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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者

2019-11-12短篇小说越南保宁夏露杨子扬

滇池 2019年7期
关键词:姨妈

短篇小说 〔越南〕保宁/夏露 杨子扬 译

“我怎么可能有顺风耳、千里眼呢?!”被批评的时候,阿思辩驳道,当然,只可能是在心里辩驳。他一向沉默寡言,从不多嘴。无论大会小会,他总是安静地坐着。会上如果争吵时有多次提及他,他也会要求发言,但从不作长篇大论,只是承认错误,表示接受集体的所有安排。然后坐下,再不发一言。

大家所批评的错误,其实早在从战场上风尘仆仆地归来时,他就犯了。那时大家不敢批评他,因为他正身居高位。西贡解放后,阿思退伍,当了县委书记。走马上任之初,阿思指导下的第一批工作就包含清理监狱。说是清理,其实就是大赦。所以,在他的指导下,除了旧社会的官老爷和乡绅等带头人物要离家集中学习改造一段时间,成千上万关在监狱里的人被释放回家,得以同享太平盛世。

当困难重重的日子过去,各级革命政权稳固起来,有魄力的领导者引领县里的生活逐渐步入正规后,阿思就有了还乡的打算。一部分原因是他身体不好,能力也不够强;另一部分原因是他自己都没有清楚地意识到他的沉闷软弱,经常游移不定,从未大胆、彻底、坚决地做事。不是这事错了就是那事错了。自己这摊子事都混乱成这样,还能领导谁呢?临时县委书记是由省里决定的,但到了开大会的时候,阿思达不到票数,就不能继续当下去了。政府里的工作也就逐步转交了。

没能守住这一重要岗位,阿思这位往日的游击队员什么也没说,就像其他普通的退伍还乡的老兵一样回到了家乡。和平的日子已经来临多时,终于轮到他乐享太平了。背着背包步行回乡时,阿思才觉得自己是真正的还乡了。

但从那年旱季初始的宁静下午,到村民看见阿思背着背包徒步归来,他走了不知多少天。天还是天,地还是地,没有变。道路、河流、田野也都还是老样子。可村子已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些战争中幸存下来的人凑在一起,他们儿女成群,完全看不出这一切都是在战争中牺牲的那些人用生命换来的。正常的生活秩序正在恢复,人们开始耕种了。人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拼命耕种,为衣食住行而努力赚钱,也有了一些娱乐活动,聚在一起或谈情说爱、或饮酒作乐。这一派充满活力的乡村景象,令人觉得那些骇人听闻的战事仿佛从未发生过。

阿思不喜欢借酒聚众玩乐,但像村里的其他男人一样,他酒量不错也喜欢喝。他家在山那边的咖啡林深处,走土路还挺远的,但每逢天气不错又没什么事儿的时候,他总会从山上散步下来,到村里串门,然后顺便到集市旁丁字路口处的七利两口儿家的酒馆,叫上一壶坐在窗边喝上一会儿。

他总是少言寡语,就像嘴巴黏上了打不开似的。他身材瘦高、皮肤青黑,衣袖总是挽到肩膀上。细长的脸,总咧着嘴,嘴唇厚实发白。他左眼上蒙着块黑布,只能全靠右眼来看东西。然而,阿思这副不怎么好看的样子中却颇蕴含着些深沉的风度——这种风度好像是善良寡语的男人特有的,这使得他能够赢得众人的好感。人们爱围着他一起敬酒:“怎么样呀,阿思兄弟,干一杯吧?……村里的事儿还好吧?您公务还挺繁忙吧?还有啊,听说您将有喜事啊,真的吗?还有啊,无论如何……不管怎样,家里也该有个人搭把手,给您传宗接代嘛。有钱不成家,钱也会被酒败光的……我看阿慧就挺不错的。别由着性子了,还是要听伯母的话,娶个媳妇儿是正经……”

世世代代,这些人的样貌心理都是这样。实在是过得太轻松了些。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包括那些痛苦可怕的事情和那充满仇恨的心。几年前,阿思回乡时,大家也是像现在这样吵吵闹闹地聚在七利的店里。但当时,人们看到阿思的身影在午后出现在丁字路口时,忽然就都安静了下来。这是谁呢?只有七利的老婆脱口而出,这不是“左撇子”阿思还能是谁呢!顿时,连那些喝得烂醉如泥的家伙都吓醒了。那个“左撇子”回来了!虽然只是回乡,这个消息也迅速地传遍整个村子,把那些堕落的人都吓跑了。

事实上,刚一解放,村民们就听说“左撇子”阿思还活着。而且,在他当县委书记的那几个月里他也回来过两次。但只是停留片刻,立刻又走了。那会儿就已经够吓人的了,而这次,阿思可不是回家看看了,这回是真要搬回来、住下去了,人们才真的吓得毛骨悚然了。村里立刻就有流言蜚语传开了,说“左撇子”的包里有把枪,还有一堆子弹;还有人说自从他回来之后,每天晚上都有“霍霍”地磨军刀声。

经过这么长一段太平的日子,生活渐趋安定,村里不少人都觉得到了必须想办法卖土地的时候了。虽然只有那些心眼最坏的人才觉得阿思会出手杀掉他们其中一个人,但也很少有人对这个传闻视若无睹。从此以后,大家就要和阿思低头不见抬头见了。尤其是那些男人们。如果碰到了他,大家该怎么办是好,眼睛该往哪儿看?简直想挖个地洞钻进去……是该笑脸相迎还是冷笑以对,是热情地打招呼还是跪在地上求饶?同村的那些人比阿思还清楚他有权对以前的事情血债血还,他们也清楚阿思心中的仇恨究竟有多深。越是没能血洗仇家,仇恨便越深,淤积在心里不停地折磨自己。何况,如果不是为了报仇,他这次回乡还能是为了什么?

回到家乡,迎接阿思的是一个凄凉冷清的家,房子田地都已经破败了。家里也没有人了。阿思的父亲已死于监狱,不久,阿思的母亲也死了。两个姐姐以及外甥与整个游击队葬在了一起。不仅亲人们都已经故去,连战友们也都牺牲了,只剩下阿思孤身一人,与那些敌人们共存于人世间。现在,在村里几乎所有与阿思年纪相仿的幸存者都背负着罪孽,他们不是恶棍就是间谍,或者地方豪强。

起初,地方干部们也对于阿思回村定居的事情感到有些难为情,他们经常到阿思家探望他,一是帮助阿思尽快地适应新生活,一是试探阿思的态度,他们不信他在上刀山下火海之后会忽然忘掉了过往的深仇大恨。但是随着时间流逝,人们发现那些让自己担惊受怕的想法都是杞人忧天了。他们看到阿思每天都淡然地忙于劳作,他那位于村尾的家也渐渐地被重建起来,有了新的面貌。过去,阿思家周围杂草丛生。他回来几天之后,就改变了孤苦伶仃、形影相吊的状况。人们发现阿思把他的姨妈接来奉养了。阿思的姨妈也不过五十多岁,但眼睛已经瞎了。她的两个孩子年纪轻轻、还没成家时就被杀死了。她是阿思在人世间最近的亲人了。

渐渐地,村里人面对阿思都不再有异样感了,见到他,也不再缩头缩脑、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了。人们和阿思打招呼,阿思也微笑地和别人打招呼,脸上洋溢着善良而豁达的笑容,尽管他也有愁闷事。他努力地干活谋生,自然地融入世世代代农人的生活里。村里人似乎也感受到了阿思的善意。大家都平静而祥和、快乐而耐心地融入到全国和平后的重大转变中。

这一年是风调雨顺的一年,粮食的丰收标志着后战争时期的结束。这一年,两季的稻子都获得丰收。省糖厂已经协助开辟了一片沿河的荒地用来种甘蔗。山坡上的咖啡也成熟变红了。以前的不毛之地现在已经变为水稻地、甘蔗地以及咖啡林,以前了无生机的土地如今已化为一片苍茫碧波。

也正是在这一年,阿思的姨妈找媒人去村里的阿年家,希望把他家的三女儿说给阿思。阿思没有表现出自己动了情的意思,但村里的人都知道两家已经定下日子了。一个新式婚礼将于一个良辰吉日在委员会礼堂举办。

一天下午,阿思从七利家的酒馆喝完酒回家,他有点醉意但还没到神志不清的程度,然而,内心却并不平静,他一面纳闷儿为何五脏六腑都热起来,一面没来由地有些愁闷。接下来的一顿饭,阿思唉声叹气让他姨妈有些不高兴,心烦意乱,连饭都不想吃了。

姨妈不高兴地说道:“阿年家那边听说今天请客,热闹极了。他们已经置办了好些东西了。阿丽算给我听,现在她家有现成的床单了,但还需要找裁缝做个被套。然后,还要雇人拍个照,再找个戏班子唱几段。虽然说现在是新时代,但人家都还会请上二十桌。女方家尚且如此,何况我们男方家呢?是不是这个道理?你倒好,到这顿饭还像个没事人似的……你到底还有什么不知足、不高兴的呢?

阿思放下筷子,岔开话题:“我还指望阿丽能在您烧饭的时候给您搭把手呢。哪想到她成天都在说这事,还要您亲自忙前忙后地烧饭。等她过来的时候,我得好好和她说这事。”

“有阿丽不时来一趟,家里还能有点说笑声。别以为你姨妈我已经瘫痪了,需要人照顾了。就这些烧水做饭、照顾猪啊鸡啊的事儿,我瞎了也是能干的,我能活多久就能帮你做多久。你要是真心疼姨妈,那就好好地把结婚的事情弄得周全了。不管新式旧式,总要按着咱乡下的规矩来,不能像他们省城的人似的连个规矩都没有了,娶个媳妇跟白抢似的。咱家族就剩下你这么一个了,怎么你对这事还这么冷淡呢?村里的人看在眼里,怎么能不嘲笑呢?”

“天啊!怎么会有这么不像话的女婿呢……不过,你这样也还真是跟别人传言的一样。你就当迫不得已让着姨妈一回吧,别没完没了了,搞得全天下都知道,让大家传出风言风语的了。别在意阿丽那孩子,干嘛什么时候都上纲上线呢?人家之所以说,是因为恰好经过嘛。”

“不,不是这样的,姨妈啊。其实是这样的……”

两人相对无言许久。阿思把饭菜收走了,然后给姨妈倒了杯水。姨妈抿了一口,长叹一声:“你是什么样的人,姨妈是清楚的。我心疼你内心的痛苦……你忠信、仁义、不计前嫌。但是眼下的情况,这些年这些事也只能如此了。你也要为自己的人生多考虑考虑啊。你娶了妻,丈人家也会多帮你。看到你安下心来,人家也会替你打算……”

姨妈又颤抖着手拉了拉阿思的衣袖。

“孩子啊,还有这么个事……”姨妈犹豫着说,“今天早上,你进山之后,那谁路过,她来告诉姨妈今天下午她要走了……”

“姨妈,谁呀?去哪儿呀?”阿思愕然。

“是阿娥……她说她要去外省,但我猜肯定是西贡。没什么地儿比这更远的了……她不敢和你当面道别,拜托我……”

阿思呆呆地坐下,仅剩的一只眼睛也呆滞着。姨妈放开阿思的衣袖,打开了槟榔盘的盖子。

姨妈说:“她说,几年来她一直等着你去拿这个托她保管的东西,但你都没有去,所以……”

阿思呆呆地从姨妈说中拿过那用红包包着小小的却沉甸甸的东西。一言不发地站起来,离开竹榻,走出屋子,走下台阶。他缓缓地走出宽大的院子,走到院子外面的拐角处,他觉得姨妈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了,于是加快脚步,大步流星地走起来。傍晚的空气凉爽,阿思却觉得自己有些热,心跳得也很快。他顿悟自己今天,不,准确地说,是长久以来不明愁绪的根源。

的确,长久以来,旱季雨季几经变换,阿思却一直到丁字路口的这家酒馆去,原来是这个原因。这对阿思来说有些不可思议。阿娥家就在酒馆的斜对面,在一片椰子叶覆盖的瓦顶房中,四周篱笆环绕,有时门庭若市、有时门可罗雀,但阿思从未见过她,因为他从未往那个方向看过。今天阿娥家空荡荡的,她没有把东西都带走。但阿思之前根本没想到自己为何而烦心。哪天不是这样呢,阿思坐在那里把自己灌饱,空虚地想着这事那事,但从未想起阿娥,尽管她就在那里,就在窗外不远的地方。在酒馆里喝酒的人们,准确地说是村里的人们从未在阿思面前提起过阿娥。或者说是像今天这样,阿思心里明白,整个酒馆的人都在讨论阿娥的事情,大家说得热火朝天,但一旦看到他走进酒馆,所有人都会立刻岔开话题。

正飞快地走着,阿思突然停住了。他正走到了阿娥家的院子里。阿娥家有五间古旧的房间,砖墙破败、布满青苔。

邻居们不明白为何阿思回村之后拜访过那么多人,却独独没有拜访阿娥家。阿娥家乍一看还是老样子,其实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变得破败不堪。阿思抬手敲了敲门,房里没有任何动静,连呼吸声、沙沙声、叮当声都没有。情况已经很清楚了,但阿思还是敲了敲门,然后用嘶哑的声音叫着“阿娥,阿娥!是我,阿思呀!”

这座阿范家的房子和其他房子都隔得很远,藏在树林后的山岗里。房门口有一条小山路,走过树林、走过河边的烈士墓,然后就到了渡口。阿娥一定是从这条路走了。抛家离祖、背井离乡地走了,村里又少不了闲言碎语了。

不一会儿,穿过林子旁的灌木丛,阿思仿佛看到了阿娥的身影。他大声叫喊着跑过去。但回答他的唯有沙沙的草木声和虫儿们嘈杂的交响乐,下午的树林显得格外静谧。

就在这片稀疏的树林中,阿思曾被枪射中,差点死去。那天晚上,他和其他幸存的游击队员们被迫撤地道,因为这座村子已经被敌人占领了。但撤退的路线却被那些叛徒泄露了。游击队在树林边遭到了埋伏,全都落入了四面八方来的猛烈炮火之中。在游击队的反抗声停止后,美军又仔细搜寻被射中而受伤未死的人,然后开车压平了尸体。阿思中弹多处,躺在那块地上的尸体中。可是,那天夜里阿思迷蒙中发现自己在阿娥母女的家中。

在这之前阿思很少走入这家,即是去也是谨慎地来去匆匆。这是一户必须要防备的人家。这家的老父亲在革命一开始就被杀死了,这家的儿子是游击队的军官,也已经阵亡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家的老母亲和女儿还没有打算离开这片解放区。“这都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啊”,阿思在半梦半醒的痛苦中听到阿娥如是说。

在敞开的伤口中,在死去活来的疼痛的折磨中,感情就这样产生了。护卫军在村边山脚下驻扎,离阿思所在的阿娥母女家几米远的地方就是刑场,常常传来被行刑人的哀嚎声。那时,装甲车和士兵们都离开了,把再一次占领的村子交由地方恶棍们泄恨。该抓的抓该杀的杀,这些都完了以后,他们又抓了更多的人、杀了更多的人。每隔几个晚上,村民们就会听到河边枪声四起。尸体飘满了河面,岸上人们指指点点,乌鸦漫天飞舞。

阿思等了许久许久。他渡船从岸的这头到那头,但船速很慢。船家六公已经很老了。暮霭已经落下,笼罩着凄清的滩涂。其实阿思自己也不知道在等待什么,但他依旧呆呆地等待着。一种模糊的巧合感,让他觉得好像有了些希望。

那会儿,阿娥藏游击队员的事情只让六公一人知道。一则,六公是阿娥伯伯辈的亲戚,二则,他的小女儿是游击队的联络员。他的小女儿就是在那个恐怖的年代被那批拨乱军抓走并杀死的。水流把她的尸体带到了这个渡船码头,漂浮起来,碰到了自己父亲的船舷。那年,她才十五岁。为了完成自己女儿的遗愿,也是为了帮助阿娥,六公设法联系到了组织。靠着六公,阿思尚存的同志才得以设法让他离开了村子。后来,每当阿思暗中回村活动,也都是六公趁着雨夜躲过可怕的巡防兵,带着阿思渡河。六公是阿思最坚实的后盾之一。虽然六公是阿娥的伯伯,但直到阿思被抓后,他的同志仍然和六公联系,仍然信任六公。但自从解放后,六公都静静地躲避着阿思,阿思也是如此,故意地避开六公,从未碰到过六公,也从不在此渡河。这是为何呢?

阿思默不作声地在心里大声喊叫。他坐在野草丛中,双手掩面。刚刚他紧握在手中的那个小包掉了下来。那是一个手表,是阿娥托姨妈交给自己的东西。已经过去多少年了,表很旧了,但也许有每日精心的擦拭,它的镀层仍然保有光泽。这块发条式的苏联手表,是一个北方记者在探访解放村的时候送给阿思的。表应该戴在左手上,但是阿思戴在右手的手腕上。看到这块表,阿思自然会想起往事。这块表就像曾经刻在阿思手腕上一样,随着手臂的失去而没有记忆了,或者说深埋在记忆里了。那会儿,有一次他在迷蒙中醒来,忍受着如同四分五裂般的疼痛,他极力开口说话,请求阿娥帮他把那条已经没用了的胳膊割掉。

阿娥吓得哭了起来,颤抖着说,“我不知道怎么做。”

“再耽搁就要坏死了。”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割呀?”

“没办法,只有你能做。你想办法割了吧。”

“这只有医生才能做啊。”

“你闭上眼睛横下心割了吧。”

“那好吧。”

阿思再一次醒来,没感觉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左胳膊。等到发觉到这一点,他并不惊慌,也不为自己忧愁,只是非常心疼阿娥,而且越想越心疼。这样好的一个女孩子……

“那些被招安的叛徒、那些狗腿子”,在刚解放的时候,又有不少人这样咒骂过,当然不是当面,只是在背后骂,但风言风语总是在耳边的。那些混蛋!他们那群废物在村头铁桥脚讨饭,一搞到点儿酒喝进喉咙里就开始哭天抢地的。以前的护卫军们刚刚放下武器投降,他们还不敢怎么放声大骂,但看到阿娥,他们就互相使眼色,然后颇有深意地歪着嘴笑。即使是那些狗腿子也都当面地表达对阿娥的轻鄙,仿佛阿娥的背叛比他们更值得被鄙视似的。当然,现在就不一样了。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过去的恩恩怨怨也已经渐渐模糊了,时间让人们忘却了彼此的一切,人们也因此忘却了阿娥的事情。甚至,现在,村民、特别是村妇对阿娥的情感,已经从同情变为哀伤,再变为惆怅了。为何她要忍受这样孤单、贫苦的生活,而且这样的生活还一天比一天地惨淡。她为何不下决心远走高飞,还在等什么,珍惜什么以至甘于这样伤害自己呢?

最后,也就剩下阿思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忘却了。最近,在漫漫长夜,在梦境深处,阿思经常看到阿娥的身影。她的鹅蛋脸出现在那黑夜中,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看到她那披肩长发,阿思伸出了手,他轻轻地抚摸着、用手穿过那秀发。女子所特有的粉嫩的手指和白嫩的肩在他的手中颤抖着。那些年,他在牢里备受折磨的时候,阿娥也经常像这样出现在他的眼前,但后来就渐渐地消失、不再出现了。

阿思忘不了那个大雨滂沱的晚上。那是他第一次潜回村里,穿过树林,藏在香蕉丛后,学蛤蚧的声音发出暗号。阿娥好像夜夜不睡地等着他回来一样,打开门,在雨中奔跑过来,跑到他面前时,已经湿淋淋的了,然后热烈地拥抱着他。彼时阿思已经有些丧失理智了,他的心砰砰乱跳。他想过要把自己从这段情感中解放出来,甚至想过要弃阿娥而去,但他做不到。按理说……哎,那是因为,那时,他刚跟着阿娥进家门,努力按捺住错愕。在供桌之上,烛光笼罩下,在新故父母的遗照旁,是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他曾经用过的衣服床单,以及用来煎药的工具。突然有一种不祥之兆在心头涌现,那是一种急迫的不详预感。

按理说,阿思这么一个在枪林弹雨中穿梭的人,应该立即听从那个预感,应该在那时就克制自己以及阿娥,不让阿娥在那个残酷年代任由自己跳入火坑,陷入谁也承受不了的你死我活的境地。虽然抱着阿思,阿娥的身体柔软而炽热,但瞬间,突然有脚步声一般,一阵风吹过,使得烛光摇曳了一下,就吓得阿娥身子僵硬起来,脸色发青,然后整个人都不可遏制地颤抖、虚弱、恐惧起来。然而阿思,就像人们经常说的那样,已经是个右倾的人了……

彼时,晚霞还未散尽,天没完全黑,但阿思没有看到摆渡船悄悄地停在了岸边,他也没听到六公从摆渡船走来的脚步声。从船上走来的,也只有六公一个人。

“你走吗?还是要等下艘船呢?”

阿思还没来得及回答,六公又接着说:“但这时还渡河干什么呢,哪儿还来得及啊。傍晚和天黑的时候是鬼魂从岸的一边儿到另一边儿玩儿的时间,别人谁敢过河呀。而且现在有了桥,过河怕湿脚,谁还需要我这个老船夫呢!浪声凄凄惨惨啊凄凄惨惨……”六公的声音沙哑而哀伤。

这时候,阿思绑在铁桥上的炸弹的爆炸声从村头传来,让六公很是高兴。为了向阿思表露自己的高兴,他说笑道,多亏了这位天神,以后谁过河都要靠船夫了。

“六公啊,是我呀,我是阿思呀……”

“当然。那会儿,我从河那边儿回来看有人在这里等着就知道了,不是你还能有谁嘛。”

六公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坐在了阿思身旁。他们脚旁不远,浪花拍岸。水花似乎都呈现出忧愁的样子。一只晚归的苍鹰嗖地飞过去了。

六公说:“她刚刚过去了。我不让她过去。她走得悄无声息吧。我给她弄的渡船。她真的走了……我劝她别走。天下之大,又能去哪呢,但她就跟那儿笑。她说我老了,已经老得没力气了,就别再撑船了。她说她已经去村委会把她的房子和地转给我了。她这么说,你看看……我哪要这些个啊。这村里哪儿缺晚辈孩子啊,但我只有她一个。我只疼这一个。结果她现在走了。”

阿思觉得心中一冷,在河对岸,在一排排乌压压的树的上方,天边留有一丝余光。月亮缓缓升起。空气中满是雾气。

“她背叛了你之后,疼痛感仿佛侵入骨髓,羞愧到想一死了之,这么些年仍旧低着头,不敢抬头,而我多么心疼她啊……就算她错在让那群人抓到了你,因而你怪她,但你想想看,她能有多大坏心眼呢!他们严刑拷打的伎俩你是领略过的。而她只是一个女孩子,落到那群牛头马面手里……”

阿思用仅存的手捧住了脸,无声地哭泣着。六公紧闭双唇,把手放到阿思的肩膀上,沉默许久。

六公继续说道,“那时,你逃走了,他们惊慌失措。他们是知道你的,缺胳膊的左撇子阿思,村里有一批人想找出你。但他们也料想不到你竟然躲在阿娥的家里,就在他们的对门。谁能想到呢!阿娥和越共有家国恨,他的爸爸和哥哥都因党而死。你有了她的保护,就安全多了。即便如此……这事儿你肯定不知道……谁又会告诉你呢,七利店里的那三个护卫军会告诉你吗……那是,你家老人家摔断了骨头躺在床上,你那时又被关起来了,所以老人家的情况很不妙,除了等死还能怎么办呢。乡亲中谁又有胆量走过呢,有三个护卫军的人聚在你家门口窥视着。因而只有阿娥敢到你家,粥饭汤药伺候不断。我又哪知道阻止呢,我又何曾想到她这么糊涂呢。谁都能去,独阿娥不该到你家去和你家老人在一起,让他们猜到了这事。那群恶棍,你姨妈的孩子,他们马上叫人抓走了阿娥。阿思,他们就在你家里严刑拷打她啊!”

老船夫抽泣起来,声音模糊起来,沙哑起来,然后哽咽地难以说下去了。一只猫头鹰在树林那边叫了起来。然后那边儿又有什么别的声音——好像船号子似的——传出来,又突然戛然而止,仿佛猫头鹰突然翅膀断了,糊里糊涂地掉到了水里。

月光如洗,穿透云层。风吹散了潮气。空气干爽、清新起来,飘着稻米的清香。在这样的晚上,无论谁,都会感到心情平静、温和起来,也会陷入那些值得感动的快乐回忆中。

历史选择了这样一个有着如此安宁的夜晚的旱季作为战后时代结束的标志。人们都真切地希望可以早日步入新时代,希望从此以后都是太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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