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与颓废
2019-11-12陈培浩王威廉
陈培浩 王威廉
主持人语:
丁小龙的小说总是令我们不由自主地想起颓废这个词。颓废在生活中不是一个好词,但在文学上却未必不是。在马泰•卡林内斯库那里,颓废和现代主义、先锋派、媚俗艺术、后现代主义一起构成了现代性的五副面孔。卡林内斯库引用尼采在《论瓦格纳》中的论述:
一旦你获得了发现颓废症状的敏锐眼光,你也就理解了道德——理解了在它至为神圣的名义和价值准则之下暗藏着什么:贫困的生活,终结的意志,高度的倦怠。道德否定生活。
诚然,颓废正属于现代性的城市,你可以想象乡土孕育出悲剧,却很难想象乡土孕育出颓废。卡里内斯库以为颓废是“世界终结的痛苦序曲。颓废得越深,离最后的审判就越近”,颓废因此具有它的症候性和批判性,获得了成为艺术风格的内在依据。
丁小龙是一个具有浓厚知识分子气质的泛90后作者,他的很多作品以知识分子为主角,书写他们的学院生活,弥漫的却是一股挥之不去的深深的厌倦感。因此,杨辉才将《浮士德奏鸣曲》中的张天问视为“零余人”。小说中,张天问可谓处处顺遂的天之骄子,国内顶级名校博士,德国海德堡大学访问学者,以《浮士德》为研究对象的博士论文获得了优秀论文,导师透露了将为他争取留校……他简直是一个上天眷顾的幸运儿,在德国期间他还获得了一份秘密而美好的感情,作为一种内在经验拓展了他生命的宽度,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与现实生活严丝合缝地对接。如果说,他和世界的相处出了问题,或者说,追问他颓废的因由,那一定源于内在心灵无法被格式化、被现实通约除尽的灵魂尾数,而不是因为无法被光彩照人的现实秩序所接纳。这才是文学颓废的意义。一个人不能被现实接纳的哀思叫作挫折,一个可以被现实接纳却依然耿耿于怀不能快乐的人才可能是颓废者。有趣的是,丁小龙将主角命名为“张天问”,这个名字意味深长;而他研究的则是敢于与魔鬼订立契约、一生不断飞翔穿越不同生命之境的“浮士德”,这使小说在颓废中另立了一重自我拯救的可能性。
从《浮士德奏鸣曲》中,我们另有一个有趣的发现: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并没有纯粹仅属于城市的城市文学,中国的城市,总是藏着乡村、县城或城乡结合部。今天中国最有趣的地方在于,所有的东西稳定的边界都被打破了,你无法找到一个仅属于乡村的乡村,也无法找到一个仅属于城市的城市。今天农村里到处是玩快手、抖音的网红青年,而即使是最繁华的城市,在CBD商业区以外不出五公里,必有另一片景象的城乡接合部。所以,在张天问的心中,也藏着他的来路,他伤逝的弟弟。我们无法确知张天恩的伤逝如何参与了张天问精神轨迹的塑造,但藏着乡土来路的秘密,融入喧嚣汹涌的城市,路在哪里?这或许是张天问的追问。张天恩留下的纸条写着“人不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这是对生存意义的追问了。生命坐标该在何处确认?是在学术、现实、权力的阶梯上一步一个脚印往上挤吗?显然不是,张天问从京城退回省城已然对此做了回答。可是,生命的意义该支撑于何处呢?这也是小说中“少年浮士德”张天问发出的“天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