搞的抗美援朝英雄纪念馆,还仅仅是个雏形。将来,还得搞一个展览柜,里面存放一些反映抗美援朝英雄的画册、故事书、小人书。那样,宣传的力度大,效果会更好!”
高桂珍注视着孔令洲,感到他的话句句在理,于是说:“我们努力,有孔老师的指导,我们团支部的工作一定会更有起色!”
孔令洲和高桂珍只顾说,不觉黑灯影儿渐浓,彼此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高桂珍说:“鸟入林,鸡上窝,天黑了,回吧?”
孔令洲说:“回。”
于是,高桂珍和孔令洲肩并肩地走在河南村的大街上,远远近近的油灯,忽明忽暗,一会儿把他俩的影子拉长,一会儿又把他俩的影子缩短,彼此重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在南坡岗,高桂珍和孔令洲分手道别。
高桂珍擦黑儿回到家里,爸爸妈妈正坐在炕上等她。
妈妈见闺女回来了,赶紧下炕,把焐在锅里的汤盆,端上炕桌,一碗又一碗盛满,推给对面的丈夫和刚上桌子的女儿。其实,并没有必要全家叫齐儿,却又是一齐端起碗,一同吸溜吸溜喝起野菜汤。
潮白河畔的女人,自古以来就有个特点:“一哭二笑三打四闹。”可是,任何事都有例外,小艾就不。她每次耷拉下小脸,犯小性儿,闹小脾气,没旁的,抬起屁股就走,拦不住,拽不回。
这次,听杨来顺不顺耳,连双喜的话也不喜欢,小脸儿一绷,抬起屁股颠儿了。
双喜费了好大劲儿,也拉不回她,只得颠儿颠儿地跟在小艾屁股后头走。
双喜讪讪地说:“咋啦,顺子哥也没说你啥呀!”
小艾头也不回,话也不说,径直往前走。
双喜说:“我也没说你啥呀!”
小艾突然停住脚步,吼道:“你、还有杨来顺,你们还要说啥,非把我撕巴撕巴吃了?”
双喜讨好地说:“啊呀呀,我舍得撕巴你,疼还疼不过来呢!”
小艾说:“去,去去,别蹬鼻子上脸,给脸不张兜!”
双喜嘻嘻笑道:“咋是给脸不张兜,你看,你看,我不是张着兜,等着你给脸嘛!”他一面说笑,一面抻开大夹袄的下摆,露出光光溜溜的大肚皮。
小艾慌忙捂住脸,说:“双喜,你咋一丁点儿正经的也没有,这要叫乡亲们看见,不把我给吃了!”
双喜知道不敢在小艾面前造次,惹烦了她,那可真的就该吃不了兜着走了。于是,他赶紧赔不是,连连说:“小艾,河南村人,哪个不知道咱俩从小就好?你咳嗽,我就喘;你发烧,我就烫。到底咋啦?”
小艾噘着小嘴说:“谁不夸杨来顺的画好,你的字好。就我,什么都没人提!”
双喜笑笑说:“你这才是,还是那堆陈谷子烂芝麻,没有一丁点儿新玩意。顺子哥的画,的确不错,人人皆知。我写的那些破字,说不上有多好。其实,谁都可以把字写好。忘说了:字无百日功。练呗,谁都是练出来的,哪儿会有天上掉馅饼的?要真掉,咋那么巧,就掉在咱们头上呀?要是刚出锅的馅饼,可巧掉在咱的脑袋上,热乎乎的,不烫坏了?倒血霉了!哈,哈哈——”
小艾并没有被双喜逗笑,愤愤地说:“讨厌!”
双喜不再言语,低着头,默默地跟在小艾的屁股后头。
小艾不想说什么,也确实再没的可说,闷头往家走。
俩人走到小艾家门口,她连看都不看双喜一眼,顺手就去推栅栏门。
双喜伸出手,搭在小艾的手背上,欲言又止。
天上的晚霞,映衬着小艾那粉红的小脸,熠熠生辉,愈发显得楚楚动人。此刻,也许,她正期待着双喜的亲吻;也许,她正期盼着双喜的拥抱……
可是,双喜也太那个了,他死死地盯着小艾那双明媚的眸子,轻轻地说:“回吧!”
小艾赌气推开栅栏门,头也不回地进了院子,然后,打开对扇门,“咣当”一声关上,算是跟双喜打了招呼。
双喜在栅栏门外,愣愣地站了半晌。
小艾回到屋里,她的妈妈连汤嘴赶紧走过来,说:“到哪儿野去了,溜溜儿半天不回家!”
小艾说:“说啥呢,啥叫野去了?人家有正事嘛!”
连汤嘴说:“妈不是怕你饿肚子嘛!”说着,端上几块棒子面饽饽,顺手从汤盆里舀了碗小米粥,絮絮叨叨地说:“忙,一天到晚忙,县长也没有你忙!”
小艾说:“珍子姐说,我们的工作,很有意义。”
“听她的,跑饿了,咋不到她家吃饭去?”
“您这话可有点儿差劲!要这么说,珍子姐要跑饿了,到谁家吃去?人家为了啥?都是为河南村办事!”
连汤嘴自觉理屈,不再开口,只顾一面啃饽饽,一面喝汤,至于嘴边儿上是否汤拉拉水拉拉,也顾不得抹一把。心里随意咕哝,反正又没人听得见!
小艾吃完晚饭,想起双喜“字无百日功”的话,决定:从今晚起,练字!说干就干,只要学起来!她从抽屉中翻出毛笔,找出砚台,抻出高丽纸,说:“妈,来一点儿水!”
连汤嘴哪儿敢怠慢,急忙问:“凉的,热的?”
小艾说:“研磨用,凉的热的都行。”
连汤嘴急急忙忙端上半碗水,说:“倒哪儿?”
“倒哪儿?倒墨海里,横不能倒我嘴里呀!”
“这孩子!”
小艾要练字了,这在她家无异于一件大事!就从握笔开始:手心要空,左右摇动,笔须垂直,保持平衡。
“每日一千字。”小艾为自己规定了写字的指标。她信誓旦旦,踌躇满志,匆匆忙忙从家里的犄角旮旯翻腾书。字儿书《墨子救宋》《智取生辰纲》,小人书《林冲雪夜上梁山》《岳飞枪挑小梁王》,凡是能找到的书,她都堆在高桌上。她下定决心,把书上的字,统统抄一遍。抄一遍不够,那就多抄几遍!
小艾刚刚蘸上墨水,还没有往纸上写,又想,真的要写一千字,得拿出多大的工夫呀!再说,字练得好不好,只单纯追求数量哪行,认认真真写好一百个字,比马马虎虎地写一千字、一万字都强!
小艾说服了自己,那就一百字!每天能练一百字,也不算少了!就算双喜,也不见得每天写一百个字!这么说,兴许过不了多少日子,就能撵上他!
小艾还没有动手,早从澳大利亚洲飞回了一大圈儿。写什么呢?照着柳公权字帖,拣最难的字练,“取法乎上,始得其中”。什么最难写呢?她突然想到,在上初小时,教书法的先生说过的一句话:“写好‘家气风飞’,站在门口吹。”啊,就是说,只要把这四个字写好了,谁敢不服气!小艾似乎找到了练好书法的捷径。她高兴极了,兴高采烈,手舞足蹈,笑逐颜开,喜上眉梢!等练好了这四个字,还用得上自己站在门口吹吗?至于祥林、石头、满囤,统统小菜儿一碟。即便杨来顺、双喜,也不在话下!小艾想到这里,岂止笑盈盈与乐悠悠,简直陶醉了!每天练一百个字,太傻,太笨了!刻不容缓,就从“家气风飞”四个字练起。于是,她铺平一张雪白的高丽纸,挥笔就写了个“家”。前边儿几笔写得还算行,最后一笔,刚要顿,却怎知,手中的毛笔,突然像撒欢儿的小毛驴,在野地里满世界跑,一点儿话也不听,曲里拐弯,纸上绕圈。
恰巧连汤嘴走过来,看看小艾写的字,笑着说:“你呀,这是字吗,是不是蜘蛛爬的?哈——”哈喇子滴到纸上。
小艾赌气说:“您知道个啥,家气风飞,这是世界上最难写的几个字!”她转念一想,啊,太难,算了!年龄十七不算小,整天价坐在屋里练书法,家里的零碎事儿,谁去做?地里春种夏管秋收冬藏,一年到头的活儿,谁去干?再说,对于一个女孩子,字写得好不好,有什么要紧!她举着毛笔,心里骂道:啊呀呀,小小毛笔,比拉墒打砘子推碾子拉磨的小毛驴还难使唤。这哪里是一支笔呀,简直就是一头混驴!
小艾索性把手中的毛笔,铆劲儿摔在高桌上。四溅的墨汁,把刚刚写好的“家”,点染得模糊一片,面目皆非。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