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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士德奏鸣曲(小说)

2019-11-12丁小龙

鸭绿江 2019年23期
关键词:浮士德天问

丁小龙

1

要不是那次参观了歌德位于法兰克福市中心的故居,张天问的博士论文或许不会这么顺畅完稿。完稿后,他打开音响,一边喝黑咖啡,一边听勃拉姆斯的《德意志安魂曲》。这并不是他最喜爱的音乐作品,却是最触动他灵魂的艺术品,特别是在海德堡大学做访问学者的这段漫长时光里。

并没有预料中的兴奋与狂喜,更多的是疲惫与倦怠,以及长久挣扎后的某种心灵解脱。刚开始决定研究《浮士德》的时候,导师让他慎重选择这个主题,一来是因为这部作品的主题太过复杂深奥,有很多歧义岔口,仿佛是永远走不出的精神迷宫;二来是因为研究这部作品的论文成千上万,基本上穷尽了各种论说的可能,几乎写不出什么新意了。另外导师还有一个私人原因,那就是因为自己的某个师弟当年的博士论文研究的也是《浮士德》,却因为痴迷太深,得了神经官能症,最后用极端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因此,在导师的眼中,这部与魔鬼有关的伟大作品是迷人的深渊,也是致命的黑洞。然而,张天问对《浮士德》有种特殊的偏爱,坚持以这部作品为范例,研究德意志民族的精神内核。

直到后来,他才逐渐意识到导师之前的建议是有道理的。虽然在本科阶段读过三遍《浮士德》,研究生读过英文版,博士时又细读了德文原著,然而,真正研究起这部作品时,他却发现需要阅读数不尽的书籍,参考无数的文献。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论题,前前后后提出的三个主题都被导师否决。有一天晚上,他和倪梦一起去剧院现场聆听了勃拉姆斯的《德意志安魂曲》。其间,深邃奥妙的音乐领着他走进了黑暗森林,长久漫游后,他突然看见了亮光,找到了切入论文的合适角度。后来,他把论题提交给了导师,不久便通过了导师的审核,而自己也慢慢地找到了写论文的合适节奏。

论文快完成一半时,又有一件大事情降临在自己的身上——在导师推荐下,自己获得了去德国海德堡大学做访问学者的机会,为期半年。他首先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母,父亲反应冷淡,只是嗯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话,而母亲则是嘱托他在外照顾好自己,不要忘记谈对象。挂断电话后,他心生疲惫,热情也减了一大半,因为父母对待他始终是如此态度。随后,他又给女友倪梦发了微信,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她半开玩笑地回复道,去了德国,可以换个女朋友了。

到了德国后,他和倪梦的关系迅速降温。刚开始,每天还会通过微信交流,后来交流越来越少,每日只剩下彼此的晚安。再后来,连晚安这两个字也省略了。他并没有什么遗憾,因为他对每份感情都没有太多的希冀与热情,任其自然而然地发展与结束,不做任何形式的挽留。

与此同时,在德国,这篇与德意志文化相关的博士论文进展得相当顺利,仿佛找到了合适的文化土壤。除了写论文之外,他需要参加海德堡大学相关的学术会议,上相关的课程,与同行们进行学术切磋,完成必要的课程任务。剩下的时间全是由他自己安排。他并不喜欢与他人过多地来往,基本上是来来往往一个人。一个人在异国的街道上闲逛,一个人去图书馆,去影院,去美术馆,去音乐厅,去咖啡馆,还有就是独自去城市郊外的原野散心。在遥远的国度,他对自己的故乡有了更深层的理解,也慢慢地梳理出自己的成长轨迹,看清楚了真正的自己。

戏剧化的是,在关于《浮士德》的一个国际研讨会上,他遇到了郝菲,一个让他有点心动的女博士。那个会议上,郝菲穿着优雅,画着精致的妆容。发言时,她镇定自若,目光如炬。她的德语听起来仿佛是柠檬色的乐曲。他无法掩饰对这位女子的爱慕之情,仔细聆听她所说的每一句话。他已经好久没有这种心跳的感觉,特别是在如此严肃的场合。更为重要的是,他就坐在她的身旁,闻到了她身上混合着风铃草与琥珀的香水味,清新而又深邃。到了会议的后半段,他基本上出了神,头脑中是汹涌的海,而她则是时隐时现的海上灯塔。

会议结束后,他主动上前与她交流,共进午餐,最后要到了她的联系方式。就像很多欧洲电影那样,第一次约会,他请她共进晚餐。第二次约会,她则邀他去音乐厅听马勒的第二交响曲《复活》。第三次约会,他们则是一同去看了新上映的德国电影。之后,他送她回公寓,而她则留他过夜。那个夜晚,他们彼此在肉身上获得欢愉。之后,躺在黑夜中,谈论着各自的生活,不知不觉便进入睡眠。第二天醒来,他们都拉着彼此的手,而她裸睡的神情仿佛是油画中的维纳斯。他甚至产生了某种错觉,以为彼此是永不分离的恋人。

从一开始,他们对彼此都开诚布公,尽可能不做任何隐瞒。郝菲是上海人,小学到大学一直在上海读书,本科毕业后,顺利来到了德国攻读硕士学位,之后又继续读博士。她说自己最大的兴趣就是读书,家里的经济条件也不错,父母都是高校教师,支持她在学术上的野心。她计划拿到博士学位后,再回到上海,去大学当老师,过上真正的学者生活。除此之外,她还是一个诗人,出版过两本诗集,也翻译过两部德语小说。与他一样,她最爱的文学作品也是《浮士德》。她也不避讳谈自己的感情生活——男友是高中同学,硕士毕业后便在银行工作至今,虽然她在国外,但他们的感情还算稳定,至少看起来如此,他们已经约好了在她回国之后便结婚生子,过上最普通的生活。他与她在异国相遇相知,算是彼此生活的小插曲。然而,她说她不会忘记他,她会将他深藏在心底,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他们的故事。随后,他把自己的故事也告诉了她。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隐形誓约。

写完论文的那个夜晚,他约她共进晚餐,随后便去了她的住处。那个夜晚,他们并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躺在床上,想着各自的心事。还有半个月,他就要离开德国,返回北京,度过最后的博士生涯。他们之间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他们拥有的只是这稍纵即逝、抓也抓不住的此时此刻。

午夜时,他突然从梦中惊醒。他梦到了雪崩,而自己被厚雪深埋,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绝望地等待死亡。在快要窒息那刻,他从梦中惊醒,身上满是盗汗。他摸着黑,从床上起来,来到了窗口,打开窗帘,外面果真下起了大雪。他打开窗户,让夜与雪同时灌入自己的体内,发出沉默的轰鸣,随后便关上了窗户。

他又回到了床上,平躺着,回想着自己是如何从一个北方农村男孩一步步走到了欧洲著名大学的访问学者。每一步都是如此艰难,仿佛是走在高空中的钢丝上,稍不留神便会坠入万丈深渊,然而,他从来没有放弃过走下去的信念。记得在他八岁那年,父亲曾经问过他和弟弟以后的理想是什么,他说自己想在安乐县做个警察,而弟弟说想去美国,想成为一个宇航员。那个时候,父亲就断言弟弟会比他更有出息、更有前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记得当年的种种场景,以及父亲确凿的眼神。也是在那年冬天,他和弟弟一起去玩耍,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两个人在雪天雪地里扭打起来,结果是他把弟弟压在地上,差点掐死了弟弟。要不是父亲及时出现,后果可能不堪设想。为此,父亲第一次用皮带抽打了他,让他在黑屋子里跪了整整一个下午。那个下午,他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雪,第一次想逃离这个家,去更远更大的地方生活。

如今,他好像实现了当年的愿望,心中却没有多少快乐。他不能确信的是,此刻的雪与当年的雪,是否是同样的雪;更不能确信的是,此刻的现实,与对过往的回忆,哪一个更接近真实,哪一个更属于时间的本质。

2

让张天问意外的是,那篇关于《浮士德》的博士论文被评为全校优秀论文,他也因此成为优秀毕业生,给自己的学生生涯画上了还算圆满的句号。唯一遗憾的是,他没有留校,而是选择离开北京,回到自己老家所在的省会城市,回到自己本科所在的那所普通的师范院校任教。

在去海德堡大学做访问学者前,导师已经给他做出了承诺:只要他能顺利毕业,留校应该没有任何问题。然而,从德国回来后,他却改变了主意,主动联系以前本科所在的大学,很快就收到了肯定的答复。毕竟他博士就读的是全国顶级名校,又在国外名校做过访问学者,而这些都是金字招牌。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导师时,他看到了导师脸上浮现出隐隐的不悦。片刻的沉默后,导师问他想好了没有,毕竟这里能够给他提供更好的学术环境,为他的学术生涯提供更高的平台。张天问没有说话,因为他的沉默已经是回答了。只是,他觉得自己有愧于导师多年来的信任与培养。

之所以做如此选择,还是出于对现实的考虑。毕竟那所普通院校会给他提供三室两厅的房子以及车位,给他提供更好的经济保障,而这些都是北京这所大学无法媲美的。他与本校好几位年轻教师有着不错的关系,他们偶尔也会抱怨自己的收入越来越难应付北京的高消费水平,有几位一直住在学校的宿舍里,还有几位虽然买了房,但是面积又小,离学校又很远,每个月要还高昂的房贷,这些支出让他们无法自由畅快地呼吸。好几个人也因为这个现实原因选择不要小孩,甚至不结婚。甚至有一位老师曾经告诉张天问,要是能够再次选择,他一定离开北京,去更轻松的城市工作生活。张天问之所以离开北京,不仅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能够更好地照顾父母。他曾经向父母许诺要把他们接到城里生活。如果是在北京,这个想法几乎是无稽之谈。

让他改变主意的还有一个无法说出来的原因,那就是自己对学术生活的倦怠。虽然他还没有开始真正的学者生活,却对学术失去了最初的热情。也许是因为自己读过了很多的书,对本真世界已经失去了兴趣。也许,这种念头来自研究《浮士德》的整个过程,浮士德与梅菲斯特的故事让他看到了学者生活的本质。因此,与其在名校中苦苦煎熬,还不如回到普通大学,过上轻松又自在的生活。当然,他并没有把这种邪恶的念头告诉过任何人,包括倪梦在内。

与他相反,倪梦决定留在北京。她说北京虽然压力大,但这座城市也给她提供了很多精神食粮,提供了很多上升的机会。更重要的是,她已经通过了笔试与面试,被一家著名杂志社录取,并且是事业编制。她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写小说,而这个工作无疑是一个很高的平台。他们是同一个导师的学生,在一起已经快三年了。

那是一个周末,他陪她一起去坐摩天轮,之后便去附近的ZOO COFFEE喝咖啡。其间,他终于把窝在心底的决定告诉了她。让他意外的是,她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异样的表情,好像早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沉默了半晌,她开始转向别的话题,说着说着便流下了泪水。他把手伸了过去,握住她的手,试图安慰她,但她一把推开了他。平复完心情后,她说,我原本以为会和你结婚的,看来是我太傻了。他说虽然不能在一起,但以后还是可以做朋友的。她摇了摇头,说道,希望你为我再做最后一件事情。他点了点头,表示愿意为她做任何力所能及的事情。她说,我父母一直说想见你,说想知道未来的女婿到底是怎样的人。他承诺在离校后陪她一起回家,一起去见她的父母。

出了咖啡馆之后,他们在附近的湘菜馆吃了晚饭。随后,他建议一起去后海的酒吧。她诧异地看着他,说道,我记得你从来不去那种地方的。他笑了笑,说道,我想改变改变自己。她并没有再问下去。其实,他还想说的是,自己已经二十九岁了,除了念书之外,好像是白活了这么多年。

这确实是他第一次去酒吧。他们在后海选择了一家名为阿莱夫的酒吧,只因为他们都喜欢博尔赫斯的文学作品。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后,各自点了鸡尾酒,说了一些闲话,然后便坐在位置上,聆听驻唱歌手的演唱。喝完鸡尾酒后,他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是一个黑洞,需要更多的东西来填满。于是,他又点了五瓶啤酒,而她也没有劝阻他,只是偶尔凝视他。一杯接着一杯,他意识到自己不断地下坠,不断地接近意识的深渊,然而,他并不想因此而停止,因为这种坠落让他体验到了飞翔的乐趣,让他暂时忘记了那些记忆的负荷。慢慢地,面前的灯光变得越来越模糊,耳旁的歌声也渐渐地退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就身处于地狱,周围包裹着一层接一层的黑暗。

再次醒来已经是清晨,他睡在便捷酒店的床上,而郝菲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已经忘记了昨夜是怎么来到酒店的,一定是她把他送到了这里。酒劲并没有完全消散,还是有点头疼。他扬起头来,喝掉了桌边的半瓶矿泉水,之后便去冲了澡,身上的酒气也散淡了很多。他看了看表,已经将近正午。这可能是他成年之后的第一次失控,而这或许也有着某种象征的意味。以前他总是谨小慎微地活着,走错一步棋,可能就满盘皆输,因为这个世界不允许像他这样卑微的人做错一个选择。从今天开始,他也许可以做错选择,可以失败,可以从头来过。面对眼前的镜子,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有力量的人。

他兑现了自己的诺言。离校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和郝菲一起回她的老家。她的家乡是山东一个靠海的县城。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她的父母。也许是因为她把他们之间的感情关系提前告诉了她的父母,所以两位长辈并没有过问他任何感情的状况,而是把他当作他们女儿的普通朋友来招待。

前两天,她带他在县城闲逛,向他介绍自己生活了很久的地方。到了晚上,他们则陪她的父母一起吃晚饭,看电影,说闲话。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家的成员。说实话,他甚至有点动摇,觉得自己是可以和倪梦组建家庭的。午夜,他独自睡在书房,侧躺着身体,聆听着海洋的叹息声。

他们一起去了海边。他第一次坐上了船,和她一起去附近的复活岛。岛上有一座弃用的白色灯塔,灯塔上有很多旅客留下来的笔迹。他们走上前去看那些斑驳的字迹,基本上是些祝福或者想念的话。当然,还有一些孤零零的名字,已经被海风蚀去了最初的模样。他默读着那些名字,仿佛是没有谜底的人间谜语。

随后,他们坐在海滩上,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无边无际的大海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问他为何流泪,他说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很小的时候,弟弟就想看大海。她问他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摇了摇头,拉着她的手,并没有说话,而她也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直到黑夜降临,他们才离开大海。

这是他在这所普通高校任教的第二年。坦率地说,他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自由。学校给他分配了很多的课,部分课甚至和他的专业无关,与此同时,还要做一些行政工作。最头疼的是,他还要在三个不同的校区之间来回奔波。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并没有多少。另外,他还担任了一个班的班主任,负责文学院启明讲座的对外联系工作等。与巨大繁复的工作相比,每个月的收入显得如此微薄无力。每个月给家里打钱之后,剩下的钱都要省着去花,一不留神便超出了自己的计划。为了装修房子,他已经向朋友们借了十二万,又没有其他经济来源,而这点工资让他觉得特别羞愧。

有一次同学聚会,他全程都避免谈论自己,而是看着其他人如何直接或间接地表演自己。有几个同学直接叫他是教授,他听出了其中的揶揄意味。聚会结束后,同学们要么开着车回家,要么打了出租,而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到公交站牌下,坐上公交,用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目的地。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参加任何形式的聚会,和同学们保持刻意的疏远。他们的存在更加重了自己心中的罪恶感。以前,他总觉得知识会带给他更多的荣耀和光环,讽刺的是,知识成为他的一种负担,一种隐形的羞辱。以前,他特别喜欢读书,书籍庇护了他,带给他更多的是精神慰藉。如今,他如愿成了高校教师,却完全失去了读书的兴趣,对所谓的意义也不再追问。那次参加同学聚会,他郁郁寡欢,突然觉得自己就是被时间放逐的浮士德傀儡。

自从他毕业后,母亲就隔三岔五打电话来催他结婚,说他这么大的年龄不结婚,放在村子里是要被人笑话的。他反驳说自己早已经不是村子里的人了。母亲说,哪怕你当了省长,我还是你妈,你还是农村娃。自此之后,他再也不反驳母亲,很多话都顺着她的心意。其实,他并不是独身主义者,只是没有遇见合适的人。或者说,自从离开北京后,他心里想的全都是倪梦,即使他们已经断了联系。他觉得自己再也遇不到像她那样的恋人,可以分享一切,可以诉述真情。

有一天,他突然收到了倪梦打来的电话。她说自己下周就要结婚,邀请他去参加她的婚礼。他愣在了电话这头,之后答应她前去赴宴。然而,在她婚礼的前天,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决定不去北京。他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倪梦,之后又通过微信,把份子钱转给了她。并不意外的是,倪梦没有再回复,也没有接收他的钱。第二天,钱又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他突然明白倪梦属于过去,属于记忆,如今的她已成为陌生人,而他们都需要开始各自的新生活。

或许,这件事情正是一个起点。他突然发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太孤独。以前总觉得哲学为他带来精神慰藉,读书让他不再孤独。如今,他越来越怀疑这种看法。那些抽象的理念、冰凉的文字让他与真实的世界越来越远。以前,他最喜爱的哲学家是康德与海德格尔。如今,他再也没有任何兴致去读他们的著作。他突然明白,自己需要的是更加真实的陪伴。

也就是在这种心理的支配下,他开始了自己的相亲之旅,这放在从前是无法想象的事情。刚开始,他还有点怯懦,面对陌生的女方,甚至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经过两三次的磨砺后,他也快速地变成了所谓的相亲达人,明白所有的相亲流程,知道在什么时候说怎样的话。而像其他市场一样,相亲市场同样冰冷、残酷,甚至带着虚伪的特质。每一次相亲,他都能学到一些现实的处世智慧。以前,他总觉得自己是与时代格格不入的人。如今,经过很多次最现实最本质性的交流后,他发现自己可以剔除那些异质,可以成为生活中的人。

在经过十六次失败的相亲后,他终于遇到了一个看起来合适的人。对方名叫陈珊,比他小两岁,在一所高中教语文,本科与他同校,硕士则是在本省的一所重点大学。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她并没有一开场就问他是否有车有房,问他的收入情况,问他的家庭背景,而是说自己喜欢和读书人交流,喜欢与知识分子打交道。那天下午,他们交谈了很多关于文学、电影和旅游的事情,仿佛是从未谋面的老朋友。结束后,他们又加了微信,关注了彼此的微博,并且相约下次再见。

没过几天,他和陈珊共进晚餐,他请她吃日本料理。他们又说了很多的话,不知为何,他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倪梦曾经的神情。只不过,陈珊并不躲闪他的凝视,好像要捕捉他眼眸的每一个微小细节。晚餐后,他们一起走在夜风中,两个人并没有多说什么话,而是带着各自的心事,踩着各自的影子。快到地铁口,他拉了一下她的手,而她也没有拒绝。又过了几日,她请他一起喝下午茶,又共同吃了晚餐。之后,他们又一起去了附近的奥斯卡影院,看了新上映的爱情电影。其间,他与她十指相扣,暗潮涌动。

从电影院出来已经晚上十一点了,他叫了一辆出租车,送她回家。到了她所在的天鹅湾小区后,她问他是否愿意上去喝喝红酒。他点了点头,陪她一起回家。到了家之后,她取出红酒,给各自倒上,然后坐在沙发上,靠在他的肩头,和他说着话。她说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和人这么痛快地说过话了。

之后,她的表情突然变得相当严肃,说要告诉他一个秘密,并且强调在听了这个秘密后,他可以选择离开这里。他握着她的手,没有说话。之后,她说出了那个秘密。原来在她三岁的时候,母亲就不要她了,跟着另一个男人跑了,从此就没有了踪影。父亲本来就是个实诚的人,这件事情对他打击甚重,郁郁寡欢,两年后,他跳河自杀。自此,她成为真正的孤儿。之后,她爷爷把她接回了老家抚养。爷爷去世后,姑姑肩负起照顾她的重担。毕竟是寄人篱下的生活,她从小就学会了看人的脸色过活,也有着同龄人所没有的成熟。自从上了大学后,她就再也没有向家里要过一分钱。工作之后,她每个月都会给姑姑的银行卡上打钱,但她与姑姑并没有多么深刻的感情,只是每年春节时,会例行去看一下姑姑。如今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结婚,组建自己的家庭。最后,她总结道,当别人了解她的情况后,都会退缩,都会选择离开。

讲完她的故事后,两个人好久没有说话,只是喝完了剩下的红酒。随后,他亲吻了她的额头,也讲了自己的秘密。这也是他第一次给别人说出这个秘密,这个秘密与自己的双胞胎弟弟有关。

说完这个秘密后,她转过身来,抱住他,说道,这些年来,你肯定吃了很多的苦。也不知为何,她的拥抱是如此温暖,让他止不住地哭了出来。她一边流泪,一边安慰道,人活着,都不容易。接着,他身上有种力量被点燃,只有她的柔情能将他抚慰。他把她抱到了卧室,两个人如同饿兽,交换着彼此肉身的秘密。

4

暑假的时候,他和陈姗一起去塞班岛游玩。在海滩边,他拿出了准备好的钻戒,单膝跪地,向她求婚。她有点惊愕,接下来是克制不住的快乐。她点了点头,拥抱了他,沉默的大海成为他们的见证者。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自己漂泊的心有了归宿。其实,他并没有太喜欢陈姗。或者说,他无法喜欢任何人了。然而,陈姗是一面镜子,他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孤独映象。

塞班岛之旅结束后,他带着陈姗一起回自己的老家孟庄。这也是自弟弟出事以后,他第一次带别人回自己的家。一回到村子,就有很多老乡主动上前来和他打招呼,有的人他已经忘记如何去称呼了,只能用叔伯婶娘等简称来代替。怎么说呢,他毕竟算是孟庄的名人——第一个博士,第一个大学教师,也是第一个去过欧洲的人。虽然他不太回孟庄,但是关于他的传说倒是听说了不少。对此,他并没有多做出过什么解释,毕竟神秘感也是一种力量的象征。当年,他立下决心,要成为让父母骄傲的人。如今,他算是做到了,虽然自己并没有多少快乐。

回到家后,他突然发现父母都老了,是那种身心俱疲的衰老。看到陈姗后,母亲握住她的手,像是迎接失散已久的女儿,说道,姗姗,你终于回家了,我等了你好久。也许是这句话瞬间击垮了陈姗的内心防线,她走上前,抱住母亲,轻声说道,妈,我回家了。也许是某种幻觉,他发现陈姗和母亲的眉目之间甚至有些相像。

与父母不同,祖母外表的变化并不明显,甚至可以说,她比过往要神采奕奕,也许是因为她已经丢失了记忆的沉重负荷,拥有了更加轻盈的灵魂。看到他之后,祖母拉住他的手,说道,天恩,你回来了。他摇了摇头,说道,婆,我不是天恩,我是天问。婆摇了摇头,说道,不,你就是天恩。他不愿为此再多说什么,于是握住祖母的手,说道,婆,我是天恩,我回来看你了。随后,祖母又对陈姗说道,莲花,你也回来了。陈姗点了点头,说,我也回来了。其实,莲花是祖母的小女儿,二十来岁的那年,过河时淹死了,有的人说是自杀身亡。对于这个小姑,他并没有多少印象了,只是偶尔会从祖母那里听到这个名字。至今,家庭的相册里还有一张小姑的照片,那是她生平唯一一张照片。

午饭后,他把家庭相册拿出来,和陈姗一张一张地看,有时候也会给她讲某张照片背后的故事。每一张照片都是一个独立时空,往日的岁月在其中凝固成型。有很多照片是他和弟弟天恩的合影,其中有几张小时候的照片,他都分不清哪个是自己,哪个是弟弟。

其实,在他们小时候,经常玩这种互换名字的游戏,几乎没有露出过破绽。有时候,甚至连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天恩还是天问。天恩就像是站在他面前的镜子,或者说就是另外一个自己。小时候,他一直有一种错觉,以为他们就是一个人,以为他们永远也不会分离。上小学后,他才意识到他们是两个独立的人,两个人偶尔也会吵闹,甚至会动手打架。在这一点上,他们势均力敌,没有谁占上风。显而易见的是,父母那时候站在弟弟那边,他们更喜欢弟弟。因为当时的弟弟更活泼,更会说话,学习成绩也更好。记得五年级的时候,弟弟在全镇的作文比赛中获得了一等奖。父母专门带弟弟去县城,给他买了玩具、书籍与新衣服。每逢家里来了客人,父母都向他们展示弟弟的奖状与奖杯,甚至把弟弟的获奖作文打印了一沓,给每一个前来观看的客人。父亲甚至在很多人面前预言,自己的这个儿子以后会成为大作家。那段时间,他们忽略了天问,把他当作隐形人,当作天恩的陪衬,而天问躲在角落,暗下决心,以后要成为让父母骄傲的孩子。也就是那个时候,他突然意识到天恩不仅是他的双胞胎弟弟,更是他最主要的敌人。他再也不会把自己的心事告诉弟弟,也很少一起与他游戏玩耍。

也许是造化弄人。上初中后,他们的命运发生了某种转换。他的学习成绩稳中有进,慢慢地排列到了年级的前十名,而天恩的学习不断地倒退,从年级的前十名,一直退到了年级的中等水平。在初三上半学期的期中考试中,天问拿到了全年级第五的好成绩,而弟弟甚至有两门课不及格。回家后,他把奖状拿给了父母,父亲激动地抱起了他,然后把奖状贴在客厅显眼的位置,随后,当着弟弟的面,给了天问一百元钱,让他随便去花。某个瞬间,他看到了弟弟落寞的眼神,然而自己像是完成了某种复仇,内心更多的是无法言说的狂喜。

之后,他顺利地考上了县城的重点高中,而弟弟连普通中学也没有考上。之后,弟弟又在初中补了一年,依旧落榜,成绩甚至比第一年还要低二十分。弟弟再也没有去上学,而是在家里晃荡了半年,之后跟着村里的明光叔去长安城里学修车。他和弟弟已经走上了不同的人生路,他们之间也几乎没有了交流,长得也越来越不像。

上大学后,天问喜欢上了文学,写作给他带来了精神上的自由。大一寒假,他买了一本《浮士德》,打算在假期读完。没想到的是,看到这本书后,弟弟问是否愿意把这本书借给他读。天问先是愣了一下,最后还是把书给了他,其间,他开始尝试写诗歌,而弟弟则沉溺于《浮士德》中,两个人并没有实际的沟通。暑期结束后,弟弟没有读完那本书,于是他就把《浮士德》送给了天恩。有一天,弟弟主动加了他的QQ,而其昵称也非常起眼,名为少年浮士德。他问弟弟为什么会起这样的名字,弟弟说自己太喜欢《浮士德》这本书了,虽然里面有很多不理解的地方。令他遗憾的是,这是他们在QQ上唯一一次交流,也是他们最后一次交流。

再次听到弟弟的消息,是母亲通过电话告诉他的。她在电话那头一边痛哭,一边喊道,快回来,你弟出大事了。他问母亲是什么事情,母亲没有说,只是让他赶快回来。他向辅导员请了一星期的假,坐着火车,第一时间回到了孟庄。看到他后,母亲抱住他,厉声哭泣,说不出话来。等她平复心情后,他去了弟弟的房间,看到了平躺在床上的天恩,仿佛是沉睡中的狄奥尼索斯。然而,天恩死了。他喊着天恩的名字,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之后,他们给天恩办了一个简单的葬礼。在弟弟被埋进黄土的瞬间,天问觉得自己灵魂中的一半也随之死去。

后来,他才得知,弟弟是在一场酒后的冲突中,被对方用刀砍死的。罪人已经入狱,但天问觉得自己心中有愧,觉得自己也应该接受审判。那段时间,村里的人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们家,与他们保持距离,好像弟弟的死玷辱了这个封闭的村庄。有好几年,母亲基本不出门,和村里人断了联系,家里的活计让父亲一个人扛着,而天问也不再向家里要钱,而是在业余时间打零工,带家教,把多余的钱寄给了家里。也许是在那段艰难岁月,他觉得自己突然长大成人,没有了抱怨,也没有了苦乐,心里想的都是如何出人头地,让父母脸上可以重新有光。后来,他一步一步地实现了自己当年的诺言。然而,当自己重新回到孟庄时,却发现自己过去追求的或许只是一场幻梦。

张天问把最后一张照片递给了陈姗。这也是他与弟弟的最后一张合影。那是在他们十三岁生日那天,父母领着他们去县城买新衣服,又看了马戏团表演。之后,父母领着他们,去胜利照相馆拍照留念。那时候,他和弟弟穿着同样的衣服,却是完全不同的表情:弟弟的脸上是欢乐、自信以及笃定的神情,有着光明的未来;而他呢,一脸茫然,失魂落魄,无法讨父母的欢心。如今看来,命运仿佛和他们开了严肃的玩笑,也不知从何时起,他和弟弟交换了命运,他站在了光明、希望与远大前程的一面,而弟弟则走向了至暗的深渊。曾经好几次,他都想伸出手,拉弟弟一把,但懦弱与自私同时阻止了他。他就眼睁睁地看着弟弟不断向黑暗处坠落,越落越深,而在很多场梦中,那个不断坠落的人是他自己,他听到了自己在黑暗中的绝望呼喊。奇怪的是,在弟弟死后,他再也没有做过类似的梦。

晚上临睡前,母亲突然敲了敲门,走进来后,把一本旧书递给他,说道,这是在你弟的房间里找到的,上面还写着你的名字。他接过来那本书,那本自己曾经送给弟弟的《浮士德》。他翻了翻了书,里面泛出时间的腐朽味道。他在书扉页看到了弟弟写的字,是他们两个人的名字。书中有一些段落下画着波浪线,空白处时不时会有弟弟做的简单笔记。在书的末尾,弟弟写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人不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也许是因为自己对《浮士德》太熟悉了,于是随手翻到了喜爱的段落,对陈姗朗读了起来。之后,陈姗也对他朗读了自己喜欢的段落。这也是他生平第二次为别人朗读作品。小时候,他和弟弟经常为彼此朗读课文,有时候甚至会朗读彼此的作文。那时候的时间似乎也缓慢平和,那时候的他们也不分彼此,心有灵犀,仿佛是同一个人。

夜半,天问突然从梦中醒来,因为他仿佛听到了天恩在十字路口呼喊他的声音。他平躺在床上,凝视着眼前的黑暗,流下了眼泪。他突然明白,自己的一部分生命也随着弟弟的死亡而永远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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