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心雕龙》诗性批评中喻体的日常生活场景化
2019-11-12邓心强
邓心强,王 锐
(中国矿业大学 中文系,江苏 徐州 221116)
《文心雕龙》系统地论述了文学理论诸方面的问题,阐述了文学发展的基本规律,深入探讨了文学创作的各种艺术技巧,并对齐梁以前的重要作家和经典作品做了扼要而允当的评述。刘勰振叶寻根、弥纶群言,建构起了宏富而周密的理论体系,所撰写的皇皇巨制《文心雕龙》因其突出的理论贡献,奠定了在中国文论史上崇高的地位。自成书以来,中外专家学者从多个方面、不同层次,对《文心雕龙》做了系统而深入的研究,并且提出了大量真知灼见,形成了博大精深的“龙学”。通读各类材料后我们发现,学界对《文心雕龙》文学批评的特征与方式进行了多维度探究,也取得了一些可观的成果,但从“社会日常生活场景”视角来探究的文章,目前尚未出现。作为在教学对话与研究中的新发现,我们认为此视角能充分地激活《文心雕龙》话语资源。本文便试图以此为出发点管窥《文心雕龙》文学批评的日常生活化,通过文本细读来探索刘勰“观物取象”“以象喻意”之文学批评所独具的理论魅力。
一 《文心雕龙》以日常生活或场景入文的多维体现
刘勰精心选取大量日常生活和劳动场景的例子,将抽象的文学观点形象而生动地展现在读者眼前,使读者更好理解其深邃、博大的文学思想。刘勰的文学批评独树一帜,见解非常深刻,既有鲜明的批评主张,也有相应的标准尺度,为后世评价相关作品作家提供了丰富而有教益的范例。我们认为,刘勰精心选取的日常生活和劳动场景具有强烈的生活气息和浓郁的民族特色。
(一)选取纺织品来进行文学批评
中国古代是典型的农业社会,与“三农”相关的各式劳作工具极为丰富,生产手段也呈现出多元化特点,其中很多被刘勰纳入《文心雕龙》中作为喻体得以体现,或者被用来阐发文论思想、表达批评观点。刘勰以日常手工业的劳动生产来展开论文极为突出,其中涉及纺织品方面的生活场景较为密集和频繁。当他在论述纬书伪造时,娴熟地运用丝织方面的生产经验做类比,如《文心雕龙·正纬》篇曰:
按经验纬,其伪有四:盖纬之成经,其犹织综,丝麻不杂,布帛乃成。今经正纬奇,倍摘千里,其伪一矣。
刘勰以“其犹织综,丝麻不杂,布帛乃成”为喻,指出经书和纬书如同经线和纬线相互搭配,其风格应一脉相承,而当前经书和纬书出现风格迥异之现象,无疑需研讨探究。刘勰以传统社会常见的纺织品为喻,巧妙地论及经书和纬书的关系,直观又形象。又如刘勰提到隐语时,认为它虽是文章之末流,但仍有存在的必要,这如同有了丝麻仍然不要抛弃菅蒯一样:
虽有丝麻,无弃菅蒯。
(《谐讠隐》)
“丝麻”“菅蒯”之特征与关联,读者一目了然,这就充分肯定了“隐语”体的讽谏劝诫功能。对于文章修改的重要性及修改前后的不同,刘勰亦选择丝织品予以说明:
若情数诡杂,体变迁贸,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视布于麻,虽云未贵,杼轴献功,焕然乃珍。
(《神思》)
运用麻与麻布加工前后的区别来比照文章修改后的巨大变化。“视布于麻,虽云未贵,杼轴献功,焕然乃珍。”原生态的麻制作为布匹后,富有光泽,也宝贵实用,刘勰取材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丝织品,便巧妙地把文章修改后的艺术功效论述得淋漓尽致,其自如和娴熟令人惊叹。
在论述文章体式百花齐放时,刘勰以五彩的帛缎来类比、阐述各种文体风格会合通融、音节文采相互错杂,也是鲜明地取材于丝织品。其曰:
虽复契会相参,节文互杂,譬五色之锦,各以本采为地矣。
(《定势》)
文各有体,因体而配。刘勰指出各种文体有其自身特色,如同五色的锦绣,虽经相互搭配,整体可观,外观鲜艳,但各自还得用本色作为底子,不能越位或替代。类似选取丝织品来论文的譬喻,在《文心雕龙》中屡见不鲜,它们用得非常贴切,也极富说服力。而在提出作品的辞采与思想情感应当结合且应情理为主时,刘勰批评当时一味追求辞藻的风气,以纠正当时的不良文风,他写道:
赞曰:“言以文远,诚哉斯验。心术既形,英华乃赡。吴锦好渝,舜英徒艳。繁采寡情,味之必厌。”
(《情采》)
刘勰用吴地锦绣易变色之特点来比喻“繁采寡情”的作品,容易给读者留下不良的阅读体验。所谓“吴锦好渝,舜英徒艳。繁采寡情,味之必厌”,上句写丝织品,下句则在论文,非常贴切和自如。如果说前面引例是刘勰选取锦绣美好的一面来论文,则这里变着方式论锦绣容易变色的不好一面,来指出作品辞采太盛、缺乏情感终归是得不偿失。由此可见,刘勰自如地选取丝织品的多个维度、多种情态以入文,因地制宜,灵活娴熟,为其论述服务,使其批评意象异彩纷呈,成为其文论大厦建构的基石与砖瓦。
再看刘勰批评陆机用辞过繁的缺点,举出用帛缎做的衣服长短应当具有一定尺度的经典例子,同样形象至极:
夫美锦制衣,修短有度,虽玩其采,不倍领袖,巧犹难繁,况在乎拙?
(《熔裁》)
所举虽是个案,但以“美锦制衣,修短有度,虽玩其采,不倍领袖”来说明文章应在内容上提炼、在文辞上修改,也是非常直观、恰当的。在刘勰看来,文章和服饰一样是颇有讲究的,唯其如此,方可“情周而不繁,辞运而不滥”。诸如帛缎、服饰,在古代极为常见,刘勰如此论文,读者一目了然,其取材于生活的品格也很鲜明。
在《才略》篇中,刘勰准确抓住锦多彩美艳、千古长存的相关物理特征来,类比说明美文的特点,彰显其敏锐的洞察力:
及乎春秋大夫,则修辞聘会,磊落如琅玕之圃,焜耀似缛锦之肆。
(《才略》)
一朝综文,千年凝锦。
(《才略》)
所谓“缛锦之肆”“千年凝锦”皆是锦绣鲜艳夺目、富有魅力的一面,被刘勰用来比喻辞令丰富而传播久远、作品如锦绣成为经典,春秋时期士人的才华和个性也由此得到彰显。以锦绣喻文,不仅贴切,也极富民族魅力。
在《文心雕龙》中,刘勰大量引用古代纺织品——尤其是锦绣相关的例子,与我国古代纺织品的发展与繁荣息息相关。自夏商周开始,中国的纺织业便极其发达,远近闻名的“丝绸之路”成为华夏文明的重要标志。随着人们对麻、丝、绸缎等的使用,它逐渐由实用层面进入文学审美之中,并影响到人们的审美观念和批评意识。早在汉代,辞赋创作便十分盛行,诸如班固、司马相如等一批作家便摄取“锦绣”进入笔端,一些赋家大量地采用与丝织品相关的意象来铺陈或描绘。此后,与丝织品密切关联的丝麻、布帛、绸缎不仅为作家取象所嗜好,与之相关的生活场景也被用来抒情、明理、言事。从上述分析来看,《文心雕龙》中相关引例是建立在刘勰充分理解相关纺织品特点的基础上的,使用得广泛而娴熟具有一定的必然性。
(二)选取日常农事活动进行文学批评
《文心雕龙》中也不乏以日常农事活动做比喻来阐发文学观点。这些农事活动包括锄草、劈柴、狩猎、灌溉、冶炼、纺织等,被刘勰信手拈来地进行文学批评。如《史传》篇中,刘勰便强调史家必须秉笔直书、析理居正:
奸慝惩戒,实良史之直笔,农夫见莠,其必锄也:若斯之科,亦万代一准焉。
(《史传》)
农夫见到田里的杂草必定要除掉。刘勰借用它比喻优秀的史家应秉笔直书以体现其“实录”精神,对于奸邪一定要加以惩戒。这种农事譬喻批评非常贴切,有助于言理的直观生动性。在分析“论说”的写作要领时,刘勰巧妙地引用斧子劈柴的劳动经验,来直观形象地表达其文艺观:
是以论如析薪,贵能破理。斤利者,越理而横断;辞辨者,反义而取通;览文虽巧,而检迹知妄。
(《论说》)
劈柴是传统农业社会最为常见的劳动场景之一,顺着木柴文理则能轻而易举地劈开,否则斧头再锋利也难以达到目的。刘勰以此譬喻论说要明辨是非,不能强词夺理,否则只能适得其反、事与愿违。生活场景成为刘勰文学批评的基石和铺垫,往往寥寥数笔看似在描绘景物,实则承后转入文论,是在言说一种相对抽象的理论或批评。二者在自然连贯中恰如其分,显得天衣无缝。
再看刘勰还把日常生活中捕捉野兽、驱赶动物的场景也用到对檄文的解说中:
赞曰:三驱弛网,九伐先话。鞶鉴吉凶,蓍龟成败。摧压鲸鲵,抵落蜂虿。移风易俗,草偃风迈。
(《檄移》)
《文心雕龙》诸多篇章在末尾使用“赞”,多是对此篇论题简明扼要的概括,如点睛之笔,以论述居多。《檄移》中的“赞”便是接连使用场景或物象来譬喻言理(檄文体式之特点要求)的典范。如布网活捉禽兽、如镜子照见吉凶、似占卜预见成败,仿佛风吹草动能移风易俗,这都是檄文之功效。所谓“三驱弛网”“草偃风迈”,皆是农业社会劳动场景的直接描绘。看似在取景绘图或描绘场面,实则是在言说文论思想。这种以“象”论文、以“图”言理的批评方法,在整部《文心雕龙》中十分常见,格外鲜明,这是富有浓郁民族特色的文艺批评,值得重视和传承。
又如在谈到“议”的体制和写作要求时,刘勰写道:
又郊祀必洞于礼,戎事必练于兵,佃谷先晓于农,断讼务精于律。然后标以显义,约以正辞,文以辨洁为能,不以繁缛为巧;事以明核为美,不以环隐为奇:此纲领之大要也。
(《议对》)
刘勰接连运用农业社会的四大场景——“郊祀”“戎事”“佃谷”“讼务”——来论写作者要深谙时局、明确要义,方能熟练掌握“议对”文体之写作。显然,“郊祀”“佃谷”关乎农事,而“戎事”“讼务”也是古代社会的典型生活场景。刘勰善于选取典型场景或生活片段来论文,将其文艺思想、文艺观念赋予一个个的物象、场景或画面之中,将理化入象中,使有可能抽象、思辨的文学批评变成了有浓郁生活气息且审美十足的文学创作。刘勰充分发挥着自己的创作才华,以骈体创作来从事文学批评,演绎了“创作”和“批评”的协奏曲。我们再看:
扬班以下,莫不取资,任力耕耨,纵意渔猎,操刀能割,必裂膏腴。是以将赡才力,务在博见,狐腋非一皮能温,鸡趾必数千而饱矣。
(《事类》)
这里则以“持刀割肉”“狐腋制裘皮”等日常生活中的事例,来比喻作文要尽可能地采用典故来丰富文采,把引事、引言之功用概括殆尽。而“狐腋非一皮能温,鸡趾必数千而饱矣”则指出了经书内容丰富,是言辞的宝库,唯有博见取材,方能受到经书的滋养,可谓妙笔为文。所谓“狐腋”与“鸡趾”、“温”与“饱”,皆是从农业社会或生活场景中取象。
正如《叙志》篇所言:“铨叙一文为易,弥纶群言为难。”《文心雕龙》是在严格审视又自觉吸收前代各家文论著作的基础上写成的。刘勰认为前代诸家文论的普遍问题是“各照隅隙,鲜观衢路”,局限在臧否人物、铨品文章、泛举雅俗等层面,未能阐明文章写作的根本规律。他通过“弥纶群言”“精研一理”“贯一拯乱”的方式和思维来撰写此著,克服了曹丕《典论·论文》、陆机《文赋》、挚虞《文章流别论》、李充《翰林论》等的“不周”“巧碎”“疏略”“寡要”等弊病,对文章写作中的根本与枝节、渊源与流变等问题都做了全面而深刻的论述。这一切,与刘勰擅长从日常生活中采景取象不无关系。刘勰不仅以辩证的眼光审视前人的文论,在创作《文心雕龙》时也大量引用前代名句,同样牵涉大量日常生活的图景。如下典型例子便可见一斑:
(1)荀卿以为“观人美辞,丽于黼黻文章”,亦可以喻于斯乎?
(《章表》)
(2)若爱典而恶华,则兼通之理偏,似夏人争弓矢,执一不可以独射也;若雅郑而共篇,则总一之势离,是楚人鬻矛誉楯,誉两难得而俱售也。
(《定势》)
(3)虽有丝麻,无弃菅蒯。
(《谐讠隐》)
(4)是以“衣锦褧衣”,恶文太章;贲象穷白,贵乎反本。
(《情采》)
(5)魏晋滑稽,盛相驱扇,遂乃应瑒之鼻,方于盗削卵;张华之形,比乎握舂杵。曾是莠言,有亏德音,岂非溺者之妄笑,胥靡之狂歌欤?
(《谐讠隐》)
(6)管仲有言:“无翼而飞者声也;无根而固者情也。”然则声不假翼,其飞甚易;情不待根,其固匪难。以之垂文,可不慎欤!
(《指瑕》)
类似以农业社会的意象、场面和图景来论文,贯穿《文心雕龙》始终。且以(2)句为例,便引用了争论弓与箭、矛与盾哪个更加重要的案例,说明文章写作善于综合各种体式,能融会贯通。通过引事、用典来借助既有的故事、人物、场景来表达文学思想,这在《文心雕龙》中是极为显赫的。这与刘勰善于观察生活、敏锐取象有关,也与他传承优秀的批评方法、坚守民族批评特色的立场有关。
从农业社会中取景,摄取生活片段来举例论证某种文学观点,这在《文心雕龙》中屡见不鲜。如《知音》篇曰:
夫麟凤与麏雉悬绝,珠玉与砾石超殊,白日垂其照,青眸写其形。然鲁臣以麟为麏,楚人以雉为凤,魏民以夜光为怪石,宋客以燕砾为宝珠。形器易征,谬乃若是;文情难鉴,谁曰易分?
此段引入的麟凤与麏雉、珠玉与砾石皆是古代社会外形近似的常见典型动物或物体,刘勰以此说明文学欣赏和品鉴中容易混淆在所难免,“音实难知”的情况也客观存在。而所谓“鲁臣以麟为麏,楚人以雉为凤”则是选取农业社会的场景,来谈论欣赏和评价的错位。总之,刘勰通过引用农业社会发生的历史典故,浅显贴切地比喻说明由于批评者按照自己趣味和爱好来评价作品,容易给文学批评带来很大的难度。
大量地选取农事场景、物象来举例或论文,都脱离不开具体的“象”,这深受中国农耕文化传统的深远影响。早在先秦时期,古人明确提出文艺的产生是由于外物的感发使然,《礼记·乐记》曰:“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这与当时人们在劳动中看待和处理内心与外物、个体与世界的关系有着很强的关联。批评主体往往在劳动中自然地随着春、夏、秋、冬四季轮回,在内心中感受外在自然景物的变化与召唤,刘勰便是如此。他选取农事相关的各种意象、多种场景、不同片段,其广泛性、丰富度上要超过很多同时代的文论家。
(三)选取日常生活中的“自然景观”进行文学批评
山川万物给古代文人带来思想启迪,也给文学批评带来无限的活力和泉涌的灵感。我国先民在长期农耕生产过程中,遵守春耕秋收、日出而作的作息规律,并逐渐形成与自然相互依存的文化心态,人的活动及结果应合乎相关的自然规律。刘勰选取大自然景物来论文,有多种类型。
其一,以山、河、日、月等大型景观入文
古人仰观天文、俯察地理,认识世界“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很自然地从身边和近处选景入文。刘勰对自然山川等大型景物情有独钟,取象以言理。如:
(1)然将相以位隆特达,文士以职卑多诮,此江河所以腾涌,涓流所以寸折者也。
(《程器》)
(2)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既往还,心亦吐纳。
(《物色》)
(3)辞入炜烨,春藻不能程其艳;言在萎绝,寒谷未足成其凋。
(《夸饰》)
所谓江河腾涌、涓流寸折,是以水喻文的典范,刘勰以此说明显贵者和卑微者处境、遭遇各不相同。而第(2)句以山岭、流水、云气来论文,看似诗歌创作,实则论文学理论中情与景之关系,通过大自然的描绘说明主体无时无刻不受到外界自然的感发,水到渠成地道出了“情以物迁、辞以情发”的理论观点。(3)谓“寒谷未足成其凋”也是以“山谷”这一具体自然景观,来论述夸饰文字带来的无穷魅力。
其二,以地理、气候入文
时令、气节、地理是传统农业社会绕不开的重要方面,这也被刘勰大量摄入《文心雕龙》中进行文学批评。这也在某种程度上成就了此著的诗性特征和艺术魅力。典型如:
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
(《物色》)
看似在描述春秋气候与景色的变化,实则论述人的思绪、情感受到时节和气象的变化而也在波动,这在文学创作中皆有所反映。这种美妙的诗句不是在刻画景物、抒发情感,而是在论文,在进行文学批评,刘勰重在阐发“情”与“景”复杂而辩证的关系。
其三,以大量动植物及其他自然景象入文
选取农业社会有代表性的动、植物入文,在《文心雕龙》中也极为常见。诸如树木、花草、飞鸟、器物等景象,更是被刘勰娴熟地纳入文学批评中,来自如地谈论文艺观念。兹举数例,以窥其一斑:
夫青生于蓝,绛生于蒨,虽逾本色,不能复化。
(《通变》)
夫姜桂因地,辛在本性;文章由学,能在天资。
(《事类》)
夫不截盘根,无以验利器;不剖文奥,无以辨通才。
(《总术》)
是以君子藏器,待时而动。发挥事业,固宜蓄素以弸中,散采以彪外,楩楠其质,豫章其干。
(《程器》)
夫桃李不言而成蹊,有实存也;男子树兰而不芳,无其情也。夫以草木之微, 依情待实;况乎文章,述志为本。言与志反,文岂足征?
(《情采》)
所谓不截盘根、树兰不芳、草木之微,多取材自然景观中的植物。作者熟悉“蓝草”“桃树”等事物的自然属性特征,并借用其各自特点来譬喻文论:分别借用蓝草提取颜料、桃树开花等自然界常见事物的生长规律论文。而“楩楠其质”“豫章其干”,则以自然中的两种树木来类比君子应内修品德、外树形象,内外兼备而成为栋梁人才。
一言以蔽之,刘勰大量引用社会日常生活中体现自然之美的景物来进行文学批评,可以看出他不仅善于发现大自然的多维美感和独特魅力,而且还深入思考自然生活中的种种规律、事物间的诸多特征。《文心雕龙》不仅继承了《孟子》《论衡》《典论·论文》《文赋》等篇章中以大自然景物和场景来论文的优长,而且扩展了这种批评方法的范围与具体领域。譬喻之恰当,文句之优美,使《文心雕龙》在诗性魅力方面又超越了此前文论著作。刘勰精心选取农业国度的自然山水、生活场景、劳动片段等来论文,充分彰显出中国文学批评突出的民族特色。
二 《文心雕龙》大量选取日常生活场景入文的原因剖析
文学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动态的现实和复杂的生活是文学批评和文学创作取之不竭的源泉。刘勰的文艺美学观具有深厚的社会基础,他提出“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人秉七情,应物斯感,感悟吟志,莫非自然”等文艺观,皆是古代感物吟志诗学的体现。从“物感”说的形成来看,刘勰大量地从日常生活中取象,也是受到外物的熏陶和感召。从大自然以及周边劳动场景中取象,是刘勰论文的突出优势,这在魏晋南北朝阶段独树一帜。我们认为,刘勰选取自然景观、劳动场景和生活图画来论文,其密集、娴熟和灵活要远远超过同时代其他批评家。分析其成因,大概有如下数端。
(一)深受古代“观物取象”“以象喻意”之影响
在传统文化中,古人认识和看待世界采取“观物取象”的方式,逐渐形成了“以象喻意”之批评传统。早在先秦时期,诸子便率先以象言理,在谈论哲学思想和政治主张的同时附带性地用日常生活中的物象来论诗乐。孔孟取自然之物来类比君子人格,或表达某种政治理想、人生哲理,如《论语·泰伯》中以鸟的死亡喻人之将死,《孟子·公孙丑上》中的揠苗助长之喻,类似例子举不胜举。老、庄取自然之物推论自然之道,便是“以象喻意”的典范。老子以户牖、器皿、车轮来阐发有无相生、虚实结合的辩证哲理(《道德经》第11章);《庄子·养生主》以庖丁解牛、老汉粘蝉、鲁侯养鸟、东施效颦、邯郸学步等大量的寓言故事来喻道。此后,这种以具象言抽象的言说方式便延续下来,一以贯之。在《文心雕龙·序志》篇中,刘勰动情地回忆了自己做过的两个梦:
予生七龄,乃梦彩云若锦,则攀而采之。齿在逾立,则尝夜梦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而南行。
此中有暗示作者肩负弘扬圣人之教的重任。所谓“彩云若锦”“攀采南行”皆是以具象表达心志,托梦以抒怀。通观《文心雕龙》,大量栩栩如生的社会日常生活例子沿承了“观物取象”“以象喻意”这一传统风格。鉴于刘勰鲜明的批评意识和突出的创作才华,他不过是将这种传统发挥得淋漓尽致罢了。如《物色》篇文末:“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文笔优美,风景如画,看似写景,实则论文,从中可以感受到汉民族观物取象和天人合一的思维方式。
(二)深受当时社会发展与农业发展之影响
刘勰选取日常生活景象入文,与齐梁时期社会发展的水平和程度亦有一定关联,也是当时传统农业社会浸染的一个缩影。按照马克思主义文艺观,文学艺术的存在与发展必然会受到经济基础、时代环境、社会氛围等多个因素的影响。在《文心雕龙》中反映社会日常生活图景的例子不胜枚举,我们认为刘勰能够大量娴熟地引用与当时社会的发展有着密切关系。据《梁书·刘勰传》记载:“勰早孤,笃志好学。家贫,不婚娶,依沙门僧佑,与之居处;积十余年,遂博通经纶,因区别部类,录而序之。今定林寺经藏,勰所定也。”从中可见,刘勰出身寒门(或曰庶族),少年时自然免不了大量接触农事,这也是古代很多寒门人士年少时必经的阶段。再结合相关记载进一步可知,其祖籍是今山东省。西晋末年永嘉之乱,刘勰的祖先避难南奔,移居到江苏京口(今镇江),此地与南朝时的京城建康并不遥远。而东晋、南朝时期,随着国家的统一与种植技术的快速发展,江南的农业在蓬勃兴旺地发展,淮南成为当时国内重要的粮食产地。此外大量移民和兴修水利也成为推动江南成为经济发达地区的重要因素。以京口为代表的南方享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土地肥沃,气候温润,作为首府京城,更是吸引了大量百姓前往,郊区及周边地带的农业得到大力开发,自然图景和乡村风光美不胜收,吸引读书人观光和审美,让他们流连忘返,创作了不少佳篇。外在景色和场景相应地会映入士人们眼帘,他们感思起兴,咏叹讴歌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总之,在东晋时期江南不断地得到开发,历经一百多年的建设,到刘勰所处的齐梁时期,自然对文人们无疑具有无穷的魅力,他们耳濡目染,从中获得灵感和启发,或者直接将自然作为审美对象,创制出优美的文学篇章。我们认为,正是当时社会较为发达的农业生产活动,为《文心雕龙》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例证材料。此著的撰成很可能受到外界环境的影响。且看《物色》篇记载:
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
此篇体现出春天阳气萌发蚂蚁活动,秋天阴气凝聚萤虫准备冬食等四季的气候特点。刘勰对各类动、植物的活动观察入微,笔法细腻。正是一年四季气候景物不同,人的情感随之变化,并以文辞表现出来。我们可以推测,齐梁时期丰富的农事环境为刘勰的创作活动提供了大量的素材,并反映在《文心雕龙》这部文艺理论著作中,便是自然之事。又如该书记载:
是即山而铸铜,煮海而为盐也。
(《宗经》)
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
(《知音》)
夫山木为良匠所度,经书为文士所择,木美而定于斧斤,事美而制于刀笔,研思之士,无惭匠石矣。
(《事类》)
吴锦好渝,舜英徒艳。
(《情采》)
及乎春秋大夫,则修辞聘会,磊落如琅玕之圃,焜耀似缛锦之肆。
(《才略》)
《文心雕龙》中出现如此众多丰富多彩的手工业劳动画面,我们认为在一定程度上与公元4—5世纪中国手工业技术的发展有密切关联。或者说,如把《文心雕龙》看做一部骈体文写成的出类拔萃的文学作品,则其中涉及与自然景物、劳动场景、生活画面相关的诸多意象,几乎就是当时中国农业与手工业的一种折射。据史料记载,水排鼓风冶铸在南朝已开始使用,炼钢技术开始传播和普及,这些现实生活的物象逐渐进入人们的视野,成为交谈的话题或涌入文人笔端。此外,纺织技术、养蚕业在当时也已相当可观,丝、绵、绢、布等是南朝调税的主要项目,豫章等地一年蚕四、五熟,永嘉等地一年八熟。富豪人家穿绣裙,着锦履,以彩帛作杂花,绫作服饰,锦作屏障;瓷器的烧制不仅达到成熟阶段,而且东晋、南朝时又有新的发展,江南制瓷术独具一格、名闻天下,如青瓷胎质纯,硬度高,釉料匀,通体青莹,造型多样美观。文学源于生活,是生活最真实的镜子,如此发达的手工业图景怎会不进入当时文人们的视野呢?我们认为,这一切都有可能会影响到《文心雕龙》的创作,此著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可谓是当时中国农业社会手工业的缩影。
(三)刘勰继承了诗化的文论批评传统
文学理论批评的话语、方法等,从根由上来说皆源于批评思维的选择与运用。刘勰在《文心雕龙》中采用多种思维方式,尤其是传承了诗意化的批评传统,他才将各种自然场景与画面灵活地摄取于笔端,娴熟而自如地论文。据人类学家、社会学家研究,全人类的思维方式在史前时代大体是相同的,皆以一种诗意性、想象性、以己度物和以象喻义的方式来看待并思考世界,这与“万物有灵”论关系密切。这与文明时代人类的分析性、思辨性、逻辑性思维是有很大区别的。意大利美学家维柯曾将史前社会人类的思维方式称为“诗性智慧”,这种“诗性智慧”思维方式影响了几千年的中国文学批评,大体上可以概括为类比思维、整体观照,这也是中国文论民族特征的突出体现。作为集大成的《文心雕龙》,便将这种思维方式展现得淋漓尽致,其日常生活场景化批评的根由是思维之诗性。
1.以己度物的类比式思维
刘勰继承中国文学批评传统“以己度物”“观物取象”“取物喻人”的思维方式。作为齐梁时期文艺理论的集大成者,他对当时社会上流行的各种思想都加以借鉴。“以己度物”“观物取象”,用外物来解释陌生或者不易被理解的事物。《易经》用多种物象解释文学等抽象概念,比如他论文时大量摄取天、地、山、水、风、火、雷八大自然物象来比附或譬喻。《文心雕龙》中大量引用生活中的自然场景来例证观点,往上追溯是受到先秦原始儒道观念的影响,是对先秦诸子观物取象、以具象言抽象表达思想观点的某种延续。它有助于使文学批评彰显出独有的诗性,《文心雕龙》的诸多篇章便是艺术化的美文。典型如“然将相以位隆特达,文士以职卑多诮,此江河所以腾涌,涓流所以寸折者也”(《程器》),“山川无极,情理实劳”(《辨骚》)选取的“江河”“涓流”“山川”等,皆取象自然以言理,谈论文学批评。这种由近及远、由此及彼的思维方式,充分利用譬喻和类比等手法,赋予文论篇章无穷的艺术美感,从而使《文心雕龙》诗思兼备,这在《文心雕龙》中便可见一斑。
2.物我同一的整体性思维
“天人合一”不仅是中国文化的根源和表征之一,也是古人思维方式最突出的体现。它讲究主客体的互动和融合,而非二元对抗。某种程度上,它是中国“和谐”社会和“和合”文化的一种折射。经先秦儒道的论述后,中国古代文论逐渐把“和谐”“中和”视为文学美的最高境界。“天人合一”是华夏文化的主要代表思想,即系统地赋予“天”以人类情感,宇宙作为感性的世界存在,并且宇宙万物和人类身心相对应。这种思想渗透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各个方面,体现在文学的起源上,就是独具中国特色的“缘情体物”说。先秦儒、道两家都极力推崇“和”的境界,孔子与荀子的“中庸”“中和”观也影响深远。《文心雕龙》首篇称:
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
其中“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两句转到论文立场,指出五经可以洞悉性情和智慧的奥妙,能够体现文章艺术的精髓。这句话与“赞”中的“性灵熔匠,文章奥府”呼应,都是《宗经》篇关于五经与文章关系的表述,“义既乎情,辞亦匠于文理,故能开学养正,昭明有融”,作者进一步认为,易、书、诗、礼、春秋等对其观点稍做展开,指出五经之义可以陶冶性情,五经之词精于文理,因此有助于初学者步入正道,养成正确的文风。刘勰从性灵和文章两个层面确立了经典的重要地位,赋予其塑造主体心灵和规定文章本体的功能;再结合《原道》篇所述,刘勰就将五经与天地、人和文章的根本联系起来了。《原道》篇首句话便是“文之为德也大矣”,在这里“文”是广义之文,包括了天文、地文、人文在其中。而“唯物折衷”的整体性思维贯穿全书,比“通变”“风骨”“体性”“言意”“哀乐”“文质”等文论术语便是“折衷”的产物,具有一定的“中和”色彩,充分地表现出一种综合性和统一性。而受孔子中庸思想的影响,刘勰鲜明地采用“擘肌分理,惟务折衷”(《序志》)的方式来论文,在文学理论批评的建构中取其两端而扣焉,显得不偏不倚、圆融通达,既能看到事物的这一方面,也从未忽略事物的另一方面,这种言说即是“折衷”思维的结果,也是对孔儒“和而不同”的整体性弘扬和创造性解读。
《文心雕龙》以儒家思想为主导建构其理论体系。此“儒家思想”不是狭义的仁义之道,不是具体的儒家教义,而是被高度抽象出来为封建治道服务的思想观点。对于儒家的经典,刘勰虽然从文章写作的角度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但其目的是主张提倡六经文体的雅正和质实。对于宋齐文风,刘勰虽然在整体上批评较多,但是在论述具体的写作文体时,又能辩证地肯定声韵之谐和文采之丽等特点。“惟务折衷”的论文立场,让他在面对宋齐文坛风流时能保持一定的距离和清醒的认识,而在主张征圣时又不至于流入复古、拟古。刘勰用来统领全书的儒家思想,在六朝时期已经兼融释、道、玄诸家的部分因素,没有狭隘的门户之见。因此,在书中我们可以找到儒、释、道或其他各家的思想成分,这是许多集大成文论著作普遍的共性。从《序志》篇自陈心声来看,在定林寺博览群书的刘勰对当时和此前文坛状态了如指掌,他对此前各类文论著作的特点与不足也是信手拈来,格外熟悉。他在广泛鉴别、吸纳前代著作的基础上来论文,颇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概。在“树德建言”心志的鼓舞下,刘勰博采众长、转益多师写出不朽巨制《文心雕龙》,实现其“振叶以寻根,观澜而溯源”的著述心愿。这种在融通、化合中既传承又超越的著述方式,也是整体性思维的体现。基于此,我们认为物我同一的整体性思维,使刘勰在进行文学批评时,能将较为抽象的道理、不便直说的理论观点与身边的多元的物象、丰富的图景有机融合,即借助自然之“象”来表达文艺思想,从而实现了文学批评的日常生活化。
三 《文心雕龙》批评日常生活场景化的多重魅力
《文心雕龙》在中国文论史上具有崇高地位,它因其博大精深而吸引历代学者深入研究。在新时期,一般认为文心是美文、龙学是显学。人们盲人摸象般地从不同层面和多个维度探究其文学批评,诸如批评的标准、批评的方法、批评的民族特色等均受到高度重视。而结合龙学学术史并拉通全书五十篇来看,《文心雕龙》批评的日常生活场景化维度则关注较少,这赋予了此著持久的艺术魅力,值得后人去借鉴并弘扬。
(1)取材现实,贴近生活
在目前通行的文学史上,并没有过多提及《文心雕龙》,此著在文论史(即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则被重点论及。它毕竟是一部以四六骈体文写成的、以思辨色彩和理论思维见长的集大成文论著作。就语体来看,它大量地运用对称而工整的四六句式,且文辞华丽,富有艺术美感。其实从批评的日常生活场景化来看,这也赋予此著浓郁的文学性。或者说,以象谈理、以具象言说抽象是缔造《文心雕龙》文学性的重要途径和方式。
如上所论析,正是大量从日常生活中选取自然景象、劳动场景和生活画面,《文心雕龙》才彰显出浓郁的生活气息,读来异常熟悉而亲切,那些场景、物象在我们身边司空见惯,其特征、联系及道理也是耳熟能详。刘勰从现实生活中取材,而不是在书斋里冥思苦想,或在较抽象的概念范畴之间推演而形成自己的文论,他牢牢地从劳动和生活中取象,准确把握其特征,尽情描摹其情态,并用诗意的语句去传达,几乎使读者无法感受到是在谈文论写批评,文本的理性被融化到具象之中,仿佛是在读一部鲜活、生动的文学作品。源自生活,接地气,贴近读者心灵,我们认为这是《文心雕龙》批评日常生活化所具有的第一重魅力。
(2)通俗易懂,形象直观
面对《文心雕龙》,读者可通过对具象的回味和品匝来领略其无尽的艺术美感。由于时代和语体原因,尽管整部《文心雕龙》有些篇章显得有些晦涩难懂,需借助工具书才能完全理解和掌握,但总体而言其中涉及日常生活物象、场景的段落和语句是通俗而易懂的,所谓“至根柢槃深,枝叶峻茂,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可谓泰山遍雨,河润千里者也。”选取大树根底盘结、枝繁叶茂以及天上下雨、原野灌溉等自然情景来喻文,非常直观、形象,字中藏话,话中有诗,简直就是绝妙的诗句。
《文心雕龙》是抽象与具象的统一,具有通俗易懂、直观形象的特点。著作中大量列举现实生活的实例,把诸多抽象的文学理论观点生动形象地传达给读者。如:
规范本体谓之熔,剪截浮词谓之裁。裁则芜秽不生,熔则纲领昭畅,譬绳墨之审分,斧斤之斫削矣。骈拇枝指,由侈于性;附赘悬肬,实侈于形。一意两出,义之骈枝也;同辞重句,文之肬赘也。(《熔裁》)
刘勰用工匠做工、肌体畸形来比喻文辞重复。引用人们身边熟悉的生活经验,把文论之美和内在的哲理性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在比喻中,本体与喻体虽然本质不同,但是两者必然有相似性。审美体验是模糊性的体验,含有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抽象内容。接受者在艺术欣赏中,运用想象和联想等心理活动破译领悟这些理论观点,同时获取审美体验产生审美效应。“观物取象”有助于调动读者的联想与想象,有效实现批评文本与读者的沟通。
《文心雕龙》批评的日常生活化所涉及社会生活遍布各个层面、不同类别,从宏观到微观,从周边到远方,它们交织成为一个有机的日常生活物象和场景体系,最终达到为著作的说理和论文服务之目的。纵观全书,我们认为刘勰从自然之景到人类活动等不同方面说理举例,不仅为后世读者再现当时的社会自然风貌,更重要的是通过一般具体可感知的生活物象阐述其抽象的文学理论观点,从而使《文心雕龙》具有一般文学理论著作少有的具体可感的独特艺术魅力。
(三)实现批评与创作之融合
文学批评作为一种职业,是近代以来才有的现象。在古代社会,尚没有真正职业型的、独立的文学理论家,他们的身份多具有双重性,一般由作家、文人担任,他们在创作之余凭借兴趣进行一些评论工作。这种身份的多元性和“两栖性”决定了古代文论著作的诗意和美感,即很多文论著作同时也可作为创作文本来阅读。在龙学研讨会中,众多学者曾呼吁将《情采》《养气》《知音》等篇章纳入中学语文教材。可见《文心雕龙》是将批评与创作有机结合的典型范本,这也是此著富有魅力的重要原因之一。
其一,以创作方式铸就《文心雕龙》的日常生活化批评
刘勰曾在师傅僧佑身边多年,分门别类地整理了经文并予以抄录,为其写序言。如今定林寺里面所藏经文,很多都是刘勰编写和修订。这些历练提升了刘勰的写作水平。他把创作的才华融入皇皇巨著《文心雕龙》中,成就了此著诗思兼备之特色。从《序志》等篇章来看,刘勰有着鲜明的批评意识和批评自觉,然而他是以创作的方式完成诸篇写作的。如《物色》篇中,刘勰谈诗人受到外物的感触而引发无穷的联想,并调动视听觉,移情入景,展开描绘:“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其后以诗情画意的语言来写诗人如何状物写貌、遣词造句:“皎日彗星,一言穷理;参差沃若,两字连形;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这样恰当地描写景物,用词讲究,语句优美,形、声、色可圈可点,读来音韵铿锵,简直是赋家的手法,令读者赏心悦目。类似的批评论析却以创作美文来呈现,在《文心雕龙》中比比皆是。
从《文心雕龙·原道》篇来看,刘勰紧承老庄论道,认为道具有“精言不可追其极”之微妙性:“道心惟微,神理设教。”要想领悟、弘扬它,需“征圣”,向圣贤学习,向经典取法。而《尚书》《春秋》等作品在“文学”方面皆有可取之处,是源头,值得效法(“文能宗经,体有六义”),更不要说《诗经》了。这些典籍或者是文学创作的结晶,或者蕴含高超的艺术修辞,这也启发刘勰采用文学性的手法来从事文学理论批评。他把普遍性的事理寄寓在形象化的比喻中,营造出一个个鲜活的生活场景,通过形象化的观念来表达对作家作品的评析。虽然整部《文心雕龙》在思辨中不乏抽象性,但刘勰却选取大量日常生活化的场景融入文论言说中,刘勰以创作的方式、艺术的手法来言说理性的文学思考,建构他的文论“大厦”。
其二,《文心雕龙》日常生活化批评的语体魅力
《文心雕龙》总体上以对偶为主,表现方法具有多样灵活之特点。在表现形式上,此著具有横向的铺陈排比、纵向的单行描述与叙述总结、层层推进的形式逻辑;音律方面,有抑扬起伏的对句和朗朗上口的韵语。此外,创作手法上吸收了《史记》之类史书的文史结构,著作中每篇文章的最后都用“赞”来总结。情理兼备,说理深刻,读者无形当中会被文章的情味所感染。如《序志》篇曰:
岁月飘忽,性灵不居,腾声飞实,制作而已。夫人肖貌天地,禀性五才,拟耳目于日月,方声气乎风雷,其超出万物,亦已灵矣。形同草木之脆,名逾金石之坚……
所谓日月、风雷、草木皆是刘勰论文选取的自然物象,他感叹生年短促,忧患功名不显,是把《文心雕龙》看作生命和心灵的重要寄托。这种对称的骈体文辞优美也充满情感,既是批评,也是创作,将文学之美发挥到极致。
《文心雕龙》是用骈体写成的文学理论专著,书中的五十篇文章都是杰出的骈体佳作,其对后世的影响不仅仅局限于文学理论的层面,还包括骈文创作的层面。实际上,后世不少骈文家都曾经在写作上取法《文心雕龙》,较突出的有唐人刘知几、清代孙梅、民国的刘师培和黄侃等学者。《文心雕龙》梳理并批判性地发展了先秦至齐梁时期文论研究成果,具有“体大思精”的理论体系。它涉及了文学的本原论、文体论、创作论、批评论、鉴赏论等各个方面,是完备而又论述独到、深刻的文论专著。它批评的日常生活化,都是在骈体语言中展开的,其出现标志着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理论从单篇散论进入到有完整体系的时代,是中国文论成熟的突出表现。
四 结 语
鲁迅先生将《文心雕龙》与亚里士多德的《诗学》相提并论:“东则有刘彦和之《文心》,西则有亚里士多德之《诗学》,解析神质,包举弘纤,开源发流,为世楷式。”(《论诗题记》)认为此二著在中西文论史上各自具有开源发流的重要地位。近年来,随着社会转型的到来,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平衡局面被打破,在西方话语的强势渗透和学科评价体制单一的双重作用下,文艺批评中的诗意气息也逐渐被削弱,这已引起部分学者的警觉。如李建中教授认为当前文学理论批评,在西方话语的强势冲击下充满各种新名词、新术语,一些抽象的概念、命题不绝于耳,“非诗意的栖居和唯理性的思维,导致文论话语的艰涩、干涸和板滞。文学批评常常远离文学作品……”所论不无道理。尤其是文化研究大行其道的近些年,文学批评与文学的距离越来越远,文论家对文学的审美、体验、想象及文学性等表示出淡漠与疏忽,这早已为部分学者所抨击。基于此,“古代文论那种特有的灵性、兴趣和生命感受被丢弃,古代文论批评文体所特有的开放、多元和诗性言说的传统亦被中断。”这无疑指出了当前文学批评面临的尴尬处境。个中原因相当复杂,然而我们认为当前文学批评普遍被多种因素所制约和主宰,体式单一,模式化写作,失却诗意和文学性,是普遍的缺陷。而反观刘勰《文心雕龙》的日常生活化批评,则仍能找到文学美感的生成要义。这也许是经典“经久不衰”、具有开放性和启发性的魅力吧!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文心雕龙》批评的日常生活场景化,是中国文论突出民族特征的集中体现。在西方文论不断渗透、中国文论表现出“失语症”引发学界忧思的今天,在传统文化勃兴和不断呼吁文化自信的今天,我们应充分开掘传统文论巨制的话语资源,弘扬其优良传统,将其中优秀的、精粹的部分融入当前文艺学体系建构中去。
《文心雕龙》大量选取自然景象、日常场景和生活图画来论文,通过具体物象来言说较为抽象的文学理论和批评,是古代“天人合一”思维方式的回归与传承。体现在人与外界融合过程中浓郁的“情”味,诸如“目既往还,心亦吐纳”和“情往似赠,兴来如答”等表达,都是体现出古人诗意栖居的审美追求,即人不是视外界为冷冰冰的客体,不是视自然物象为被我驱使和主宰的客观对象,不是在人与物的二元对立中丧失了情感、关怀与必要的温度,而是在亲近、青睐与喜好中展现出浓郁的人文情怀。而这恰恰是技术主宰人文、工具理性支配人文社会所缺乏的,也是全球化的今天及社会转型的当下,中国文学理论批评所缺失的人文美感,甚至是很多文学理论批评家亟待补课的重要一环。我们认为,刘勰论文从日常生活中取象,精心选择农业社会的各种图画和场景,以及遍布全书所体现出来的浓郁的“情”味、所彰显出来延绵不绝的艺术美感,均为当代文学理论批评的建构提供了重要的参考,其启迪价值是长久的。
综上,《文心雕龙》把社会日常生活中的“物”作为喻体来加强读者的理解,使其抽象的文学观点形象可感,且通过大量的日常生活举例来铺叙比兴,这种诗性批评中喻体的日常生活化无疑成为此著最鲜明的批评特征之一。骈俪体与论说体完美相融,文学批评与文学创作奇妙结合,使《文心雕龙》成为经典,流传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