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手》
2019-11-12萧军
萧 军
这篇解释《手》的文字,本是为《延安一星期文艺学园》作的讲义提纲,如今附载于此,一以纪念死者,一以为读者助。
——萧军记
一 题目
人与人的划分,这个小小悲剧的形成,大部分全是为了这《手》的缘故,那手的形状和颜色,就可名之为《奴隶的标记》。
二 故事
一个染缸匠的女儿入学校,想要以超自己的力量,拔出自己的阶级,结果——失败了。
三 人物
王亚明(书中的主角)、父亲(老染缸匠)、作者(第一人称)、校长、舍监、众同学、校役。
四 大致场景区分
一、“在我们的同学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手:蓝的,黑的,又好像紫的;从指甲一直变色到手腕以上。”
作者在开头就简单地表明了这是一只什么样的手,为什么值得奇怪,这又是一座什么样的学校——从来没有类似这样的手,在同学们中间出现过。作者在技巧上是采取了“单刀直入”的手法。
二、“夜里她躲在厕所里读书,天将明的时候,她就坐在楼梯口。只要有一点光亮的地方,我常遇到过她。”
在前一个场景里,这个有着不同的颜色的手的“怪物”。她的愚昧被嘲弄,习惯被耻笑……但她是严肃的,那以青色的抓馒头的手 ,开始抓住了“知识”。
三、父亲来了,他夸耀自己的小肥猪,自己的聪明,对于女儿的喜悦:
“三妹妹到二姨家去串门啦,去啦两三天啦!肥猪每天又多加两把豆子,胖的那样你都没有看见,耳朵都挣起来了……姐姐又来家腌了两罐子咸葱……”
每个人全有他可夸耀的东西:富贵人夸耀他们的金钱和权势;资产阶级小姐们夸耀他们的娇贵和挥霍;贫穷人家的女儿就夸耀自己节俭的聪明和劳动的力气……虽然这些夸耀在不同的对方看来常常是成为可笑、可讽刺、甚至是可耻的……。但,要夸耀的忻,每个人却全是同一地存在着。
四、这可耻的手不独引起了同学们的惊讶,竟也引起了校长的担心,她怕上早操时被墙外的“外国人”看见,丢了学校的脸:
“你的手,就洗不净了吗?多加点肥皂!好好洗洗,用热水烫一烫。早操的时候,在操场上竖起来的几百条手臂是明白的!就是你,特别呀!真特别。”虽然她——王亚明——说可以戴上父亲给留下的手套,可是校长为了“整齐”,终于还是免了她的“早操”。
五、要丢脸终于还得丢脸。学校里来了参观人,为了她的“手”,褪色的衣服——她第一次被校长骂哭了。关于这哭,作者是这样写着的:
“王亚明哭了这一次,好像风声都停止了,她还没有停止。”这以前,那“留级”的暗影也已经轻轻地擒住了她。
“王亚明却渐渐变成了干缩,眼睛的边缘发着绿色,耳朵也似乎薄了一些,至于她的肩头一点也不在显出蛮野和强壮。当她偶然出现在树荫下,那开始陷下的胸部使我立刻从他想到了生肺病的人。”
六、暑假从家里回来,她的手又黑了。同学们就拒绝和她并床,舍监也一再坚持着“这样人”的身上一定有“虫类”。这身上有虫类的人终于就到过道的长椅上,或者地下的“储藏室”里去睡了。
“惯了,椅子也一样睡,就是地板也一样,睡觉的地方,就是睡觉,管什么好歹,念书是要紧的……我的英文,不知在考试的时候,马先生能给我多少分数?不够六十分,年底要留级的吗?”
她需要的是“念书”;她恐怕的是“留级“……不是睡觉的地方,也不是侮辱与损害。”
七、她因为误用了别人煮鸡蛋的小锅染了袜子,这就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这里作者写上了一位小姐的威严:
“‘染臭袜子的锅还能煮鸡子吃!还要她?‘铁锅就当着众人在地板上光郎’光郎的跳着。人咆哮着,戴眼镜的同学把黑色的鸡子好像抛石头似的用力抛在地上。”
在这里,所说的“人类的”爱,原恕、同情……是存在的么?
八、为了统治阶级的毒害,“下贱人”对于“下贱人”,有时却显得更残酷!有时对于本阶级弟兄们的残害,却反是一种荣耀了。这就是由奴隶降到奴才地位的“奴才相”。这种“相”和根性一天不除尽,人类就总要有悲剧发生。
作者描写哈尔滨的冬天的早晨:
“冬天,落雪的夜里,从学校出发到宿舍区……我们向前冲着,捕着,若遇到大风,我们就在风雪中打着转,倒退着走……”
“我踏上了学校门前的石阶,心脏仍在发热,我在按铃的手,似乎已经失去了力量。突然石阶又有一个人走上来了:
“谁?谁?”
“我!是我。”
“你就走在我的后面吗?”因为一路上我并没听到有另外的脚步声,这使我更害怕起来。
“不,我没走在你的后面,我来了好半天了。校役他是不给开门的,我招呼了不知道多大工夫了。”
“你没按过铃吗?”
“按铃没有用,喝喝,校役开了灯,来了门口,隔着玻璃向外看看……可是到底他不给开。”
“里边的灯亮起来,一边骂着似的光郎光郎的把门闪开了。”
“半夜三更叫门……该考背榜不是一样考背榜吗?”
“干什么?你说什么?”我这话还没有说出来,校役就改变了态度:
“萧先生,您叫门叫了好半天了吧?”
“我和王亚明一直走进了地下室,她咳嗽着,她的脸苍黄得几乎是打着皱纹似的颤嗦了一些时候。被风吹得而挂下来的眼泪还停留在脸上,她就打开了课本。”
九、必须有了真正的类似“这样”的生活,而后读起“这样”的书来,那才容易真正的懂得这书的意义。作者曾给王亚明“屠场”读过了,听听这位读者是怎样地接受这书的。
“‘马利亚真像又这个人一样,她倒在雪地上,我想她没有死……那医生知道她是没有钱的人,就不给她看病……喝喝……’很高的声音她笑了,借着笑的抖动眼泪才滚落下来:‘我也去请过医生,我母亲生病的时候,你看那医生他来吗?他站在院心问我:“你家是干什么的?你家开‘染缸房’(染衣店)吗?”不知为什么,一告诉他是开‘染缸房’的,他就拉开门进屋去了……我等他,他没有出来,我又去敲门,他在门里面说:‘不能去看这病,你回去把!’我回来了……她又擦了擦眼睛才说下去:‘从这时候我就照顾着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爸爸染黑的和蓝的,姐姐染红的……姐姐定亲的那年,上冬的时候,她的婆婆从乡下来住我们家里,一点到姐姐她就说:“唉呀!那杀人的手!”从这起,爸爸就说不许某个人专染红的,某个人专染蓝的,我的手是黑的,细看才带点紫色,那两个妹妹都和我一样。’”
作者在本文一开始对于王亚明的手是如此写的:“蓝的,黑的,又好像紫的……”从这里我们就知道了它的根源。
“你的妹妹没有读书?”
“没有,我将来教她们,可是我也不知道我读得好不好,读不好连妹妹都对不起……染一匹布多不过三毛钱……一个月能有几匹布来染呢?衣裳每件一毛钱,又不论大小,送来染的又都是大衣裳居多……去掉柴火钱,去掉颜料钱……那不是吗?我的学费……把他们在家吃咸盐的钱都给我拿来啦……我那能不用心念书,我那能?”她又去触摸哪本书。
上面一句话旁边的黑点是我所加。作者在这里也否定了自己的“同情”:
“我仍然看着地板上的花纹,我想她的眼泪比我的同情高贵得多。”
十、这是最后一个场景了,校长终于给了她父亲一个“通知”,大概是说他的女儿不必在“这样的”学校里浪费力气了。在父亲还没来接她之前。她:
“我的父亲还没有来,多学一点钟是一点钟……”
这最后的每一点钟都使她流着汗……
五 情节
由入校——在班上被嘲笑——努力——忍耐着憎恶——开始消瘦——家庭出身——担心落榜——终于回家。这是一条黑色和红色拧成的绳,贯串着这一串血色的希望的珠宝!——终于那红色的一股,被斩断了!
六 主题
在有阶级的社会里,教育当然也是有阶级的。所谓“有教无类”,那也还需要某种程度一定的身份和经济条件。贫穷和劳动的人们,除了受教育的权利根本上被剥夺了以外,即使你尽了超人的努力,偶尔爬到一步较高的阶级,但是还不等到你替换一口呼吸,那“力量”就来了——打下去!这篇“手”就是一例。在主题最终点上,除了根本改造那社会,在被侮辱与损害的人们还会有什么第二条幻想的路可走呢?但作者却巧妙地深沉地把这“路”和力量,埋伏在了人所看不见却能使有心的读者感觉得到的地方——这就是艺术吧。
七 手法
作者表面一直是以一种平淡的,似乎不甚开心的态度,只是冷静地,近乎残忍地从侧面描出这一列可憎恶的图书,谱成这人生一只悲凉的小小的插曲,塑出这样一个人型。……埋起了表面上的爱情,坚定着自己的立场,轻视那种“宣叙式”的眼泪和同情。
八 结构
后面叫暧昧,近乎匆忙,松懈,平淡……欠缺一种更深沉的反驳的力,除了使人茫茫地意识到那主题所显示的远景——改造这社会——而外,给人剩下的哀怜和叹息的成份比较“站封”,却似乎更多些——这时作者一贯的风格。
九 附记
这完全是根据自己的理解,也许又不充分和主观成份过多的地方,愿有意于此文的读者,自己去发掘吧。
一九四二年五月三日写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