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墨春山(二十八)
2019-11-12王克臣
王克臣
高桂珍内心的痛苦,爸妈都未注意,也都没有看出来;便是心细得跟针鼻儿似的小姨李兰荣,也丝毫没有察觉到。这才是人生最大的悲伤。她内心的孤独与苦闷,向谁去倾诉?向天,天不知;向地,地不语。她只好面对孤灯,默默哀叹,潸然泪下,泪水“吧嗒吧嗒”,砸在翻开的《志愿军画报》上。
高桂珍默默地回到小屋,轻轻地躺下,吹灭了罩灯,从破旧的小窗,举头望着天空上的月牙,翻过身来思念儿时的伙伴。毫无疑问,首先想到的便是成子哥,想成子哥给她摘酸枣、逮蜻蜓、捉蚂蚱,想成子哥给她采榆钱儿、摞柳芽、挖苦蔴,想成子哥玩骑大马、捉迷藏、娶媳妇。她想到和成子哥一块儿钻进假装当洞房的老柳树洞,她和成子哥脸对脸地站着。成子哥深情地望着她,她发现成子哥的眼睛,像月牙潭里的水一样清澈见底;鼻子,小巧玲珑;两只耳朵,薄得透亮。
高桂珍趴在被窝里,用手掌把枕头抹平,伸出一个指头在枕头上描画,心里说:成子哥的眼睛应该是这样的。她一面画,一面琢磨,又觉得画得不像,把枕头抹平,重新画起。待她在枕头上画耳朵的时候,好像怎么也画不像,画了几次,都被她抹平了。心里一次又一次地默念:耳朵、耳朵好像应该这样……
这一夜,高桂珍的脑子好乱。成子哥的眼睛,似乎变成月牙潭,万丈深渊,她就要掉下去了,她想呼救,却越沉越深;成子哥的鼻子,不知咋就变成了狐奴山,她悬在山崖上,惊恐万状,她想呐喊,却又被野兽追赶;成子哥的耳朵,仿佛变成茫茫荒漠,千里万里,迷迷茫茫,她想嘶叫,却越逃越远。
她急得呜呜大哭。
睡在身边的小姨伸出一只手,摇摇她的枕头,轻声说:“珍子、珍子,做梦呢?”
高桂珍糊里糊涂地说了句什么,就又睡去了。
一唱雄鸡天下白。“闻鸡起舞,洒扫庭除。”
高桂珍一觉醒来,草草穿衣,顾不得洗漱和打扫房间,三步两步奔到高桌前,急急忙忙打开《志愿军画报》,再细细地看看那幅秧歌剧《兄妹开荒》剧照,双眼死死地盯着演员王二化与董世贵。突然,她惊喜地叫嚷道:“是他,是成子哥,那个女的就是成子哥!”
小姨李兰荣赶紧跑过来,急忙问:“啥女的,女的咋会是成子?”她伸手摸摸高桂珍的脑门,又摸摸自己的脑门,“不烧呀,咋了,珍子?”
高桂珍大声说:“小姨,你看,这个女的,有哪点儿不像成子哥?”
李兰荣越发感到稀奇,连连说:“珍子,你咋越说,我越糊涂!”
高桂珍叫嚷道:“你糊涂,就让你糊涂吧!”她掉过脸,“爸、妈,都过来看看!”
闺女是爹娘的宝贝,宝贝的话最灵,话音刚落,爹娘早已到了她的面前,面面相觑,张飞拿耗子,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想先开口。
高桂珍的手指头不住地点着画报上秧歌剧《兄妹开荒》的女演员,问:“爸、妈,这个女的,是不是我成子哥?”
高鹏远和李兰英虽然感到稀奇,但还是探过身子,细细地看,一起惊叫:“是成子,是你成子哥,男扮女装!”
李兰荣也凑了过来,说:“我咋就没有看出来。”
李兰英说:“你总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年介在屋里扎着,对成子不熟,咋会看得出来呀!”
高鹏远说:“这就是你成子哥,渣儿错没有。他这是在哪儿演《兄妹开荒》?”
高桂珍憋了一肚子的话,在节骨眼上,却一句也说不出,化作“哇”的一声大哭。
李兰英轻轻拍拍女儿的后脊梁,说:“珍子,珍子,别急,有话慢慢说。”
高桂珍反反复复地说:“找到了,找到了,成子哥找到了!”就像范进中举般癫狂。
李兰英紧紧拉着女儿的手,说:“找到了,是找到了,找到了就好!”
高桂珍搂过妈妈的脖子,哽哽咽咽地说:“飞了这么久的成子哥,终于找到了!”
李兰英说:“跟妈说,他在哪儿?”
高桂珍说:“他当了志愿军,在朝鲜。”
李兰英说:“是正在打仗的那个地方吗?”
高桂珍点点头,蹭了妈妈满脸的泪水。
李兰英说:“珍子,把这事赶紧跟成子的亲妈蔡玉明,再跟董凤才、孙秀英两口子说说,也叫他们看看这本书,好让他们都放心。”
高桂珍听了,从桌上拿了《志愿军画报》,就往外跑。
李兰英在后面叫道:“珍子,珍子……”
高桂珍不知听没听到,头也不回,早飞出了院子。
蔡玉明正在拾掇屋子,忽见珍子跑进来,不知啥事儿,赶紧迎出来。
高桂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蔡大妈,找到了,找到了!”
蔡玉明愣愣的,呆呆地望着她。
“成子哥找到了!”
“找到了?他在哪儿?”
“他当了兵,在朝鲜,打美国鬼子!”
“是吗?你咋会知道的?”
高桂珍拿出《志愿军画报》,指着《兄妹开荒》的图片说:“您看,成子哥!”
蔡玉明看看,疾呼道:“就是他,是成子!当换上红袄绿裤装扮成小丫头片子,我就不认识你啦!就算你扒光了,我照样认识你!”
高桂珍吃惊地问:“为啥?”
“为啥?不为啥,他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您跟我一块儿去趟老董家,叫他们两口子也高兴高兴。”
“好,我跟你去。”
高桂珍和蔡玉明一起进了董凤才家的院子。
孙秀英正在院子里归置烂柴禾,看见高桂珍和蔡玉明一同进来,扔下手里的活儿,就迎了上去,说:“啥事儿,娘儿俩一块儿来了?”
高桂珍说:“孙大妈,您难道没听见喜鹊登在老槐树上,叫‘沏茶,沏茶’吗?”
孙秀英笑笑说:“喜鹊叫,喜事到。这事自古以来就有,灵验着呢!”
高桂珍说:“邮局给咱们寄来一本书,您看看,这是谁?”
孙秀英刚要看,他的老伴董凤才走了过来,说:“先让我瞧瞧。”他第一眼就认出了成子,“这就是成子,到哪儿去演戏了?”
高桂珍说:“到了朝鲜,当了中国人民志愿军!”
听到这话,孙秀英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董凤才赶紧伸出双手,连抻带拽,说:“这才是,唉,从哪儿说起呀!丢不丢人,现不现眼!”
高桂珍说:“这是咋说的?”
孙秀英哭哭啼啼地说:“总听人说,朝鲜那个地方天天打仗,天天死人。成子到了那儿当兵,这不太危险了吗?”
高桂珍说:“别着急,慢慢等。”
谁知劝了这个,又倒了那个。
蔡玉明哭着说:“这可咋好呀?”
董凤才说:“老娘们儿家家就是心眼儿小。打仗嘛,咋会不死人,打的就是人。这怨不得旁人,就怨美国不是东西。大老远的,到朝鲜来打仗,杀人放火。我们不去支援朝鲜,等着谁去支援呢?再一说,美国鬼子只想把朝鲜当作跳板,随时打到中国来。”
孙秀英说:“日本鬼子刚刚让咱们给打跑,又要来美国鬼子!”
高桂珍说:“那,没说的,就得打垮他们,再不能叫这些鬼子来祸害中国!”
蔡玉明抹着眼泪说:“可也是呀!”
董凤才说:“这会儿明白了吧?”
蔡玉明点点头。
董凤才说:“明白了就好。”
孙秀英说:“明白是明白,可是呀,狼不叼谁家小猪谁不心疼!”
蔡玉明附和着说:“是这样,是这样。”话没说完,眼泪又流了下来。
高桂珍说:“志愿军在朝鲜前线狠狠地打鬼子,咱们也别闲着,多多生产小麦、棒子、高粱,支援前线!”
蔡玉明说:“我们多吃点儿棒子、高粱,省出小麦,磨成白面送到朝鲜,叫孩子们吃得饱饱的,好有劲儿打美国鬼子!”
孙秀英说:“儿行千里母担忧,谁家的儿子,谁不惦记呀!玉明,别哭,成子是你生的,是你儿子,也是我的儿,说不疼,是假话。可疼又能咋的?咱们就是省着点儿吃,省着点儿穿,让他们吃饱饱的,穿暖暖的,别饿着,别冻着。旁的主意,咱们当老百姓的,还能想出啥来?”
董凤才说:“咱们老百姓,就该像珍子说的那样:加劲生产,支援前线!”
高桂珍伸开手臂,把大家圈着,说:“加劲生产,支援前线!”
夏天的晚上,劳累了一整天的庄稼人,关上栅栏门,打盆凉水,里里外外洗洗,上上下下擦擦。喝完了小米稀饭,来到老槐树底的大青石上。村里有个约定俗成的土规矩,叫做“先来后到”。先来的仰面朝天地躺一会儿,等旁人来了再起来腾地儿。后来者总要点点头,表示谢意,还要垫上一句客气话:“舒服吧?”先来的人也会玩点儿幽默,常听到就是这样一句话:“舒服,舒服极了,县长都不换!”对方总要回一句:“谁不换?是人家当县长的不换!”其实,这些幽默被人常玩,一丁点儿都不觉着幽默,但却依然会引来嘻嘻哈哈的笑声。
小艾的耳朵长,珍子姐收到《志愿军画报》前前后后的事,她都知道。她憋不住话,总想找个机会跟姐妹们聊聊。可是,来老槐树底下乘凉的,多是些光脚丫露脊梁的老年人。一个大姑娘家家的,跟这些人聊家常,总觉着有点儿不自在。
于是,她噔噔跑到双喜家,推开了他家的栅栏门。她刚要往里迈腿,好像双喜专门盯着她一样,赶紧跑出来。
双喜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说道:“小艾,你来了?”
“废话,我可不来了嘛!”
“那,那咱们找个凉快地方待会儿,好吗?”
“我找你来,可不就为跟你待会儿嘛!走,你说上哪儿?”
双喜嘻嘻道:“去月牙河边儿,行不行?”
小艾笑笑说:“行不行都叫你说了。”
双喜说:“那就去月牙河的细沙滩上,又干松,又凉快,县长都不换!”
“你咋也学得这么贫嘴滑舌的!”
“人家都这么说嘛!”
“人家是人家,你是你。再说,你要真的当了县长,还会喜欢我这个柴禾妞!”
双喜笑笑说:“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柴禾妞!”
小艾说:“嘴不对心,小鬼发昏。”
“小鬼是小鬼,我是我。小艾,天上有星星月亮,地上有万家灯火……”
“那又怎样?”
“有它们作证,我向你发誓:我要是……”
小艾说:“你也甭发誓许愿的,男人的话不可信。长这么大,我还就看见成子哥对珍子姐,真心实意。哪像你们,顺子、祥林,也算上你。你们这几个,杏熬倭瓜———配色,切糕换粽子——一路货!”
双喜急赤白脸地说:“我可跟他们不一样,他们能跟我比?我对你,那才叫一心一意。”
“男人都这样,总把那果子话挂在嘴边儿上,满嘴甜言蜜语,谁知道心里咋想的!算了,我找你,可不是来听你发誓许愿的,我有正事想告诉你!”
“啥正事,犯得上这么神神秘秘的?”
“真的。”
“你别蒸的煮的了,有什么正经事,你就快说!”
于是,小艾对着双喜的耳朵,说了老半天。
“小艾,你刚才说,成子哥在哪儿?”
“在朝鲜,大概在文工团演戏,演《兄妹开荒》。”
“这个秧歌剧简单,俩人从头唱到尾,一共不到三百个字!”
“双喜,我也想跟你练一出秧歌剧《兄妹开荒》。万一珍子姐安排这出秧歌剧,我们早都会了,她再想换人都不行了!”
双喜哈哈大笑,说:“好主意,好主意,哈哈——”
小艾赶忙捂住他的嘴,说:“小声点儿。”
“小声点儿干嘛,又不是作贼养汉!”
“说什么呢,讨厌!”
双喜和小艾坐在月牙河的细沙滩上,干干松松的,沙子细得像麻线箩筛过一样。
小艾想起,在他们小的时候,常常在细沙滩上挖婆婆丁、揪马兰花、吹蒲公英,另有就是抓石子、藏顶指、埋脚丫。小艾顶喜欢用细沙子埋脚丫了。这个游戏简单得很:几个小伙伴,脚对脚地顶着,然后抓沙土埋。细沙土从脚趾缝儿穿过的时候,痒酥酥的,舒服极了。每个小伙伴都会闭上眼睛,尽情地享受那一刻。可是,总有小朋友乱了规矩。
双喜玩着玩着,偏要出幺蛾子,他故意把脚放在小艾的小脚丫上。
小艾拧,不干,偏又把小脚丫放到双喜的脚丫子上。
二人争执不下,只好不欢而散。
兴许只是一忽儿,就又找到一起,在细沙滩上追追打打。
小艾吃亏了,哭;占便宜了,笑。
双喜在小艾哭时,哄;小艾笑时,逗。总之是逗哭了哄,哄笑了逗,循环往复,直至今日。
仅仅在这一刻,小艾又从十万八千里之外,回到了月牙河的细沙滩上。
双喜说:“小艾,想什么呢?”
小艾望望满天的星斗,漫不经心地说:“啥也没想。”
双喜说:“啥也没想,不会吧?”
小艾把眼光移向双喜,若有所思地说:“咋不会,没想就是没想,讨厌!”
双喜嘻嘻笑道:“小艾,你可好几次骂我讨厌了,那我可就真的讨厌了!”他一面说,一面就想动手动脚。
小艾急忙伸出双手拦住他,声色俱厉地说:“双喜,你咋能这样,放规矩些。我告诉你,河南村的姑娘,就跟月牙潭的水一样,清澈见底,是不可以搅浑的!”
双喜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赶紧收敛,说话的语调发出了颤音:“我没想咋样,真的,就想亲亲你!”
小艾望着双喜,见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原本柔软的心,愈发柔软了。她望望细嫩的月牙和漫天的星星,她想说,却又说不出口,只在心里默默念道:“月亮娘娘、星星姐姐,有你们作证,就让双喜亲我一次吧!”她闭上眼睛,静静地等着双喜送给她甜蜜的一吻。
可是,小艾默默地等了半晌,却任何动静也没有。她睁开眼,见双喜依然愣愣地坐着未动。她伸出一个手指头,轻轻地点点自己的嘴巴,努努嘴。
双喜心里透亮,什么也难不住他,自然明白小艾的意思。可他转念一想,不行,是不是小艾在试探。他果真造次,吻她了,小艾会不会再不搭理他;如果不吻,小艾又该会咋想。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唉,做男人咋就这么难,深了不是,浅了不是。
小艾见双喜正在进退两难,为了鼓励他,她又一次指指自己的腮帮子,闭眼等他。
这一次,双喜明白了,他的确受到了鼓舞。心里跳跳的,脸上烧烧的,真想扑上去,把小艾那娇小的身体,紧紧地搂在怀里。然而,仅仅一瞬,就像吹来一阵风,散去了。他鼓足勇气,只在小艾的腮帮子上轻轻一吻,就像蜻蜓点水。
待小艾睁开眼睛时,双喜早已经躲得远远的了。小艾心里酸楚楚,一汪清泪涌满了眼窝。
双喜心里想,这次,可不能说我造次,没羞没臊没脸皮的帽子,是万万不能扣在我头上的。
在小艾一方,她可并不那么想,她错以为双喜是不给脸穷逗,给脸不张兜。不让他吻,他疯了似的;要他吻了,他又假正经。小艾生气了,她抬起屁股,站起身,撅着小嘴巴,说:“回,回吧!”
双喜结结巴巴地说:“回?真回?”
小艾说:“可不真回,咋的!”
双喜讪讪地说:“要不,再坐坐?”
小艾说:“坐什么,坐多久管什么?”
双喜无可奈何地说:“依你。”
小艾在前面走,大步流星走到家门口,默默不语。
双喜在后面行,寸步不离地跟着小艾,暗暗叹息。
小艾的手,抚在栅栏门上,半晌没有动静,就那么静静地等。她似乎在等待什么,却又不好说出口。
双喜伸出一只手,把栅栏门推开一道缝,轻轻地说:“进吧,小艾!”
小艾说:“我跟你商量的事,行吗?”
双喜被蒙着了,一时想不起来商量过什么事,他“唔唔”半晌,不知如何作答。
小艾剜了他一眼,说:“装傻充愣,你跟我玩什么哩格儿楞,咱俩演秧歌剧《兄妹开荒》!”
双喜立即答应道:“行,咋不行!”
小艾假装无意地把脸靠近双喜,呼啦啦地闪着期待的眼神。
双喜仿佛一朝经蛇咬,十年怕井绳,无论如何不敢出格。他慌忙向后躲闪,为小艾推开了栅栏门,说:“你嘱咐我的事,我记着呢!”
小艾连哼都没哼一声,走进院子,轻轻地推开对扇门。
黑洞洞的窗子,一下子亮了。小艾那富有诱惑力的身影,在窗户上晃了几晃,明亮的窗户,“呼”地变得一片漆黑。
双喜在栅栏门外,站了很久,很久……
夏日的晚上,太阳的余热还没有散尽。赤裸臂膀的庄稼人,坐在树荫下,等着听高桂珍们的演播。
一会儿,由河南村年轻人组成的合唱队表演开始了。庄稼人早已经听惯了他们的声音,然而,朴实的庄稼人,依然跟着节拍,扯着嗓子吼:“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唱过这个无比熟悉的歌之后,继续跟着高桂珍们吼:“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他们习惯了,却依旧乐此不疲。
庄稼人,他们不烦。他们喜欢听这些歌,就是为了记住,战士们为了保家卫国,在朝鲜前线爬冰卧雪,饥寒交迫,把脑袋别在裤带上,跟美国鬼子拼命;他们喜欢唱这些歌,就是为了不忘自己的责任,把地种得好好的,多打粮食,收好棉花,捐献给国家。让志愿军战士吃饱穿暖,多多地打胜仗,早早地把美国鬼子赶走!
正在大家听得入耳的时候,一群姑娘小伙儿,手提红灯笼,从村北涌进来。
村民们不知啥情况,正待要问,领头的孔令洲大声地说:“老乡们,我们是顺义师范的老师和学生,县委派我们来,是给村民们报喜来了!”
正说话间,高桂珍领着一大群年轻人赶到了。他们自动围成一圈,静静地听孔令洲讲话。
孔令洲继续说:“同志们,老乡们,我们河南村出了个志愿军英雄。”接着,他的手里挥动着一本书,“这本书里有他的英雄事迹介绍。”
村民喊道:“谁呀,这个英雄到底是谁呀?”
孔令洲大声说:“他的名字叫———董世贵!”
村民们立即呼喊起来:“董世贵,董世贵!”
此时,手提红灯的师生们,把红灯笼挂在门楼上,挂在墙头上,挂在树杈上。一时间,河南村变得红彤彤的,喜庆盎然。
高桂珍从孔令洲手里接过那本《朝鲜前线通讯》,立即跑到董凤才的家里,进门就叫:“凤才大伯、孙大妈,听见了吗?董世贵,就是我成子哥在朝鲜前线成了英雄,立功喜报都来了!”
董凤才和孙秀英一起说:“我们听到村里闹闹哄哄,正要走出去打听打听,你就进来了!”
高桂珍又重复了一遍,说:“您家的成子哥,在朝鲜前线当了英雄,由顺义县委派人送立功喜报来了!”
正说话间,蔡玉明急急匆匆从外面跌跌撞撞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珍子、珍子,街上好多人都喊着‘董世贵’,这是怎么了?”
高桂珍说:“我正要到您家报喜呢!”
蔡玉明急忙问:“报喜?报啥喜?”
高桂珍说:“我成子哥成了志愿军英雄!”
蔡玉明一听,向后倒去,幸亏高桂珍将她抱住,连连叫:“大娘,大娘!”
孙秀英也一连声地叫道:“玉明,玉明!”
蔡玉明好容易缓醒过来了,喃喃地说:“他成了英雄,活着没?”
高桂珍说:“活着,活着,咋没活着呢!”
蔡玉明说:“活着,活着就好!”
紧接着,李兰荣、祥林、杨来顺、石头、满囤、双喜和小艾,从外面陆陆续续跑进来一大帮子年轻人。
孔令洲大声说:“董世贵的英雄事迹,就登在《朝鲜前线通讯》上,趁着人多,给大伙儿念念!”
高桂珍挥动着手里的书,从人群里找到小艾,于是大声说:“小艾,你的嗓音好,给大家伙念念。”
小艾从珍子姐的手里接过《朝鲜前线通讯》,许是由于紧张,翻了半天,都没有找到。
高桂珍说:“就这篇,新华社记者扬子江写的文章。”
小艾说:“找到了,题目就是《志愿军英雄董世贵答记者问》。”接着小艾把语速放慢,把声音放大,一字一板地读起来——
志愿军英雄董世贵答记者问
新华社记者扬子江(以下简称“扬”):
同志,请问你姓什么、叫什么、哪里人、哪个部队?
志愿军英雄董世贵(以下简称“董”):
姓董名世贵,河北省顺义县河南村人,三五八团八连三班班长。
扬:董同志,你是什么时间入朝的?
董:1951年10月,休整一个多月,刚进十二月,天气贼冷贼冷的。要在祖国,也就刚刚生火炉。到了朝鲜,穿着夹衣夹裤,冷得要命。那天后半夜,轮到我接替一个新兵站岗。我知道这个新兵蛋子,是个上海兵,怕冷。我看看马蹄表,想着提前去接替他。却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上海新兵蛋子,竟然被冻死在岗位上。
扬:朝鲜的鸭绿江边,比咱们北京纬度高得多,冷得早。主要是鸭绿江大桥遭到美国鬼子飞机炸毁,后勤保障跟不上。
董:我们的战士,就是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同美国鬼子拼命。把这些战士称为“最可爱的人”,恰如其分。
扬:你会唱《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吗?
董: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抗美援朝,打败美国野心狼。
扬:听首长说,你不喜欢做通讯工作,是吗?
董:是。
扬:为什么?
董:通讯工作,我从来没有做过,纯外行。
扬:那,什么是你纯内行?
董:当然了,纯内行,确实说不上。不过,我有特长。可惜,在通讯工作中用不上。
扬:什么是你的特长?
董:我在老家时,跟我师父学过流星锤。
扬:流星锤?
董:流星锤,一头一个球,中间用锁链连着,挥舞起来厉害着呢!指哪儿打哪儿,想打鼻子,蹭不着脸;要打眼珠子,错不出眼窝子。
扬:你的流星锤,已经练到这个程度了吗?
董:要不要我给您演示一下?
扬:不用。这就是你不愿意做通讯工作的理由吗?
董:我们刚刚来到朝鲜,上级派我做通讯工作,这个工作,就是整天介放线、收线,对着话筒“喂喂”,连美国鬼子长什么样都没有看见过。将来胜利回国了,乡亲们要是问我,在朝鲜打死几个美国鬼子?我说什么,难道能说连美国鬼子都没见过?不把我羞死!
扬:抗美援朝,是一场战争,干什么的都得有,只是分工不同。让你搞通讯,这也是革命工作需要嘛。
董:首长也这么说,这我懂。可是,你没亲眼见。有一次打扫战场,过去只是听说,这次,我可亲眼见过了。我们的志愿军战士,有的嘴里叼着美国鬼子耳朵的;有的手里握着的手榴弹上,沾满敌人脑浆的;还有的把敌人搂紧,折断敌人腰肢的。我想,当时,我要赶上那种场合,早就一锤一个,全让他们鼻青脸肿、脑浆迸裂、腿折胳膊烂,那才解恨。干通讯工作就不一样了,连美国鬼子的面都见不着,没劲,真没劲!
扬:看你瘦瘦的,你真有这个本事?
董: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当面叫你见识见识,你是不会相信的。
扬:志愿军同志的话,我怎么不相信?
董:后来,部队首长见我上前线的要求特别强烈,就批准了我的请求。没过多久,我们八连正赶上守卫金城川战役,那一次,我在敌人偷袭之前,就悄悄地溜进敌人进攻线路上的炮弹坑里。敌人偷袭时,我故意放过几拨。当又一拨敌人接近我隐藏的炮弹坑时,我神不知鬼不觉地瞄准敌人的脑壳,“铛”的一锤,“扑通”一声,倒在我隐藏的炮弹坑里。就这样,一连十个,全被我收拾了。到了第十一名,发生了点儿意外,那个鬼子站在炮弹坑的边儿上,个子老高,我的流星锤没能砸着他的脑袋,他“扑通”倒在我的身上。当时,炮弹坑早已装满鬼子的尸体,流星锤耍落不开,我只好用脚踢,用手掐,用牙咬,能用上的全都用上了。
扬:啊呀,听着挺悬的!
董:后来,战友们告诉我,那次,我一共消灭十一个鬼子,差一个不够一打。
扬:立功了吗?
董:唉,甭提了,八连评功时,给我记了个三等功。三等功就三等功,这有啥?一连气儿消灭了十一个美国鬼子,还落个解恨呢!
扬:坚守金城川战役,听说够艰苦的。
董:从战斗一打响,到胜利结束战斗,前前后后整整三十七个日日夜夜,打退敌人的无数次进攻。最艰苦的是敌机投放细菌弹。好家伙,以往还能吃一口炒面就一口雪,敌人扔了细菌弹之后,河里的水被污染了,雪地上也洒满了病菌,再就着雪吃炒面,中毒了,嘴肿舌头烂。只好饿肚子。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人好说,肚子不答应呀,整天介“咕噜咕噜”地叫,苦到家了。
扬:本来,志愿军战士们吃一口炒面就一口雪,就够苦的了。好家伙,敌机投了细菌弹之后,就只能饿肚子了。
董:也不是,金城川的朝鲜老百姓,知道了这个消息,主动给我们送水、送干粮。要不怎么说,军队和老百姓就是鱼水关系。鱼离不开水,人民军队离不开人民的支援。
扬:“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抗美援朝,打败美国野心狼。”这里讲的团结,其中也包括中朝人民的团结。
董:就在快撤出战斗的前几天,朝鲜老百姓给志愿军送水送干粮时,敌机又来了,投下了燃烧弹,把金城川阵地上的树木、荒草,统统烧成灰烬。就在这时,有一个朝鲜姑娘身上着了火。这个朝鲜姑娘没有经验,带着身上的火依然跑。我看她十分危险,一面追赶她,一面脱掉棉衣,一下子将她扑倒,用棉衣裹住她身上的烈火,将火扑灭。可是,她双腿都被烧伤了,我的两只手,因为抢救朝鲜姑娘也被烧伤。后来,我们从金城川阵地上撤下来驻防,恰巧就住在她家,我把卫生员给我的烧伤药,送给她疗伤。
扬:这件事,你们八连连长跟我说了,这个朝鲜姑娘的名字很特别,就是朝鲜山地里的一种野花,也叫金达莱,是吗?
董:是呀,后来中朝友谊联欢会上,我和王二化演完秧歌剧《兄妹开荒》,这个叫金达莱的朝鲜姑娘,特意为我们献上一束金达莱!
扬:那你当时抢救这个朝鲜姑娘时,是咋想的?
董:在那么紧急的情况下,还有工夫多想吗?这么说吧,这事要是发生在中国,你看见小姑娘的身上着了火,你会不会无动于衷,站着看热闹?
扬:好,董同志,你的这种精神,就是国际主义精神。
董:我在河南村,人人叫我董世贵。我离开河南村,我就是河南村;我离开祖国,来到朝鲜,我就是中国。你在朝鲜,哪怕踩坏一丛小草,揪一朵小花,人家朝鲜人会说什么?说那丛小草是中国人给踩坏的,那朵小花是中国人给揪下来的。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代表中国。
扬:董同志,你说得很对。
董:我是普通一兵。我一离开朝鲜,人家知道你是谁?你留给人家的印象,就是一个中国人。
扬:董同志,你实实在在了不起,你给我上了一课,我代表新闻工作者,深深地感谢你!
小艾朗读完了,高桂珍带头鼓掌。
大家也一同鼓起了掌。
高桂珍说:“小艾,累不累?”
小艾笑笑说:“比打墙、脱坯、拔麦子轻松多了!”
高桂珍提高八度,叫嚷道:“大家说,小艾读得好不好?”
“好!”
“妙不妙?”
“妙!”
双喜、杨来顺、祥林、石头、满囤一大群小伙子,乱七八糟地叫嚷道:“再读一遍要不要?”
高桂珍、蔡玉明、董凤才、孙秀英、高鹏远、李兰英、李兰荣、陈快腿、杨二嫂、连汤嘴,一大堆人好像商量好了一样,一同大声喊道:“要!”
紧接着,便是大家伙一通哈哈大笑。
笑声冲向半空,险些把房顶掀翻。
夏至三庚带数伏,小暑大暑,灌死老鼠,是一年里最闷热的季节,没处藏没处躲的。坐在树荫底下乘凉,照样汗巴流水的。
董凤才家的地,麦茬子还耀武扬威地挺立着,不灭茬,咋耕地;不耕地,咋种晚棒子。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种荞麦。看来,要不抓紧农时,就只好等着种萝卜种菜种荞麦了。
正在这节骨眼上,董凤才病了。虽说马有转缰之病,人有旦夕祸福,可董凤才头天还好好的,说病就病了,忽冷忽热,上吐下泻。
孙秀英着急忙慌地找到高桂珍,把老头子的病情跟她说了一遍,还没等说完,高桂珍接过话说:“正巧我姥姥家的小毛驴还没送回,让董大爷骑上,到李家桥去一趟,叫大夫给瞧瞧。别耽误了!”
孙秀英说:“依我瞧,还是跑趟县城,比李家桥近多了。再说,县城北街的朱二先生医术高,有点名气,就先投奔他那里吧!”
高桂珍说:“也好,说走就走!”
孙秀英说:“太阳快要落山了,走到县城就该大黑了,这可咋好?”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双脚跺得咚咚响。
高桂珍说:“黑就黑点儿,我不怕天黑。路上快点儿走。”
孙秀英说:“黑灯瞎火的,早棒子都半人高了,你一个大姑娘家家的,拖个病病歪歪的老头子,万一遇到坏人可咋办?”
高桂珍说:“快点吧,我去牵小毛驴。”
孙秀英说:“你去牵驴,我去给你找个伴儿。”
高桂珍一面往家里赶,一面说:“您去找谁呀?”
孙秀英说:“找连汤嘴家小艾。”
高桂珍说:“这丫头的胆子,跟小耗子似的,您找她给我做伴,这不添乱嘛!这样吧,顺便把王发家的双喜也叫着。”
孙秀英说:“好,这主意好,还顺道。”
说快也快,待高桂珍从家里牵来小毛驴,正在招呼董凤才的时候,孙秀英找的双喜和小艾也到了。几个人你干这,他干那,准备停当,一同上了路。
高桂珍走在前面,手里牵着驴缰绳。双喜和小艾分别走在小毛驴的两侧,得儿哒,得儿哒,走在通往县城的小路上。
从河南村到顺义县城,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也得走上好半天。况且,驴背上骑的不是新娘子,是个病歪歪的老头子。虽说只有十里路,也显得十分遥远。
原本,高桂珍、双喜、小艾,平日里,这几个人最要好,心贴得最近。可走了这么远的路,却没有人言语一声,只听见踢踏踢踏的脚步声。
穿过小树林,绕过半截塔,幽幽的夜色更浓了。
突然,小艾叽叽喳喳地叫嚷起来。
也是的,小艾要是不先开口,总闷着,那她就不是小艾了。
小艾的叫嚷,把高桂珍和双喜吓了一跳,可也给这沉闷的空气,平添了一些生气。
小艾说:“看,前面那幽蓝幽蓝的锯齿,那就是顺义县的城墙。我姥姥家,就在城下。我小的时候,登城墙,爬城楼,看惯了远远近近的景象。吹糖人的,卖小鸡的,蘸糖葫芦的,打铁的,镟笸箩簸箕的,可热闹了。”
双喜说:“人家都说:穷姥姥家。可是呢,没有一个人嫌姥姥家穷的。多穷的姥姥家,都是小孩子的天堂。”
小艾说:“双喜,这句话算你说对了!别看姥姥家里穷,依我看比王府井、大栅栏还好!”
高桂珍说:“小艾、双喜,往后,咱们的日子过好了,姐姐也带你们上北京最好最好的地方去转悠转悠,开开眼。”
小艾说:“珍子姐你带我们上哪儿,我们就去哪儿。别把我们弄丢了就行!”
双喜说:“咋会弄丢了,净说废话。依我看,第一站:天安门。天安门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当然最先去天安门。”
小艾说:“双喜,就依你。珍子姐,那咱们就先去天安门!”
说着走着,走着说着,进了南门。以往说“穷南街”,解放两三年了,还是那么破破烂烂。
眼前就是石幢,在幽幽的夏夜,愈发显得雪白。
小艾说:“过了石幢,就到朱二先生药铺了。”
小毛驴驮着董凤才,终于到了。把小毛驴拴在药铺前的大青石上,三个人搀着扶着董凤才,登上一级一级台阶,颤颤悠悠地进了朱二先生家的月亮门。
朱德卿马上跑出来,问:“咋了?”
高桂珍说:“头天还好好的,说病就病了。忽冷忽热,冷时,凉得冰手;烧时,热得烫人。上吐下泻,吐时,满是清水;泻时,全是稀汤。这到底是什么怪病呀?”
朱德卿问:“病之前吃了什么啦?”
高桂珍俯下身子,问董凤才:“董大伯,问您吃过什么?”
董凤才支支吾吾地说:“我到陈快腿家串门,看见桑树底下,掉了几个大黑桑葚。我看糟蹋了太可惜,就捡起来吃了。”
朱德卿说:“坏了,坏了,坏就坏在这几个黑桑葚上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这话不对。这是由疟原虫引起的传染病,叫疟疾,俗称打摆子。冷时发抖,皮肤起鸡皮疙瘩。面色紫红,恶心呕吐,全身酸痛,神志模糊,胡言乱语。”
高桂珍说:“您看得真准,就是这病。抓点儿什么药?”
朱德卿说:“土办法:鲜姜四两、大葱白三根、红糖二两、麻黄一钱。姜葱切碎,和红糖、麻黄拌匀,煮开,服一满碗,发汗。”
小艾说:“这么简单?”
朱德卿听后,稍感不悦,说:“听着简单,这就叫医术,明白吗?”
双喜悄悄地溜了小艾一眼,示意她不要再开口。
小艾立即沉了脸子。
朱德卿说:“你们来一个人,跟我去前边药房拿药。”
高桂珍朝双喜努努嘴,说:“双喜,你去。”
双喜随着朱德卿去了药房,拿了药,付了款,回到高桂珍和小艾这里。
高桂珍说:“拿药啦?”
双喜说:“拿了,钱也给了。”
高桂珍这才想到,来得太急了,把带钱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她说:“双喜,钱我忘带了,回家给你。”
董凤才听到说钱,趴在毛驴背上说:“钱,我有,哪儿能叫你们当厨子赔面钱呀!”
高桂珍说:“先不提这事,咱们就回吧!”
小艾说:“黑灯瞎火的,多害怕!”
双喜说:“有我呢!”
小艾说:“要是碰见铁笊篱、佟帽子、琉璃耗子这些人,有你管屁用!”
双喜笑笑说:“不是还有珍子姐嘛!”
这次,小艾不再言语了。
于是他们一起往回走,一直过了石幢,这才想起忘了两件事:第一,咋没叫朱二先生亲自看看董大伯的病;第二,咋没打听打听金花的事!
说一千,道一万,土地不耕不喧腾,种子不播不出苗。哪个庄稼人不明白,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为抢农时,高桂珍急得火上浇油。家里的地甭说了,那是一丁点儿也休想离开她。可是,光顾自己家,那成了啥,要你当团书记的干什么,要你陪着吃干饭吗?可是,能耐再大的人,也只有两只手,总不能家里外头两不误。一只手干家里的,另一只手干旁人家的,这可难为了高桂珍。
不为难的办法也有,就是先干家里的,再帮旁人家干。这样,合情入理,也说得过去。
可是,那是常规人的想法。高桂珍并非常规人,她是一个特殊材料制成的人,是一个只有他人唯独没她自己的人,是一个大公无私的人。
这样,多么为难的事,到她这里,也就没有难处了。就因为她毫不犹豫地先想到别人。
为此,她略微思考一下,就有了第二天的安排。
太阳还没有出山,高桂珍就已经早早地起来了。从小厢房擓了半瓢红高粱和一碗黑豆,倒入锅里,添上一把柴,把红高粱和黑豆炒成半熟,掺在草里,把牲口喂饱,喝足。
小毛驴挺通人性,好像知道在这一日里,要它卖卖力气。它来了精神,仰着脖子,使劲嚎叫了两声,仿佛要叫天下人都知道,它将不惜力气,甩开膀子大干一场。
高桂珍一切准备停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东风是什么?东风什么也不是,是一个人,他就是高桂珍的亲爹高鹏远。
高桂珍其实并没有把请爹帮忙,当作难事。她知道,她的话,爹句句听。她知道爹并不是死脑筋。她爹知道闺女做的事,都是为了大家,都是为了让乡里乡亲心里明白:新中国和旧中国不一样,站起来了的中国人,就该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感受到祖国大家庭的温暖。高桂珍心里当然明白,自从麦收受灾,爸爸一直唉声叹气,总默默叨叨:“唉,麦收遭了冷雨,收成减了一多半,总不能带着一家子拉棍子要吃的呀!”
高桂珍知道爸爸的心,她有心劝劝,可又一想,粮食是最实际的东西,劝有何用,嘴上不说,难道心里就不烦了吗?难道心里不烦,粮食就会平白无故地多起来?高桂珍这样一想,也就不再想跟爸爸聊什么。
这样一来,再求爸爸帮忙,反倒为难了。不是担心他不答应,就怕他心里苦闷。爸爸整天介闷闷不乐,那可咋好?
天知道,高桂珍这么会儿的工夫,她的思绪已经绕着地球飞了一大圈。
高桂珍等小毛驴吃饱了,喝足了,戴上套包,扣上夹板,拉上犁杖,一切准备停当,才牵着毛驴,来到爸爸跟前,看看爸爸那神态,欲言又止,也是的,实在不好跟爸爸开口。
千想万想也想不到,高桂珍的爸爸却先开口了,他说:“珍子,该不是耕咱们家的地吧?”
高桂珍不置可否,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不说,不说我就不知道?准是给董凤才家去耕地,当我看不出!”
“董大伯病了,不知道哪天能好。他家的地,还没有耕一寸,要等到哪年哪月呀!种不上种子,就不出苗子。地里没苗,秋后抱瓢。等着喝西北风吧!”说着说着,眼泪险些流了出来。
高鹏远腾地从窗台上跳下来,痛痛快快地说:“走!”
高桂珍听到爸爸的喊叫声,高兴得晕了,说:“爸爸,爸爸最知我的心,您真是我的好爸爸,我最亲最亲的亲爹!”
高鹏远拍拍小毛驴的脑袋,说:“好伙计,咱们都出把子力气!”
高桂珍牵着驴缰绳,走在头里。
高鹏远扶着犁杖,沿着弯弯曲曲的蚰蜒小路,朝苇坑边走去。
路旁的冠子簪、蒲公英、苦菜花都小心翼翼地躲闪着。唯有车前子,不怕行人踏,不怕牲口踩,不怕车子轧,挡在道路正中,示威般地挺立着,高傲地举着一穗花。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