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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冥

2019-11-12短篇小说路魆

滇池 2019年7期
关键词:白蚁二哥小屋

短篇小说 路魆

一九九〇年,纳米比亚成为非洲大陆最后一个获得民族独立的国家。那年后,我大哥才得到机会踏上那片狂野大地。他的人生随着非洲大陆的完全独立,似乎同时取得了彻底的自由。事实上,非洲大陆的独立与否,对大哥的影响微乎其微——更准确地说,他的独立人生是从头颅连体分离手术成功那天开始的,只不过这种感觉直到他成年后才真正被确立。

大哥到那里去是为了寻找非洲白蚁丘。那些呈不规则柱状、通常高达四五米的白蚁丘,毫不夸张地说,它们的结构功能的复杂精巧程度堪比人类大脑。大哥既不是生物学家,也不是建筑工程师,如果远赴非洲大陆只为一睹其貌,那他的这个愿望的强烈程度已超过一般旅行者的了。他对社会性昆虫的好奇心始于哪天,又起于何故呢。白蚁属于蜚蠊目,跟蚂蚁相比,它们更接近蟑螂——有人拿这个来取笑过他——但大哥不会不知道这一点。有时人会做一些连他们自己都不明白意义的事情,若不深究其中的神秘之处,可以简单地将它看作一趟狂热的旅行。

陪大哥去冒险的,是他曾经的“头颅连体”兄弟,我的二哥。他们比我大了整整二十岁,目前两人的头颅成功被分离。我很希望陪他去非洲的是自己,而不是二哥。因为二哥对长途旅行从来都没有太大的兴趣,陪大哥去非洲完全出于一种义务似的,更像他身边的一个随从,与其勉强随行,还不如把机会让给我这个真正对世界抱有求索之心的弟弟。可惜,我那时只有十岁,同行去非洲是不可能的事。

悲剧是怎么发生的呢?最后回来的竟只有二哥一人。大哥为了追寻白蚁山,将自己变成了一个谜团,他再也没有出现在人们面前。出入境记录显示,兄弟两人的确只有一人回了国,另一个在非洲大地上被抹去了所有痕迹。

在湖边小屋的某个夜晚,我的求知欲和好奇心在膨胀,胀得夜色四溢。我再次哀求二哥讲讲那次旅行的前后经过,是否遗漏了什么重要细节。我多么满怀信心啊,认为自己铁定能从中找到大哥失踪的线索。很多生命旅程,都是始于对一个失踪者的追寻。但我能从二哥那里打听到什么新鲜的秘密?二哥早就把能说的都跟警察说过好几遍了,一直没有什么突破。警方也不怎么关心事情真相了,正如那个小警员说,两个兄弟长得差不多,少一个,也不碍事——这虽然只是他的单方立场,但从中可以推测大家对大哥失踪表现出的冷漠是多么的“合乎情理”。在调查最紧张的那段时间,我一直是缺席的那个,那时我才十岁,家人希望我专注学业和健康成长,不要被“无关要紧的事”耽误了前程。所以五年后的今天,如果二哥愿意再次回顾整件事,那将是我首次接触那个狂野,绚烂,悬疑重重的世界。我有一个愿望,便是写出像《冷血》那样的作品。大哥的失踪案——也许他已经死了——是一个绝佳的素材,我不满足只窥见冰山一角。

大哥亲手设计这间湖边小木屋,尽管不是一个建筑工程师,但他在很多方面都展现了惊人的天赋。围绕湖四周的地质为黄沙土,植被稀疏,土壤里的水分似乎全被湖吸收了,这片不大的土地是名副其实的“绿洲里的沙漠”。这处房产原本是一间占地不大的实验室,是那个跟我们关系不密切的叔叔曾经用来研究昆虫的,后来在一次风雨来袭时倒塌,他也在那次事故中丧命。父亲说,没有人知道叔叔在里面研究什么昆虫,他也未曾能以此谋生,穷困潦倒,性格执拗,不接受救济,气色算不上丰润但也未至于挨饿,原因竟是以昆虫蛋白为食,他的死亡是亲人痛苦的终结。大哥在分离手术前就接手了那片房产,开始重建工作。但二哥对此并不感兴趣,甚至不愿靠近这处害死过人的土地,风吹过湖水时的轻微荡漾声都能引起他的恶心。大哥的重建工作因为二哥的抗拒而屡屡受阻。大哥对建筑和昆虫表现出来的强烈兴趣,很大程度上跟叔叔有着一脉相承的品好——在父亲不相信自己会生出一对连体婴的那段日子,他甚至怀疑母亲跟这个古怪的小叔子有染才最终导致大哥和二哥的出生。尽管做过亲子鉴定,确定这对连体婴兄弟的确是自己的骨肉,可他的这份怀疑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二十年,直到我正式出生后才得以化解。

小屋现在由二哥管理,自从大哥失踪后,他待在里面的时间日渐增加,有时连续几天在小屋里徘徊,沉溺在不可言说的痛苦中,失去长兄,如同丢失了半个自己。毕竟他们曾是连体的兄弟,在母胎中,头颅就黏连在一起。医生说,他们共用部分的丘脑组织,因此能感受对方的喜怒哀乐,也能从对方的眼中看世界。但两位哥哥的性格截然不同,大哥天生热情外放,极具主导力,是欲望蓬勃的探险家,说来别不信,他还是市里射击的冠军。参加射击比赛时,当大哥凝神瞄准,二哥能透过他双眼看见靶心;当箭从大哥手指间飞驰而去,二哥的皮肤也感受到弦的震动;当箭中靶心,大哥被欢呼簇拥时,二哥看到的却是观众席上朝他投来的奇异目光,仿佛要不是他寄生在大哥身上,这个天生的运动员能取得更惊人的成绩。

二哥是大哥的对立面,忧郁是他的血液,痛苦从来没有停止折磨他。大哥能感受来自二哥日夜以继的自我毁坏的精神之苦,但他的热情能轻易过滤掉这份毒素。他们共享着彼此的精神电流,却无法在根本上使快乐与痛苦得到中和。少年时代,二哥需要大哥带领他,领导他的行动,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影子,是永恒的黑暗面,而大哥才是有血有肉的光明实体。他难以想象没有大哥后自己将如何在世上存活下去。这种体验对我来说简直与超能力无异,拥有两双眼睛,两份独立的意识!在最无知的年龄,我一度渴望自己是连体婴的一个,过着非凡独特的人生。每当我向父母亲表达这个渴求,父亲都会将我狠狠打一顿,并责令我不准在两个哥哥面前说这些令他们万分痛苦的话,否则将我扫地出门。可我知道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他们生我出来不就是为了拥有一个“正常”的孩子吗?我是他们的骄傲。连体兄弟在做分离手术之前,无论行动还是思想都受制于彼此,我才是那个自始至终都自由独立的孩子。

他们刚出生时,医生就已声明,头颅连体分离手术死亡率很高。父母决定让兄弟以连体形式共存下去。然而某天,大哥不再把连体看作必须接受的宿命,二哥反而是他的累赘,他决定冒险做分离手术。二哥这个缺乏行动意志,受尽痛苦的男人,之所以答应分离手术无非是出于自卑,他没有理由阻碍大哥追求的人生,于是像被主人赶出家门的犬,乖乖地带着这份崇高的流浪自由,在手术知情同意书上签了名。成功分离是奇迹之路,而死亡是早就铺设好的黄泉大道,知情同意书是一份死亡的契约书:成年后再做头颅连体分离手术,死亡率比在婴儿期高出无法预测的倍数,这对兄弟可能会因此赔了性命。最终,他们的脑壳被分离,丘脑也被分离。兄弟二人再也不会因为感受到对方在性欲勃发的年纪那股羞耻的悸动而难堪,再不必感受对方多余的情绪,生命从此可以享受自由隐秘。二哥被动的天性却没有因分离手术而结束,即使在得到身体的自由后,他仍在大哥身边如影随形,这也是他坚持要跟大哥去非洲的原因。在某种意义上,二哥依旧没有放大哥一条“生路”。

跟二哥相反,家人和亲戚朋友倒是不再缅怀大哥了。在上手术台前,这对兄弟就已被他们当作不存在的人来看待,以防双双死亡带来过于巨大的悲痛。后来他们都活了下来,原本即将拥有正常人生,长子偏偏把自己的性命赔在来之不易的自由上,次子终日郁郁寡欢,跟叔叔有什么区别呢?——父亲不时重提这个困扰他多年的外遇问题。大哥和二哥长得极像,也许本就是一个综合生命,毕竟作为同卵双胞胎的他们连DNA都一致。

“如果他们不做分离手术,就不会出现这种事。”父亲私下说,“两个人黏在一起,就能互相照顾。就算两个人一起死掉,也比留下一个人独活要好。”

当时我还未能理解到这当中的冷漠,反而觉得大哥和二哥的确如父亲所说的,是彼此共生的两个人,缺一个,另一个也不能凭一己之身活下去。看,二哥现在不但活得好好的,还把连体兄弟关于“实体与影子”的问题完美地消除了,形象与基因都归与他一人之身。在家人心里,他就是正牌的长子。我们处理痛失至亲的情绪的方法可谓残忍新奇,但实际效果不错。

这个挂名长子的身份没有使二哥重获光彩,因为我才是受宠溺的中心啊:我爱学习,听话,有外向的热情,也有敏锐的内心,周围的人谁不喜欢我呢?在我面前,这两个连体兄弟永远只会是次子。为了照顾二哥的情绪,我总是找理由请他讲为我故事,以彰显他是个有用之人。久而久之,他的故事成了我生活的全部乐趣。亲戚朋友们对我的赞美,学校颁发的表彰,或父母不断强化我作为健康孩子在家庭里的中心地位,在这些故事带来的心醉神迷面前,通通不值一提。

每个周末,在湖边小屋,我们把夜色拉得很长,很长。二哥通常在门口坐着喝啤酒,门廊下的灯从很远处的树林引来飞虫。二哥是光头,头皮泛着光。手术后这两兄弟就决定永远剃掉头发,让象征自由起点的手术疤痕外露着。飞虫尸体砸在头上,他不耐烦了便走进屋里来。但屋里的地板上也爬满长眼睛的小生物,特别是在这样闷热的夏夜。小生物有些也长翅膀,透明的薄翼很容易跟灰白的木地板混淆,等我回过神俯身寻觅时,它们全都不见了。我在这里完成学校作业,父母不喜欢我到小屋里来,说这里是不祥之地,不明白我为何偏偏来这里。其实是他们不愿意我和二哥混在一起。他们对二哥没辙,但希望我能做个正常的孩子。无论我怎么为二哥辩护,他们都难以放下偏见,即使是对他们的亲骨肉。

小屋里有些啤酒和香烟,有时得到二哥的默许,我会喝一口啤酒,但香烟还不太敢抽。从学校毕业后,我就可以正式学抽烟了。那些小生物静悄悄地沿着我的裤管爬行,钻到我潮热的腹股沟。它们肯定是迷路了。这里只有一台不怎么凉快的风扇在转动,我无心完成作业,只能靠喝冰镇啤酒来消暑解渴。企图从二哥那里挖掘秘密的信念支撑我在小屋度过无数个晚上。二哥喝了很多啤酒,有点醉醺醺,烟气不断从他的鼻腔喷出来。我只喝了两罐,可一旦被父母知道,这个分量足以让我从此与小屋告别。喝酒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在快速长大,即将踏入成人的世界。

二哥是一个心灵纷乱的诗人,有胀满胸腔的言说欲。他开始并不信任我,向我这个比他小二十岁、脑子还没长全的学生诉说他的精神苦闷,对生活没有任何帮助。无论我怎么哀求,二哥都只是像长辈回忆那般,断断续续地讲些人尽皆知的往事。这并不能满足我。

夜晚暑热没有退去的迹象,地上的小生物越来越肆无忌惮,不知何时又钻进我的衣服。阴囊莫名地潮热刺痒,搞得我坐立不安。

“怎么了?”二哥指着我的裤裆。

“没什么。”我说,抓着挠着的手瞬间停住。

“脱掉。”

那时我已经长出三根明显的耻毛,除了跟几个关系好的同学偷偷摸摸地互相展示过外,连父母都不知道我有了可喜但令人羞赧的发育迹象。见我磨磨蹭蹭不敢脱,二哥把烟放下,为了做榜样似的,二话不说把衣服全脱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他的裸体看起来很健壮,阳具比我的大多了。这下我更加不敢展示自己的身体,可是那些小虫子让我浑身难受,只能笨拙地扭动双腿。二哥盯着我,暗示我别做胆小鬼。

“不许笑话我……”我说。二哥点点头。

我脱光了。外面一丝风声都让我喉头发紧,害怕父母这时闯进来。那三根长势明显的耻毛,是让我倍感自豪的东西,尽管跟其他同学比较,我的发育似乎迟缓些许。但至少在这点,我已经是半个成人。二哥叫我靠近一点。我向前跨了一步。在灯光下,我看见三根耻毛上竟分别附着一只肚子白莹莹的白蚁,垂在毛尖处,像清晨草芒上的露珠。可我知道那阵刺痒不是白蚁造成的,而是那些细小的绒毛,它们正像春草一样,急不可待地要从毛孔里冒出来。

二哥突然伸出手,将三根耻毛连同白蚁一块儿薅了下来,白蚁在他指间挤成白浆。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我失控瘫倒在地。二哥把那三根毛放在暗红色的烟头上烤,烤得冒烟。他又划了一根火柴。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于是吹一口气,把火柴吹灭了。他打我一巴掌,划了第二根火柴,在我仅剩的那一层薄薄的绒毛上一来一回地快速晃动。就这样,我引以为傲的绒毛在火焰下全夭折了,灾难程度不亚于一场森林大火。恼人的臭味弥漫开来……

“这是干什么?!”我问。

“闻到了吗?味道真恶心。”

“毛发烧焦的味道不都这样吗?!你干吗不烧你自己的——”我指着他的下体。

这时我才注意到,现在三十多岁的二哥,他那里一根毛都没有!不仅如此,他的腋窝也是光溜溜的,头顶也是,全身都如此,像被剥去毛的硕鼠。

“你没有——不代表我也要像你这样……”我说,“我得告诉爸妈。”

二哥又打我一巴掌,拿起那根烟,强迫我吸了一口。我呛得直流泪咳嗽。抽烟!喝酒!——我感觉自己跟那些堕落的坏学生没两样!他抓住了我的把柄,这下谁也不能向父母告发了。

“坐下。我有你想听的东西。”二哥指着椅子。我忍住眼泪,忍住怒气,因为二哥的故事光芒将盖过一切啊……为了搜集素材,为了作品早日诞生,此时此刻我必须忍辱负重。

二哥跟我说的是:某夜大哥的第一次遗精,大哥的第一次亲吻,大哥的第一次性爱……所有这些率先发生在大哥身上的里程碑式的生命体验,他都只作为大哥背后的影子存在。大哥的人格魅力多么大啊,可以使那些女性接二连三地为他倾倒,二哥却被当作大哥脑后的一个无用寄生胎来对待,跟大哥混在一起的女性下意识忽略他的存在。二哥的丘脑感受着来自大哥身体那种性欲的狂热,不顾体面的抚摸,荷尔蒙的疯狂激荡,但他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容器,无奈地被来自连体兄弟的那份不属于自己的体验填满了。二哥的性欲来得那么迟缓,可单凭他没长毛这点,还不能说明二哥没有发育,但相比大哥的早熟,他滞后发育的原因似乎要归咎到大哥身上:大哥把强化男性气质的东西以气势压制的方式都褫夺了,比如情欲的产生,比如耻毛这种凸显男人发育的性征。是大哥的身体——而不是二哥的身体——制造了这一切美妙的性与爱。二哥只是利用了共同的丘脑,在想象中进入一次又一次高潮。无论在分离手术前抑或后,大哥从未停止过对世界的探索,二哥也许连女孩的手都没有牵过呢,属于他的成就和荣誉还在某个遥远未临的日子里……他的体验来自虚幻的大脑,来自二手的想象,造就他趋于无限向内的目光。直至那次在海滨浴场散步,海边汗津津的女性裸体第一次让二哥的身体烦躁到极点。大哥不可能没有察觉到二哥的变化,但他不作声,不鼓励弟弟像自己一样追踪荷尔蒙的气息,用羞耻感打压他,仿佛傀儡不该拥有感情,或者傀儡的感情应该来自操作者的施舍。

我努力忘记耻毛全毁的耻辱和疼痛,沉浸在聆听和想象的乐趣中。记忆中大部分关于大哥的人生形象,都来自二哥的语言搭建,现在这个形象是冷漠自私的,没有兄弟情,在情欲上却那么丰满。大哥的失踪仍是个值得勘探的素材矿藏,我把这两兄弟的人生素材抄在笔记本上,一半是各种串联的小事件,一半是根据自己推理臆测得出的心理描述。本子写了有三分之一,夹在书包的课本里。等它完成的那天,若未能从中推理出大哥失踪的真相,我将会把它交给警察,希望这份私人材料能得到警方的重视。

我准备把衣服穿上,二哥却把门打开了,夏夜潮热的晚风吹得我们的皮肤冒出一层细密的汗。湖水的粼光从门口反射进来。我们赤身裸体地走出小屋,朝湖里走去。湖水冰冷,一截一截地蔓延至心脏。天空泛着玫红色的云线,星辰闪耀,我悬浮在这个黑暗的洞口上,脚下是淤泥和微生物,再远处,是不知深浅的湖中心,越往深处潜泳就越危险。不知在最暗处是否有水妖呢。二哥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游水。我独自在齐腰的浅水处行走,看见他那副光滑健硕的身躯偶尔从水面跃起,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自由的人鱼。

在湖里逗留一会儿,夜开始降温,我起了鸡皮疙瘩,擦身取暖的手无意触到身下那片已经干结蜷曲的失火林地,委屈得简直要淌泪,又生怕被二哥看见。但二哥早不在湖里。我走上岸,在空旷的野外站了一阵,身上很快黏满飞虫脱落的薄翼。小屋里,二哥没擦干身子就在沙发睡了过去,水漫渍一片。他背上有几只白色的东西在蠕动。现在我确定,那些长眼睛的小生物,它们是白蚁。方才在我衣服里发现的三只胖乎乎的白蚁,预示着庞大的白蚁巢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我没寻到它的具体位置。我擦掉身上的虫翼,穿好衣服,找个角落躺下来,梦见二哥的七窍爬出一窝子的白蚁,像水一样流向湖里。

我的成绩退步明显,影响到能否顺利毕业升学。

老师请我父母去了学校一趟。我在办公室门口等,听到他们的言辞中有“改过自新”一词,恐怕抽烟喝酒的事露了马脚。我下意识闻闻身上的衣服是否残留有那晚的烟酒气,但宁愿用乳臭未干来形容自己,于是继续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唯一让我生活发生改变的是追查大哥的失踪案,那个本子在完成之前怎么也不能落入他人手中。这件事成了我成绩退步的根本原因,我的时间太少了,不能也不可以把时间花在追寻失踪者以外的事情上。它已死死地在我生活里扎了根,这是一棵叶子苍白、有毒的植株,但果子可能是甜美的。

大哥失踪五年后的今天,我十五岁,意识开始自觉并敏锐起来,心里充满了担当和道义。我没来得及了解大哥,他就失踪了,这是我这项追寻工作的致命缺陷。二哥的话语又常常自相矛盾,一时对大哥仍表现出服从态度,一时又悲愤交加,充满杀意。整理素材时,我按照时间次序将事件还原,并将所有能指向二哥是杀死大哥的凶手的“疑点”单独列出来。但凶手怎么会笨到向我袒露真正的细节呢?每思及此,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推翻二哥是凶手的论断。

离开学校后,我被父母禁止出门一个星期,在房间反省,改过自新。这两位现在将近六十岁的老父母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我却不务正业,去调查那个他们根本不在乎生死的长子的下落,又跟另一位生活潦倒的次子瞎混。我们三兄弟从出生那年开始就在虚耗他们的生命。某天醒来,我的书包被翻动过,素材笔记本不见了。客厅里,父亲正在翻阅那本笔记。他拒绝把笔记本还给我,问我那是什么。我耸耸肩,说他心里有数,既然他不关心大哥的生死,我作为弟弟有必要担起这个责任。“大哥很可能死了,我认为是二哥干的。我在研究他的杀人动机。”我说。我用了“动机”这个词,来表明自己并不是胡闹,而是在做一件认真严肃的事情,并期待有所成就。“胡说八道,这些鬼灵精的东西完全在瞎扯。”父亲说,“被你查出来了又如何?你要告发自己的兄弟?长兄如父。我们只希望你好好学习,别像他们俩那样给我丢脸。”母亲早就在门外听着,她走进来,说:“听话,把笔记本烧了。这个家经历太多风风雨雨啦。”她从父亲手里拿过笔记本,“说不定你大哥还在非洲,他是个成年人,有自己的去向。”我只好以堕落的人生为由威胁他们,若不把笔记本还给我,我就放弃学业,放逐自我,自甘堕落。父母最后妥协了,交还笔记本后,我要保证不再研究大哥的失踪,重新回到学习上。父母在大哥失踪一事上的态度总是暧昧不明,敷衍了事,是啊,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区别呢?那两兄弟本来就不该出生,而我只不过是代替品。没有谁真正值得降世,一旦降世,人就成了自身的谜团。我将笔记本锁上,尝试回到学业上,没有再踏足湖边小屋。二哥继续在小屋消磨痛苦的时光,似乎不离开那片林地一步,由父母轮流给他送食物,看起来很关心他们次子的生活呢。我想,父母这么纵容他,只是害怕家丑外扬吧,况且这桩家丑可能涉及一条人命。那些不知道二哥因为失去长兄或杀害长兄才在痛苦悔恨里无法自拔的人,还以为他就是一只蚁后,等着工蚁为他采集食物呢。

另一桩悲剧发生在我头上。一年后,我没有成功考上目标高中,失踪者像梦魇一样困扰了我整整一年。还有一件事彻底成了我的耻辱:那丛被烤掉的毛发再也没有长出来。在其他同学悄悄探讨人类原始的情欲,回忆每夜梦里不安、焦躁、颤抖和梦幻结合的场景时,我却没有任何感觉,麻木迟钝,他们讨论的话题以及每个经过身边的女孩都无法引起我的心神激荡。我失去的不仅是敏锐的知觉,还有人类的内部激情。这让我重新确立了失踪者谜案在我生命中的迫切性,它一天不得到解决,我的精神便困囿于循环的噩梦里。大哥的非洲之旅永无归途,二哥沉溺在长兄的失踪,我一头败在二哥的施虐之手里,另一头又迷失在大哥的命运中,环环相扣,循环往复。

父亲想跟我谈谈。我准备了许多个理由解释这次考试失败。然而,父亲不是为了责骂我,而是终于道出他那个死在小屋倒塌事故中的弟弟,在小屋里研究的其实正是白蚁。我只好紧张地听他讲下去。父亲一直声称不知道这个弟弟研究的是什么昆虫,只不过是因为不愿意别人将自己的弟弟与对白蚁同样狂热的长子联系在一起,并且这会强迫他无法抑制地怀疑自己肯定被母亲欺骗了。这么多年,我的老父亲仍未能放过自己。父亲还说,如果叔叔对女人哪怕有一丝兴趣,对成家立业哪怕有一丝憧憬,便不至于将全副心思放在研究无用的白蚁上。我心里一惊,叔叔的命运似乎降临到我头上了。我自欺地将自己那份没有被激起的情欲,归咎于大脑功能的表达迟缓。

我在图书馆里花了一个星期查阅关于白蚁的资料。蚁后的性抑制外激素能抑制其他个体的生殖势能,也就是说,被抑制的个体无法向生殖类型转变。但白蚁只是其中一种,叔叔和大哥研究的也可能是蚂蚁,是黄蜂。那些社会等级森严,严格分工的社会性昆虫。在父亲面前,在大哥面前,叔叔和二哥都处在被抑制的地位。我深知将昆虫的生殖抑制模式套用在人类身上是天方夜谭,过于玄奥,但谁也不能忽视家族中隐而不见的精神抑制。我无比兴奋,必须把这个发现告诉二哥,让他知道自己毛发生长受制、情欲迟缓的根本原因。后来,我才意识到一个被明显忽略了的问题:二哥跟我的关系,同样是抑制与被抑制的关系——如果我的推理逻辑合理的话——那么二哥是为了自由全面的人生,才对大哥痛下杀手的。我的人生会重蹈覆辙吗?杀兄弑弟的罪行绝不能发生。但事实摆在眼前,二哥现在依然一根毛都没有。可是大哥已经不在了——像我预测的那样,很可能已经死了——为什么二哥还处于被抑制状态呢?说明大哥还活着,最重要的是,这意味着二哥并不是凶手。我并未死心,因为到目前为止,二哥都没有跟我讲非洲旅行的具体经过,刻意的隐瞒使他的杀人嫌疑越发明显。这些推理在任何人眼里都是无稽之谈,在讲求科学论断的警察眼中更是毫无作用。我仍抱着一丝希望,将这个发现写在笔记本中,作为作品的引子。

又到了白蚁婚飞交配的月份。时隔一年后,我决定回到湖边小屋。穿过树林时,我遇见一个挎着包,装扮姣好的女人。与我擦肩而过时,她看着我笑了一下,仿佛认识我。她正是从小屋那头走出来的。透过窗户,我看见二哥在穿衣服,于是敲敲玻璃。他抬头望着我,来给我开门。我们兄弟俩不像一年未见,简单点点头,便在沙发坐下。二哥的生活基本没有变化,只是相比一年前,他现在的气色更好了,似乎早就从伤痛中走出来。他肯定也通过父母知道我这一年来的情况,知道我考试落榜,知道我仍在追查大哥的失踪案,甚至知道我怀疑他是凶手。我闻到客厅里有树林里见过的那个女人的脂粉味,这是我第一次在这里闻到女性存在过的气息。这次来小屋,我再也没有作业要做,唯一的目的是希望二哥给我讲讲非洲的旅行,如果他依旧拒绝开口,到了明天我会到警察局呈上那份笔记材料。我知道那次旅行是二哥长久以来的疮疤,但那也是目前我唯一能指靠的线索来源。

今天将有场暴风雨,至傍晚仍未抵达,但比一年前的那个晚上更闷热,我快呼吸不过来。暴风雨侵袭之前,一大群婚飞的有翅白蚁首先侵占了小屋,门窗一直紧闭,不知道它们是从什么缝隙钻进来的,铺满吊灯上的天花板,密密麻麻,偶尔有交尾完成的雌蚁落进桌上的啤酒里。在这种闷热房间,喝冰镇啤酒也未能缓解热气,反而很快就变得醉醺醺。从进屋到现在,我只提了一个曾经提过无数遍的请求,但二哥沉溺在烟酒里不语。小屋木墙里有昆虫啃食纤维的细响,几只,几十只,一群,几群……它们制造了一种不易察觉的声音,细细密密地包围我们。

“我们看见那片草原,矗立着数百个几米高的白蚁丘,像一个个坟墓。偶尔有狮群穿行其中。”二哥忽然回忆道,“那天天很热,我站在树下,头脑发昏,视力模糊,只见一片热浪。我紧紧靠在树下,害怕狮群围攻。大哥独自走进壮观的白蚁丘丛林,也许变成了其中一座白蚁丘,故意让谁也没法认出他来。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他就这样轻描淡写地介绍完那趟非洲之旅。这段话看不出有任何他必须要向我隐瞒的细节。让我夜不能寐,过着噩梦般生活,承受考试落榜,甚至为了窥探旅行之真相而忍辱被烧掉耻毛的,仅仅是这一小段话吗?天花板上的白蚁越来越多,甚至向四周的墙壁蔓延,我在虫网里迷惘难耐。我拿出笔记本,将社会性昆虫性抑制外激素与我们家族奇怪的性征现象的关系调查,向二哥宣读一遍。言外之意很明显,我认为二哥就是导致大哥失踪的元凶。

听完后,二哥轻轻鼓起掌来,徐徐吐了一口烟,却有点嘲笑的意味。

“很精彩。”二哥说,从我手里夺过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以上就是我二哥杀害大哥的动机’?你倒是做了不少调查工作嘛。我很怀念非洲的景色,白蚁丘丛林是我见过最壮观的事物,周遭还有随时会扑上来的狮群,真是难以忘怀。我们在非洲发生了什么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把我说的东西全部作为你这桩推理分析的前提。”

“难道你说的东西有错?”我问。

“你是家里的心肝宝贝,为何不过好你养尊处优的生活,偏要掺和进来?”二哥说,“你以为自己真是个人物,能做出点惊天动地的事情?”

“我是真心想把大哥找回来的。”我说。

“是吗?”二哥质问,“爸妈把我们当成怪胎,跟你把我们当成你的素材,同样无耻。”

“不是。”我反驳。仔细想想,难道二哥说得不对吗?我有什么无可推卸的责任非要寻找那个跟自己仅仅存在血缘关系的失踪者不可呢?可是,失踪者的谜团却构成了我精神生活的全部。

一个雷暴闪过,小屋停了电。二哥像一年前那样把衣服脱光,黑暗中那具健硕的肉体轮廓是那么令人歆羡,像美好的人生标本摆在我眼前。我得到巴甫洛夫式的指令似的,也把衣服脱了,完全顾不上自己那里已经荒芜一片,被烧毁的树丛仍未冒新芽。我们打开门,走出去,在暴风雨即将来临的燥热中跳进湖里。冰冷的湖水并未使我冷静下来。

“听过密耳弥多涅吗?”二哥一边划着水问我,“他们是被宙斯变成了人的蚂蚁,唯命是从,没有自己思想,跟随阿喀琉斯进行特洛伊之战。阿喀琉斯非常感激他们的忠诚,他们的牺牲值得歌颂,但不值得悲伤,毕竟蚁族数量庞大。”

“你是说你自己?”我问,“现在大哥不会再控制你了,你有的是自由。”

“不,我说的是你。”二哥向前游出几米远,“如果我跟你说,你那本笔记里记的东西,都是我的谎言,你只是被我牵着鼻子走呢?”

暴风雨的雷仿佛劈在我头上,湖水如同一下子结冰,冻住了我。构成我这段青春理想的故事素材,那些我引以为傲的分析,都来自二哥的虚构吗?他轻易地就摧毁了我!羞耻、委屈和痛苦,随着一同到来的暴风雨,将我的皮肤打得发红。湖面被硕大的雨滴砸出一层厚厚的水雾,二哥隐没在其中,似游移的鬼魅。突然,他从水面冒出,抓住我的手,塞到他的下体。我摸到的竟是一片浓密的毛发。

“都长回来了!”我的双唇在颤抖。

“不。它们从来都没消失过,只是被我剃掉了。”他说。

“大哥果然是你杀的啊。大哥死了,你的发育才会恢复正常。”

“你那套理论听起来还真的有点奇妙。但是,”他说,“如果那些素材是二哥杀死大哥的动机,那反过来,它们也可以是大哥除掉二哥的绝佳理由。除掉顽固累赘的那份快感,你懂吗?”

“你是谁?!”我挣脱他的手,向岸边游去。

不用回答,我已经明白,这个在我眼前一直以二哥之形象示人的男人,是我的大哥,二哥才是莫名其妙地消失在白蚁丘丛林里的失踪者。大哥利用他的身份归国,是为了他高雅的消遣乐趣,还是仅仅为了摧毁我的正统地位?亲爱的爸爸妈妈不可能没有认出他来——除了我,除了我……我早就应该听父母的话,好好专心学习,走一条光明的人生大道。

那些素材是真的,只有诉说者的身份是假的。我的理想也许是假的,但痛楚是真的。二哥死在何处了呢?一连串可能性的画面略过我眼前:也许落入狮口,也许误入食人部落,也许死于疟疾……也许他被大哥埋在非洲原野数百个巨大白蚁丘中的一个底下,早就成了白蚁丘的一部分。

大哥快速游来,将我按到冰冷的水下。我朝他的生殖器踹了一脚,爬上岸,穿过暴烈的雨幕,冲进小屋。小屋地板钻出大量白蚁,原来那个庞大的蚁巢一直隐藏在地板之下,我只好从小屋后门跑出去,再次回到黑暗的雨夜。

狂风四起,硕雨倾盆,在大哥穿过小屋要来追捕我时,被白蚁侵蚀多年的小屋从屋顶裂开一条宽大的裂缝,雷电顺着裂缝直插而下,将小屋劈成一堆易碎空洞的木材,像多年前压死叔叔一样压死了他。我累得猝然倒下,仰望被雷鸣烧着的天空,湿漉漉的身体像干涸多年的沙漠等来雨水,腋窝和下体似乎一夜之间长出了柔长浓密的毛发。我昏睡过去,在梦里看见从小屋里逃出来的白蚁,钻进我的衣服,钻进我的毛孔,钻进我的大脑,在我的身体里挖出一条条精密巧妙的迷宫隧道,朝天空高高筑起了一座坚固挺拔,硕大威严的红色柱状蚁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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