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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三十年中国“文化研究”:开放的话语场域与中国经验*

2019-11-12颜桂堤

文学与文化 2019年4期
关键词:文化研究伯明翰大众文化

颜桂堤

内容提要:文化研究在中国已走过近三十年的历程,发展成为当代中国的一股重要文化思潮。中国“文化研究”不能被简单视为一种西方理论旅行的注脚,而应是有效介入“中国问题”的一种理论阐释与批判性实践。文化研究进入“中国问题”结构,拓殖出了具有中国特色的“问题域”、研究路径并产生接受的复调。考察近三十年来中国“文化研究”的问题域、切入路径、接受症候等问题,对探索文化研究的未来及构建阐释“中国经验”的文化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化研究”在中国大陆的兴起与蓬勃发展,成为当代中国的一股重要文化思潮。诸多事实已然表明,文化研究的理论射程与能量远远超出了我们想象的地带。大众文化、媒介研究、性别研究、意识形态批判、符号学分析、后殖民主义、精神分析、后现代等诸多庞杂的话语组成了文化研究的话语光谱,将之形塑为一个异常活跃的文化场域。在斯图亚特·霍尔和劳伦斯·格罗斯伯格等人看来,“激进的语境主义构成了文化研究的核心”。显然,不同国家、地区的文化研究版本是文化研究对不同情境的反应以及理论调适、变异。换而言之,中国“文化研究”是文化研究理论旅行至中国社会文化场域,直面“中国问题”阐释结构的一种知识范式。因此,中国“文化研究”不能被简单视为一种西方理论旅行的注脚,而应是有效介入“中国问题”的一种理论阐释与批判性实践。中国“文化研究”近三十年发展历程,是不寻常的三十年。站在新时代的起点上,或许,中国“文化研究”又处于一个关键性的历史时刻。文化研究的未来将何去何从?如何构建阐释“中国经验”的文化研究?对这一系列问题的思考与回答,需要我们回顾与总结近三十年中国文化研究的发展道路与经验。因此,考察近三十年来中国“文化研究”的问题域与主题变奏、切入路径、接受症候等维度就显得尤为必要。

一 “问题域”的形成与主题变奏

文化研究是一个非常广阔的光谱,戴锦华在阐述“文化研究做什么”时,将其概括为“活着的知识”,亦即文化研究寻找、创造、生产活着的知识。实际上,文化研究的出现并不仅仅是一种学术研究,它的崛起反映出的是对战后欧洲社会重大转型的一种敏锐感受,这种转型需要学术界提供一种新的解释与探索的框架、新的知识表述体系,并对之做出积极的响应。正如劳伦斯·格罗斯伯格所言:“文化研究关注或涉及各种方式的文化实践,这种实践产生了、存在并运行于人们的日常生活和社会形态之中,以再现或变革现在的权力结构,甚至与之博弈。……文化研究所探究的各种文化实践方式熔铸于文化实践,且实践的场域融于特定的历史形态中。”当代文化研究中心的成员们一直以来所秉持的信念为:对情势理解的任务就是思索文化研究应该从何处起步。文化研究的研究对象因时而异,呈现出丰富的形态。

文化研究四处出击,经过近六十年的发展演进,涉及的问题五花八门。不言而喻,试图穷尽文化研究的问题域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而且文化研究始终处于一种动态发展过程之中,它的理论触须仍在持续蔓延,不断与新的问题接合并拓展出新的领域。因此,我们对文化研究“问题场域”的描述只能是概观式的,而非全面性的,这在某种意义上对我们总体性把握文化研究还是有所帮助的。诚如劳伦斯·格罗斯伯格所言:“一个人怎样建立关于这个问题域的理论不仅仅会塑造他理解当下的能力,更会塑造使他想象未来其他可能的能力。”他将文化研究的问题域归结为六个方面:一是学院外的现实问题;二是科学主义和还原论的问题,它们“形成了文化研究所涉及的以及必须回应的对话和政治空间”;三是具有抵抗性特征的问题域;四是主体性的问题域,“它的目的在于反对现实主义和本质主义的同一性观念,以提升经验的权威”;五是国家政治霸权的问题域,构成了现代国家政治、经济斗争的轮廓;六是历史周期的问题域,包括现代性的问题域等。诚然,“问题是通过研究者兴趣和情势需求二者之间的互动得以明确的”,“文化研究的问题必须能回答这个混乱和复杂的政治现实世界,且这种回答是文化研究本身的责任”。克里斯·巴克在《文化研究:理论与实践》一书中阐述的“文化研究的场域”包括“主体性与身份问题”“民族、种族和国家”“性、主观主义和表现”“电视、文本和受众”“数字媒体文化”“文化空间和城市地方”“青少年、风格与反抗”“文化政治和文化政策”八个向度。不言而喻,文化研究的对象如此繁杂,它始终是一个在不断进行探索、反思与重构的重要知识领域。从大众文化、身体、性别到视觉文化,从历史、日常生活到空间,文化研究不断搜索、拓展着它的研究疆域。迄今,大众文化、媒介文化、受众文化、青年亚文化、身体、性别政治等议题越来越占据文化研究的中心,构成了文化研究的重要问题场域与学术光谱。

近三十年来中国文化研究的基本问题广泛涉及了阶级问题、大众流行文化、性别政治、区域研究、后殖民主义、大众媒介、青年亚文化、身体美学、城乡关系等一系列命题。周志强在《紧迫性幻觉与文化研究的未来》一文中,以提纲的方式系统梳理了近三十年大陆文化研究的16 组基本问题:大众社会的雏形与中国文化研究的发轫,商品化浪潮与大众文化崛起时代的文化批判,“现代性跳转”与文化研究的民粹主义倾向,去政治化的文化与文化研究的政治内涵,高度发展的现代性与文化研究的分化,现代中国社会变迁与三十年中国文化研究的三次论争,都市、空间与中国文化研究的文化地理学理论,女性主义与中国文化研究的性别视野,娱乐文化与中国文化批评,“新工人”与中国文化研究的阶级理论,器物文化与中国文化研究的日常生活美学,重建历史记忆与中国文化研究记忆理论,商品帝国与中国文化研究的资本批判,青年的消失与中国青年亚文化研究的崛起,网络文化与中国新生代文化研究等。可以说,这16 组问题较为全面地涵盖了文化研究的“中国问题”,而且展现了不同时期中国文化研究的学术焦点与主题变奏。

诚然,文化研究的讨论总是处于进行时,它并不固定在任何一个点上且不断寻求另一个新目标。文化研究并不将自己固步自封于某一问题领域,而是持续地敞开并拓展新的学术空间。正如文化研究的代表性人物霍尔,他永不止步,始终处在探索之中。“文化研究作为一个规划项目是无限制的和开放的……它永远向那些未知的、那些还不能命名的领域敞开大门。”以2018 年在上海大学举办的“文化研究的十字路口”国际学术会议为例,现今文化研究议题不仅关注“知识生产及其转化”“反思大学与学术共同体”“性别认同”“法律与日常生活合理性”“非物质劳动与知识产权”“工人阶级与知识分子无产阶级”“地域文化传统与全球主流文化”“青年的政治/文化潜意识”等基本问题,而且广泛涉猎“人/非人关系”“绿色文化/经济”“创意产业与文化经济”“劳动权与机器人”“‘后真相’的政治与技术维度”“空间实践”“新媒体与新政治”“数字时代的反思”“边界和迁移率”等新兴热点。事实上,中国文化研究问题域的拓展及主题变奏,在一定程度上也表明了中国文化研究具备语境化意识与直面“中国问题”的理论自信。

二 中国文化研究的四种路径

文化研究进入中国的社会历史场域,在理论旅行与本土化实践过程中,拓殖出了具有中国特色的“问题域”。或许,我们有必要进一步追问:文化研究的中国版本是如何直面这一系列“中国问题”的?有哪些切入路径?毋庸置疑,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与伯明翰学派大众文化理论往往被视为文化研究的两种经典路径。无论是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还是伯明翰学派的大众文化研究,它们都在文化研究的理论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然而,当文化研究旅行至中国并有效介入中国独特的问题脉络之中,它又开拓了哪些路径、形态或范式?显然,我们有必要对文化研究介入中国文化场域的独特发展路径及方法进一步厘清与探讨,这不仅有助于我们认识文化研究的多元脉络及丰富性、可能性,而且对中国文化研究的深化及未来具有重要意义。

路径一:“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路径。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中国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全面快速转型,各式各样的大众文化现象如雨后春笋般纷纷亮相。与此同时,形形色色的大众文化批判也相继登场,呈现出热闹非凡的景象。当搜寻并面对着如此丰富且繁杂的大众文化批判的历史资料与景象时,探索历史的冲动时常召唤着我们进入当时的历史场域。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学界大量地移植了法兰克福学派的大众文化批判理论,以作为观察、分析中国大众文化现象的主要理论视野。中国的大众文化研究是在大众文化萌芽、发展并渐成气候的情况下起步的,因此,一开始就存在着本土理论准备先天不足的现象。戴锦华发表于1999 年的《大众文化的隐形政治学》一文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文章认为:“1990年代,大众文化无疑成了中国文化舞台的主角。在流光溢彩、盛世繁华的表象下,是远为深刻的隐形书写。在似乎相互对抗的意识形态话语的并置与合谋之中,在种种非/超意识形态的表述之中,大众文化的政治学有效地完成着新的意识形态实践。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新的合法化过程,很少遭遇真正的文化抵抗。在很多人那里,社会主义时代的精神遗产或废弃,或被应用于相反的目的。我们正经历一个社会批判立场缺席的年代。”中国的大众文化批判与法兰克福学派的关系如何?法兰克福学派的文化工业批判理论能否有效地阐释中国问题,以及存在哪些局限性?如何看待中国大众文化批判的现代化理论范式与新“左”派理论范式,它们的产生与中国语境又有何关系,阐释效应如何?这一系列的问题迫使我们必须进入中国独特的问题脉络,深入历史语境中研究大众文化批判的诸种主导性范式以及它们的批判性实践。

关于大众文化批判问题的对话与讨论,从不同领域与思想层面为“中国问题”打开了阐释的空间。这对文化研究在中国大陆的兴盛与发展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不可否认,大众文化批判问题构成了中国文化研究的核心命题之一。大众文化批判的各种理论范式在西方有其各自的理论谱系,它们介入中国场域之中,既要考虑到各种理论范式对中国现实问题的有效性阐释,也要关注这些理论范式与中国问题接合后的自我理论调适。或许,有两个明显的问题值得我们重视:一是机械套用法兰克福学派的大众文化批判理论,未能结合中国社会与文化结构的历史性转型,把大众文化的出现与特征放置在这个整体性转型的过程中来把握。二是中国的大众文化批判带有明显的知识分子个人情绪色彩以及精英主义的价值取向。事实上,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本身就是特定社会文化语境的产物,因此,在“中国经验”视域中导入法兰克福学派路径进行文化研究,必然要重新“语境化”。

路径二:伯明翰学派大众文化研究。从1964 年伯明翰大学成立“当代文化研究中心”算起,伯明翰学派在四十余年的发展历程中不断成长为一股声势浩大的学术潮流和知识传统,对世界文化研究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辐射效应。正如有学者指出,世界性文化研究起源于英国,而英国文化研究起源于伯明翰大学。这种说法虽然遮蔽了文化研究多元的历史起源,但却形象说明了伯明翰学派文化研究的重要地位。英国文化研究理论在中国文化研究的发展中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其中,伯明翰学派的影响尤为深刻。虽然不能简单地将中国文化研究归结为“伯明翰学派化”,但是中国大陆文化研究的确深受伯明翰学派的影响,不少学者自觉选择了“伯明翰学派路径”来开展中国自身的文化研究。中国学术界对英国文化研究尤其是伯明翰学派理论的引介,并非是知识学意义上的拾遗补阙,而是源自“阐释中国的焦虑”。正如前文我们所描述:当代中国正经历着急剧的转型,一系列的新现象、新问题急需新的理论来予以阐述,而伯明翰学派的文化研究理论正契合了当时社会的需要。尽管2002 年6 月伯明翰大学的“当代文化研究中心”被校方关闭,但伯明翰学派作为一个具有象征性意义的符号存在、伯明翰研究中心的理论遗产以及学术影响力并未终结,必将持续不断地对全球学术界产生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对工人阶级大众文化的关注,到七八十年代对工人阶级亚文化、大众传媒的关注,再到后来受到女权主义运动、种族主义运动的影响转向对性别、种族的关注,它始终试图以开放性、批判性的姿态“介入”各种文化现象背后的权力与意义斗争。

伯明翰学派还开拓了工人阶级文化研究、女性主义文化、种族和身份认同等众多理论维度。毫无疑问,中国文化研究的伯明翰学派路径,通过挖掘、梳理、归纳、整理近半个世纪以来伯明翰学派文化研究的学术传统,洞察并评价伯明翰学派在西方学术界的发展现状,系统地研究伯明翰学派卓然的文化研究成果,剖析伯明翰学派文化研究的功过得失,厘清并改良伯明翰学派文化研究的学术传统,从而借鉴伯明翰学派文化研究的概念、理论和研究手段以推动我国文化研究的理论发展与本土实践。不可否认,这在一定程度上为中国文化研究的纵深发展提供了一些新的研究路数和方法论意义上的学术范式。中国文化研究的“伯明翰学派路径”力图将文化研究与“中国问题”相结合,这一方面拓展了伯明翰学派文化研究的理论版图,另一方面也为文化研究阐释“中国问题”提供了可能性与有效性。

路径三:后殖民主义路径。后殖民理论的导入,不仅为文化研究的发展注入了巨大的能量,而且为中国文化研究者提供了在新的历史语境中既挑战他人又反思自我的一套话语体系。由于思想背景和学术脉络的差异,西方后殖民理论一般被认为存在着四个主要的流派:一是以萨义德、法农、霍米·巴巴和斯皮瓦克等为代表的后结构主义流派;二是以莫汉蒂和胡克斯等为代表的女性主义流派;三是以阿赫默德和阿里夫·德里克等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流派;四是以詹·穆罕默德、戴维·劳埃德等为代表的“少数派话语”及“内部殖民主义”理论。其中,以萨义德等人为代表的后结构主义流派无疑是对中国文化研究影响最为广泛的一脉。正如詹姆斯·克利福德所指出:“萨义德向我们揭示出一种更为复杂的知识体系是如何发挥其作用的;以它为支撑,当代文化又是如何不断地通过对‘异己的’形而上的建构,来建构它自己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西方’自身则成为一系列投射、两极化、理想化的集合体,异己对于一种多变的、复杂的他者的排斥。”后殖民理论在中国的影响主要可以分为两个方面:其一是后殖民理论在中国的传播,其二是中国的后殖民批评实践。后殖民理论在中国传播,主要是指中国学界对来自西方的作为一种话语形态的后殖民理论的译介、研究、批评与对话,这方面的代表性人物主要有王宁、张京媛、刘康、单德兴、王宇根、邵建、徐贲、赵稀方等。而中国的后殖民批评实践则主要是指中国学者借助西方后殖民理论回应“中国问题”所产生的具有独特“中国经验”的批评性话语,其问题的焦点是中国的本土经验与文化现实。

后殖民理论与批评实践作为文化研究介入中国问题场域的一种重要路径,对于中国的批判知识分子而言,无疑具有重要的思想意义。然而,如果想要全面而深刻地阐释“帝国现代性”与全球化、西方现代化与中国本土经验的复杂关系,仅仅依靠后殖民理论显然是不够的。或许,将“偏重意识形态批判和话语分析的后殖民理论与注重政治经济学批判的‘世界体系理论’深度接合,有可能重构批判性思想的总体视野”。而这样的接合也正是文化研究所倡导的。《从“现代性”到“中华性”》一文就是用后殖民理论重新解读与反思“五四”启蒙主义运动的代表之作。第三世界、文化霸权、中国本土经验等新思维和话语方式开始进入中国文学批评视野。犹如萨义德不仅将文本与世界和批评家联系起来,而且将文学经验与文化政治联系起来,进而强调政治和社会意识与文学研究的关系,推行文化政治批评,并强调跨学科研究对后殖民主义文学研究的重要性。无疑,萨义德的文学文本理论已经成为他后殖民主义文论的重要内容,在当代文坛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在全球化的大潮中,第三世界国家一方面被迫纳入西方现代化体系之中,在一定程度上认同西方现代化模式;但另一方面,又存在传统文化与西方现代文化的冲突,因此,民族性和世界性、传统和现代、本土和全球等成为学术争论的问题。从某种意义上看,后殖民理论在中国的兴起可视为人文思想领域“文化转向”的重要表征之一。

路径四:反本质主义路径。反本质主义在中国主要有三种基本形态,即关系主义、整合主义与本土主义,它们有效拓展了文化研究的理论空间,也为应对日益复杂化的中国经验与文化问题提供了新的可能性。以文化研究的“关系主义”路径为例,它为我们提供了新视域:首先,关系主义打破了本质主义的独一无二的“本质”观念,敞开了通往世界复杂性和丰富性的通道。在反本质主义的有力冲击之下,“本质”这个概念正在丧失解释的效力,而世界图景之中所包含着的复杂博弈的关系则得到了有效凸显。正如在文学研究之中,关系主义不再预设某种坚不可摧的“本质”充当文学的秘密内核,而是解除了文学的本质主义观念,将文学置身于众多关系的核心,致力于考察文学的意义如何镶嵌于各种关系网络,遭受种种改造以及重新定位。在关系主义视域中,任何人与事物都处于多种关系的交汇之中,因此,从关系主义的视角阐释文化研究能够为我们创造更多精彩的可能性,正如前文中所阐述:文化研究中的阶级、民族、性别、身体以及空间等等并非是互不交集的平行线,而是相互纠缠在一起,形成复杂的关系。当我们面对如此复杂的问题时,关系主义的细致、多维的关系谱系分析无疑为文化研究提供了有效阐释路径。其次,关系主义路径的文化研究强调问题的谱系性追溯和结构性分析。“关系主义”作为一种阐释策略,它是文学理论应对日益复杂化的中国经验与文化问题的一种论述策略。关系主义强调进入特定历史时期,而且沉浸在这个时代丰富的文化现象之中,理论家的重要工作就是分析这些现象,从中发现各种关系,进而在这些关系的末端描述诸多文化门类的相对位置。显然,关系主义倾向于阐释事物之间的深刻而隐蔽的关联性,认为任何事物的意义都无法从该事物本身孤立地获得阐释,而只能从它与其他事物之间的相对关系中予以理解,只能从该事物所置身的复杂的结构性关系中获得历史性的理解。第三,“关系主义”不仅仅是一种文学研究的方法论,而且还是一种知识立场,关系主义的文化研究不仅仅是一种阐释,而且还是一种批判,一种批判的阐释与阐释的批判,一种“广谱的批判”。现今,在中国文化研究领域,关系主义尚属于一种少数话语。但是在西方理论界,关系主义文化研究并不缺少同道,罗蒂对“关系主义”情有独钟,布迪厄声称自己是“关系主义者”,以及德里达、福柯、利奥塔等一大批思想家的观点对我们形成了种种深刻的启示。或许,与西方这些重要理论家的论述展开对话是中国关系主义文化研究进一步拓展理论空间的可能途径。“关系主义”文化研究的兴起,将对文学研究与阐释中国的社会、文化现实产生不可忽视的影响。

以上探讨的四种路径仅是文化研究介入中国文化场域的四种主要形态。此外,还存在一系列其他的路径,诸如现代性反思路径、文化主义路径、结构主义路径、文化霸权理论路径,以及阶级、国族与性别路径。如此之多的路径,恰恰说明了文化研究本身的开放性及包容性。毋庸置疑,它们为中国文化研究的导入与发展所做出的努力与尝试值得肯定,并对中国问题的阐释与理解产生了有效的启发与推动作用。

三 接受的复调:五种“中国方案”

文化研究是一个重要的话语平台和论述空间,诸多学者的观点、思想与方法汇聚在这一平台中互相激荡与博弈,从而也形成了对“中国经验”的多角度阐释的关系。通过梳理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研究领域的学者对文化研究的立场与观点,不难发现中国大陆学界对文化研究接受的“复调”。概而言之,这种“接受的复调”在某种意义上影响并构划了中国文化研究的五种方案:

(一)作为实践操作的文化研究“翻译”与文本选择。透过特定的文本选择和翻译策略,中国文化研究力图有效地介入并阐释当代中国的诸种社会现实和文化现象。翻译是一个重新结合与重新脉络化的过程,在新的社会历史语境之中,所译介与引进的理论资源本身也构成了对现实的一种批判与介入。对于中国文化研究的知识分子而言,对文化研究理论文本的选择与译介,实际上隐含着思想的接合与“衍异”。《文化研究》每一辑都安排了一个译介西方文化研究理论资源的版块;《热风学术》各辑也开设有“理论·翻译”专栏,专门译介文化研究的理论资源,但是《热风学术》翻译的文本选择与策略显然有别于《文化研究》。正如《热风学术》第四辑的“编后记”所言:“来自非欧美主流学界的思想,换句话说,对于那些在边缘处的理论思考,一直是《热风学术》所推重的并由‘理论·翻译’引介的。”以王逢振、罗钢、刘象愚、周宪、许钧、陆扬、王晓路等人为代表,他们引介西方文化研究理论资源的旨趣是双重的:一方面,力求如实深入地译介西方最新的理论成果,提供观照中国现实的理论资源;另一方面,这些理论资源必须能够纳入现实的视域,并进行能够有效转化的诠释与运用。显然,“翻译”作为一种重要的理论的装置与集合,成为当代中国文化研究的理论生发场、“衍异场”,甚或是实践的操作场。

(二)作为激进大众文化批判的文化研究。这是以王晓明、戴锦华、李陀等人为代表的对大众文化的激进批判。在他们看来,20世纪90年代文化研究之所以在中国崛起,是与这一时期中国的社会转型密切相关的。异军突起的大众文化参与了作为社会转型观念基础的“新意识形态”的建构,而这种“新意识形态”无疑遮蔽了现实的复杂性与差异性。李陀主编的“大众文化批判丛书”是文化研究进入中国之后,中国学者进行文化研究本土实践的第一批代表性作品。在我看来,以“文化研究”的名目聚集起来的这一批知识分子有着相同或相近的基本认识。他们都认为大众文化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高度关注中国社会历史的转型和趋势,具有非常敏锐的现实感和洞察力,并及时参与到社会文化中进行发言。因此,大众文化批评就成为他们重新返回与介入中国当代社会文化现场的一个重要入口。

(三)立足“审美主义”立场的“反”文化研究实践。事实上,持这种观点的学者,关注重点并不是“文化研究”,而是站在“审美主义”的立场上来谈文化研究,虽然涉及文化研究,但他们都是持反对态度,认为文化研究、大众文化是对经典文学的侵蚀与损坏。布鲁姆即是西方持这一立场的典型代表,他的皇皇巨著《西方正典》一书则是对女性主义批评、精神分析、新历史主义批评、解构主义及符号学等被视为“憎恨学派”的有力反击。布鲁姆般执着的“审美主义”理想及批评实践在当代中国文学研究领域依然影响巨大,从古典文学到现当代文学研究,“审美自主性”“艺术价值”“文学经典”“艺术形象”“情节”“文体”“节奏韵律”等“内部形式”依然被视为文学研究的正典。而对于文化研究如后殖民主义、多元文化主义、性别政治、意识形态批判、精神分析等拓展的文化奇观,则视之为奇谈怪论。很多“审美主义”坚定的捍卫者认为,文化研究造成文学的审美和诗意再度远离。孙绍振认为,文化研究比传统的主流文论更不重视艺术本身的奥秘,从方法论上虽然有进步,但是造成了“审美价值”的撤退,产生了文化价值第一的潮流。文化研究的出现在某种程度上对传统的“审美主义”文学研究造成了巨大冲击与挑战。经过文化研究的洗礼,当今的文学研究不再局限于对文学主题、人物形象、审美意蕴、故事情节、艺术技巧的分析与阐释,甚至将视角转向了审美之外的意识形态、生产传播机制、文化制度、权力运作机制以及符号编码与解码的阐释。事实上,文学研究关注社会,并不必然就走向庸俗社会学;文学研究关注民族,并不必然就成为民族国家的注脚;文学研究关注性别,并不必然成为性别政治的模本。无论是当前日渐式微的“审美主义”的文学研究,还是被指责的“文化研究”,它们其实都是文学理论发展过程中两个此消彼长的传统。

(四)作为“寓言性批评”的文化研究。以周志强为代表的文化研究者认为:“今日中国大陆的文化研究已经且必须生发一种‘寓言论批评’。文化研究已经到了必须告别上个世纪50年代的知识范式的时刻,而开拓新的批判意识基础之上的急迫行动的理论和思想。”在近期两篇富于影响力的文化研究专题论文——《紧迫性幻觉与文化研究的未来——近30 年中国大陆之文化研究与文化批评》《问题在于“如何”改变世界——三十年中国“文化研究”学科反思》——中,周志强一再阐明:“批判性的话语意识、压抑性的反遏制策略和紧迫行动的幻觉生产,构造了当代中国文化研究的内在发展逻辑。”他强调,中国文化研究应该确立起“用寓言的批评视野来看待世界”的认识范式。诚然,文化研究“作为一种寓言性批评,不是为了批评,而是为了召唤;不是为了理解和阐释这个时代,而是为了想象另一种未来;不是鼓励简单地付之于行动的反抗和抵制,而是鼓励历史性地思考我们结构性的生活困境”。事实上,持相近立场的还有蔡翔等人。正如他们明确指出的,文化研究只是一种“策略”或“能指”,文化研究的重要性并不是其知识范式,重要的是文化研究作为介入世界与生活的重要范式。

(五)立足阐释“中国问题”复杂性的文化研究。认同这一种方案的文化研究学者,更加充分地关注与挖掘文化研究在阐释“中国问题”过程中的复杂性。以南帆为代表,其对大众文化研究不是做非此即彼地肯定或否定,而是力图回到中国独特的历史语境与问题脉络进行深入剖析,勘察出其中隐含着的丰富性与复杂性。从《双重视域》到《挑战与博弈:文化研究、阐释与审美》,南帆总是力图将问题看得更为复杂一些。中国文化研究始终贯穿着这样一个核心命题:理论的紧张是源于“中国问题”的复杂性所产生的压力,文化研究如何介入复杂的中国社会现实?文化研究如何能够更加有效地阐释当代中国复杂的文化问题?南帆认为,文化研究在阐释中国问题时需要充分关注这种复杂性,无论是德里克的“地域”还是詹姆逊的“第三世界”都过于单纯了。如果进入地域或者第三世界内部,问题就会骤然地复杂起来。对于“本土”,也不能将本土想象为某种静态的、单一的、纯粹的文化形象,本土是处于历史脉络之中的,它在与全球种种文化的不断对话之中呈现出来。即使是本土内部,也并非是铁板一块;本土内部除了文化问题,还存在着政治问题、经济问题与社会问题,这些问题始终互相纠缠在一起,相互影响。

当然,还存在一系列其他文化研究的“中国方案”与重要论述,但篇幅所限,我们无法进行一一细述。一定程度上,上述五种方案相对全面地概述了当前中国文化研究的发展状况。诚然,诸多学者纷杂的理论立场与学术观点相互激荡、博弈,汇聚成了富有活力的中国文化研究思想与理论场域。换而言之,文化研究在中国的接受复调,不仅反映了文化研究在中国的接受与本土化过程中所呈现出来的繁复与多元性,而且映射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化症候与思想活力。

四 文化研究的未来与“中国经验”的阐释

文化研究的未来将何去何从?文化研究如何直面“中国问题”?如何构建属于中国的文化研究?显然,当下文化研究已经逐渐介入到了关于未来的讨论之中,尤其是文化研究持续地在未来文化领域之中追求着突破与解放。如何理解文化研究的未来?在伊格尔顿看来:“未来看似只是当下无尽的重复,或者,如后现代主义者所言,未来是‘有着更多选项的当下。’”而在王汎森看来,“未来”是一个重大问题,它包含诸多的子题:“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如何达到“未来”?是谁的“未来”?是谁决定“未来”的样子?是谁决定用什么样的方式达到“未来”?在“现在”“过去”“未来”三际之中,“未来”的分量如何?文化研究作为一种不同的学术探索路径,在格罗斯伯格看来:“文化研究关注未来,关注某些事情在未来会怎样,以及当下又是如何对未来予以筹划的。或者说,文化研究致力于对服务于未来的当下的理解。通过观察当下的世界史如何成为当下的,并试图以某些可以想见的方式来探知当下在未来会是如何。”随着当前世界处境的变化,文化研究也在不断调整面对世界、思考世界的方式。在未来更为宽广的社会历史光谱之中,文化研究开启了一种崭新的挑战。

显然,由于“文化研究”本身开放的话语场域和多元的研究方法,加之中国复杂的社会现实以及不同政治、学术立场的嵌入,中国文化研究更是显得多元纷呈。中国文化研究从一开始就不是作为一种纯学术的研究,它意味着人文知识界重新介入变化了的社会文化现实的一次努力和尝试,因此,更重要的是它能否为阐释“中国问题”提供新的理论视域。借助文化研究,当代中国人文知识分子能否再度获得一种介入式的知识位置?托尼·本尼特在考察文化研究的未来发展时,提出了四个主张:一是在给文化下定义时,需要将政策考虑进去以便将其视为治理区域;二是需要根据对象、目标和它们特有的治理技术区分不同区域的文化;三是需要明确如此定义的文化的不同区域特定的政治关系,需要在这些文化的不同区域中发展适当的有针对性的研究方法;四是需要一种引导学术工作的方式。这四个主张在一定意义上为文化研究标出了一个可能的未来,他试图将“文化政策”从理论、实践以及制度上引入“文化研究”之中。此外,面对当下文化研究在理论与实践关系问题上的挑战时,我们也可以发现学术界的另一种新的应对策略——把文化研究发展成为文化行动主义。或许,从文化研究到文化行动是文化研究未来的走向及出路,这也是文化研究实践性的有利选择。许多迹象表明,文化行动主义在中国逐渐兴起,它为阐释与介入“中国问题”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至少已经成为文化研究界的一个重要呼声。

当代世界与当下中国都发生了新的社会转向,文化研究同样面临着新的探险。然而,积极的、充满想象力的、创造性的、批判性的解读实践依然是文化研究可贵的精神。“它依然是丰裕哲学,盼望着在与人共享自己洞见时,会增进知识,这样就能更好地使消费者、生产者、分析者和激进分子拥有一致的文化共同点,这至少能够达到对话的目的。”或许,未来的文化研究将开拓出更多的理论疆域与范式,但是,文化研究始终不变的是其保持的“介入性”与批判性。而文化研究批判性活力的持续保持,更离不开与当代社会生活的对话。因此,构建阐释“中国经验”的文化研究是文化研究中国化的重要历史使命,是中国文化研究迈向更远未来的重要动力。

或许,我们没有必要也不想匆匆预言文化研究在中国的未来命运,我的兴趣更多在于:中国文化研究的确参与了这个时代的现实阐释与意义生产。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与现实的有效接合是文化研究不可推卸的首要使命。诚然,文化研究开启的挑战远未结束,新的议题不断更新,新的思想和新方法在不断融入,各种形式的学术混杂正在发生,它在持续“增长”着,力图进入一个更为肥沃的理论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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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技文化视阈下的文学研究概述
“文化研究”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新视野
理论的终结与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