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贬谪阳山涉张署诗文的南方书写与文学价值
2019-11-12王友胜廖婷婷
王友胜,廖婷婷
(湖南科技大学 中国古代文学与社会文化研究基地,湖南 湘潭 411201)
韩愈众多的交游人物中,张署算不上声名显赫的一位,但却是关系密切、彼此惺惺相惜的挚友。贞元十九年(804)春夏,因关中一带天旱人饥,韩愈希望减免百姓赋税,为民请命,上《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触怒德宗及部分权贵,由监察御史任贬连州阳山令,即其《进学解》所谓“暂为御史,遂窜南夷”,第二次入粤,同时被贬者即有张署与李方叔两人。本文通过考察韩愈南贬阳山时涉张署的诗文,探讨韩愈作品中的南方书写及蕴含其中的情感流程与文学价值。
一 叙写南方地理、人文与民俗
韩愈于贞元十九年冬出发,与同僚张署相偕南行,次年正月过洞庭,溯湘江,抵长沙,南至九嶷山,同至郴州临武县,然后独自南行至连州阳山县(治所今湖南桂阳县),其行经、生活过的湖南及广东连州各地,在唐代后期除岳州属鄂岳观察使管辖外,包括连州在内的其他各地均属江南道湖南观察使所辖州县。这一文化意义上的湖湘之地,自秦汉以来一直远离朝廷政治、文化中心,本土文脉不畅,本土作家寥若晨星,多为迁客骚人的流寓之地或贬谪之所。湖湘大地虽远离中原,然历史悠久,人文底蕴深厚,山水地貌奇丽,风俗民情独特。屈原、贾谊以来的南贬作家创作多留有南方文化影响的印痕,南宋陆游在《偶读旧稿有感》诗中即发出“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的慨叹。韩愈南贬阳山所涉张署的诗文创作就是以南方地理、人文与风物的书写为重点与原点。
我们先看韩愈对南方地理的书写。阳山在唐代为中下县,西北水路至州一百七十四里,距离首都长安则多达四千里。韩愈在赶赴贬所的途中颠沛流离、艰难跋涉,兼之当地经济落后,风物迥异,民风粗陋,语言不通,因此,他笔下的南方多呈现气候恶劣、环境荒凉、瘴疠侵加的特征,其南方自然景物的书写,尤其凸显穷山恶水。贞元二十年(804)作《送区册序》首句即云:“阳山,天下之穷处也。”在阳山所作《刘生》诗,也记载有:“阳山穷邑惟猿猴。”又元和元年在江陵所作《忆昨行和张十一》曰:“阳山鸟路出临武,驿马拒地驱频隤。”唯其如此,韩愈谪阳期间涉张署诗歌中描绘的南方景物多呈狰狞险怪、瘴气弥漫、蛮荒落后、人不能居住的多重面相。其中写烟雾缭绕、瘴毒环绕的诗句如《答张十一功曹》:“未报恩波知死所,莫令炎瘴送生涯。”又《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曰:“洞庭连天九疑高,蛟龙出没猩鼯号”,“下床畏蛇食畏药,海气湿蛰熏腥臊”。在诗人笔下,洞庭湖水波涛汹涌,九嶷山高峻险阻,蛟龙出没,猩、鼯哀号。下床怕蛇咬,吃饭又恐中毒,潮气与毒气相杂,到处一片腥臊。至于雷鸣、闪电、飓风等极端恶劣天气在这里如家常便饭、见怪不怪。《郴口又赠二首》其二载:“雪飐霜翻看不分,雷惊电激语难闻。”《忆昨行和张十一》亦曰:“宿酲未解旧痁作,深室静卧闻风雷。”除自然气候恶劣外,猩、鼯、猿、蛇、鳄等凶险狰狞的动物随处可见,前揭“猩鼯号”“下床畏蛇”是也,又谓“山净江空水见沙,哀猿啼处两三家”(《答张十一功曹》),“今日岭猿兼越鸟,可怜同听不知愁”(《湘中酬张十一功曹》),皆为显例。《洞庭湖阻风赠张十一署》亦载:
十月阴气盛,北风无时休。
苍茫洞庭岸,与子维双舟。
雾雨晦争泄,波涛怒相投。
犬鸡断四听,粮绝谁与谋?
相去不容步,险如碍山丘。
清谈可以饱,梦想接无由。
男女喧左右,饥啼但啾啾。
非怀北归兴,何用胜羁愁?
云外有白日,寒光自悠悠。
能令暂开霁,过是吾无求。
诗当于贞元二十一年,韩愈自阳山徙掾江陵,十月过洞庭湖所作。联系韩愈在《祭河南张员外文》中“避风太湖,七日鹿角”之语,可知此次避风浪于岸边,耽搁时间长达多日。韩愈此时刚解除一年多的谪阳困境,正怀北归兴致,可天公不作美,兼之路途漫漫,于是自然山水由此沾染上诗人的感情色彩,愈发风寒浪高。
全诗可分为两个部分,前段写景,后段兴怀。前十二句诗人借景取境,集中笔力刻画了洞庭湖风大浪高、云雾缭绕的环境及路隘粮绝、荒无人烟的惨象。诗人笔下的洞庭湖,正值十月阴气旺盛,凛冽的北风没有休止之时。在苍茫无际的洞庭湖岸边,诗人与好友拴住两只小船。茫茫大雨在昏暗的雾气中倾泻而下,汹涌的波涛如发怒一般争奔而来。雨、涛之声如此盛大,掩盖了四周的鸡鸣犬吠。屋漏偏逢连夜雨,所带的粮食也所剩无几了。两个人相隔不到一步的距离,但艰难险阻却像被山丘阻碍了一样。本来清谈也可充饥,但平生梦想却来之无由。诗人融情于景,将洞庭湖朔风怒号、雾雨争泄的险恶天气刻画得生动诡奇,令人心惊。接下四句说,左右的男女们都在喧哗,有的还因饥饿哭声啾啾。想到如非那北归的吸引,怎会羁留此地忍受忧愁。末四句别有寄托,由外在景致的描绘引出内心窘境的宣泄,暗含对自身境遇的不满情绪和无奈叹息。“写得不即不离,自具神妙。”(蒋抱玄语)
次看韩愈对南方人文的书写。湖湘文化传统历史悠远,底蕴深厚。这里不仅有虞舜、夏禹的遗迹,炎帝、二妃的传说,更有屈原之忠贞,贾谊之忧愤。韩愈贬阳山,两过湖湘,尤其是因政局变化而待命郴州,逗留时间长达三个月。除了对沿途所历江河湖海、地理风貌多有感触外,湖湘大地独特的风土人文在其诗文中也有所呈现。韩愈后来在给张署的祭文中说:“南上湘水,屈氏所沉;二妃行迷,泪踪染林;山哀浦思,鸟兽叫音。”诗人途经汨罗,发思古之幽情,遥想屈原一片忠心而遭谗放逐,沉江而死;思及己身,忠于职守,直言敢谏,却因此招来毁谤而远贬岭南。韩愈尝以屈原自况,以屈原作品自随,《潭州泊船呈诸公》曰:“主人看使范,客子读《离骚》。”又如《湘中》一首凭吊屈原,寄托哀思:“猿愁鱼踊水翻波,自古流传是汨罗。蘋藻满盘无处奠,空闻渔父叩舷歌。”山猿愁啼,江鱼腾踊,水波翻滚,江边到处飘浮着可供祭祀的绿萍和水藻,可屈原投江的遗迹却已荡然无存,连祭奠的地方都无从找寻,唯有江上的渔父舷歌依然。韩诗中多次题咏屈原,名为吟咏,实则为自己的命运谱一曲悲歌。除屈原外,为谗言所谤谪居长沙三年的贾谊也常见于韩愈笔下。《题张十一旅舍三咏·井》中就有“贾谊宅中今始见,葛洪山下昔曾窥”之句,又如“静思屈原沉,远忆贾谊贬”(《陪杜侍御游湘西两寺独宿有题一首因献杨常侍》)。当兼济天下的政治理想与仕途波折的社会现实产生了激烈的碰撞,诗人驻足于失意先贤曾停留的视域空间,不禁悲从中来,通过笔墨与前人时空相望,聊以抒怀。
再看韩愈对湖湘地区巫风民俗的记载。湖湘原属楚地南部,远离中原,保存有较浓厚的巫风。韩愈此时的作品中有对湖湘地区人们淫祀风习的记载,反映了楚地复杂的宗教活动。如诗人待命郴州之时,受郴州刺史李伯康之邀,与张署共同观看当地百姓的祈雨仪式:“乞雨女郎魂,炰羞洁且繁。庙开鼯鼠叫,神降越巫言。旱气期销荡,阴官想骏奔。行看五马人,萧飒已随轩。”反映了郴州地区依赖巫师、崇拜多神的宗教遗风。
阳山不仅经济文化与中原比较,均显落后,而且习俗士风也多与中原迥异。韩愈来到阳山,耳濡目染,身体力行,并垂之于诗文。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当属贞元二十一年春所作的《叉鱼》:
叉鱼春岸阔,此兴在中宵。
大炬然如昼,长船缚似桥。
深窥沙可数,静搒水无摇。
刃下那能脱?波间或自跳。
中鳞怜锦碎,当目讶珠销。
迷火逃翻近,惊人去暂遥。
竞多心转细,得隽语时嚣。
潭罄知存寡,舷平觉获饶。
交头疑凑饵,骈首类同条。
濡沫情虽密,登门志已辽。
盈车欺故事,饲犬验今朝。
血浪凝犹沸,腥风远更飘。
盖江烟幂幂,回棹影寥寥。
獭去愁无食,龙移惧见烧。
如棠名既误,钓渭日徒消。
文客惊先赋,篙工喜尽谣。
脍成思我友,观乐忆吾僚。
自可捐忧累,何须强问鸮?
这年春天,韩愈夜观阳山百姓举火叉鱼,心潮澎湃,写下此诗,并将其寄给在临武的张署,与好友分享这份喜悦。诗歌前两句点明叉鱼的时间在春天水涨江阔的半夜时分。接下十句集中描绘叉鱼时声势浩大的场面与举火叉鱼的具体细节。巨大的火把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捕鱼的船首尾相连,稳健如桥,河水清澈见底,缓缓行船,举火引鱼靠近,趁机将叉子猛掷水中,置鱼于死地。接下来十句交代此次叉鱼的收获,并通过“濡沫”“登门”“盈车”“饲犬”四个典故描绘出一派满载而归的景象。接下来十句刻画叉鱼后的情境和诗人夜观叉鱼的感受,既通过写水中的血浪凝结如水沸,腥风飘散于空气中,以衬托出叉鱼的战果颇丰,又用“如棠”“钓渭”两个典故突出叉鱼的情趣盎然。最后四句卒章显志,活用“问鸮”的典故,对张署进行劝慰,使全诗在风趣幽默的笔调外更添一丝沦落不平的悲叹。
在有关南方地理、人文与民俗的书写中,本土话语长期缺位,多为从中原流寓、过境湖湘的他者建构。大多数迁徙文人踏上湖湘大地,以中原人特有的文化优越感,兼之心存悲愤,往往状其环境的恶劣、民风的粗野。韩愈就是对湖湘地理、人文与民俗书写比较典型的一位。他身怀兼济之志,然遭幸臣所谗,触怒龙颜,远宰蛮乡瘴域,有性命不保之虞,身世飘零之感,愁肠百结无处纾解,心中笼罩着挥之不去的生存恐惧。这种生存的恐惧通过诗歌的书写表现出来,就形成了韩愈笔下险恶峥嵘的南国景观。
二 抒发南贬沉闷、压抑与悲苦的心情
韩愈仕途并非顺风顺水,早年在长安尝“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选于吏部卒无成”,远宰蛮乡瘴域后,与在朝时对比,所处环境与生活条件反差极大,故曾自嘲“朝为青云士,暮作白首囚”(《赴江陵途中寄赠王二十补阙李十一拾遗李二十六员外翰林三学士》)。正是在这种处境下,与自己沉浮俯仰、荣辱与共的知交张署自然就成了他倾诉忧愤悲苦的对象。贞元二十一年十二月九日,韩愈在江陵府法曹参军任所作《上兵部李侍郎书》中夫子自道曰:“《南行诗》一卷,舒忧娱悲,杂以瑰怪之言,时俗之好,所以讽于口而听于耳也。”所谓《南行诗》,即指韩愈南贬阳山途中所作之诗。寥寥数语,道出诗人南行诗好言“时俗”、诗风“瑰怪”、情感悲苦的写作特征。如《答张十一功曹》云:
山净江空水见沙,哀猿啼处两三家。
筼筜竞长纤纤笋,踯躅闲开艳艳花。
未报恩波知死所,莫令炎瘴送生涯。
吟君诗罢看双鬓,斗觉霜毛一半加。
南宋洪兴祖《韩子年谱》系此诗于贞元二十年(804)春南迁时,其中“斗觉”一作“陡觉”。张署贞元二十一年末始任江陵府功曹参军,因而题中“功曹”二字或为李汉编集时增添,或为后人追题。张署先有《赠韩退之》,此诗为答诗。韩愈《祭河南张员外文》载:“余唱君和,百篇在吟。”实际上双方唱和,今所存者,仅这一组唱和诗。
张署赠韩愈诗曰:“九疑峰畔二江前,恋阙思乡日抵年。白简趋朝曾并命,苍梧左宦一联翩。鲛人远泛渔舟水,鵩鸟闲飞露里天。涣汗几时流率土,扁舟西下共归田。”主要写在临武“恋阙思乡”及渴盼双方归隐田园的思想。韩愈答诗可分为两个部分:前段写景,后段抒情。首联写山明水静,清澈的水面沙石可见,猿声凄楚之处稀稀落落住着两三户人家,摹写静谧荒凉之景。颔联近写大竹与嫩笋争相滋长,羊踯躅随处开放,娇艳明媚。这四句诗,写景由远及近,极富层次感;色彩浓淡相宜,具有画面感,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一幅完整的山水风俗画卷。从颈联开始议论抒情:“未报恩波知死所,莫令炎瘴送生涯。”意谓皇上的恩泽我尚未报答,死所也未可知,只愿不要在南荒炎热的毒瘴中了此余生。此句为全诗的诗眼,短短数言却暗藏了诗人诸多隐微之情。既有与张署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惜之情,又有对自己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命运的悲叹,同时也寄寓着诗人盼望重登庙堂的憧憬。尾联回应原唱。张署原诗念及与韩愈同朝为官、共贬苍梧,有归隐之意。诗人呼应其贬谪悲情,却用曲笔写出,以霜毛徒加透露出内心的愁苦凄怆,做到写愁而不说愁,含蓄婉转韵味无穷。
又如待命郴州时所作《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
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
沙平水息声影绝,一杯相属君当歌。
君歌声酸辞且苦,不能听终泪如雨。
洞庭连天九疑高,蛟龙出没猩鼯号。
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
下床畏蛇食畏药,海气湿蛰熏腥臊。
昨者州前槌大鼓,嗣皇继圣登夔皋。
赦书一日行万里,罪从大辟皆除死。
迁者追回流者还,涤瑕荡垢朝清班。
州家申名使家抑,坎轲只得移荆蛮。
判司卑官不堪说,未免捶楚尘埃间。
同时辈流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
君歌且休听我歌:我歌今与君殊科。
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
有酒不饮奈明何!
贞元二十一年,德宗卒,顺宗即位,二月甲子大赦。八月宪宗即位,又大赦天下。韩愈与张署在两次大赦过程中,因有人从中作梗,他们均未能调回长安,只改官江陵,担任正七品上的法曹参军一职。得知诏令后,韩愈便借中秋月圆之夜,写下这首诗,赠给同病相怜的张署。
此诗先写“君歌”,后写“我歌”,情感线索极其分明。全诗以描写碧空万里无云、江岸万籁俱寂的中秋月夜开头,点醒题意。接着笔锋陡转,将重点放在“一杯相属”后引出的“君歌”。诗人先叙被贬南迁至湖湘后的艰难困苦,其中既有波涛连天的洞庭湖、高耸险峻的九嶷山,又有蛟龙出没、猩鼯哀号,猛蛇、毒药、湿气、瘴气更如家常便饭。这几句既是对恶劣生存环境的夸张描写,也暗示了诗人政治处境的艰险。“昨者州前”以下六句,转写大赦之喜,笔调轻快,难掩激情。然“州家申名使家抑,坎轲只得移荆蛮”,回到长安的梦想业已落空,数月的等待到头来只得到一个位卑权低、受制于人的州府僚属,情绪再度低落。作者通过详写“君歌”,以友人张署之口,浇自己胸中之块垒,倾吐了郁积内心的愤懑与悲苦,写得形象生动,笔墨酣畅。末五句写“我歌”,以“人生由命”的宿命观对友人进行宽慰,表面故作旷达,实则为对无力转圜现实的自我嘲解,使全诗的忧愁之感更加强烈。
其他抒发韩愈悲苦压抑心情的诗歌俯拾皆是,如写于离开郴州,溯湘江北上的《湘中酬张十一功曹》:“休垂绝徼千行泪,共泛清湘一叶舟。今日岭猿兼越鸟,可怜同听不知愁。”诗人皮里阳秋,表面上劝慰张署,实则抒发因猿猴哀号、越鸟空鸣而触动的愁思。又如元和元年春所作的《李花赠张十一署》,时韩愈为江陵府法曹参军,张署为功曹参军。全诗以李花起兴,惜李花,实为自惜,对李花之姿进行夸饰描写,却意在寄托。诗人将昔日荣居庙堂华府与今朝独身困顿贬所的处境对比,表现了过去的潇洒闲适和现在的失意落魄:“自从流落忧感集,欲去未到先思回。只今四十已如此,后日更老谁论哉。力携一尊独就醉,不忍虚掷委黄埃。”再如《洞庭湖阻风赠张十一署》:“非怀北归兴,何用胜羁愁?”既写出阻风洞庭的羁愁,又表明诗人心中不灭的北归之念。
三 开启文人唱和与险怪诗风
韩愈有涉张署的诗文虽仅存十余首,然在其创作发展与唐诗演变过程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首先是开启文人诗歌唱和应酬之风。一般认为,唱和诗源起于东晋,兴盛于唐朝,但韩愈以前的唐代唱和诗,多为宫廷文人“应制”或“应诏”之作,内容不外乎集会宴饮、观花赏柳及歌功颂德、粉饰太平,形式上也没有摆脱南北朝时期君臣唱和的范式。如贞观年间太宗君臣唱和的《翰林学士集》,共收录唐太宗时君臣唱和诗十八人、五十一首,并序一篇,分属十三题;除唐太宗外,全集总计有题名职官三十九人次。盛唐时期,并非皇权意志的私人唱和诗歌逐渐发展,但宫廷唱和仍是唱和诗的主体。安史之乱使唐王朝由盛转衰,也打破了宫廷唱和一统天下的局面。大历以后唱和诗在内容和形式上进入转型时期,尤其是文人之间的唱和酬答得以风行,如韩孟、元白、刘白、皮陆之间的大量唱和,就是文学史上的突出现象。其中,韩孟诗人群的出现标志着唐代文人诗歌唱和进入一个崭新的阶段。这个诗人群以韩愈、孟郊为代表,以围聚他们身边的一批诗人如张籍、张彻、李翱、贾岛、张署、皇甫湜、李贺、卢仝、刘叉等为羽翼,活动时间主要在唐宪宗元和年间。与宫廷中的君臣唱和不同,韩孟群体成员间的交往过从实际上是维系诗人群的内在动力与主要原因。从这个角度来说,孟郊、张署等早在元和前既与韩愈交往,并彼此诗歌唱和,更加凸现其作品的文学史意义。
韩愈与张署于贞元十九年同朝为官,同贬南荒,后又同逢恩量移,北上江陵。二人同病相怜,经常以诗赠答,互相劝勉,在迁谪中结下深厚友谊。韩愈在《唐故河南令张君墓志铭》中说:“(韩)愈前与君为御史被谗,俱为县令南方者也,最为知君。”此时,韩、张双方间的关系已由在长安时的诗人群普通成员升华为惺惺相惜的知交。维系诗人群动因的变化自然地影响到诗歌内容的表达,唱和诗内容中的应酬性大大降低,聚会交游、送亲别友成为主要内容,现存韩、张唱和诗中多以此类题材为主。体制上,以篇幅长的律诗和古体诗取代了短小的四言诗。韩愈赠张署诗歌多为古体诗,其中《叉鱼招张功曹》《洞庭湖阻风赠张十一署》为五言古诗,《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李花赠张十一署》《寒食日出游》《忆昨行和张十一》皆为七言古诗。韩愈曾言“余唱君和,百篇在吟”,如果这些作品尚留存于世的话,那将是唐代诗歌发展史上璀璨的华章。从韩愈、张署现存的十余首唱和作品来看,其内容与体制均已臻于成熟,其审美性、交际性和娱乐性,较之以前的君臣唱和之作,已有明显进步,开启了中晚唐诗歌唱和的新风气,并为天水一朝尤其是元祐年间以苏轼为代表的文人团体唱和的繁荣奠定了坚实基础。
其次是奠定唐代诗坛险怪诗风。中原与江南、岭南人文、地貌的反差,湖南的神话传说及阳山的奇风异俗等激发、诱发其奇诡、怪异的诗风。刘大櫆尝评作者《祭河南张员外文》曰:“昌黎善为奇险光怪之语以惊人,而与张同贬,其所经山川险阻患难,适足供其役遣,故能雄肆如此。”似早已看出个中端倪。韩愈贞元二十一年为裴均、杨凭两人唱和诗集所作《荆潭唱和诗序》曰:“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发于羁旅草野;至若王宫贵人气满志得,非性能而好之,则不暇以为。”这正是他南贬阳山之行创作实践的理论总结。
韩愈南贬,诗风由此前的质朴、平正向险怪、奇诡发展,在赠张署的十余首诗文中多有如下特征:1.因难见巧,愈险愈奇,因诗句多而不得不用僻字奇句;2.多用长篇自叙生平;3.诗中好发议论,多用散文的章法、句法与字法。贞元十四年作《答孟郊》《远游联句》,特别是长篇五言古诗《病中赠张十八》已经凸现险怪诗风。谪阳途中的荒僻物事和贬地阳山的奇风异俗,触发了韩愈的奇异想象,使他在诗歌创作中多钟情于生涩险怪的意象。如《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洞庭连天九疑高,蛟龙出没猩鼯号”,“下床畏蛇食畏药,海气湿蛰熏腥臊”。又如《答张十一功曹》: “未报恩波知死所,莫令炎瘴送生涯。”《湘中酬张十一功曹》:“今日岭猿兼越鸟,可怜同听不知愁。”韩愈以蛟龙、猩猩、鼯鼠、大蛇、炎瘴、哀猿、越鸟等凶险可怖的物象暗合自己恐惧、痛苦、忧愤的内心世界。除了偏爱不寻常的物象,韩愈还使用了许多生造词语。有时,其诗歌中出现许多生僻字词,如《忆昨行和张十一》:“青天白日花草丽,玉斝屡举倾金罍”,“头轻目朗肌骨健,古剑新劚磨尘埃”。有时,他以不常见的搭配,打破字词的习惯组合。如《郴口又赠二首》其一曰:“山作剑攒江写镜,扁舟斗转疾于飞。”用“剑攒”写山之峻峭如出鞘长剑,以“斗转”写舟之迅疾似要飞天。在韩愈的诗歌中,也有很多生活中常见的物象,但诗人以其奇思妙想和雄健笔力往往能独辟蹊径,挖掘出寻常之物的不寻常之处。如《李花赠张十一署》:“风揉雨练雪羞比,波涛翻空杳无涘”,“白花倒烛天夜明,群鸡惊鸣官吏起”。先以巧言摹写李花色白和茂盛状,花瓣洁白令皓雪羞于相比,花团锦簇似波涛在空中翻飞;再夸饰白花照亮黑夜,令群鸡争相报晓,官吏闻鸡鸣而起床前往官衙。又如《题张十一旅舍三咏·榴花》:“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诗人以“照眼明”三字写出榴花的繁茂烂漫、艳丽如火,体现出独特的想象力和惊人的创造力。
韩愈在诗歌创作上力主创新,使其诗歌区别于前代诗人,开宋调之风。叶燮在《原诗》中称:“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为鼻祖。”韩愈倡导“以文为诗”,多用长篇古体,并创造性地将散文的章法和句法移植到诗歌创作中,使诗歌的节奏感和优美意境与散文的雄壮畅达熔为一炉。如五言古诗《叉鱼》,综合运用赋的手法,刘克庄《后村诗话》评此诗:“韩、杜二公五言有至百韵者,但韩喜押窄韵,杜喜押宽韵。以余观之,窄韵尤难,如《叉鱼》诗押三萧字,十八韵,语多警策。”全诗前十八句以铺叙笔法描写叉鱼,先总述夜半叉鱼之盛况,再极力描摹叉鱼人技艺之高超、叉鱼场面的热闹非凡。后十八句纯用议论,并罗列了多个典故衬托出叉鱼收获之丰,使铺陈恰到好处,具有势不可挡的气势。长篇七古《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也大量运用了散文的创作手法,翟翚《声调谱拾遗》评:“纯用古调,无一联是律者,转韵亦极变化。”方东树《昭昧詹言》亦曰:“一篇古文章法。”诗歌结构上主客对答,以“君歌”和“我歌”连缀全篇,并通过引述“君歌”中贬谪之苦、仕途险恶的内容,自述胸中不平之气。最后以“我歌”发表议论,将诗情由伤感引入旷达。全诗情感抑扬顿挫,结构大开大阖,章法波澜曲折,感慨多兴,怨而不怒,既有雄浑恣肆之放,又有清旷超脱之韵。
四 表彰张署良好政治品格,记载张署生平诸多轶事
张署其人,新旧《唐书》无传,除韩愈外,时人鲜有提及。中唐以来史料中,仅南宋洪兴祖《韩子年谱》载其赠韩愈诗一首,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十谓:“《昌黎集》中,酬赠张十一功曹署诗颇多,而署诗绝不见,惟《韩子年谱》载其一篇。”元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五韩愈附传载:“时功曹张署亦工诗,与公同为御史,又同迁谪,唱答见于集中。”仅寥寥数语。《全唐诗》卷三一四据《韩子年谱》存其七律一首,题作《赠韩退之》。该书小传云:“张署,河间人,贞元中监察御史,谪临武令,历刑部郎,虔、澧二州刺史,终河南令。诗一首。”于其履职经历略有增益。
贞元末元和初,韩愈与张署在长安与南方贬所有过一段时间的共同生活经历,彼此建立了深厚的友谊。韩愈自称是“最为知君”的人。特别是元和十一、十二年间,张署病逝后,韩愈作《唐故河南令张君墓志铭》(以下简称《墓志》),以“纪德事功”,“纳石壤中”,又作《祭河南张员外文》(以下简称《祭文》),以回忆往昔,寄托伤怀。两文多牵涉张署之行实,对考察张署生平事迹,尤其是与韩愈同贬南荒期间的行迹,大有裨益,可补史传之阙。无论是《唐才子传》的附传,还是《全唐诗》的小传,实际上均取材于韩愈涉张署诗文。
张署早年在长安的活动,韩愈《墓志》载:“以进士举博学宏词,为校书郎。自京兆武功尉拜监察御史。”《祭文》亦载:“贞元十九,君为御史;余以无能,同诏并跱。”可知张署与韩愈于贞元十九年同制召拜监察御史,二人的订交当由此开始。是年冬,张署与韩愈、李方叔同上《御史台上论干旱人饥状》,触怒德宗,得罪权臣,贬为郴州临武县令,愈贬连州阳山县令。韩愈《墓志》载:“为幸臣所谗,与同辈韩愈、李方叔三人俱为县令南方。”两人的具体贬所,《祭文》曰:“我落阳山,以尹鼯猱;君飘临武,山林之牢。”二人同官同贬,相伴南行,知交之情愈深。《祭文》曰:“岁弊寒凶,雪虐风饕;颠于马下,我泗君咷。夜息南山,同卧一席。”可知,他们离开长安时正值寒冬,风雪载途。贞元二十年正月,过洞庭,溯湘江,抵长沙,南至九嶷山,一同到达郴州临武。《祭文》接着说:“君止于县,我又南踰。”可见二人在此话别,把酒赠言,相约“期宿界上”。张署作《赠韩退之》以送别,韩愈则和诗《答张十一功曹》一首。被贬期间,两人相互挂念,不仅互通书信,还应约见面,“一夕相语”。韩愈还曾将自己的《叉鱼》诗寄给在临武的张署,邀请他前来阳山观赏民间叉鱼活动。
贞元二十一年正月,德宗崩,顺宗即位,二月大赦。夏秋之际,韩、张遇赦北归,于郴州待命三月之久。八月改元永贞,宪宗即位,再次大赦天下,两人量移江陵府。十五日,韩愈作《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此时,除书已下,故称“张功曹”。当在八月末九月初,二人出郴口,赴江陵,韩愈作诗《郴口又赠二首》。韩、张北上江陵,一路上观山赏水,诗酒酬唱。《祭文》载:“衡阳放酒”,“委舟湘流,往观南岳”。十月,至洞庭湖,遇风受阻,登岸躲避,韩愈《洞庭湖阻风赠张十一署》开篇即云:“十月阴气盛,北风无时休。苍茫洞庭岸,与子维双舟。”十二月至江陵,署为功曹参军,愈为法曹参军。元和元年二月末,韩愈往江陵城西赏花,张署因病未能同游,韩愈作诗《李花赠张十一署》。三月,韩愈作《寒食日出游夜归张十一院长见示病中忆花九篇因此投赠》,诗开篇即云:“李花初发君始病,我往看君花转盛。”可知,张署先有《病中忆花诗》九篇示韩愈,韩愈乃和诗。五月,韩、张仍在江陵,韩愈组诗《题张十一旅舍三咏》当作于此时。元和元年六月,韩愈召为国子博士,张署继掾江陵半年,不久赴任京兆府司录参军,两人第二次在京同朝为官。故《祭文》有云:“予征博士,君以使已,相见京师,过愿之始。”不料这次分离竟是诀别,此后,二人官居两地,再未谋面。张署约元和十一、二年卒,官终河南令。《祭文》有云:“解手背面,遂十一年;君出我入,如相避然。”
张署为人品德优良,身材魁梧,长于文词。《祭文》曰:“君德浑刚,标高揭己;有不吾如,唾犹泥滓。”《墓志》也赞他“君方质有气,形貌魁硕,长于文词”。张署为官守正不阿,嫉恶如仇,一身正气。如他为刑部员外郎,处事办案每每按法令条文据理力争,“守法争议,棘棘不阿”。《祭文》还曾记载两人一桩趣事:老虎闯进马棚,拖走主人毛驴。此在常人看来,乃凶险不详之事。张署却以谐语宽慰,认为虎为寅,预兆来年寅月(正月)当得北归,足见张署遇事沉着、心境泰然。
韩愈着重叙述了张署任虔州及澧州时的政绩。张署出刺虔州,“明条谨狱,氓獠户歌”。《墓志》记载其治绩有三:一为禁除杀牛鬻鸟陋习;二为施行礼义教化;三为免除苛捐杂税,使“民相扶携,守州门叫欢为贺”。又改澧州刺史,“用迁澧浦,为人受瘥”,《墓志》详叙其中缘由:时观察使倍征民钱,张署刚正不阿,认为“刺史可为法,不可贪官害民”,坚决抵制,竟遭罢免。张署一生持正原则,执法守法,却宦途失意,潦倒而终。韩愈既同情张署不幸的遭遇,又为他大鸣不平,同时也折射出作者自己“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进学解》)的政治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