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珍的滇缅公路[短篇小说]
2019-04-22李芊雨
李芊雨
爷爷是一名华侨飞虎队的司机,抗日战争期间响应南洋华侨领袖陈嘉庚先生的号召,从马来西亚来到了昆明,在西南运输处当了一名汽车司机。
毎当驱车路过这条路时,那苍翠欲滴的原始森林 ,那被热血浸洇的旭日,哪飘幻如梦的林间雾霭,以及巉崖危壁、艳丽的山茶花、山寨的火塘、戴大耳环的野性女人……往往勾起我无限的情思和怅惘。于是,那些凄婉哀怨的往事又清晰地浮上心田……
爷爷给我讲了他埋在心里的记忆。
我有一位大师兄,我喜欢坐他开的车,喜欢他那股玩命的疯狂劲儿。
他告诉我,大师兄为开快车,没少挨师傅的训斥,甚至还挨了几记耳光。大师兄的车虽然快,却从没出过车祸,连挂巴掌大小的漆都没有。
夏初的一天,华侨飞虎队接到西南运输处的紧急命令,要求赶赴缅甸腊戍抢运一批国际援华物资。
那天中午,司机们正在腊勐饭店吃中饭,来自新加坡的快车大王苏麻子瞟了一眼大师兄,说要在他们之间竞选出一位滇西快车大王,路段从腊勐饭店开始,到芒市三棵树结束。谁有胆量有勇气就来报名参加。
我曾从其他司机口中知道,苏麻子对人们称赞大师兄为快车大王极为愤懑嫉妒,早就想与他较量一番,拼个高低。但几次都因忌惮师傅随行没有办成。这次师傅押送一批贵重药品上重庆去了,他才有了可趁之机跟大师兄叫板。
已经跑过多趟滇缅公路的司机都知道从腊勐到芒市虽仅有89公里的路程,但从松山坡顶到芒市多为下坡路,全是坡陡弯急的悬崖绝壁,特别是那段被司机们称为鬼门关的南天门更加险恶。在这段险恶峻峭的路段飙车比赛,无疑是在玩命。
我看见大师兄端着大茶缸却不喝,凝视着茶叶的眼睛透出一丝忧虑。这位除了师傅啥都不怕的楞头青此时咋啦?我刚想喊他答应,却见他忧虑的目光扫了我一下,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小虎,你坐刘师傅的车去。”
刹那间,明白了大师兄的心意。刘师傅是师傅的同龄人,自然不会瞎搀和年轻人的鲁莽行动。他是担心我呀!我瞥一眼孙麻子,看见他正双手抱胸瞅着我们,冷飕飕的目光是那样傲慢自大。心里火了,豪气顿生,大声说道:“谁的车我也不坐!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谁叫咱们是师兄弟呢!”说着用挑衅的目光斜横了得意洋洋的苏麻子一眼。
“好!小子有种!大师兄将茶缸重重地往松木桌上一砸:“好!咱比!”
参加比赛的师傅共有15人,全是清一色的楞毛头。二师兄虽然刚出道不久,正值血气方刚的时候,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参加比赛的汽车中有8辆大道奇,5辆奇姆西,2辆万国。大师兄、二师兄与苏麻子开的都是大道奇。这3辆车中,苏麻子的汽车大修刚过半年,发动机镗了缸,活塞加大100,正是出力的时候。我们的车因保养得好,仍然是标准活塞。与苏麻子的发动机动力相比稍逊一筹,而且活塞环恰值对口,排气管直冒黑烟,动力又差少许。在行家眼中,苏麻子不仅脑子灵光,操作敏捷,方向、刹车玩得极佳,而且车新给力稳拿第一。
在司机们的议论纷纷中,参赛的年轻司机争先恐后地发动了汽车,在长达1000响的鞭炮声中,滇缅公路上首届飙车大赛开始了。
很快,15辆疾若灵蛇的汽车穿梭于盘山险道中……
苏麻子的汽车在爬松山坡时,很快就显示出优越性,强劲的爬坡能力在抽3、5支烟的时间中,就将其它汽车远远抛在脑后,连灰都吃不到了。
“师兄,苏麻子这杂种还真快!连转两个弯就看不到了!”负责监视赛车情况的我急了,说道。
“慌啥?他的车刚过大丫口。还不到808时,老子准会超过他!”大师兄不急不躁,脸上透出大将军稳操胜券的沉稳气质。
“哦!我明白了。”大师兄打的如意算盘是:上坡超不过,下坡超他。
果然,松山坡一爬完,大师兄的车速陡然加快。车速虽然加快,毕竟上坡时眈误了许多时间。何况苏麻子也不是哪种吃干饭的,毕竟也有两把刷子,仗着车子有力,早没了踪影。
“坐稳了。”大师兄声如寒铁。未等我说话,汽车已快得像闪电一般。我紧紧闭着眼,双手攥住小工具箱的护手不敢松手。
汽车越来越快,那快让人无法形容。只觉得像在云中雾间,窗外风声呼啸。飞驰的车轮在惯性中离开地面的刹那,让人全身的肌肉紧缩后立即舒展,带来全身妙不可言的惬意。
我突然忆起一件往事:那是初来云南不久,我们从保山返回昆明的途中,顺带捎了一位到保山买菜的水灵灵的漂亮女人。大师兄有意在女人面前卖弄本领,将车开得风驰电掣一般。才过板桥,天就下起了大雨,公路像泥鳅一样滑不溜秋。下瓦窑坡时,路更滑了,在这种滑溜溜的路面开车,稍不留神就会飞下万丈悬崖,车毁人亡。在这种恶劣的状况下,大师兄仍没减速的意思。我紧紧闭着眼,高高吊起的一颗心怦怦乱跳。
“小虎,裤裆湿啦?”大师兄开始调侃我。
“谁尿裆啦?你他妈的才尿裆呢!”我不甘示弱地回骂。
“嘻嘻!还不承认?你睁开狗眼看看,座垫都尿湿了一大片!哈哈哈……”
我哪敢睁眼,悄悄一摸,座垫倒没尿湿,裤裆内倒真湿了一丁点。我的脸刷地红了。
坐在身傍的漂亮女人紧紧搂住我,嗔道:“缺德鬼!你不会开慢点。看将小虎吓成小猫了!”
大师兄没理睬漂亮女人,用不屑的语气斥责:“他是公老虎还是母猫?开车怕快,干脆当吊脚司机去!”
“老子是长雀的咋不算公老虎!有本事再快点!”我不服气地回敬了他一句。
“对头!真是一头小老虎!大师兄教你当飞车大王!”大师兄边称赞边加快了速度。汽车沿着千仞绝壁飞驰而下。
闪电般的速度,稍纵即逝的里程碑,几个急弯险道下来,漂亮女人害怕了。她紧紧闭着半扇形的长睫毛,将我搂得紧紧的,她的心仿佛快要跳出来。
“叶哥!求你了!开慢点!开慢点……”漂亮女人颤怵地央求。那声音简直像猫叫,像鬼哭,恐怖极了!
这时,对面急弯里冲出一辆小道奇,“妈的!开这么快!不会开车吗?”大师兄厉声大骂。我偷视他一眼,发现他满头冷汗。报应!他也会吓成这样!
大师兄很快恢复了镇静,对我挤眉弄眼地说:“女人就是女人!再胆大的女人也是女人!哪像咱们拖雀的男子汉!”说到得意处,开心地大笑起来。
“脏死了!”漂亮女人娇嗔着,捂着耳朵。
终于在快到大坝的时候看到了苏麻子的车影。大师兄的嘴角浮起一丝不屑的笑意。我太熟悉他的这种笑了,这种笑蕴含着讥诮、不屑、得意与张狂。“大师兄,快!咱们超过去!”我兴奋得像只猢狲嗷嗷乱叫。
其实,我的提议纯粹是废话。此时的大师兄恰似一头西班牙的斗牛疯狂地追逐下去。
显然,苏麻子从照后镜中看见了越追越近的我们,车越发快了。他快,大师兄更快,快到黄草坝温泉时,公路上突然出现了10余头水牛。这帮该下土锅的家伙并不知道公路上正上演着一场挺邪乎的闹剧,绅士般地在路中悠闲的慢呑吞地踱着方步。我突然看到苏麻子的车猛地朝右疾驰,接着朝右猛打了一把方向,一个紧急刹车停住了。
大师兄则像个高明的斗牛士,在牛群中右拐左转冲出了牛阵。电光火石间的刹那,我觑了苏麻子的车一眼,吓了一跳,车子的保险杠杆距水牛仅仅尺余。
半个钟头过去,后面的车就连我们的灰都吃不到了。大师兄刚从靠垫后面摸出一瓶茅台酒,我就警告他:“开车不准喝酒!”他嘻嘻一笑:“就一口。”我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你敢喝,我就告师傅!”他冷冰冰地威胁我:“你不怕我不带你?”我仗着师傅疼爱,反唇相讥:“你敢不带!不怕师傅收拾你?”大师兄没辙了,将瓶子放回原处。几分钟后,驾驶室里响起了他粗野的山歌:
“有女莫嫁开车郎,十有八九守空房。有朝一日回家转,抱回一堆油衣裳……
很快,我们就驶过了龙陵县城,从龙陵到芒市距离为35公里,全是下坡路。下坡是大师兄的强项,只要保持这样的速度,滇西第一快车大王的桂冠就稳扣在大师兄的头上。大师兄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神色更加亢奋。
下午4时左右,我们来到了被司机称为鬼门关的南天门。
南天门林壑深邃,古树阴翳,峭壁屏列,藤蔓盘虬。原始老林中不时传出猴子及豹子的鸣叫。这里的公路全是傍山险道,山下是万丈深渊,可谓步步惊心。由于人们的视线被绿色的植物所欺骗,才没发现路下即是惊心动魄的千仞危崖。南天门不仅地形险峻,又受亚热带气候的影响,天气就像3岁的孩童脸说变立变。刚才还是风和日丽的艳阳天,转眼间就乌云密布,雷雨大作。更要命的是,道班工人刚铺过一层黄泥巴,一下雨滑得如油。
大师兄为了图快,索性脱挡滑行。当他啍着不成调的山歌猛然发现泥泞路滑时已为时过晩。飞驰的车轮失去了控制,汽车宛若金蛇狂舞,几次差点飞下千仞绝崖。幸亏大师兄沉稳镇定,技艺精湛,将挡硬生生地塞入4挡,又连续几个抢挡,在刺耳的金属乱叫声中,排挡被死拉活扯地塞进了2挡。我怕车速惯性太大引发脱挡,便用全身力量死劲推扺着排挡。大师兄几把方向,轻点刹车,失控的汽车终于缓慢下来。
“日娘的!老子瞧你有本事再快!”大师兄喘着大气咕哝。话音刚落,右前轮碰上路旁的一块大石头,震得大师兄松开了方向盘,大道奇砰地一声撞在一株红木树上。大师兄“啊!”地一声惊叫,手脚并用,又踩刹车又拉手刹,总算将车停住,车刚停稳就一下扑在方向盘上。
“大师兄!大师兄!你怎么啦?!”我急得手足无措,哭喊起来。
“没啥!阎王爷还不收老子!”大师兄捂着胸脯下了车,去看车的损坏程度。我看他满头大汗,脸色青灰,嘴角一咧一咧,捂着胸脯,急问,“你受伤了?快歇一会。让后面的车送你去医院。”
大师兄恶狠狠地瞪我一眼,斥道:“啰哩啰嗦的像个婆娘!还好,水箱没漏!”
这时,密林中传来数声喇叭。“坏了!麻子来了!还像根电线杄子愣着干啥?快上车!真他妈的像个老婆娘!”大师兄骂咧咧钻进驾驶室。被他骂得狗血淋头的我,像只小老鼠似地乖乖上了车。才上车就见他拎着哪瓶茅台酒猛灌,一瓶茅台已去了大半。这次,我学乖了,没敢多话。
也许是路滑的原因,我们的车到放马桥时也没见苏麻子的车。到达芒市三棵树后,大师兄仰天大笑:“哈哈!日你妈的苏麻子!老子第一!”骂完,倒在方向盘上昏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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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大师兄命不该绝,恰巧中央雷允飞机制造厂的美国医生史密斯应邀到芒市方土司家做客,经他的大力抢救,大师兄从鬼门关被拽了回来。他的肋骨断了2根,其中一根差丁点就扎进了肺里。替他做手术的美国医生史密斯曾是一名赛车手,听说是因赛车受的伤,伸着姆指称赞:“OK!英雄!”
男人的悲哀是缺钱。女人的悲哀是丑陋。珍珍的悲哀却是美丽。
珍珍就是那个爱坐大师兄或二师兄车的漂亮女人。
珍珍是百里挑一的美人胚子。生着一双含情脉脉的丹凤眼。她身材高挑丰满,模样靓丽。鹅蛋形的脸庞宛若一朵沾满晨露,含苞欲放的红晕晕的山茶花。浑身浸润着水灵灵,鲜活野艳的气息。
关于她的美丽,流传着这样一个神奇的传说:珍珍的母亲在怀她的时候,曾梦见一头口衔山茶花的狐狸钻入腹内,因此,珍珍才妖媚惑人,鲜活水灵。根据流传的这一艳闻,一些道貌岸然的士大夫便将她认定为妲己、西施、褒姒之类的红颜祸水。
风传归风传,谣言归谣言。我眼中的珍姐长得确实令男人垂涎三尺,令女人嫉妒愤懑。她风姿绰约,仪态万方。这样的女人自然风靡不少男人,他们甘心情愿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我曾经听到过这样荒唐的传闻:凡是见过珍珍的女人都不敢再照镜子,咒她红颜薄命。凡是见过珍珍的男人无不抱怨自己的妻子,埋怨自己结婚太早,错失了机会。
珍珍爱笑,笑声灿若银铃,夺人魂魄,让人有一种说不清,理还乱的舒泰、轻松、欢乐、怅然若失的感觉。她生长于高黎贡山与碧罗雪山之中的峡谷中,天生具有媚惑撩人的野性天韵。
珍珍不仅爱笑,还特别爱唱歌。一曲《小河流水》让人如痴如醉,骨头都酥了一半。
大师兄最喜欢听她唱歌,只要她坐上车,就会一直唱到下车。那情真意切的云南情歌往往冲淡了旅程的寂寞,听得痴迷的大师兄一曲终了的时候,会嘠地一声刹住车,旋风般地冲进山林深处,然后捧着一大抱妩媚嫣润的鲜花嗲声嗲气地向她献花,口中还念念有词:“献给我最喜爱的土画眉,小黄莺!”模样神态极像西欧绅士,令人捧腹大笑。
珍珍嫣然一笑,将鲜花全都插在汽车上,将它打扮成一辆迎亲的花车。
一次,他带着一位叫二妺子的旧相好回下关。这位二妹子也是位水灵灵的女人,与他的关系极其暧昧。也许是相好坐在车上,大师兄便将车交给我开,他则搂着女人扯开喉咙大唱:“飞虎队的师傅是英雄,个个长得像熊样……”叫二妹子的女人被他那破锣似的烂嗓门搅得心烦,尖声抗议:“我的小祖宗,别再像鬼叫了!再唱,先将我杀了!”
大师兄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森恐怖,讥诮她:“你行!你会唱!你是土画眉!有本事就给老子唱一段,没珍珍的本钱,就闭上你的屄嘴!”
叫二妹子的女人气咻咻地回敬了他一句:“什么鸡巴珍珍!一个臭烂屎!”
这话骂得太重!“停车!”大师兄对我大吼一声。说着伸脚猛去踩刹车,车猛地熄火停了。他歇斯底里赶她扯下车:“下车!你给老子下车!”
“下就下,有啥了不起!你就顾着哪个臭……”
“滚!”未等骂完,二妺子的脸上早挨了大师兄的一个巴掌。“你他妈的还愣着做什么!开车!”
大师兄如此凶蛮地对待二妹子令我大为惊骇,由此可见珍珍在他心灵中的位置。为了区区几句醋话,他竟不惜毁了一段情缘。我清楚地记得他与二妹子之间的恋情往事。
那是去年春天的一个傍晚。当时大栗树还没珍珍饭店。我们住宿在永平一个叫“新新客栈”中。这是一天司机们最松闲最惬意的时候,有的仍在喝酒吃饭,有的品茶抽烟,有的天南地北神吹武吹,有的检修汽车,有的则钻进相好女人的屋中。我刚放下饭碗,就听到大师兄哪破锣般的吼声:“小虎,拎洗脚水去。”
跟师学艺就得听师傅的话。虽说他不是我的师傅,但毕竟是跟他的车,惹恼了他,他就有本事不让我开一公里。谁让我是拎三角木的呢!再说,只要师傅他老人家在,大师兄还不是乖乖地替他拎洗脚水,不仅拎,有时还半跪在地上替师傅洗脚剪指甲。所以替他拎桶水也不算羞人。令我气愤的是,是替那个妖里妖气的二妺子拎水。一桶接一桶,累得脸红筋涨,腰都直不起来。鬼才知道女人要这么多的水干什么?里面传来他俩嘻嘻哈哈的笑声。我没好气地推了下门,谁知哪门锁不住,门哗地开了,俩人正光着身子打闹。见门突然大开,二妺子红着脸尖叫。二师兄将门重新锁好后,我听到他说了句:“他呀,屁大的孩子,懂个屁!”
“妈的!你们这对狗男女!”我咬牙切齿地回骂了一句。
我们将车开走了,将那个叫二妹子的女人抛在了蛮荒的山中。
珍珍一家是去年秋天从凤庆迁来的。说是一家,其实仅父女俩人。她母亲去年春天病死后,父亲赌物思情,终日忧伤,珍珍怕父亲哀伤成疾,便将在凤庆开的饭店迁在大栗树的平坡上。大栗树是个得天独厚的地方,山壁中流淌着一道清亮的泉水,稍远的山林中还有一个温泉。这里上距滇缅公路最陡处568里程碑约5公里左右,下离澜沧江也不足6公里。司机们一则为了饱肚腹饱眼福,二则便于加水或泡温泉,常在这儿吃饭休息,顺带打情骂俏,调侃些奇闻轶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是何方神圣的功德,一顶“滇西第一美人” 炫目的桂冠戴在了珍珍的头上。
“珍珍饭店”兴隆火爆,别的饭店自然萧条冷落,那些眼红的老板娘妒火中烧,诅咒她是:克母的骚狐狸、花蝴蝶、烂苍蝇,恨不得一脚将她及饭店踢下澜沧江。
是鲜花就会引来蜜蜂。所以,尽管她身处流言蜚语的旋涡中心,身边仍然飞舞着无数的蜜蜂。不幸的是我的两位师兄也是其中之一。不仅是,而且还是一对蜇人的大黄蜂。
秋末冬初的一天,华侨飞虎队奉命赶赴八莫抢运一批医药。前方将士正在与日军殊死搏斗,正等着这批救命的医药。接到命令的飞虎队员二话没说,披星戴月地赶到位于缅甸伊洛瓦底江畔的重镇八莫,然后又急如星火地返回昆明。
这天中午,我们来到了澜沧江的功果桥。这是一座简易的钢架吊桥,因负荷有限,车辆必须一辆一辆的通过。每逢车队过江,江南江北便排起两条长龙。滇缅公路共有2座这样的吊桥。一座是功果桥,另一座就是赫赫有名的惠通桥。因师傅修理技术高,毎次大规模出车,他总是留在车队的最后,负责车辆抛锚的救急任务。师傅断后,两位师兄便理所当然地充当保驾护航职责,与师傅同心协力抢修车辆,加上我学过3年的修车技术,比大二师兄还强,所以,每次都圆满地完成了任务,有几次还受到运输处的嘉奖。宋子良来昆明巡视时专门接见了师傅,亲手将一枚“嘉禾” 勋章挂上了师傅的胸膛。并特许师傅的保险缸上悬挂一小幅国旗,这是对师傅的最高褒奖。师傅于是名噪全国,成为西南运输处的楷模。这次亦不例外,也是由师傅及我们充当“收容队” 。这天到达功果桥已是炎炎中午,我们及二师兄的车刚过吊桥,苏麻子的车汽缸床突然“冲” 了,而且“冲”在水道上。师傅只好同他留在荫凉处换缸床。这一换,非得2至3个钟头,这个速度还必须是熟练的技工。这时,肚内饥肠辘辘,口干舌燥。干这类活儿,人多了用不上,师傅便命我们先到珍珍饭店休息吃饭。大师兄想替师傅修车,可师傅不放心,说如果仅是换缸床容易,他听发动机的声音还怀疑活塞有异响。换活塞两个师兄同我都会。我甚至比他2人还行,可师傅心疼我们,硬是将我们赶走了。没办法,我们便准备吃完饭后再送饭给他们2人。于是我们匆匆赶往大栗树。
才到大栗树,我们就大吃一惊,几个彪形大汉正在疯狂地大砸“珍珍饭店” 。珍珍的父亲跪在一个身穿雪色西服、系玫瑰红领带的青年脚下哭泣求饶。公路上围满了看热闹的山民。附近几家开饭店的老板娘正在幸灾乐祸地指指戳戳,煽风点火。另有几个穿制服的靑年正将珍珍强塞入一辆黑色雪佛兰轿车,珍珍双手紧拉车门,又哭又闹,死活不肯上车。我瞅了周围一眼,没有看到车队的汽车,看来早就走了。
看到有人欺辱珍珍,两个师兄立即冲上前去救援珍珍。珍珍看到我们师兄3人,就像看到救星一样,哭哭啼啼地诉说受辱的原因。
原来,那位穿西装的青年名叫李云川,是云南王龙云发妻李培莲的侄儿,时任腾龙边区行政监督专员龙绳武护路三营的文书。上个月中旬,李云川返昆路过这里,一见珍珍,立刻坠入情网。珍珍基于职业的习惯对他十分亲切,嘘寒问暖。李云川见她对己关怀倍至,误以为珍珍看上了他,便对珍珍郑重承诺,回昆明后即刻休了妻子,同她结婚。
类似的玩笑话,珍珍早习以为常,并不当一回事。也以为李是逢场作戏,便灿然一笑,说了句“好啊,我就等你来娶。”李云川走后,珍珍便将此事忘得干干净净。
谁知李云川这小子也算是个情种,回到昆明果真休了老婆。然后置办彩礼前来迎娶珍珍。
珍珍见玩笑成真,深悔自己失言,再三向李云川赔罪。珍珍的父亲专门设了一桌酒筵替女儿赔罪。
李云川是个纨绔子弟,且风流成性,喜新厌旧。为了休妻还挨了龙云夫妇的一顿臭骂。好不容易才离了婚,又见珍珍悔约,这口恶气如何咽得下去,于是来个霸王硬上弓,强拽珍珍上车。
大师兄听完事情原由,一面责备珍珍,一面向李云川好言劝解。
李云川仗着自己是龙云侄子的特殊身份,哪将他俩放在眼里,鄙夷地骂道:“你他妈的算老几!也配同老子说话。”
二师兄强压怒气,说道:“我们是西南运输处的司机……”
“西南运输处?”李云川满面不屑,冷哼一声,骂道:“你他妈的神气个啥?老子家养的狗也来咬我!”
大师兄闻言,脸色刷地变得铁青,恶狠狠地瞪着李云川,咬牙切齿地说:“你有种再说一遍!”
李云川挑衅地瞅了大师兄一眼,冷笑道:“臭车夫,你听好了,西南运输处还不是我姑爹养的一群……!”
李云川话未说完,脸上早着了大师兄的一记耳光。李云川的手下见主子受辱,不等主子开口,立刻大打出手。我们3人立刻同他们10余人搏斗起来。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我们3人被扎了数刀,成了3个血葫芦。
李云川见状,亢奋得东蹿西跳,为手下喝彩助威:“砍!砍死这几个狗日的杂种!”
听到命令,李云川的手下下手更加疯狂。疯狂的杀戮引发大师兄的野性,他突然几步几纵,冲进驾驶室发动了汽车。这帮杀红眼的打手以为大师兄想开车逃跑,便站在公路中高声嘲笑。正当他们得意洋洋之际,突见大师兄驾驶着大道奇疯狂朝他们冲去,顿时明白他想用汽车撞死压死他们,惊叫着四下狂奔。
汽车高速飞驶,径奔李云川。李云川许是吓傻了,竟忘了离开公路,在路中没命狂奔。
二师兄也纵进驾驶室,开着他的哪辆大道奇紧追过去。我也拎着一根栗木棒尾随而去。
大师兄的车又快又凶,公路上回响着李云川鬼哭狼嗥的惊叫。就在飞旋的车轮即将他卷入轮下时,我心里一阵透心凉:这杂种完了!就在我担心这祸闯大了时,突见李云川从里程碑旁侧滚了过去,紧接着几个翻滚,翻下距路肩10余公尺的野草丛中。
大师兄刹停汽车,拔下插在大腿上的匕首,疾奔恐慌万状的李云川。
灿烂的阳光下,李云川被大师兄血淋淋的狰狞恐怖相吓坏了,朝他磕头求饶:“师……师傅……饶命……饶……”
这时,李云川的手下也追了过来,正想扑上去救人,却见二师兄拎着一把锋利的户撒长刀凶神恶煞地吼道:“你们再敢上前一步,老子就叫他杀了姓李的!”
投鼠忌器,这一招挺管用,他们在二师兄的威胁下,果真不敢再上前一步。
“大哥,这杂种太可恶,废了他!”二师兄冷冰冰的话语充满了血腥味。
大师兄“嗯” 地一声,扬起了匕首。我急了,生怕大师兄做出蠢事,急忙大喊:“大师兄,杀不得!”
大师兄事后对我说,如果不是我出声提醒,在当时哪种愤怒失控的意识中,他真会杀了他。我的喊声让他清醒下来,几下就扯开李云川的裤子,说:“老子不杀你,但要将你哪根坏根根割掉!免得它又害人!”
李云川吓得脸都青了,双手紧紧捂住下身,哀告求饶:“师傅,我是独生子……家中……老母……求你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我知道大师兄是个服软不服硬的人,又听不得悲伤的哭声。人家几句软话一说,他准心软下不了手。果然,他说:“我可以不割你,但你保证今后不再纠缠珍珍。”
李云川连声答应,赌咒发誓不再来找珍珍的麻烦。于是,大师兄就将他放了。
李云川回到昆明,向龙云添油加醋地告了一状。大为震怒的龙云于是下令逮捕了我们师兄弟3人。将我们关进了绥靖公署保安部队的监狱中。
我们被捕的消息传开后,华侨飞虎队员立时大哗,罢工停运。停运不到数日,援华物资便堆积如山。前线将士求急的电报雪片般飞到陈质平的案头。宋子良也来电质询,并要陈质平转告龙云主席,西南运输处罢工一事已引起蒋委员长关注,要他尽快妥善处置。龙云闻讯,大为头痛,特别是陈质平最后的几句警告更让他忧心忡忡。陈最后的警告是:老蒋早存染指云南之意,如让他藉以蓄意破坏抗日罪名嫁祸将军,云南则不保矣。
蒋介石的心意,龙云早有警觉,因为他深知老蒋的禀性,老蒋对龙云独霸云南一直耿耿于怀,早有走马换将之意。如果真像陈质平所言,云南省主席这个位置不仅难保,还要被他扣上破坏抗日的罪名,成为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这实在是泼天的寃枉!但要轻轻松松地放人,脸面又实在放不下。
正在龙云骑虎难下的时候,一位侨领的突然出现,替他解了这个天大的尴尬。
这人正是陈嘉庚老先生。他是应蒋介石之邀,由马来西亚前往重庆的。龙云听说他路过昆明,热情邀他下榻“震庄公馆”, 以尽地主之谊 。
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的师傅听说陈嘉庚到了,便驾车赶到“震庄公馆”, 请他帮助解救。
陈嘉庚先生听说是南洋机工的事情,且事情不大,是件“醋案” ,便笑吟吟地答应下来。
其实,龙云如此热情挽留陈嘉庚先生还有另一层深意:他知道栗阿根一定会去求陈嘉庚让自己放人。这个人情卖给陈嘉庚最合适不过,两全齐美。
陈嘉庚应邀赴龙云盛宴的当晩,龙云就当着陈嘉庚和师傅的面下令释放了我们。
当然,以上诸多的个中情由,我们是后来才知道的。为这事,师傅大为光火,狠狠地痛责了我们3人一顿。
冥冥之中,充满玄机与变数。如果事情到此为止就好办了,然而命运的捉弄,将我们推进了更为复杂的人生道路。
深秋的一天,我同大师兄奉命运输一车飞机器械前往设在瑞丽的中央雷允飞机制造厂。当我们快到珍珍饭店时,突然听到空中传来阵阵恐怖的啸声。这段时间,日机对滇缅公路的轰炸更为惨烈。仅前天一天,日寇就出动了27架零式轰炸机对保山城狂轰烂炸,炸毁了数百间民房,死伤人数上千。为防意外,我立刻将车开进一片小树林中。然后站在树下观看。
天空中的轰鸣声越来越响,20余架零式轰炸机一架尾随一架朝功果桥俯冲投弹。机头上的重机枪像暴风骤雨般地朝公路扫射……
等日机施暴飞离后,我们才蓦然发现天早黒了。我正准备发动汽车时,小树林突然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惊叫。
“是珍珍的声音!”大师兄大吃一惊,立即飞奔过去。
这时,我也听出确是珍珍的喊声,怕她遇到危险,便也循声钻进密林深处。
密林深处有一塘温泉。珍珍惊悸的喊声是从澡塘发出来的。我知道这温泉仅有一间简陋的木板房。当地人为了错开了男女洗澡时间,定下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逢街一及街五是女人洗澡时间。街二、街三、街四为男人洗澡时间。诚朴忠厚的山里人数十年间一直严格遵守这一乡规民约,从无违犯。
当我赶到温泉木屋时,突见一个赤裸的手里拎着一条裤子的男人旋风般地冲出门来。清朗的月辉下,我清楚地看出这个水淋淋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二师兄栗青山。他脸色苍白、愤懑、还有些许羞愧。我大吃一惊:发生什么事啦?边想边冲进澡塘。
才进澡塘,眼前的景象让我又大吃一惊。一个赤裸的水淋淋的女人正紧紧抱着大师兄。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间,我认出了这个赤裸的女人竟是珍珍。那双美丽的丹凤眼充满了惊悸与悲愤。
我吓得几步倒蹿出了澡塘。到了外面,一颗心仍在咚咚咚地乱跳。刚才连续发生的事情让我的脑袋成了豆腐渣。接着,我听到了汽车发动的声音,旋即,两道雪亮的光柱剪开茫茫夜幕,朝澜沧江方向驶去。
我听到了脚步声,大师兄与珍珍一言不发地凝视着遥远的天际。
清冷的月辉洒在雄伟的高山峻岭上,恰如一幅苍峻神奇的水墨剪影。静谧的山野,湮没在野草丛中的山花,在清凉的夜风中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幽香。
“他……连夜开车会……会不会……”
“我去将他追回来!”
“那……我等你们回来……吃宵夜……”珍珍的声音低沉得宛若蚊语。
我们在距功果桥还有2公里的冷水沟追上了二师兄。然而眼前的惨景令我们魂飞魄散。二师兄开的大道奇侧翻在山崖边,白花花的车灯依然亮着。二师兄正拎着酒瓶拼命灌酒。一边灌一边哭:“我不是人!是畜牲!……我他妈的是……混蛋……”
我们赶去扶他时,才发现他的左腿撞断了。后来我才弄清事情的原尾。
原来, 这天是街五。赶街的人散得早,珍珍吃罢晚饭想上温泉洗澡,就让老爸守着饭店,独自去泡温泉。澡塘里没有人,珍珍便脱光衣裤,泡进了温暖的泉水之中。
凑巧的是,二师兄也路过这里,恰在这时,日军的飞机来轰炸功果桥。二师兄立即将汽车藏进松林里面。他不敢迟疑,几步纵进松林澡塘内。
屋内很黑。原来浴池内仅有的一盏电灯因空袭熄了。这电灯在当时可是稀罕物,因为大栗树距功果桥不远,道班工人及守桥军警为了上大栗树吃饭、洗澡方便,专门在江边建了个微型电站,专供江桥及大栗树。黑灯瞎火中,二师兄不慎踩到了塘边的一块香蕉皮,扑通一声摔进了池中。衣服既已湿透,他干脆脱光衣服,赤条条地洗起澡来。
珍珍听到飞机的轰鸣声,担心店内的灯光引来日机轰炸,刚想起身穿衣,灯却熄了。接着听到屋门被猛地撞开,又见一个黑影尖叫着掉入水中。她听出是男人的声音,吓得钻进水中,瑟瑟发抖。
电灯突然亮了。珍珍看到身旁的赤裸男人,尖叫起来。叫声惊起,二师兄才猛地想起今天是当地妇女洗澡的日子,这一惊非同小可,暗骂自己昏头了。正想起身逃跑,无意中看见身边的女人竟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珍珍,不禁羞愧交加。
珍珍此时亦看清闯进来的男人竟是二师兄,羞得全身通红,匆忙起身去寻衣服。
二师兄陡地看见珍珍水灵灵、雪白而丰满的胴体时,雄性的本能让他浑身热血沸腾,欲火焚烧,像条饥饿的野狼猛地扑上去,紧紧抱住珍珍。
珍珍本能地挣扎着,她不敢大声喊叫,只好一面央求一面挣扎。就在这时,大师兄冲进了澡塘,看到珍珍受辱,勃然大怒,几拳几脚就将二师兄踢倒在地。珍珍尖叫着,紧紧抱住大师兄不让他再打二师兄。满腔怒火的大师兄这时才认出挨揍的竟是自己的师弟时,一下傻了。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钟爱的师弟竟会干出这种猪狗不如的勾当。
二师兄气急败坏地走了。后来就发生了车祸。
二师兄的伤好后,师傅将我们3人唤到面前跪下,声色俱厉地训斥:“为了一个女人你们师兄弟闹成这样!再胡闹下去,就要闹得兄弟反目,父子成仇!我们南洋机工回国是为了来抗日,来打小日本的!不是来拈花惹草,打醋架的!再这样胡闹,我没有你们这俩个儿子!”
从那以后,我们师兄弟便有意躲开珍珍。后来,我单独开车后,几次路过“珍珍饭店”,看见珍珍消瘦了许多,失去了往日的活泼和野气。美丽的丹凤眼透出无限的哀怨、痛苦及悲伤。数月如一日地痴痴立在店门口,脚下放着2桶清汪汪的泉水……
以前,她总是笑眯眯地帮我们往水箱添加泉水……
1941年12月6日,绝对是美国的黑色星期六。这天晚上,驻扎在夏威夷群岛的美太平洋舰队司令赫斯本德·金梅尔海军上将正与醉醺醺的海军军官在五光十色的夜总会中纵情声色,醉生梦死之时,由183架战斗机、轰炸机和鱼雷机组成的日本战斗机群,分别从6艘航空母舰上起飞,气势汹汹地扑向距檀香山西北9公里的珍珠港。刹那间,暴风骤雨般的炸弹纷纷落在太平洋舰队的巨型战舰上。在日机的狂轰烂炸下,珍珠港成为人间炼狱,火团怒巻,浓烟滚滚。湛蓝色的海水波浪滔天,中弹起火的战列舰东倒西歪,支离破碎,沉入水中。舰上的海军官兵惊呼着,扑入海洋……
12月8日,美国总统罗斯福宣布对日宣战。太平洋战争爆发。次日,中国政府正式对日宣战。
就在日本偷袭珍珠港的同时,日本40万军队在海、空军的配合下,同时发动对香港、印度支那、东印度群岛、菲律宾、新加坡及马来西亚的猖狂进攻。
黑云压城城欲摧。在日机日夜轮番轰炸仰光的当儿,紧急抢运积压在仰光、腊戌的援华物资就成为重中之重。滇缅运输管理局局长、后勤部长俞飞鹏指示西南运输局及华侨飞虎队十万火急抢运滞缅物资。
接受任务后,我们不分昼夜地赶到仰光,在日机的轰炸声中抢装了一批军用物资,然后又披星戴月地赶回国内。
这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冷。纷纷扬扬的雪花落满了苍山、碧罗雪山、高黎贡山。阴霾叆叇的云层低得仿佛手都可以抓到。车队刚过保山的板桥镇时,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细雨。黄色的泥巴路亮得令人双腿直哆嗦,眼睛瞪得如骡子脖颈儿上的铜铃铛。下瓦窑坡时,一颗心全提到了嗓子眼上。在这样泥泞路滑的路面驾车,至少有上千次翻车的机会在等着你。驾驶室内的死亡气息将空气都凝固了。
若在平时,遭遇这种恶劣的天气,司机老爷是断然不肯出车的。这帮长年飘泊江湖的汉子便龟缩在相好女人的屋内,烤着炭火,喝着烈酒,酽茶。玩麻将,打扑克,赌钱,谈女人。什么都玩。就是不玩汽车。玩累了,喝醉了,就躺在相好女人的怀中呼呼大睡。
可现在不行。现在得玩命!
司机提心吊胆地,差不多是画着“小龙” 缓慢而下。下到距猴子岩20公尺前后的一个左弯时,我看到路边搭着一个用芦席围着的简易小窝棚。旁边是一堆破铜烂铁,全是翻得稀巴烂的汽车部件。我的心里一沉,这儿出车祸了!
下到猴子岩时,司机们再也不敢走了。纷纷将车停在靠山的左侧面。上百辆汽车排成一条长龙,足有数公里之遥。这是瓦窑坡最险恶的地段。不足8米宽的路面,右下全是万丈深渊。虽说仅有500余米,却步步维艰,杀机四伏。稍有不慎,立即车毁人亡。
司机们跨出驾驶室,迎着风雨瞰视雨雾迷蒙的崇山峻岭。揉搓着冻僵的手指,诅咒、牢骚、谩骂……
呼啸的寒风吹在脸上刀刮般的生疼,淅淅沥沥的雨丝在荒山峡谷中飘洒。师傅木然地伫立在这凄风寒雨中,佝偻着腰,一面大声咳嗽,一面搓揉着膝盖。干瘪矮小轻飘飘的身材恰似一个纸扎的破风筝。
在空灵的静谧中,司机们宛然公路上的里程碑,昂然屹立,神情端庄肃穆,与往日吊儿郎当的脾性判若两人。
“栗头,您老说一句,咋办?”
“栗头,咱也是人呀!前线打仗会死人,翻车也会死人呀!谁没父母老婆孩子呀!”
“狗日的俞杂种!他的命金贵,老子的命就不金贵!叫他狗日的来试试!”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将所有汽车的后轮全都装上防滑链!”师傅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全队司机没人再发牢骚,互相帮忙将后轮全都装上了防滑链。
防滑链装好后,师傅又仔细检查了30余辆汽车才喘口气说:“只要先下去30辆左右车子,就会将这些烂泥巴碾开。后面的车就好过了。头15辆车我亲自开。”说完,他径直上了第一辆汽车。
“师傅,您下来,我先开。”大师兄见师傅上车,急忙跑过去劝阻。我也紧追了过去。
“不行!你经验不足。”师傅冷若冰霜的脸色虽露出一丝笑意,但话说得十分干脆,毫无商量的余地。
“师傅,太危险了!还是让我来吧。我用您老教的用头挡下坡……”
“让开!”师傅突然发火了,声音高亢又严厉。
我心里一沉。师傅并不轻易发火。在我的印象中,回国后他老人家仅发了两次火。一次是珍珍事件。再就是凤城事件。这次发火是怕大师兄白白将命送掉。
“师傅,还是我来……”大师兄紧紧拉住车门,央求道。
“滚开!你以为这像玩女人那样容易!”师傅刚骂出囗,我突然看到他的眼角一下湿了。“人一老,就容易上火……有酒吗?”师傅的语气含着一种明显的凄凉与伤感。
“有。有!有!有!五加皮。我这就去拿。”大师兄说完,急忙朝自己的车跑去。很快就将酒恭恭敬敬地递给师傅。
师傅接过酒瓶,默默地打开瓶塞,一股特殊的香味立时飘入我的鼻腔。他平素不喜欢喝酒,总认为喝酒容易误事。司机如果嗜酒如命更是将生命视为儿戏。望着凝视酒瓶的师傅,一件难忘的往事闪电般地袭上我的脑海……
568是滇缅公路谈虎色变的头号鬼门关。568是指正崖边的公路里程碑。因为这碑恰巧立在最陡处,时间一长就成为这段公路的专用名词。这段长达200米左右的弹石路面,陡得近乎笔直,一面傍山,一面濒临绝崖,崖下云缠雾绕,幽深诡谲。山上古树森森,浓荫匝地。自从公路通车后,这儿不知翻下多少辆汽车?不知吞噬了多少条鲜活的生命?古树苍翳隐藏了多少冤魂野鬼?尤令人恐惧的是,这里的狼群多得吓人。这些该死的畜牲大约是死尸吃多了,连眼睛都呈血红色,大白天都敢窜上公路袭击牛羊牲畜。二师兄有一次下坡,无意中竟撞死了一头大摇大摆横穿公路的大灰狼。当他停下车,想去拣死狼时,却发现密林内正有10余头恶狼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吓得他落荒而逃。
568于是成了司机们谈论最多的地方。抱怨测量这段公路的工程师不是疯子就是文盲,不然为啥专拣陡处走。平常赌咒发誓也离不开568。诸如:
“妈的!你不信?如果蒙你,就让老子过不了568!”
“你敢赖账!就让你狗日的翻下568!”
“小心!别让568的女鬼将你拖去!”
……
就连素昔不信鬼神的大师兄也曾对我讲过他在568遇到艳鬼的故事。
那是鬼节中的一个寒雨深夜。蛮荒的568山林中阴风飒飒,淫雨纷纷。据说这种凄风冷雨的夜晚正是鬼魂们出来游逛、寻找替身或是谈情说爱、寻亲访友的最佳时候。因此,荒山野岭中飘荡着一帮孤魂野鬼。
说也凑巧,大师兄巧遇女鬼的那趟车,恰逢我感冒发烧,大师兄便将我留在昆明红十字医院一面休息一面医治。他说那天晚上,他为了赶运一车西药到重庆,正用一挡像牛一样呼哧呼哧喘着大气爬568时,车窗外突然刮起一阵阴风,风过后,他突然发现左大灯上竟坐着一个披头散发,婀娜妖艳的年轻女郎。这女人是从哪儿窜出来的?大师兄惊得出了一身冷汗。他拼命地摁喇叭,想将女鬼吓走,谁知没用,女鬼非但没被吓走,反而转过头对他傻笑……
苏麻子讲的更吓人。他说有一个幽灵竟然坐在他的驾驶室内陪他跑了300多公里。有几次竟然还同他抢方向盘,要朝悬崖绝壁上开。回家同母亲一讲,母亲急忙去请师娘婆上车驱鬼,才将这个恐怖的幽灵赶跑了。
车队像蜗牛般地向上爬。由于货多车少,日机轰炸频繁,西南运输处驻缅甸的长官要求司机们尽可能地超载,尽可能地将损失减少到最低限度。司机们也知道多拉一点物资,就是对抗战多做一点贡献,多救活一位受伤战士的生命,于是想方设法地尽量装载。由于过量超载,原本上568用一挡勉强可以爬上坡顶,这次就不行了,必须“打掩”。
“打掩” 是句行话。就是当汽车爬陡坡上不去时,就刹住汽车,让人用三角木塞住后轮,防止汽车后滑。这时,司机便猛轰油门,松开手刹,抬起离合器让汽车奋力上爬。这种“打掩”往往只能爬几公尺,就要再来一次或数次。这种“打掩”是项技术活儿。如果手脚配合不好,轻者极易将离合器片打碎。重者因刹车失控,翻车肇事,车毁人亡。
正像俗话说的越冷越刮风,前面的车只有10余辆爬过了568,苏麻子的车驾驶室突然冒起浓烟,旋即飘出焦臭味,他的车立即停了下来。凭经验,我立马断定离合器片烂了。
苏麻子的车挡住了原本不宽的路面,后面的司机们没法超车,只好将车停住。师傅瞅了长龙般的车队一眼,忧郁地叹口气,对心急火燎的领队说:“长官,如果再有车抛锚怎么办?这么多的车要爬到什么时候?”
我看到师傅的话刚说完,领队的长官脸色就变了,急忙问师傅:“这正是我最担心的事情!国家正急等这批物资呢!栗师傅,您老经验丰富,您说该咋办呢?”
师傅沉思片刻,说道:“将毎辆车的货下三分之一,让人背上坡头。这样车就容易上去,上到坡头再将缷下的货物重新装上车,开到永平等车队到后再整队出发。”
“这办法好是好!可上哪儿去找这么多的搬运工呢?”
“我们自己搬。几个师傅互相帮助,一车一车地背。”师傅如是说。
我看到领队高兴地笑了。旋即又担心地问:“师傅们一路这么辛苦,现在又要他们出苦力,坡又这么陡这么长,他们会……同……同意吗?是否要加点薪金?”
“这不是钱的问题!国难当头,匹夫有责!何况是这些热血汉子!他们连家都愿抛弃,还会吝啬这点力气?还会向国家要钱?我相信,只要将道理讲清,他们肯定会同意的。”
果然,师傅一号召,立即得到全车队司机的热烈响应,即便那些不赞成的司机,考虑到自己的车也要别人帮助,私下嘀咕着怨言,还是参加了集体行动。
于是,闹鬼的地方成了热闹的地方。司机们分成若干小队搬的搬,背的背,装的装。一面干活,一面唱歌,亢奋激昂的场面令人刻骨铭心。
听说抗战物资在568受阻,守卫功果桥的国军战士、大栗树的乡民、甚至远在永平的军民闻讯后,纷纷朝568赶来。有的乘车,有的骑马,坐马车牛车,更多的则是徒步,仿佛不是去帮助而是去赶集。
珍珍也来了。伴随她来的是一队英姿飒爽的国军战士,其中有一位浓眉大眼,体格魁梧的青年军官。一位朋友悄悄告诉我,这位浑身英气的青年军官就是她的丈夫柳元。
一个好奇的想法闯进我的脑海:她与他俩相逢会出现什么有趣的事呢?于是,我便偷偷观察着她们之间的举动。
我的好奇心被击得粉碎。她向他俩淡淡地介绍了自己的丈夫,他俩彬彬有礼地向她表示祝福。随后便各自干各自的事了。
夜深了,568燃起了一堆堆篝火。疲惫的司机们围着温暖的篝火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喝着熬得浓浓的烤茶……
阴森恐怖的568变得生气勃勃,极富人情味。我在喧嚣的声浪中渐渐进入了梦乡……
568终于闯过来了。浩浩荡荡的车队又出发了。
永平、下关很快就留在了身后。然而当车队来到楚雄的时候,一个不祥的消息在车队中迅速传开:“栗阿根昏死在驾驶室内,驾驶室内全是吐血!”领队听到这个消息吓坏了,急令车队停了下来。
我急忙赶去时,师傅已被紧急送进了医院。当我急急忙忙赶到医院时,却听到一片悲痛欲绝的恸哭声。
“师傅走了!”当我听到大师兄这样说时,突觉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在办理师傅的丧事中,我才知道师傅突然吐血的真实原因。原来,他在背运那些物资时,过份的辛劳与沉重的负荷压伤了心肺。一位师傅的生前好友告诉我,在568,师傅曾被一个沉重的木箱压倒在地,是他亲手将师傅扶起来的。他还问师傅是否伤着哪里?师傅却说没有什么。估计就是那时得了内伤。
1942年1月31日,日军第五十五师团攻占缅甸第二大港口城市毛淡棉。
在日军强大的攻势下,焦头烂额的英印缅军总司令韦维尔上将终于放弃狂妄自大的架子,请求中国远征军入缅参战。
华侨飞虎队接受了运送中国热血男儿赴缅参战的光荣任务。珍珍的丈夫柳元所在的部队也划归第200师入缅作战。
当我们浩浩荡荡的车队到达国门畹町时,眼前的景象令人热血澎湃,情绪高昂。浓荫丛中的平坡上搭着庄严肃穆,彩旗飞扬的欢送主席台。空旷的山地停放着一排排铮亮的火炮、高射机枪及装甲车。
肃立车厢内的远征军将士不停地高呼抗日口号,高唱抗日歌曲。气势澎湃,令人热泪盈眶。
在数千只亢奋激昂的象脚鼓、排铓的鼓声中,数千辆满载远征军将士的车队及坦克一辆接一辆穿过一座又一座用鲜花、松毛及狮子草搭起的牌坊,驶出国门,进入缅境。
这种荡气回肠的悲壮场面,我的心中蓦地生出“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怆感触。这些壮怀激烈的热血男儿能平安地回国吗?珍珍的丈夫能平安无事地回到她的身旁吗?
将远征军将士送达目的地后,我们又接到紧急命令赶赴仰光抢运一批紧急物资。此时的仰光早已是风声鹤唳,谣言四起,战火隆隆。在前往仰光的途中,看到的尽是逃难的灾民,焚烧的村庄,悲天跄地的哭声,令人恐惧心酸。
曾子懿 林坑古村系列之四 32cm×32cm 纸本水墨 2017年
仰光这座美丽神秘的佛国古都此时仿佛成了人间地狱,一切均已陷于瘫痪。码头、工厂、油库、缅寺、房屋、船舶在熊熊燃烧,浓烈的硝烟将蓝色的天空涂鸦成一片黑色。公路上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车辆,货厢上插葱般地挤满了逃难的人群。火车因为严重超载,时速慢如蜗牛,就连火车顶上都爬满了摇摇欲坠的难民。大街小巷横七竖八地倒卧着无数的尸体。这些尸体有缅甸人,也有英国人和印度人。他们有的死于日机的空袭轰炸,有的死于缅甸暴徒手中。这些缅甸暴徒由于仇恨英国人和印度人,在市区内抢劫并焚毁英国人的房屋及印度人的商店。
我们到达的当天傍晚,日本的零式轰炸机再次轰炸了仰光。雨点般的燃烧弹烧红了茫茫夜空。街道上尽是些衣衫褴褛的疯子或白痴……
第二天一早,为尽快离开这座恐怖的城市,我们赶紧抢装堆在码头上的轮胎、军毯、药品及器械、无线电设备、罐头食品等军用物资。由于害怕日机的轰炸,根本没人前来帮助装货,无奈之下,我们只好自己动手。
正忙着时,一阵喧嚣放浪的声浪传入耳内,我抬头看时,只见从敏加拉洞国际机场方向驶来15辆美式吉普车,车上坐着一群英国尉官,他们一手握着冲锋枪,一手搂着穿华丽衣裙,戴太阳镜的英印混血姑娘。车厢内堆满了香烟、奶酪、贴着花花绿绿商标的洋酒、艳丽的布料和服装。她们放肆地倒在英国人的怀中,喝着洋酒,尖声叫喊,大笑。她们那种肆无忌惮的神态,仿佛是去参加晩宴或野餐。
正当我们忙着装货时,40架日本零式轰炸机突然呼啸而至,朝码头俯冲投弹。刹时间,码头上成为一片火海。20余辆正在装货的汽车被炸得粉碎,司机被机枪子弹撕得不成人样。附近一座炼油厂中弹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滚滚浓烟伴着火舌直蹿云霄。
轰炸声停止后,我们接到立即撤出仰光的紧急命令。经询问,我才明白局势已经糟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在日军凌厉的攻势下,英印联军溃不成军。驻印英军总司令亚历山大已下达撤出仰光的命令。看来,仰光的沦陷已是早晚之事。他已下令炸毁所有的炼油厂,破坏城内所有的设施。
我们望着堆积如山的军用物资泪流满面……
当车队回到昆明时,我听到了这祥的消息:代替英军驻防东吁的中国远征军第五军第200师师长戴安澜率军正与日军激烈鏖战。我知道东吁是仰光至曼徳勒间的一个城市,距曼德勒200多公里,城东紧靠锡唐河,分新旧两城,是拱卫曼德勒的军事重镇。3月18日,日机40余架连续3次轰炸东吁,全城已成一片废墟。3月20日,日军第五十五师团以两个联队的兵力,在火炮、飞机和坦克的掩护下,向第200师发起猛烈的进攻。
我知道珍珍的丈夫柳元所属的部队恰巧正是戴安澜将军麾下的200师,不禁暗暗替珍珍担心。到昆明卸完货后,传来了东吁会战的准确消息。3月28日深夜,日军偷袭了戴安澜将军的司令部。29日,戴安澜奉杜聿明军令从东吁突围到叶达西集结。为了掩护主力部队安全撤退,戴安澜将军决定留下100名敢死队员牵制敌人。柳元是这百名敢死队员中的一员。他是主动报名参加的。在后来的血战中,这百名勇士死伤殆尽。
柳元生死不明。
在昆明,我们又接到分两批赶赴腊戍及凤城的命令。这道命令措辞十分严厉,说是由于缅甸战事十分危急,此行担任的任务极为特殊,勿论是去腊戍或是去凤城的车队均属高度军事机密,抢运什么物资谁也不准问,也不准互相打听或泄密,谁泄了密则按军法从事。我与大师兄去的仍是腊戍,二师兄与苏麻子等人则去凤城。当时,我做梦也没想到这次的分别竟是我们师兄弟3人最后的诀别。
命令刚宣布完毕,车队就出发了,我们中有许多师傅甚至来不及向家人告别,就匆匆上路了。当我们快到大理的时候,终于听到了远征军溃败的噩耗。我们的任务就是去接溃退归国的军队的。
快到功果桥时,领队突然宣布车队停止待命。这道命令让全体司机惊疑重重,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车队在大栗树整整停了一天,直到傍晩时分我们才从领队口中获悉腊戍已于4月29日沦陷的消息。10万中国远征军已四分五裂,溃不成军。更为要命的是,5月3日,日军第五十六师团的铁蹄已经踏进了南坎、八莫和畹町。听到这个消息,我们悲痛万分,失声恸哭……
我们何去何从?要等领队请示昆明后才能做出最后的决定。
心情沉重的我歪在驾驶室内呆呆地瞅着夜空的星辰,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突然一阵激烈的腹痛让我惊醒过来,睁眼看时,已是下半夜时分,我急忙朝密林深处奔去。
解完手,我刚起身,突然听到树林中有人在轻声争执,声音很熟,似乎是大师兄与珍珍的声音。深更半夜,他俩在争论什么呢?我明知偷听不道德,却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心,便悄悄扒开树叶凝眸观看。
斑驳陆离的月辉下,果然是大师兄与珍珍俩人。清风中传来珍珍幽怨的声音:“叶哥,你……该……成家……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传来大师兄的叹息声:“我的心事难道你还不明白?除了你,我不会喜欢别的女人!”
“叶哥……比我强的女人多得像树叶子,你……又何必折磨自己呢!你和二哥不结婚,我的心中就有一种沉重的负罪感!这种负罪感常常让我吃不香,睡不安……”
“不!珍珍……你别这样!你都瘦成皮包骨了!见你瘦成这样,我的心都碎了!”
我不好意思再偷听下去,正想偷偷离开,珍珍的一句话又让我停了下来。
“叶哥,我悄悄约你出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我……我想去一趟缅甸……”
“你……你疯了!?怎么会想这时去缅甸?我告诉你,日本人已经打到了畹町……你想去找死?”
“我要去找柳元!”
“你要去找柳元!?你怎么会想到在这个时候去找柳元?戴将军都牺牲了!柳元肯定也牺牲了!即便他没死,也不知上哪儿去找他。听说都进野人山了!你怎么能找到他?再说,全缅甸都被日本人占了,怎么去得?”
“不!我要去!我已经决定了。他是死是活我都要去。他如果活着当然好!伤了残废了,我就服侍他一辈子。他就是死了也要将他的遗骨背回来。”
“放屁!你凭什么要去?你说,你为什么要去?”大师兄显然发火了,声音飙得很高。
透过树叶,我清晰地看到月光下的珍珍满脸都是泪水,“凭什么?他是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婆娘!”
“可你曾经对我说过,他虽然是你的丈夫,可你并不爱他。你们之间毫无感情!”大师兄猛地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又说:“你说你喜欢的是我……既然如此,你又何……”
大师兄的举动让我十分惊讶。我看见珍珍在他怀中边挣扎边哀求:“别这样……我求求你……我已是有夫之妇了……让人看……”她越挣扎,大师兄越发将她抱得紧紧的。珍珍叹了口气,没再动弹。
我看到大师兄的手已按在珍珍高耸的胸脯上,正想亲吻珍珍的嘴唇时,珍珍却将头扭向了一边,说:“大哥,请你原谅,我虽然爱你……毕竟是柳元的婆娘,我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情!”说着挣脱开了他的怀抱。
“见鬼!”大师兄显然火冒三丈,冲她说道:“你不爱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做?老子不准你去!他死了,咱俩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做夫妻了吗?”
月光下的珍珍浑身一震,似乎惊讶极了。旋即见她扬起手臂搧了大师兄一个耳光:“你这没良心的杂种!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他是我的丈夫!名正言顺的丈夫啊!”她的声音变成了哭泣:“大哥……大哥!这是命啊!”
“那好!我陪你去!咱们三人生生死死都在一块!”
大师兄的突然决定让我大吃一惊。定睛望去,见他脸色严峻郑重。我心中一寒。大师兄的一言一行我太熟悉了,只要一发牛脾气就是十辆大卡车都拉不转。我悲哀地叹道:大师兄完了!这个女人真是他的头号魔星!
珍珍显然也吓坏了,猛地抱住大师兄,惊恐地说:“不……不……那地方正在打仗,简直就是人间地狱!你不能去!我不让你去冒险!”
“你去,我就去!要我不去,除非你也不去!”
“不!我一定要去!不然我会痛苦一辈子,内疚一辈子!柳元他……太孤苦伶仃了……”
大师兄紧紧搂抱着浑身颤栗的珍珍,仿佛一旦脱离就会永远失去她似地。
“好!你既然下了死的决心,哪我就是你的影子,生和死都永远追随着你!”
这是我听到的大师兄的最后一句话。第二天,他俩失踪了。为此,人们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除我之外,谁也不知道他俩究竟去了哪里。
正如俗语说的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大师兄出走不久,又传来二师兄与苏麻子被枪杀的噩耗。这个恐怖的消息将我惊得魂飞魄散。得到消息的当天,我就与飞虎队的几位同仁火速赶往他俩出事的地点——凤城。
到了凤城,方知当地军警部门已将他二人的尸体火化,我抱着二师兄的骨灰放声恸哭。
二师兄与苏麻子是被驻防保山的第六旅旅长龙奎垣杀害的。其罪名是“煽动司机,拒运抗战物资,破坏抗战”。 杀害他俩的凶手不是别人,正是李云川。
凭我对二师兄的了解,二师兄决不是这样的人,何况亲手杀害他的凶手正是他的情敌,这里面肯定另有隐情,肯定是一桩冤案!于是,我悄悄展开调査。
经过慎密细致的多方调查,几天以后,案件的真相终于浮出了水面。
原来,二师兄他们不分昼夜地赶到凤城后,便接到李云川的命令。该命令说,由于此次装载的物资属于最高级别的军用物资,需要采取严格的保密措施,叫他们将车停在操场后立即离开现场,待接到出发命令时才能回到车旁。
这事引发了二师兄的好奇心,趁着浓浓的夜幕,避开岗哨,偷偷溜进车厢仔细查看是啥最高级别的军用物资。谁知上去一看,气得连脸都青了。满满一车装的尽是英国香烟、奶酪、罐头食品、洋酒、收音机、法兰绒、美国糖果及美国杂志、法国时装等物。这些物资的深处竟还有几口袋银元及玉石。埋得更深的则是烟土(鸦片)。
二师兄回去一说,司机们立时炸开了锅,纷纷上车检查货物。这一查,竟査出了许多抗战时期最紧缺的物品,诸如西药、五金及汽车零配件等。
这十余车所谓的军用物资全是腾龙边区行政监督龙绳武及驻防保山的第六旅旅长龙奎垣的趁火打劫的私人物资。他们想趁日本人未来之前,赶忙将这些物资偷运进昆明的公馆内。
恼羞成怒的龙奎垣于是便枪杀了领头闹事的二师兄及苏麻子。这事引发了众怒,司机们开展大规模的示威罢运,凤城及保山市民纷纷走上街头,他们高举“严惩凶手,共同抗日” 的巨幅标语与司机一道游行示威。
大师兄与珍珍失踪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们俩人。人,虽然没有见到,有关他俩最后归宿的版本倒听说不少。但这些版本错综复杂,真假难辨,姑妄记之。
第一种传说:大师兄与珍珍刚进芒市,就被日军俘虏了。日军为了尽快占领保山、昆明,重庆,实现南进战略计划,在畹町、芒市等地劫掠了大批汽车。虽有汽车却无人驾驶,日军司令部为此事大伤脑筋。有认识大师兄的汉奸便向日本人告密,说大师兄不仅是华侨飞虎队的汽车司机,还是这支车队的队长。他既然此时在芒市出现,说明他的队员也肯定藏在芒市,抓住他就等于抓住了一大批司机。日军司令坂田祥二郎闻讯,如获至宝,立即将其拘捕,要他立即召集部属将日军速运到保山、昆明等地。大师兄不肯答应,日本人便将他赤身裸体地绑在地上,用刺刀在他身上划开无数伤口,然后用蜂蜜和红糖涂满全身,让太阳晒,蚂蚁啃噬。一连三天三夜,身材结实得像头猎豹的大师兄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但他仍不答应。无计可施的坂田祥二郎心生一计,命人将珍珍带到面前,威胁大师兄说,如果他再不答应,就让部下当着他的面轮奸珍珍,直到珍珍死亡为止。如果答应,即刻释放珍珍。为救珍珍,大师兄答应了运送日军的任务。当他拉着满满一车日军驶到怒江边的悬崖时,连车带人冲进了怒江。
第二种传说:大师兄与珍珍才到腊戍,就被日军俘虏,当做劳工押去泰缅边境修“死亡铁路”, 双双死在那里。
第三种传说:大师兄与珍珍终于在野人山中寻到了身负重伤的柳元中尉,由于缺医少食,三人活活饿死在一株菩提树下。死时,三个人抱得紧紧的。也有人说他们三人没死,最后历经艰险到达了印度比哈尔邦的兰伽训练所。经过魔鬼训练后,三人都成为远征军的一员。远征军反攻缅甸、腾冲时,他们三人肩并肩同日军浴血奋战。
第四种传说:大师兄与珍珍才到缅甸,在一次空袭中,大师兄为保护珍珍惨死于日机的机关枪下。万念俱灰的珍珍进缅寺做了尼姑。
第五种传说:大师兄同珍珍根本没有离开滇西。俩人埋名隐姓,藏匿在高黎贡山的深山野林中,过着清苦却温馨的男耕女织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