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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束为:从战士到作家

2019-11-12杨占平

火花 2019年10期
关键词:作家农民

杨占平

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重要的流派——“山药蛋派”的骨干作家之一李束为,1994年3月走完他七十五年的人生旅程,即与世长辞了。然而,在山西文艺界,大家却没有遗忘他。人们谈起山西现当代文学史、谈起“山药蛋派”、谈起新中国成立以后山西文艺事业的发展、谈起一批中青年作家的成长,总要提到他的作用和贡献。对于一位已经去世的作家来说,能够让后人记住并经常提到,这是最大的欣慰,也是他的价值的体现。

李束为是从一名抗日游击队战士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他在生前曾对笔者说:“过去我以战士的感受写下了一些东西,今后我还要以战士的感受继续写……”综观他的人生与创作,他有战士的性格,战士的胸怀,战士的意志;同时,他也有作家的品德,作家的抱负,作家的才华。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李束为主要在晋绥根据地从事新闻宣传和文艺创作活动,新中国成立后,他长期担负山西省文艺界领导责任,作风正派,廉洁奉公,任劳任怨,尽职尽责,在培养作家队伍、创办文学刊物、搞好机关建设等方面,做了大量工作;他在完成公务的前提下,辛勤笔耕,创作出一批有思想深度和艺术特色的文学作品。因此,他在山西文艺界有着很高的威望。1992年5月,中共山西省委和山西省人民政府,授予李束为“人民作家”称号。原中宣部副部长、诗人贺敬之在李束为逝世后发来的悼念信中评价说:“束为同志是党的优秀文艺战士,著名的革命作家和文艺组织家,他为革命文艺和社会主义文艺事业,特别是山西的文艺工作做出了重要贡献。他的逝世,是我们事业的重大损失。束为同志信仰坚定,始终如一,数十年努力奋斗,不改初衷,是我们文艺界老同志坚持革命到底、保持晚节的榜样。我作为文艺战线的一名老兵,要向他学习,在永远怀念他的同时永远向他学习。”(见1994年第5期《火花》杂志)

李束为原名束学礼,笔名束为,1918年11月出生于山东省东平县朱管村一个农民家中。东平县与闻名天下的水泊梁山交界,这里的人们都有着梁山英雄好汉的性格。因而,李束为从小就形成了豪爽、耿直、见不得歪门邪道的品格,并且伴随了他的一生。由于家境贫寒、生活拮据,李束为勉强读完小学后,便辍学到一家酱油作坊当学徒,在那里饱尝了人间的苦难。但他不甘心命运的安排,偷闲的时候,寻找上古典文学作品阅读,开始迷恋文学。1935年,适逢阎锡山部队在山东招兵,李束为期望改变窘迫的生活环境,寻找一条谋生之路,即报名入伍,离开老家到了山西。从此,便一直战斗、工作在山西,逝世后把骨灰也安葬到了吕梁山区。

抗日战争爆发后,李束为满怀救国热情,从阎锡山队伍投奔到山西抗日少年先锋队,不久,加入到抗日绝死二纵队,转战在太行山、吕梁山一带,做过战士、班长、排长。期间,一度在李伯钊创办的太行晋东南艺术学校(即民革艺校)学习过半年,初步接触了“五四”以来的新文学。1939年底,阎锡山发动了震惊全国的“十二月政变”,山西的抗日斗争面临严峻考验。李束为所在的决死二纵队加强宣传力度,任命他为所属文艺团体“吕梁剧社”的分队长兼党支部书记,领导剧社的宣传工作,从此开始了他的文艺生涯。

李束为在“文革”结束后的八十年代初,两三年时间发表了十多篇对自己当年转战吕梁山时的战斗生活回忆的散文,如《吕梁小夜曲》《露水闪》《清风习习》《第一仗》《到吕梁山去》《无声的战斗》《阳光下的狂欢》《平地风浪》等。他在一次谈话中曾表达了为什么要写这类散文的缘由——

……四十年前我就想写反映“十二月政变”的文章,只是找不到一个适当的角度。我曾想从史料的角度正面去记述,但自己又没有足够的资料可参考,最后还是决定,通过一个普通战士在这次政变中的耳闻目睹,把当时的情景用艺术的手法反映出来,也许这样更觉亲切、自然,更易感人。然而,几十年的夙愿今天才得以实现。而真正促使我动笔的原因,还是在看到这几年社会风气的变化之后。现在有那么一些青年,崇洋媚外思想严重,他们不知道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诞生是多少人付出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对历史采取了虚无主义的态度,如果不加以教育是很危险的。作为一个作家,有这方面的责任,何况我们不写,下一代人是更写不出来的。所以我写了。……我虽然写的是历史事件,但它不同于一般的回忆录。如果说是传统教育,用艺术的方式来拨动人们的心弦会收到更好的效果。至于说到这类散文在写作上有什么突破,也谈不上。事物应该是发展的。从我主观上讲,只是想不落俗套,我不愿用别人用过的方法去写。(杨占平等:《访“山药蛋派”老作家束为》,见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编《当代文学研究参考资料》,1983年第8期)

李束为的这些散文,情景交融、借物寄情、虚实辉映,把读者带到了四十多年前的硝烟弥漫的战斗岁月。但是,他没有对历史事件的全过程和庞大的战争场面作详尽的描述,而是把笔触伸向一个个普通战士的心灵,通过第一人称“我”的眼睛、行动和感受,对战斗生活予以别有新意的渲染,是几段奏鸣于战斗间隙的小夜曲,伴随着厮杀、战火和疲惫;迷雾、晓月、落日、露水、清风,增添着兴味。作品那新颖的角度、独特的感受、充满诗意的句章和清新明丽的笔调,把所要表现的历史事件和自然环境融合在一起,达到了一种出神入化、令人陶醉的境界。由于李束为是战士出身,亲自经历过这些事实,所以写起来特别顺手,显得文笔清新,亲切动人,感情真挚,内涵丰富。读者从这些散文中,找不到夸夸其谈的政治说教和枯燥平板的战争叙述,却犹如在聆听一位久经沙场的老战士深情地回忆和追述着一个个娓娓动人的故事,格外随和自然。由此可见,战士的经历让李束为终生难忘,战士的性格伴随了李束为一生。

客观地说,作为一个四十年代初就走上文坛的作家,李束为一生创作的作品数量不算多,总共有一百万字上下,如果是现在的作家,写这样数量的作品也就三、五年而已。但是,李束为的文学素养厚实,起点比较高,正如他的老战友、作家马烽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

老实讲,论文学素养,束为比我们几个人都高。他在延安鲁艺戏剧系学习时,对戏剧并没多大兴趣,主要时间花在了阅读文学作品上,特别是对短篇小说饶有兴趣。“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作品就不要说了,对俄国契诃夫、法国莫泊桑的作品也颇有研究。我们几个人,都是在一九四二年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之后,开始从事文艺创作的。他最初发表的短篇小说,起点就比我们高,至少是比我高。诸如《租佃之间》《老婆嘴退租》《红契》《第一次收获》《卖鸡》等,当时在根据地就引起过轰动,有的解放初期曾被收入了中学课本。(马烽:《悼束为》,见1994年第5期《火花》)

李束为的第一篇作品,是以连载的方式发表于1943年8月3日和4日延安《解放日报》文艺副刊上的短篇小说《租佃之间》。当时,李束为所在的晋西北文联为了响应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号召,培养一批自己的文艺创作人才,同时配合根据地的农村工作,组织起文艺工作团,抽调一批文艺工作者下乡,他也名列其中,被派往河曲县第三区农会,开始在鹿固村、以后在黄河畔的曲峪村搞减租减息工作。火热的农村斗争生活,激发了他的创作欲望,于是,在工作间隙写出了这篇小说。现在来看,《租佃之间》仍然结构谨严,情节紧凑,语言朴实。应当说,通过这个作品,初步显示了李束为的文学才华,说明他具备有通过纷纭万端的生活现象看到生活本质的艺术观察能力。小说受到了读者的普遍称赞,也鼓舞了李束为继续写作的信心。1956年,前苏联翻译出版的《中国短篇小说集》中,就把《租佃之间》作为解放区文艺的代表作之一而选入。

《租佃之间》反映的是解放区减租减息斗争中农民与债主之间的激烈斗争,通过叙述地主金卯为了多吃租子利用抽地诡计,挑动贫雇农之间斗殴的事实,揭露了地主破坏减租减息运动的丑行,表现了农民和土地之间血肉般的关系以及对土地的渴望。束为在总结他五十年创作的体会文章中专门谈到了这篇小说写作的背景———

减租减息是我们党在敌后抗日根据地实行的新的农村政策,比起第二次国内战争时期,在苏区没收地主土地的政策有所不同。减租减息既限制了地主的剥削,又使其不致妨碍抗战;对于农民则大大调动了积极性。有斗争,甚至很激烈。地主为了抵制减租减息维护其既得的利益,虽然不敢公开反抗减租减息,却在背后作隐蔽活动,挑拨佃户之间的关系,以保持其原租。这是地主抵制减租的隐蔽方法之一。《租佃之间》就是反映这种隐蔽斗争,人和事有原型,但又不限于原型。(李束为:《生活之树常青——从事创作五十年的体会》,见北岳文艺出版社1992年4月版《五人集》)

第一篇小说的顺利写出、顺利发表和读者的赞誉,给了李束为极大的鼓舞,坚定了他写农民、为农民写的创作选择。在同农民的共同生活与战斗中,束为逐步了解了农民的要求愿望、情趣爱好、生活习惯和接受能力,极大地焕发了他的创作热情,写作特别顺手,在完成报纸的编辑、采访工作以及许多社会活动之余,四、五年的时间里,写出了一批中短篇小说及秧歌剧,主要有《土地和它的主人》《拦羊娃》《苦海余生》《老婆嘴退租》《财主请客》《红契》《第一次收获》《卖鸡》《十年前后》等等。这些作品标志着束为创作逐渐趋于成熟,是他的第一个丰收期,有些则成为他的代表作,如《红契》和《卖鸡》等。

束为这一时期的作品,就题材来说,主要有两方面:一是农民与土地的关系,二是关于土改工作,其实也是一个问题因时间先后所表现的不同重点。

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他们爱土地胜过爱一切。然而,在旧时代,农民祖传的,或者是自己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土地,却被地主利用各种手段无理地霸占了去。只有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土地才能真正归了农民。《土地和它的主人》《红契》《老婆嘴退租》等篇就是表现这个过程的,以此较为深刻地反映出农民要求改变不合理的土地制度、要求成为土地的主人的强烈愿望。这样的内容和思想,其实是后来土地改革的预示。

土地改革运动的进行,改变了农民被奴役的地位,把他们从封建土地制度的桎梏中解放了出来。束为参加了边区政府组织的土改工作团,亲眼目睹了土改后农民的喜悦心情和农村的欢乐气象,《第一次收获》《十年前后》《卖鸡》等小说就是讴歌土改的。但他不是高踞于空中对生活做鸟瞰式的概括,而是深入到现实生活里最具典型意义的细节中,用不同性格的人物矛盾冲突展示主题思想。《卖鸡》最具代表性。作品通过女青年白改改在土地改革后,坚决解除父母包办下的婚姻,自己找上了心爱的对象并高高兴兴地结了婚一事的叙述,说明几千年的封建婚姻习惯应该推翻了,土改后的农村青年男女有权决定自己的婚姻大事。束为没有正面去表现这个主题,而是安排了集镇上改改借卖鸡为名等待对象到来的有趣场面。在这个场面中,改改真情、爽朗、淳朴的性格特点逼真地演示出来,并将她在婚姻大事上决心自己做主的前后过程穿插介绍出来,充满了生活情趣,颇具幽默色彩。这样的故事叙述方式,在解放区小说创作中是不多见的。

这段时期的创作,曾让束为感到困惑的一个问题是怎样运用语言。他说:“我很少用知识分子的语言写作,不喜欢咬文嚼字的文绉绉的语言,用这种语言写东西唤不起情绪。我想寻找另一条路,用群众的活的语言写东西。”(李束为:《生活之树常青———从事创作五十年的体会》,见北岳文艺出版社1992年4月版《五人集》)但是,他在开始写作时,过多地使用群众的方言土语,以为生动活泼,有地方风味。结果是:该用的地方用上后确实效果不错;不该用的地方用上后,就给读者的阅读造成了一定困难。真正让束为在这个问题上确实有了准确理解和把握的动力,是五十年代教育大师叶圣陶先生在评论他的作品时的看法。叶圣陶说:“据我看,作品里多用方言,跟作品的好不好无甚关系,多用可以好,也可以不好。方言的用不用,看读者对象而定,如果写的作品预备给全国各地的人读,那最好完全不用方言,退一步是尽量少用。……我希望束为同志采纳我的意见,运用方言要有节制。”(转引自李束为《生活之树常青——从事创作五十年的体会》,见北岳文艺出版社1992年4月版《五人集》)束为对叶圣陶先生的意见,非常感激,在以后的创作中,就很好地处理了使用群众语言与避免生僻词句、外地读者看不懂的关系。

1949年,解放战争迅速扩大战果,根据地的干部大批南下,接管政权。不知道是有意安排还是巧合,同李束为在一起的晋绥作家马烽、西戎、孙谦、胡正等地道的山西人,先后去了北京、成都、东北、重庆等地,只留下他这位山东人在山西做文艺领导工作。起初,他担任省委宣传部文艺处的负责人;不久,山西省文联成立,他被选为主席,并兼任党组书记,主持工作达十多年。

李束为主持山西省文联工作期间,正是山西文艺事业繁荣兴旺的时候。五十年代中期,随着马烽、西戎、孙谦、胡正陆续从外地重返山西,省文联聚集了一批实力雄厚的作家。李束为为了让其他作家有充分的时间深入生活从事创作,自己承担了大量的行政事务工作,诸如解决办公住房问题,安排家属宿舍,跟有关部门要人员编制,要活动经费,创办刊物,组织辅导青年作者的读书班,领导一次次政治运动,指导各地、市文联工作,召开各种会议等等,都由他挑头干。有时,他也因杂务工作过多,无法集中时间创作而感到苦恼;但看到马烽、西戎、孙谦、胡正等老战友的创作获得很大成就,看到一批青年作家迅速成长,看到他领导下的《火花》杂志办得红红火火,成为全国一流文艺刊物,看到山西的文艺工作蓬勃发展,他就非常欣慰了。应当说,五、六十年代山西的文艺创作在全国是一直走在前列,而这与李束为的辛勤工作是有很大关系的。正如马烽说的:“文学创作,主要靠作家个人的劳动,但绝不能排除编辑、理论家,特别是文艺领域里领导人的支持与帮助。在‘文革’前的十年里,山西文联无论在培养青年作家方面,还是在文学创作方面,有过辉煌的成就,这和束为的献身精神是分不开的。”(马烽:《悼束为》,见1994年第5期《火花》)

在承担大量文艺行政领导工作的情况下,李束为仍然挤时间坚持下乡体验生活,写出了三十多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其中小说《春秋图》《初升的太阳》《好人田木瓜》《老长工》《于得水的饭碗》《迟收的庄禾》《玉成老汉》,散文《崞县新八景》,报告文学《南柳春光》《更上一层楼》等都产生过较大反响,为“山药蛋”文学流派的形成,贡献了一份力量。

束为进城以后,生活和工作环境变了,但他继续对农村情有独钟,关注农村的变革,关注农民生活的状况。看到农村的新变化他高兴,看到农村存在的问题他焦急,他总把自己的创作与农民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可以说,他的作品是五、六十年代农业政策实施的准确记载、农村社会生活的艺术体现、农民思想和情绪的真实展示。

《春秋图》反映的是老一辈农民翻身后的思想转变过程。主人公王万成老汉是个典型的守旧人物,他看不惯新生事物,对农业技术的革新更是一向持怀疑态度。春天播种谷子的时候,不按干部要求的新技术办,结果出苗率很糟糕,只好补种其它作物;到秋后,同别人的收入相差甚大。事实教育了万成老汉,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落后,成了新技术的积极实行者。小说以一幅“春秋图”为轴,贯穿全篇;情节又是以春种秋收为主,用“图”概括故事,寓意双关,颇有新意。这个作品在1951年山西省文艺作品评奖时,曾获甲等奖。《初升的太阳》的主人公李夫大同样是一位翻身的老农民,他在入农业社问题上,左顾右盼,前思后想,同家庭其他成员产生了一系列矛盾冲突,最终还是成为一名社员,寓意着农业社像初升的太阳一样,具有旺盛的生命力。

如果说《春秋图》和《初升的太阳》表达的是束为对新中国成立不久农村各种新事物的热情赞颂,那么,到了1958年写《好人田木瓜》和《老长工》时,他已经开始觉察到农村的某些做法有悖历史发展的规律,尤其浮夸风让他忧心忡忡,因而,这两篇作品就由简单的讴歌农村社会新事物,转为着重挖掘农民的深层心理。像好人田木瓜,旧社会长期闭塞的生活使他的心灵造成了严重创伤,背负着沉重的精神负担,使他在向新的生活迈进时,每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老长工》的思想性和艺术性都达到了一个较高的层次。这部作品的故事梗概是:刚摘掉地主帽子的中农姜成全,对给他扛了几十年长工、解放后分了他的房、收了他的地、并且当了队长的郭在先,有着刻骨的仇恨,暗中纠集了几个富农和二流子同郭在先唱对台戏,企图将郭赶下台,自己当上队长。老长工郭在先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揍了姜成全一顿。工作员李正民不搞调查研究,错误地指责并准备处理老长工郭在先。最终真相大白,姜成全受到了应有的惩处,李正民吸取了教训,老长工郭在先也舒畅了心情。小说既反映了农村中翻身农民同地主之间的斗争,又善意地批评了某些干部不注重调查研究、只凭印象出发的主观武断作风,是一篇现实主义佳作。作品忠实于生活本来面目,不追求曲折离奇的效果,平淡中见冲突,让读者感到社会生活中的矛盾是尖锐复杂的。同过去的作品比较,束为在这篇小说里加强了人物性格描写,像老长工郭在先的刚毅自尊和不甘屈服,姜成全的阴险狡猾和故意耍赖,工作员李正民的主观武断和不重调查等等,都十分鲜明,分寸掌握得较为得当。

《崞县新八景》是一篇特写,同时也兼有抒情散文的特点。1958年5月和7月,束为两次到自己当年战斗过的老根据地崞县(今原平)走访,被崞县人民大干社会主义的热情和在短短几年里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所感动,情思涌向笔端,一气呵成。从题目上看,似乎是描绘景色的;但细细品味,并不仅此而已。作品既展现了崞县山河在解放近十年中出现的新面貌,又赞颂了劳动人民艰苦奋斗的创业精神。在取材上,束为用一个普通农民的眼光观察大自然,观察社会风情,对八处景色的描写各有千秋:时而以身临其境的参观者的口吻叙述,时而如熟悉地理位置的导游作细致的介绍,时而是说书人的口气开头,时而像过路人一样赞美。表现劳动的场面,多用短句式,加快了节奏的跳跃,给人以强烈的时代感。此外,寓情于景,情景交融,是作品的又一特色。通过对景物的描写,表达出作家对劳动人民创业精神的赞美之情,增强了作品的感染力。

《于得水的饭碗》在束为的创作中是一个值得玩味的现象。这篇小说曾经发表过两次,当时引起过不小的争论。小说反映的是农村兴办公共食堂的故事。第一次发表时,束为“歌颂”食堂化的同时,更多地透露出农村生活的真实情况:农民群众在吃食堂时,深感不大如意、不大称心,连温饱也难以保证,致使农民于得水不得不偷盗集体的山药蛋度日,却被支部书记发现予以没收。到春节时,全家八口人依靠别人送的一点粮食和山药蛋才不致断顿。结尾时,束为还加了一个“光明的尾巴”。然而,发表以后,却被一些人扣上“歪曲大好形势”的帽子,一份全国性文艺理论刊物专门组织了批判文章。迫于压力,身为省文联党组书记、主席的束为,不得不重新写了一遍,删去了不少真实的情节,把群众的合理呼声当成坏人的言论,把描写农村贫困状态的文字一笔勾销。第二次发表的《于得水的饭碗》,虽然还是原来的人和事,但立脚点却大不一样,成了一篇宣扬浮夸风的作品。《于得水的饭碗》给束为创作的直接影响是将近三年没有写小说,他认为,与其写那些违背自己愿望、违背农村真实生活的作品,不如不写,由此看出束为在创作上的真诚态度。

1962年8月李束为参加了中国作家协会在大连召开的农村题材小说创作座谈会。这是一次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非常有名的会议,以充分肯定写“中间人物”著称,是中央文艺政策宽松了一段时期的体现。但过了不久就被严厉批判。李束为在这次会议上的发言中,批评了“大跃进”、公社化时期的浮夸风,说“大跃进时头脑发热,不够实事求是,五风很严重”,“那时是吃了兴奋剂,现在吃了副泻药,浮热下去了,真正的热情还没有起来”。在谈到调动农民的积极性时,他甚至提出了敏感的单干与自留的问题:“我们总以为中国农民觉悟高,可是没有想到他们还是留恋单干的。”他说,农民“精神负担过重,到农村一谈就是吃饱吃不饱,自留地多和少,牲口给不给?钱给不给?”他还以农村改革参加者的身份提出自己的主张:“集体化要坚持,但可以采取多种形式,自留地多留,可以开荒,也可以借地,这样情形也许会好些。”(以上李束为在“大连会议”上的发言,引自《山西作家群评传——李束为》,作家出版社1990年5月版)他这样讲的目的是要帮助农民脱贫致富,解决祖辈梦寐以求的温饱问题。从这些看法与主张中,可以看出李束为善良的愿望和对农民的关心。

“大连会议”之后,李束为的心情顺畅起来,下乡体验生活,重新写小说,发表了《迟收的庄禾》《玉成老汉》等作品。他在《迟收的庄禾》中,描写壮劳力张二货由于饿怕了,认为集体靠不住,不如靠自己,于是偷偷地在离村很远的山坡上开了一块自留地。但是,到庄稼成熟后,张二货却不敢去收割,甚至不敢承认是自己的庄禾,他担心被扣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帽子,因而放弃了用血汗浇灌的庄禾。束为想为农民说话,又不得不与当时农村推行的政策保持一致,这样,他就一边批判种自留地的行为,一边又将巨大的同情给予了农民。一位正直的作家在作品中表现出这样的双重性格,不能不说是历史的悲剧,文学的悲剧,更是束为的悲剧。

然而,没过多久,“大连会议”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受到批判,主持会议的邵荃麟和在会上特别活跃的赵树理被横加指责,参加会议的多数作家先后遭到批判,李束为也未能幸免。于是,他写小说的热情再次冷却,他不愿意总是既矛盾又痛苦地表现双重性格,所以,就把重点放在了报告文学和散文的创作上,影响较大的有《南柳春光》《革命家训》《更上一层楼》等。其中的《南柳春光》是当时全国文坛上有代表性的报告文学作品之一。这部报告文学真实生动地记载了山西绛县南柳大队人民群众战天斗地、改造家园的事迹,告诉人们创业不易守业更难的道理。《文学评论》《文艺报》等报刊曾发表了好几篇专门评论《南柳春光》的文章。

“文革”十年浩劫,李束为由于是山西文艺界的当家人,首当其冲,被作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资产阶级作家”进行残酷批斗、迫害,住过“学习班”,蹲过“牛棚”,还被关进监狱达好几年。直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束为才得到“解放”,政治上彻底平反。尽管他吃了不少苦头,但他懂得,国家有难,己何能免的道理,他没有让过去的痛苦过多地缠绕在记忆中。恢复自由后,他已是年过花甲的老人,并染有疾病,但他头一件事是下乡。他要看看阔别十多年的农村的状况,要了解农民的基本生活问题是否解决了。他从晋西北走到晋南,走走,看看,听听农民的心里话。他对农民解放后二十多年生活提高不大感到忧愁。一些革命老区的群众当年对革命事业做了许多贡献,却仍然没有解决温饱问题,更让他痛心。同时让他有所欣慰的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把全党工作的重心转到了经济建设上,并首先在农村进行改革,农村前景充满希望。1984年,李束为服从组织安排,重新担起了山西省文联党组书记的领导责任,为新时期山西文艺事业的繁荣继续辛勤工作,受到山西文艺界的拥护。1992年2月离休后,他仍然关注着国家的现代化建设和文艺事业的发展,充分发挥余热,为培养青年文艺工作者竭尽全力,直至去世。

李束为从1943年发表《租佃之间》起,走上了创作道路。在五十余年的文学生涯中,他坚持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走民族化、大众化的道路,深入生活,反映现实,同人民群众保持着血肉联系,始终把农民作为描写主体和读者对象。五十多年间,农村围绕土地这个中心问题发生过一系列矛盾冲突,有进步,有挫折,有革新。束为在他的作品中,比较真实地反映出了这一系列矛盾冲突,对社会生活作了深刻的揭示,表现出强烈的时代精神、浓厚的生活气息和为人民大众所喜爱的艺术风格,为“山药蛋派”赢得了荣誉。当然,由于多年的文艺行政事务的缠身,李束为没有能够写出几部厚重的史诗性作品,而这并不是他没有创作能力。对此,读者不能不感到遗憾;他自己也很遗憾,甚至内疚。不过,他对山西文学事业的贡献,人们是会永远记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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