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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剑钊的诗[诗歌]

2019-11-12汪剑钊

边疆文学 2019年4期

汪剑钊

初春是冬天的一个伤口

铁屋,——窗扇打开如一对翅膀,

瞎子凭藉耳朵觉察到意外。

空气涌动,秘密传递着流言:

春天是冬天的一个伤口,

裸露跨越世纪的疼痛。

这是死亡与诞生共存的时间。

厂洼路的雪水流淌,坚硬

成为过去,柔软已成为时尚。

泥泞,随暮色一起降临,

布满黑白相间的棋盘。

一棵树在默哀,另一棵树在沙哑地

歌唱,无知的幼芽费力地

钻出地层,期待一棵青草

或一枝玫瑰的命运,

期待绿色的光。

风,隐蔽地从远方吹来,

比月光更尖锐。

寒意像一只黑鸟,

撞击万泉河峭立的冰凌,

羽毛纷飞,

如一束乌亮的针刺。

初春,把冬天的伤口打开……

一只鸟如何领悟世界

桃花坞,惊鸟破空而出,

像一枚柔软的子弹。

乌黑的眼珠染有夜的原色,

转动于鸣笛的声波,

面对陌生的世界,嘟起尖喙,

好奇,并略带一丝疑惑,

细爪轻扣桃树低矮的嫩枝,

任凭晨雾的梳子清理褐色的羽毛。

美作为具体的概念,

是一泓清澈的水,

恰似血液,深入弯曲的经脉。

曾经,钢铁的飞翔

只是人的一个梦想,

如今早已侵入鸟的领地,

带来黑色的旋风,

把呜咽声留在空中。

暧昧的初春,雾霾

飘飞,太阳柔软如心脏。

空中,那只鸟

俯视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它将产生怎样的想法?

是的,有什么鸟的想法?

如果有一个鸟国,

它的边境线在哪里出现?

雪地上的乌鸦

雪地,乌鸦

把整个宇宙的孤独集于一身,

“哇”的一声,撕破

黄昏老旧的衬衣。

纤小的爪子灵活地翻动

雪块与落叶,

似乎在其中寻找同类的羽毛

和真理的面包屑。

槭树迎风蹒跚在路旁,

佝偻如一个生育过多的老妇人,

不再有丰满的脂肪和旋律似的风情,

缓缓脱下一层干瘪的树皮,

为饥饿的乌鸦提供最后的晚餐。

存在仿佛是为了对应,

污秽的雪水流淌,浸泡

一张黑白照的底片,

而我们熟悉的乌鸦即将在寒雾中凝固,

成为夜的某一个器官。

生活

一个人在家,并非必须咀嚼孤独这枚硬果。

语言可以照亮阴郁的内心,

让裸身的对话始终保持愉快的频率。

从书桌的起跑线跃出竹制台历的囚笼,

回到万花筒的童年,

走进恐龙翩翩起舞的白垩纪……

伟大的爱造就渺小的人类,

生命巴士欢快的嚎叫

发自卢布兑换美元残留的瘦褶角。

上弦月亲吻摩天楼的尖喙,

倾泻鱼麟样的光芒,

为痴情的向日葵写下黑色箴言。

纯净水洒出,构成伪柔情的抛物线,

溺毙于自己的倒影,

而冰溜子绕檐泄露寒冷之秘密。

世界远离我们的想象,

死亡也不是时间的终点。

生活已经结束;而你,还得继续生活。

桃花将我一把扯进春天

墙角,残雪清扫着最后的污迹。

在连翘与迎春花之间,我独自徘徊,

为植物学知识的匮乏而深感羞愧。

冲破海棠与樱花的围剿,桃花

将我一把扯进了春天……阳光下,

花瓣轻落,仿佛亲人相见时

滑出眼眶的泪滴,……而附近的方竹

端坐如初,保持君子常绿的风度。

哦,这是来自诗经的植物,

也曾浸染一泓潭水倒映友情的佳话,

在历史的诋毁中闪烁香艳到朴素的美: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花径,拥挤的行人尚未数尽

蓁蓁的细叶,却比满地的脚印

更早进入衰老;而脚底的一粒尘埃

恢复记忆,想起了绚烂的前生……

喀纳斯,你还欠我一张合影

漏过云层的月光

轻轻击打水仙与勿忘我簇拥的小径,

蘑菇在断树的伤口里疯长。

天空是一位慈祥的母亲,

敞开一个更为博大、幽深的湖泊……

今夜,卸下面具的矜持,

把自己放逐给烈焰似的酒精,

放逐给芬芳四溢的羊粪蛋,

放逐给触手可及的星星……

一路驱赶清波荡漾的歌声,

犹如放牧一群调皮的野山羊。

夜幕,这黑底的铜镜

依稀映照灵魂的残缺,

心形的节疤反衬落霞的折光,

一粒松果躲在暗处哭泣:

喀纳斯,你还欠我一张合影,

一个美与孤独的拥抱……

秋日,微醺于成都

白日有梦,踩着碎步……

猝然沦陷于成都幽曲的街巷,

而府南河却不容分说地趁势流进我的血液。

于是,我爱上这座城市的颓废或懒散,

它的确符合我的想象:

一支幽微的神曲若有似无,九眼桥恣意

散发水井坊七百余年扑鼻的浓香,

读诗的少女正与蹬三轮的车夫同行,

她和他拥有一样的谦卑或者骄傲。

一只蜗牛习惯了脚手架的吱嘎与商贩的吆喝,

静观岸边的垂柳轻叩河面的涟漪,

躬起脊背偷听恋人的私语与晚风的低吟,

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美的迷失……在熊猫被培育的基地,

曾经欢舞的蝴蝶已成为标本,

鳞翅目的生命以诡异的方式再一次呈现,

它们张开翅膀,试图穿越玻璃的隔板

飞翔。噫吁兮!难于上青天……

一次次物理的死亡换取艺术的不朽。

青羊区,新修的草堂——

一阕唐诗的太阳照亮的新词,

在规整的格律之外划出长短自由的呼吸。

好雨知时节,秋来又发生,

我端起李白的金樽,拾起杜甫的肋骨,

在一页浣花的书笺上挥洒醉意:

酒为液体的诗;而诗,乃语言的醇酒……

春分

时间挥动一把卷刃的钝刀,

不紧不慢地切割白天与黑夜,

把年或者岁的序列

进行非物质遗产式的平均分配,

就像打劫归来的山匪,

争前恐后地处理

一次次用性命博来的赃物——

如果失去公平,

桃花源式的山寨将变成一片废墟……

它(也可以尝试用作“她”,

借以强调生命的柔软性)

是一个足以产生歧义的单词,

指向一段果断的季节,

实际上更强制性地暗示某个行动:

划分?分裂?瓜分?

消费者能够随心所欲地享受,

或者进行精确的计算,

最终确定一个目标长远的计划?

日子的黑眼圈噙住泪珠,

如同树枝攥紧枯黄的叶子,让它

只在眼眶里栖停,

或者滚动、翻转,

冬夜遗留的雪花耐不住寂寞,

从天空砸下来,

紧紧抱住迎春的花骨朵,

亲吻,从寒气中

孕育一枚绿色的太阳。

春分,被惊蛰刺激过的征象,

语言是一座神秘的森林,

每个词都在守护自己的一枝一叶,

一个含义指向一条路径,

笔划如同树的纹路,为鲜花的诞生

再次回到粗大的根须,

召唤它们一起成为合格的配角,

一阵春风刮过,幽深的水潭

遂泛起小小的涟漪。

街角

街角是寒碜的,

稀疏的狗尾巴草在颤抖,

犹如玫瑰的可能性,

合谋在开放中藏匿起路人匆忙的一生。

从坍塌的残垣看过去,

照相馆的墙根趴着一群零乱的树叶,

窃窃私语,似乎

在讽刺摄影师高超而失败的技术,

当然,影子也栖停在那里,

只是它们早已习惯于默不出声。

昨天是一位女士的忌日,

传说她被一枚五分钱的子弹

赶出了生命的现场,

五十年了,春风依旧温熙,

龙华的旧址,无根的塑料树在移动,

牵引着一盏盏劳动的路灯,

垃圾箱蓬勃生长犹如黑褐色森林,

而邮筒少人问津,孤零零地在街角伫立,

仍然张开绿色的嘴唇,等待深吻……

四月的最后一天,街角

在城市的中心硌疼了一名诗人的脊梁。

旗袍小语——为香黛宫诗歌公社而作

一袭精心裁剪的旗袍,

薄脆,宛如玻璃罩内独立的一件瓷器,

正酝酿着隐秘的风暴……

顷刻,丝质的水面汹涌着发出

一声声轻微的呼喊,

如同游走于少女微乳的一条细蛇,

古典的美终于找到万千的化身,

仿佛一座行动的花园,在舞台上释放

颓废的华丽和简约的奔放:

牡丹与芍药十指相扣,

虞美人、睡莲与雏菊寻找共同的归宿,

郁金香和紫罗兰抵足而眠……

女人花,柔到无骨的第一层皮肤,

凸显了第二性的美,

春风吹送清亮的月光,犹如一只只纤手

抚摸来自忧伤深处的忧伤,

在腰肢划出楚河汉界的曲线,

在地心引力下勾勒金缕玉饰的婀娜,

哦,旗袍,霓裳中的霓裳,

你,美人中的美人!

这立体的诗歌闪烁着绰约的风情……

蓝,我赞美

蓝,就要蓝到骨头里去,

让血液像海水从喉咙涌溢出来,

让皮肤曝晒,析出盐粒,

让金子望而却步,晚霞

颤巍巍地走下至尊的宝座,

蓝,需要愚痴的仆从,

需要有白云护持,黛青色的

屋顶作为陪衬,乌黑的铁栅栏

圈出禁止通行的场地,

而欲望和诱惑匍匐在彩色广告牌上。

我赶紧大吸一口空气的蓝,

明天,或许将布满灰色的小颗粒,

眼睛就会被刺痛,

嗓子沙哑,哪怕有八级大风

鼓起牛皮制作的气泡。

蓝,一张张照片折叠着

朋友圈无奈的伤痕。

蓝,来自黑色身体的沉着

与被透析的血液,

一堂化学课置换简化的政治经济学。

蓝,很快就会远走消隐,

彩云无力地散去,鸟声

拍击尘埃爬满的窗框,

插销生锈,犹如废弃已久的旧词……

翌晨,阴霾一脸自得地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