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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遗民诗视野下的陶渊明

2019-11-12李旭婷

中国韵文学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陶诗甲子遗民

李旭婷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中国文学史对陶渊明(约365—427)的关注,始于南朝宋颜延之(384—456),其《陶征士诔》称道陶渊明高洁的情操,然而一直到沈约(441—513)《宋书·隐逸传》中,陶渊明都主要是以一个隐士的形象存在。萧统(501—531)《文选》第一次将陶渊明的文学生命揭示出来,在《文选》中共选了陶渊明的诗文9篇。而后,陶渊明的人格精神和诗歌艺术,才逐渐被世人认知、解读和效仿。“从陶渊明接受史的角度而言,唐代以前主要是对陶渊明及陶诗的全面认知与阐释时期,唐五代主要是对陶渊明的人格精神与诗歌艺术、诗歌品格的自觉接受时期,宋代主要是对陶渊明的哲学思辨时期。”而宋元之际,随着非汉民族的元军入侵,家国的倾覆和朝代的更替使宋季士人经历到前所未有的冲击。在这种冲击之下,宋遗民们对陶渊明的接受出现了不同于前代的特别方式。

对“遗民”的界定历来众说纷纭,本文以对历史抱有理解之同情的态度,对“遗民”的界定采取比较宽松的方式,即不仅包括宋亡以后不仕新朝的士人,如谢枋得(1226—1289)、郑思肖(1241—1318),也包括在元代出任山长、学官等私塾教育机构官职的人员,如戴表元(1244—1310)、胡炳文(1250—1333),甚至还包括一些僧道等出家之人,如释善住(1278—1330)、马臻(1254—?)。在这个界定范围之下,考察了遗民诗人的别集41部,从中统计出有关陶渊明的诗歌144首。本文以这些诗为基础,来分析宋遗民对陶渊明的接受方式。

一 不似先生真个归

在宋末元初世变之际,仿效陶渊明归隐的士人非常多,然而只有很少一部分在归隐田园时内心真正达到淡泊超脱。这部分人主要以宗教人士为主,如后来出家为道士的马臻在《霞外诗集》中共有9首诗写到陶渊明,而佛教人士释善住在《谷响集》中也有8首诗提到,其中所表现出的情绪多高洁淡泊,无一点尘思。如马臻《赠心山》:

真宰凝空无,灵枢运百体。

颜子契坐忘,渊明得真止。

妙感潜至寂,岂作死灰拟。

风雨撼不动,畴能计终始。

面对家国剧变,马臻不可能没有触动,然而却能将自己寄托在道家思想中,寻求人生的超脱,陶渊明对于他不仅是精神的寄托,更是生命的效仿对象。

然而,大部分遗民效仿陶渊明隐居并不是因为真的厌倦官场、醉心田园,心态也并非淡泊洒脱,而是怀有一种深刻的用世情怀,只是苦于对世事无能为力,便只好在田园中寄托深切的黍离之悲,如释道璨在《和陶渊明祠》中便写道:

一寸归心酒得知,门前官道是危机。

道傍也有人归去,不似先生真个归。

虽然宋遗民诗中充斥着陶渊明的影子,很多人仰慕他的归隐,然而,大部分人对陶渊明的接受却是被动的,隐逸是他们无可奈何的选择。遗民之所以成为遗民,大多是有政治倾向,怀有深切的用世之心,因此,他们走上归隐之路是情非得已。如黄庚《书怀奉简兰若提举》谈道:

十年湖海叹飘零,晚景投闲百念轻。

看水看山真有味,学书学剑恨无成。

竹风吟晓诗情动,梧雨敲秋客梦惊。

老傍人门非久计,不如归去学渊明。

诗中的归去学渊明并不是出自主观意愿,而是经过了十年飘零,感受到依附于人的无常,百事无成之后才产生的感慨。“不如归去学渊明”是一句无可奈何的沉重感叹,此时,陶渊明的存在意义并不是精神的体认,而是生存方式的无奈设想和追从。

宋遗民借陶渊明以寻求精神的寄托,很重要的一个表现方式便是和陶诗。和陶诗出现并形成规模最早源于苏轼(1037—1101),而在此之前效仿陶渊明的作品多以效陶诗的方式出现,如鲍照(约415—470)《学陶潜体》,江淹(444—505)《杂体诗三十首》中的《拟陶征君田舍》,白居易(772—846)《效陶潜体》十六首。苏轼本人有和陶诗一百零九首,其弟苏辙(1039—1112)也存和陶诗四十七首,而在苏轼和陶后,出现了大量的和陶现象,苏轼门人以及其他的诗人们相继兴起了和陶的风气。对于苏轼和陶的原因,宋遗民王义山(1242—1287)在《读东坡和陶诗有感》中有独特的体会:

此门西掖傍丹墀,此正坡仙得意时。

不是惠州饭难吃,如何去作和陶诗?

苏轼大量写作和陶诗的时期是其生活不得志的时候,此诗点出苏轼和陶,是因为生活困顿,才兴发了这种追寻陶渊明脚步的感喟。此一解释正好契合宋遗民的心境,也正好可以解释为何宋遗民诗中会有那么多的和陶诗。

在所统计的宋遗民诗中,共出现和陶诗九题十八首,包括方夔的《偶闻渊明开岁古诗,因和其韵》《和渊明杂诗奈何五十年韵》,舒岳祥(1219—1298)的《停云诗》四首,《子瞻在惠州以十月初吉作重九和渊明巳酉九月九日韵,余去年以此日奔避万山,今日则有闲矣,有野人馈菊两丛,对人叹息,因继韵陶苏之后》《丙子兵祸自有宇宙宁海所未见也,予家二百指甔石将罄,避地入剡,贷粟而食,解衣偿之,不敢以渊明之主望于人也,因读渊明乞食诗,和韵书怀呈达善,亦见达善烧痕稿中有陶公乞食颜公乞米二帖跋尾也》,戴表元的《往时王达盖尝与予评陶颜二公云鲁公乞米于李大夫者……遂和渊明诗韵将求如李大夫者而告之》,牟巘(1227—1311)的《东坡九日尊俎萧然有怀宜兴高安诸子侄和渊明贫士七首,余今岁重九有酒无肴,而长儿在宜兴,诸儿苏杭溧阳因辄继和》七首,于石(1250—?)的《和渊明诗》,仇远(1247—1326)的《乙巳岁三月为溧阳校官上府经乌刹桥和陶渊明韵》。另外,舒岳祥有《刘正仲和陶集序》曰:

梅林刘正仲,自丙子乱离崎岖,遇事触物,有所感愤,有所悲忧,有所好乐,一以和陶自遣,至立程以课之,不二年,和篇已竟,至有一再和者。

刘正仲《和陶集》现已散佚,然而由舒岳祥序可知,刘正仲所写作的和陶诗应是数量繁多。同时舒岳祥也点出,刘正仲写作和陶诗的时间是丙子乱离之后,也就是南宋兵败,太后谢道清携幼帝降元之后。其心中充满了“感愤”“悲忧”,通过写作大量和陶诗来“寓伤今悼古之怀”,这种行为正好契合了王义山对东坡和陶诗大量写作于困顿之时的感叹。宋遗民的和陶诗大多是和陶诗之韵,内容多为叹贫穷、感生死,借陶诗之形,而寓己之怀。如方夔的《偶闻渊明开岁古诗,因和其韵》:

开岁倏五十,陶翁感浮休。

我生苦后陶,夜梦从之游。

大块无停机,岁月去如流。

弃家客东安,泛泛双浮鸥。

羲轩古主人,中古称旦丘。

大伦具五常,大法列九畴。

寥寥向千载,孤唱绝众酬。

藐然愧前哲,中路肯止否。

逝言晚间道,恻恻怀长忧。

廓落八纮内,俯仰吾何求?

此诗是和陶渊明《游斜川诗》,用词及风格颇有渊明的意味,陶诗中也有“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与此诗一样,流露出一种对时间流逝的感叹。然而,陶渊明的处理方式是“旦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以一种及时行乐的方式排遣了这种对时间的悲叹,而在方夔的诗中却无法排遣开这种空间中的孤寂感,面对千载下的“孤唱”,挥之不去的是“恻恻怀长忧”。他虽然借了陶渊明的形,也努力寻求陶渊明式的超脱,然而模仿之下却掩藏不了内心的忧愁,仍然流露出这个时代遗民特有的悲哀。因此,和陶诗的大量出现不仅体现出遗民追随陶渊明,以期获得精神上寄托的努力,也体现出他们终究无法完全达到陶渊明洒脱淡泊的境界,而渗透出对学陶的被动与无奈。遗民的学陶归隐,大多不是真的归隐,而只是效仿其形式,并在归隐中寄托了无奈与哀思。

二 义熙陶令书甲子

对陶渊明的归隐采取被动接受的宋遗民,常常会在学陶的过程中将陶渊明的行为赋予忠义的特点,以求在这种被动的归隐中获得一些精神支撑,因此,他们对陶渊明书甲子的行为便有了更多的挖掘和体认。陶渊明于晋亡之后不书年号但书甲子,以表现耻事异朝的形象最早出现于沈约的《宋书》。《宋书·隐逸传》云:“潜弱年薄宦,不洁去就之迹,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自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所著文章,皆题其年月,义熙以前,则书晋氏年号,自永初以来,唯云甲子而已。”这种表述将陶渊明塑造成不事二朝的忠义形象,此后,这种观点不时地泛起波澜。诗歌中最早认同这种观点的,是颜真卿的《咏陶渊明》:

张良思报韩,龚胜耻事新。

狙击不肯就,舍生悲缙绅。

呜呼陶渊明,奕叶为晋臣。

自以公相后,每怀宗国屯。

题诗庚子岁,自谓羲皇人。

手持山海经,头戴漉酒巾。

兴逐孤云外,心随还鸟泯。

颜真卿对陶渊明书甲子、耻事二朝的形象的强调,或与其在安史之乱中的立场有关,在摇摇欲坠的唐王朝面前,或许有人会出现事二朝的行为,而颜真卿则以其行动坚决护卫唐王朝的稳定,这种态度影响到了他对陶渊明的认知。此后,陶渊明的这种行为不断地有人回应,“虽然宋人思悦、明人郎瑛等人反对……,认为‘所题甲子,盖偶记一时之事’,但渊明忠义的观点却得到了相当广泛的认同,宋人秦观、韩驹、辛弃疾,金人赵秉文,元人赵孟頫、陈泽曾,明人赵维寰,清人顾炎武、吴淇、朱鹤龄、吴菘、龚自珍、方宗诚,今人鲁迅等都接受了颜真卿的观点,并给予进一步的论证”。这种认同在宋遗民诗中达到一个小高潮,出现了大量的呼应。在所统计的有关陶渊明的诗歌中,共有八首出现了这种认知,包括舒岳祥的《解梅嘲》,谢枋得的《与魏梅墅》,刘辰翁(1233—1297)的《新年贺太平》,方夔的《九日读陶渊明诗》,于石的《自述》,汪元量《杭州杂诗和林石田》,牟巘的《九日》以及谢翱(1249—1295)的《九日》。

易代之际忠义之人车载斗量,宋遗民却偏偏选中了陶渊明来作为忠义的代言人,有其历史原因。首先,大部分遗民虽有爱国之心,却并无能力起兵抗元,用军事行动来守卫故国。其次,很多人实际上并没有慷慨赴死的勇气,只能在世变之际痛苦地活着。因此,他们便只好在易代之际生存下来的人中寻找精神的寄托,最好还是同样没有反抗能力的士人,于是,陶渊明成了最好的选择。如舒岳祥《解梅嘲》中所云:

我是先朝前进士,贱无职守不得死。

难学夷齐饿首阳,聊效陶潜书甲子。

同样是无法身赴疆场的前朝文人,陶渊明的处事方式给了宋遗民莫大的精神安慰,通过对其书甲子这种大义凛然行为的强化,宋遗民找到了自己存在的合理性。因此,虽然前人早已多次提出陶渊明书甲子只是后人的想当然,但宋遗民们仍然孜孜不倦地强化其中的忠义性,使其成为乱世中生存的精神支撑。又如方夔的《九日读陶渊明诗》:

晋有靖节翁,古昔称髙士。

自陈簪组后,为义不两仕。

虽乏报韩功,深怀帝秦耻。

拂衣归故园,寒菊被栗里。

醉余洒新诗,题自庚子始。

托此明大闲,言外有余旨。

我生后千岁,历十五庚子。

区区一垤中,起灭纷未巳。

壮夫感颓光,大运悲逝水。

登髙极遐想,舒卷寓至理。

风期渺相接,衰暮竟谁似。

酌泉荐芳馨,茫茫九泉起。

诗前半部份书写陶渊明义不两仕,并点明了他没有张良那样报仇的能力,正如作者自己没有抗元的能力一样,但同时陶渊明所坚持的对仕新朝的抵制也正如作者一样。方夔于宋亡之后隐居讲学,正是对陶渊明“拂衣归故园”的效仿。这种前辈的生存原则为遗民们找到了生存的方式和意义。

据统计可发现,写到陶渊明书甲子一事的遗民生存年代大多比较早,而晚期的遗民诗歌中则较少提及此事,尤其是在元建立之后,几乎就不再有遗民写这种表彰陶渊明不仕二朝的诗了。究其原因,一方面,虽然元代的统治者对于思想文化的控制相对宽松,然而新朝政治的压力毕竟存在,这使得遗民们在进行这样抗诉之时有了更多的顾虑。另一方面,也有可能是随着社会渐渐稳定下来,遗民的心境慢慢趋向平和,对陶渊明的接受也就更多地偏向于其哲学心境上了。

宋遗民对陶渊明忠义形象的发掘,成为陶渊明接受史中的一个新视点,深刻地影响了后世明遗民对陶渊明的接受。后世世变下的士人们也常常会自觉地强调陶渊明的书甲子行为,来作为他们生存的精神依托,如顾梦游(1599—1660)在《和陶饮酒二首》中的“西山匪周粟,柴桑亦晋里。日月代谢去,甲子自为纪”,又如钱谦益(1582—1664)在《竹溪草堂歌为宝应李子素臣作》中的“大书甲子依柴桑,载记黑白标朱黄”。陶渊明的忠义形象在易代之际总有其特殊的意义,成了士人心中的一个桃花源。

三 渊明素怀诸葛志

在所统计的写到陶渊明的宋遗民诗中,有很多时候陶渊明的出现都是与他人对举的,有伯夷叔齐、孔子、屈原、谢灵运、诸葛亮、杜甫、林逋、东坡、范石湖等近二十位。不同的对举体现了作者对于陶渊明不同的认知和解读,如与谢灵运(385—433)对比多是强调其潇洒,与林逋(967—1028)对举则多是强调其清高。然而,在这一系列的对举人物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则是诸葛亮(约181—234),共有八首诗中提到,包括谢枋得的《菊》、《与魏梅墅》、《示儿二首》(其二)、《迭翁老师将有行,赋诗言别,纲常九鼎,生死一毛,慷慨激烈,高峰凛然,真可以廉顽立懦无应足患痼疾,莫能往饯,回视后山之送彼翁,为有愧矣,斐然拜和,未知能彻师听否,临风凄断》,黄庚的《茅亦山相过》,戴表元的《又坐隐辞》,牟巘的《和陈无逸九日》,于石的《述怀》。其中以谢枋得的诗中出现得最多。

最早将陶渊明和诸葛亮联系起来的是黄庭坚(1045—1105)的《宿旧彭泽怀陶令》:

潜鱼愿深渺,渊明无由逃。

彭泽当此时,沉冥一世豪。

司马寒如灰,礼乐卯金刀。

岁晚以字行,更始号元亮。

凄其望诸葛,肮脏犹汉相。

时无益州牧,指挥用诸将。

平生本朝心,岁月阅江浪。

空余时语工,落笔九天上。

向来非无人,此友独可尚。

属予刚制酒,无用酌杯盎。

欲招千载魂,斯文或宜当。

诗歌创造性地提出陶渊明的“元亮”一号来源于他对诸葛亮的倾慕。此外,任渊注黄庭坚诗时,在《题伯时画松下渊明》“终风霾八表,半夜失前山”一句之后,注曰:“渊明诗曰:八表同昏,平陆成江。《庄子》曰:藏山于泽,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蜀中旧本元作‘平生梦管葛,采菊见南山’。言渊明初名元亮,本慕诸葛孔明,有当世志。晚年耻屈身异代,始自放于山林也。”更加直截了当地解释说渊明号元亮是因为慕孔明。这种创造性的说法在辛弃疾的词中得到了延伸。他在《贺新郎·把酒长亭说》中写道:“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而在另一首《玉蝴蝶·叔高书来戒酒用韵》中又补充道:“往日曾论,渊明似胜卧龙些。”

这种把渊明和孔明相联系的书写方式,在宋遗民的诗歌中达到了高潮。谢枋得在《菊》中写道:

渊明岂但隐逸人,渊明素怀诸葛志。

清香不独占秋天,菊潭一滴三千岁。

诗歌将陶渊明的隐逸目的在时代背景下做了重新阐释,认为其归隐的原因不是淡泊名利,而是怀有安邦定国之志,在未遇到明主和明时的时候姑且隐以待时。谢枋得在其文章《江仲龙字说》中明确写道:

大丈夫生于乱世,消息盈亏,惟天所命,穷则晋处士,达则汉丞相,吾俯仰无愧怍矣。

晋处士指陶渊明,汉丞相则是诸葛亮,虽然一穷一达,看似是处世的两端,然而这两端并不是绝对的,一旦局势出现改变,是可以相互转化的。也就是说,隐居的陶渊明并不是真正的隐居,而是隐以待时,一旦风云际会,渊明也可以成为孔明。这与之前历代对陶渊明隐逸的解读方式都不同,此时的陶渊明不仅是忠义的代表,而且有了行动的可能,怀有一声长啸安天下的志向,而这种形象,显然是与遗民对自身的角色设定更为接近。谢枋得曾举兵抗元,兵败流亡,元庭屡次征召不从,后绝食而死。其自身的行动正是他为陶渊明设定的志向的实践。

无独有偶,于石在《述怀》中同样写道:

孔明卧隆中,世事若不闻。

草庐两三策,大义固已明。

陶潜晋处士,束带耻屈身。

浩然归去来,把酒唯长吟。

潜鱼游深渊,好鸟鸣高林。

是以古君子,出处各有心。

表面上看,诸葛亮和陶潜是“出”和“处”的两个代表,然而,孔明在“出”的背后又有“处”,而渊明在“处”的同时亦有“出”,二者存在着对立统一,也存在着转化的可能性。陶渊明的隐居因为宋遗民本身的不甘心而被赋予了世俗的意义,渊明成为具有安邦定国之心,甚至时机成熟时可以出山安天下的形象。

除了诸葛亮以外,在与陶渊明对举的人当中,以杜甫排第二,共有四首诗中提到。包括月泉吟社第三十五名避世翁的诗作,谢枋得的《示儿二首》(其二),卫宗武(?—1289)的《重九》,释善住的《九日》。试举元初月泉吟社第三十五名避世翁所作:

弃官杜甫罹天宝,辞令陶潜叹义熙。

暖日浣溪仍旧迹,春风栗里只前时。

苗生阡陌培嘉种,花绕林塘发故枝。

嘉兴二公能领会,可能胸次太多诗。

在将陶渊明和杜甫联系时,通常侧重的是其关怀时事的一面,如此诗中的“叹义熙”,即不再将陶渊明单纯地看作一个出世的隐者,而赋予了他更多的社会关怀。杜甫和陶渊明存在着诸多不同,“在价值观上,杜甫与陶渊明还有着隔阂。尽管杜甫接受陶诗之淡泊、宁静,尽管杜甫后期受佛家影响,但根深蒂固的儒家兼济思想,使他永远不能忘怀社会,因而无法真正像陶渊明那样超越现实与自我而进入道家物我为一、委时运化的人生境界。”然而,宋遗民却更多地看到杜甫和陶渊明的共性,同样不能忘怀家国,同样胸怀兼济。

很多遗民对陶渊明的接受是被迫且浮于表面的,世事的动乱使其不得不走向陶渊明的归隐,然而其内心却可能不是心甘情愿如此,而是如诸葛亮和杜甫一般充满了济世之志和社会关怀。因此,在接受陶渊明时,不自觉地便会流露出其进取的一面,从而也赋予了陶渊明一种隐以待时、胸怀天下的卧龙情怀。然而,陶渊明的归隐其实是真正意义上的“心远地自偏”,以求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他并不留恋官场,更不曾如宋遗民设想的一样怀有诸葛之志,一旦遇时,便可如鸳鸾一般翱翔苍穹。卧龙情怀是以谢枋得为代表的宋遗民在特殊的时代背景的产生的对陶渊明的解读,也是宋遗民们赋予陶渊明的新的意义。这种解读折射出宋遗民对自己本身的体认,他们希望塑造这样一个隐以待时的渊明,以从这样的形象中获得自我生存方式的认可,使其更适合成为他们的精神支柱。

总而言之,宋遗民诗人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对陶渊明的接受产生了新的方式,他们对陶渊明的精神和他的归隐赋予了多重的解读,不仅仅如前人一般,将其看作淡泊高洁的代表,追慕他的人生风尚和哲学境界,以获得困境之下生存方式的追慕的精神的寄托;也不仅将其看作唯书甲子的忠义之士,为自己的隐居找到高尚的理由;而更将陶渊明看作隐居隆中的诸葛卧龙,等待明主明时的出现,在隐居之时仍胸怀安邦定国、兼济天下的大志。这是宋遗民对陶渊明的认同方式,更是他们对自己的角色设定。陶渊明形象的复杂意义以及遗民接受的多元取向,为不同的遗民个体在世变之际找到了自己生存的方式和坐标,这是陶渊明对于宋遗民的意义,也是宋遗民在那个特别的历史时期里对陶渊明的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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