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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远[散文]

2019-11-12黄立康纳西族

边疆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冰棒武侠江湖

黄立康 纳西族

就让雨只是场雨,不是浓淡墨色/渲染的寺宇,留白的红尘。

我曾是个喜欢发呆的孩子,被幻想宠坏,江湖,是我的执迷。

未曾想,某年月日,落到信笺上的字,会成为一篇武侠。似是故人来,我写下第一行:时间如针,我们都是偷针的人。

时间如针,细碎、闪亮,我们贪恋的快乐,是否藏着偷窃的快感,是否都带着细小难觉的刺痛。但更多时候,时间如磨,沉重、粗粝,磨盘慢慢转动、碾压、研磨,将疼痛磨细拉长,将时间磨得缓慢冗长,这酷刑,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你有没有觉得难熬的时候,十面埋伏,被时间夹击?临睡前怕黑的辗转、课堂上漂浮的昏沉、熬夜时沉重的灯光,某个死去又活来的瞬间,年少的我虚构生死窥得天道——时间寄生在我们身上,我们以痛供养。玛格丽特·杜拉斯在《情人》中哀叹:“我在十八岁的时候就变老了。”是的,十八岁时,我们就已经变老了,甚至更小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很老很老了。这是时间的幻术,这是时间带给我的痛。痛让人躲,我本能地选择逃离,幻想是我逃离世界的密道。

我是“罐头”里的孩子,流水线上成长。我生活的高原小镇荒蛮闭塞,如果我想认识世界,必须幻想,只能虚构。但我缺少细节,让虚构显得真实的细节,我一生都走不出狭窄逼仄的横断山脉,无法想象加勒比海盗迷恋的惊涛怪浪,无法虚构银河舰队穿越的浩瀚宇宙,无法铺叙双枪牛仔驰骋的狂野西部。我只能从小说的只言、电影的掠影中,虚构我秘密的世界。

女孩怀春红楼,男孩心泊江湖。一场雨,似留白的水墨,江湖,是我执迷的幻想。

就让雨只是场雨,不是青瓷篆刻的城/青衫湿冷,纸伞带晴/一眼万年。

我一袭青衣,笑傲江湖。可我始终无法在梦中看清自己的眉眼,我明白,成长平凡,长成平庸,我只能是偷故事的无脸男,只能盗用别人的脸貌和故事,浪迹自己的江湖。

但江湖让我沉迷、成瘾。

我喜欢把自己幻想成一身正气、以武犯禁的侠客,年轻、英俊、正直、多情剑客的笑里藏着一把无情剑。我喜欢大侠乔峰、浪子燕青、大唐双龙徐子陵,书生卢云和李寻欢,我倾心于儒侠的书生气和英雄志。让-保罗·萨特说,现实的精华就是匮乏,一种普遍而永恒的欠缺。如同丑小鸭的天鹅梦,皇帝的新装,小女孩火柴擦燃的圣诞节,我的江湖梦,包含我所有的不可能,因此,它失真、狂妄、苍白,仿佛脱离重力的太空漫游,现实被异化,来填补匮乏的存在。

但是,我的江湖梦虽荒诞却给我温暖。

故事的开头,我还是我,一个平凡、贫寒、瘦弱却固执的书生,落魄间奇遇高人。平凡人总希冀奇遇,才子希望佳人垂青,女孩的公主梦里于千万人之中遇见想要遇见的白马王子,那个叫匹诺曹的木头人,它希望奇遇仙子最后变成一个真正的小男孩。我遇见隐世的高人,习得武功,背负着正义和绝学,凭着一腔英雄气概,奋勇向前,闯荡江湖。

“大圣,此去欲何?”“踏南天,碎凌霄。”“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如果江湖是一片草原,那我便是永远奔驰的烈马,如同那只一直在飞、至死方休的无脚的鸟。我以为我是江湖中的大英雄,四海八荒,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我以为我是江湖之剑、天地之心,能为生民立命,能为万世开太平。但在现实中,我什么都不是。现实渐渐渗透进幻想之地,腐蚀我的江湖,布下锈迹斑斑的背景。是谁说,需要英雄的时代是可悲的时代?萧峰自尽,梁山崩塌,卢云孤苦,双龙隐退,天下探花小李飞刀,一身苦楚,在黄昏落日里,一杯一杯醉饮往事和心酸。偷故事的无脸男开始伤心,江湖,成为放逐之地。白日梦,总要醒,而且梦大都有颗玻璃的心。幻想的盛宴过后,回到现实中,我依旧是我。绮丽的幻想和贫乏的现实,巨大的落差造成的凶猛空虚海啸般充斥着我。有那么一瞬,我厌恶现实的自己,越发觉得自己丑陋、无用、懦弱。我需要能够凌驾于现实的信物,来支撑我的执迷。作为拯救,一个梦中梦悄然而至,爱情,是江湖中一场躲不过的春雨。

就让雨只是场雨,冷不透、点亮故事的烛火和欢会/小楼歌夜,黄梅温酒/青丝暖,雨丝凉。

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恩恩怨怨,生死白头,几人能看透。红尘啊滚滚,痴痴啊情深,聚散终有时。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梦里有你追随。《潇洒走一回》里透出的洒脱不羁,音韵格律中流转的爱恨痴缠,如同江湖夕照的波光粼粼,让我饮醉痴迷。

侠客倾心,儿女情长,江湖在一场突袭的雨里缩成一座红楼。

你是林诗音、石青璇、顾倩兮、赵敏和碧瑶,我是李寻欢、徐子陵、卢云、张无忌或者张小凡。相逢最好在雨天,最好在黄昏,最好是细雨,有桥,有柳,远处渔歌隐隐约约。伞,最好是一把落梅的昏黄纸伞,一回头,刚好看见你的眉间晴朗,眼眸温暖。酒,最好是青梅煮酒,小楼听雨,你为我清唱。最好有古琴,碰巧你纤细的手指留得住琴弦上流逝的细光与浅音。一曲终了,雨刚好停,酒杯里注满的情,微微颤。

醉生,梦死,相逢莫厌醉金杯,愿长醉,忘纷扰。

《神雕侠侣》里有情花,被伤者不可动情,而能解情花剧毒的药却又叫断肠草。绝情需情花,动情需断肠。小龙女一去十六年,郭靖黄蓉战死襄阳,李寻欢,不过是一个最最寂寞的名字。今宵酒醒,梦中之梦,让我看到爱情与江湖的命运。年少的我还没有经历爱情,幻想的虚无就让我将爱情看得苍凉,我是个悲情的人,我以为,离别与等待,是爱情最美的样子。

沙漠、茅屋、光影、桃花,王家卫《东邪西毒》里的黄药师有一坛酒——“醉生梦死”——喝了之后,可以叫你忘记前尘往事。我看那片江湖,却看到一群寂寞的人、一场比烟花还寂寞的相遇,爱情是他们的醉,江湖是他们的梦,生生死死,爱爱恨恨,每个人都欲说还休,他们都静坐在自己阴凉的回忆里,相望于江湖,也相忘于江湖。

这是现实的一种,爱情,终将沦为回忆。没有谁会为爱情永远停留,也没有谁会为另一个人永远停留。没有谁。

天快亮了,你假装浓醉未醒,我离开,关上门却留着灯,假装,我还会回来。

就让雨只是雨,不是/剑光里擦亮的江湖/但那时那雨,却不是雨/是眼泪打湿的恩仇,淋透的离别。

所有离别的人中,你是否忘记了与自己告别,短短的一生,长长的离别,每一次,告别的其实都是自己。但相遇与离别总在继续,相遇种下离别,我陷进你的背影,正义、爱情,我的江湖与它们挥手作别,也送走了某一刻的自己。我告别了那些刚猛如剑的侠之大者,嫉恶如仇的天行之人,儿女情长的他们似乎都不得善终。某天,当我读到李逵喝下宋江备好的鸩酒,突然感到我虚幻的江湖开始退潮,浩浩荡荡的八百里水泊,干涸成眼前的一杯酒。

这杯酒,是不是叫“醉生梦死”?

江湖之路,越走越窄,侠客之行,越走越险。

我的江湖,只剩下英雄志,如尸骸遍野的战场上斜插的旌旗。

江湖已不复初见的容貌,但我似乎开始渐渐懂得了江湖。江湖,未必有江与湖,但应有漂泊之感。江湖不在剑鞘深处,不在马背中央,不在泊舟与水月之间,江湖在心。江湖是人。令狐冲说要退出江湖,从此不问江湖之事。任我行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你怎么退出?金庸封笔了,飞雪连天射白鹿,金大侠写下侠客的命运,最后逍遥八方的竟然是痞子韦小宝。大学老师给我们讲武侠,玄机重重,他说:“非无赖无以为侠。”武侠亦如人生,江湖就是现实,穿过刀光剑影,吟啸徐行,我们失去的不止是热血和爱情,最后,我们终将失去侠气和信念。那天,我看着云师大校园外浩浩荡荡的城市想,昆明,也是我的一片江湖吧。友谊、爱情、青春、未来,那些江湖人江湖事,最后也将沦为回忆。

台湾作家吴钧尧写“侠”写得透彻:“侠,如果是四季,仿佛该在深秋……侠是一种奇情,我们的现实缺乏它一口气。”侠在江湖中,现实也缺江湖的一口气,但在虚妄的幻想中,江湖,陪伴我度过年少时光,它是我舍不得丢弃的残梦,就像你喜欢过的人,无法说忘就忘。

我开始在自己的江湖里归隐,开始化身孤清的江湖人。那些人,像刀锋,走偏锋。刀锋,可杀生;刀背,可藏身。刀锋柔软,刀背深厚。退去的江湖,最后聚成一座岛屿。东海,孤岛,岛上开满桃花。不问江湖正义,只看桃花正好。

我喜欢“黄老邪”这个名字,名字透出的邪魅之气,像袖子里藏着的针。关于我的样子,更多时候,我希望是是王家卫《东邪西毒》里黄药师的模样。即使是在幻想的世界里,我也不得不接受我无法永远年轻这个事实。江湖夜雨十年灯,光影迁移,如果我仍在江湖,那我应该就是这样子:长发干枯,脸颊消瘦,眉眼阴沉,郁郁寡欢。

武侠,又渐渐变成一条自救之路,在我没能改变江湖、江湖改变了我的时候。

就让雨只是一场雨,不是今生/不是来世/落雨声,也不是念珠默颂的心经/回音太浅/不够摆渡痴怨的情歌。

为什么王家卫电影里的东邪西毒,总是一副深陷回忆的样子?像坐禅,江湖在他们口中,只是故事,陈年心事。

时常梦见自己飞,山川江湖都在脚下,我极力跳跃,但肉身沉重,连梦境也受累。

我把梦境告诉父亲。父亲沉吟半响说,梦见飞是在长高。这解释让我很失望,我期待父亲为我讲述江湖的存在,然而,父亲的回答并没有走漏江湖的风声,从此,我的江湖中没有了父亲。此情成追忆,我明白了当时的惘然。再繁华炙热的梦,都是孤独,而那时的父亲,早已回忆成瘾。有的回忆像落发,随风遗忘,有些回忆似皱纹,越陷越深沉。如何向英雄暗示来路,如何与回忆成瘾的人解释幻想的轻盈,我不懂,也只好如父亲那样沉默地沉回到自己的心湖深处,然后屏住呼吸,仰视湖光。我们都是自沉于湖底的人,只是那两片湖泊,隔着无法逾越的时间和误解。

再美的梦也会醒来,梦醒时分,一地落寞无法拾起,无法取暖。如何向美人隐喻迟暮,如何与执迷于幻想的人解释回忆才是时间的恩赐,而幻想只是一条漏网之鱼?我想,这时间的残酷谜语,系铃与解铃,终有一天会懂,总有一天会忘。

我写下的武侠,起名:《针》。一个偷针的孩子成为江湖暗处的刺客,淬毒的针是他的暗器。我发现我偏爱疼痛的意象,针、刺、血、皱纹,以及落入蚌心的以疼痛供养的沙粒,总有一天,沙粒会成为一颗晶莹的珍珠,它是幽暗河床上闪亮的星。我明白,我写下的其实不是武侠,是我渐渐稀少的幻想,趁我还记得,趁我还觉得自己是顾城所说的那个被幻想妈妈宠坏的任性孩子,趁我还没有执迷于回忆。

回忆如棉线,将过往缝进正在流逝的时间。我们都是穿过针眼的人,屏住气,凝起眼光,颤颤巍巍地穿过时间的针眼,能拉过多少回忆之线,将昨日重现?

我写下故事的结局,那个偷针的刺客,抱着心爱的姑娘桃花,吞针而死。

就让雨/只是场雨。

我在影院的黑暗里偷偷抹泪。陪儿子去看《头脑特工队》,那只长着猫尾巴的粉象是小女孩莱莉脑海中幻想的伙伴。小女孩莱莉给自己臆想的朋友起了一个可口的名字——冰棒。只有莱莉看得见冰棒,她们你追我赶一起玩耍。冰棒哭的时候,掉出来的并非眼泪,而是五彩缤纷的糖果。在记忆深渊,那个大脑中的遗忘之地,冰棒决然跳出了火箭车,让乐乐逃离遗忘深渊,去拯救思维混乱、离家出走的莱莉。当冰棒在遗忘深渊的谷底,边招手边消失,最后如尘飘逝时,我的眼泪掉了下来。粉象冰棒,如同我的江湖,是我们幼稚荒诞的幻想,你是否也曾执迷不悟、深陷其中?我们要去的地方很远,路还很长,记忆太沉、幻想太重,往前走,有些记忆需要遗忘,有些幻想需要舍弃。

很久没有遇见心仪的武侠书了。某天,读到徐浩峰的武侠,侠,已是普通人。徐浩峰写江湖干净利落,江湖,不是幻想,是人生,是生活,充满烟火味,暖心。从江湖里窥看人性,人人都不愿做郭靖乔峰,在刀背里藏身,人人羡慕韦小宝,那就做个普通人,卸下侠义,留一身硬骨。

木心写诗释怀:诚觉世事皆可原谅。江湖,我自以为、曾以为的《东邪西毒》,其实是别人眼里的《东成西就》。

原谅年少的江湖痴梦,原谅迷幻的刀剑快意。原谅仗剑天涯一马平川。原谅我们自己。

放下执迷,如同佛家所说,放下屠刀。我们无法不悟,与幻想为敌的,除了现实,还有回忆,还有遗忘。

让江湖停在远方。眼前这场雨,就只是一场雨,我手拿酒杯,饮尽残酒。酒烈如针,一如时间。

我们都是吞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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