蔴乡记忆
2019-11-13王东满
王东满
我出生在山西省长治县(现改为上党区)一个叫白家沟的小村子。现在回想,那是一个极其美丽足可谓田园诗化般的小村子。家家房前屋后,随处奇花异草,草坡茂林,菜园果园,荆篱蓬门,襟山带水……那种原生态之美至今记忆犹深,历历在目。村子南北狭长,东边是一座小土山,南北走向,俗称东岭,在村子南头的部分也叫南岭,北头的部分也叫北岭,官名统称青龙山。正是这座红色粘土堆积的青龙山,承载着百余户村民一大半吃喝,养育着一代一代子子孙孙;西边是一条小河,也是南北流向,绕村而过,村南一段叫南河,村西一段叫西河,村北一段叫北河,俗呼小河,官名淘清河,是浊漳河的一条支流,也是世代村民赖以生存的生命河。淘清河的西边是一个叫酒村的村子,也有一座小土山,叫凤凰山。“东仰青龙起舞,西聆金凤和鸣”,一龙一凤,隔河相望,龙吟凤鸣,两情依依,足可令文人骚客想象出许多美丽的民间传说。不过,这东西两村,自我记事起,便让这条小河挑逗得红脸相向,棍棒相加,年年打个不可开交。
村民的耕地,一部分在岭上,叫岭地;一部分在平川,叫平地。我家在东岭上的梁家堰、谷家沟和五十亩垴,与平川的西河、南河、北河均有一二亩耕地。我儿时虽是母亲的骄子,春种秋收,农事大忙,也免不了跟着大人“上地”。小孩子做不了什么活计,跟着大人学“栽籽”儿、点豆儿、舀水舀粪,或者干脆坐在荆耙上当石头压耙耙地,让大人们拖着来回转,虽然荡得灰眉土眼,却也其乐无穷。到了夏天或秋天,岭上更好玩,钻进圪针坡逮蚂蚱、摘酸枣,是孩子们的最大乐趣。过了白露,山坡上、地岸边的酸枣红了,那一颗颗红玉一般的小东西,诱惑得人们眼尖手馋,孩子们更是一边叫圪针扎得又哭又叫,一边还不甘心离开圪针窝,每天衣裳的小口袋里总会有鼓鼓的收获。
我的家乡还是山西著名的潞蔴之乡(俗称蔴乡)。潞蔴是一种经济作物,还是国家重要战略物资,农民只管种植,不可随便买卖,国家统一收购。潞蔴之乡其实就只有以我村白家沟为中心的方圆五六个村子。潞蔴成熟的季节,登高游目,蔴香四溢,蔴田如海,清风徐动,一片一片蔴田,蔴花荡漾,一波一波涌向天边,与白云蓝天相连,那情景是十分壮美生动的。我上中学时曾经写过一篇《蔴乡散记》,应该说是我的处女作,发表在当时的长治小报上,就是记写暑假回乡在蔴田帮助大人“浇蔴”“杀蔴”“摊蔴”、在蔴田里捉蚂蚱的情景与感受。潞蔴是一种很难侍候的经济作物,种蔴也是一种技术成份很高而又苦又累的农活。春种平田、匀土、哄壕、撒籽……都是细活,是老把式干的。蔴苗一出土,就得间苗,就得不停地浇水。特别是蔴长到半人高的时候,听吧!田野上此起彼伏到处是放辘辘的声音,呱呱啦啦,像男人们开怀大笑。加上远近争鸣的蝈蝈叫声,简直是一座演奏交响乐的音乐殿堂。这时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那年代狼多,庄稼长高时,野狼最易出没,时有野狼叼走孩子的传闻。浇蔴时通常都是男人在井上把辘辘绞水,女人或孩子在垅道上“改口子”,相互看不见。所以每隔一时半晌,男人就要喊两声,“改口子”的女人或孩子就应答两声。有的女人干脆就不停地哼着打情骂俏的秧歌小调,让男人放心。这声音,在蔴深如海的田野上,悦耳中也带着几分恐怖。最过硬的是“杀蔴”。收蔴季节,正是酷暑难当之时。俗称收蔴为“杀蔴”,即男人们光着脚板,蹲着身子,骑着蔴壕,紧握蔴刀,从根部将那些比人还要高过许多的蔴秆一把一把砍断,整整齐齐、一堆一堆地放倒在地上。蹲着身子一路“杀”过去,来来回回,不停地重复,“杀”够一池蔴,从大早到大晌午,整整要“蹲走”五六个小时。这种功夫别说如今的村民很难做到,便是少林寺的武和尚恐怕也要怯三分。“杀蔴”时节,对于孩子们和女人们也是一种快乐的“苦难”。男人们将一亩两亩蔴秆砍倒之后,女人们就得跟着上阵,挥舞如剑一般的“哨蔴刀”,将蔴秆上密密麻麻的叶子削掉,是谓“哨蔴”。试想,别说“哨蔴”的活儿有多么累,仅坐在大红日头下,暴晒一天(那年代的女人又不像今天的女人开放,即使在五六月也得将玉体上下捂严;同时也为了少受蔴跳蚤之扰,必须得捂严实),其苦可知。孩子们的“劫难”是“拔小蔴”。所谓“拔小蔴”即在大人们挥刀“杀蔴”的同时,必须前边有人先将长得又细又矮的小蔴秆一一拔去,优进劣汰,不能鱼目混珠。这种活儿祖辈相袭都是半大小子们干的。“拔小蔴”的营生不但要手疾眼快,稍有迟钝,或者拔得不净,不是挨敲打,就是挨骂,甚至不小心还有被蔴刀光顾腿脚的危险。经过水浇已经板结的蔴田,拔蔴是很费力气的,十来岁的半大小子,拔上一上午小蔴下来,手心手指磨得血红。孩子们的苦营生还没有完,还得撒蔴叶。从蔴田这头望到那头,一堆一堆被女人们削下的蔴叶,被烈日晒得笼蒸火熏一般,且里面还钻了无数“蔴跳蚤”,也得双臂抱了,作为肥料遍地抖洒。完成任务就能回大庙吃猪肉稍子拉面(杀蔴时节生产大队在玉皇庙支锅集体起伙),想想那又会是啥滋味?不过孩子们的乐趣接着即来:跟着大人们挖蔴池,捶蔴池;看大人们“下池”“沤蔴”(即将捆好的青蔴杆下到放满水蔴池里用大石头压实)的热闹;看男人们光腚下蔴池“捞蔴”(沤蔴的时辰非常关键,蔴杆半夜沤成半夜就得捞蔴,多一个时辰蔴杆就沤化了,少一个时辰蔴杆就硬了,揭不下蔴皮);看女人们被男人吆喝着“摊蔴”“翻蔴”。“翻蔴”也是很苦的活儿,头顶烈日,脚蒸焦土,手抻一根细长细长的翻蔴杆,将满地摊晒的蔴杆翻过来晒,再翻过去晒,直到晒得通白,才能收获。收蔴最怕赶上刮风下雨,每当此时,人们呼儿唤女,相互帮忙,和风雨抢时间,拢蔴,捆蔴,扛蔴,那种忙乎真叫热闹。
最让孩子们过瘾的是“偷”蔴秆揭蔴皮拧鞭子。这种快意的事,大人们也免不了染指。遍地摊晒的都是渐渐由青黄晒白的蔴秆,上地下地,来来去去,无论哪家的蔴秆,随手抽一棵两棵,边走边揭,边揭边拧,很快手上就有了一条长短粗细不等的蔴鞭子。然后系上鞭梢,在空旷的田野上甩上几响,那才真叫个带劲儿。到了傍晚,没有人组织,孩子们吆喝着来到村外,争甩第一响。这个村的鞭声一响起,方圆邻村马上就会有鞭声四起。悠扬的鞭声,此起彼落,遥相呼应,互相不见面,甚至根本不认识,只凭鞭声就能听得出都在较劲,能感觉出对方的蔴鞭有多粗多长。那种惬意,今天的人很难体味到。
那个时代,农民竞富,首先看谁家收获的蔴杆多。家里蔴杆多,手里有钱花。我记得,我家的楼上,每年都会收获满满一篓蔴杆。夏天夜里,男人女人们,各自抱了一捆蔴杆,坐在一街两边的石头上,一边双手不停地“揭蔴”,一边疯说鬼道,打情骂俏,逗得满街哄堂大笑。
仿佛一梦醒来,那个时代怎么就倏忽不见了?!潞蔴之乡的故乡,居然连一根蔴棒都找不到了!今天的年轻人,非但不知道这些种蔴的农活农艺,甚至不知潞蔴为何物?!
啊!人间正道是沧桑!世上无情亦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