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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如

2019-11-12短篇小说路魆

滇池 2019年7期
关键词:塔塔手臂店铺

短篇小说 路魆

我走路到市中心,买回来两块黑板和一盒粉笔。两块黑板放在店铺门口,父亲挑了红色的粉笔,母亲则挑了一根蓝色的。顾客即将对接下来发生的事作出评判:我父母轮流在黑板上写下他们做过的最不寻常的事,每写完一个,围观的顾客就要投票,投出他们认为最不寻常的一项。第一轮:父亲说他养过金色的乌鸦;母亲说她养过透明的萤火虫;顾客很想见见金色的乌鸦,所以他们投给父亲。第二轮:父亲说他见过双头毒蛇,两个头咬了对方一口,同归于尽;母亲说她见过两个头的人,各用一只手掐死了对方;双头人怎么自相残杀呢,这次他们投给母亲。第三轮:父亲说他刚出生时有一副鱼鳃;母亲说她刚出生时尾巴还没有退化;顾客认为这种事过于滑稽,或者说同等荒谬,于是平局……

几轮下来,父亲的想象力充满更多的浪漫主义和夸张的描述,而且每次都是由他创造出一种奇事,母亲只不过是个出色的模仿者,所以纵观全场,顾客把胜利给予父亲。这些事明显没有发生过,但顾客听得津津有味。母亲败下阵来,她看了我一眼,指着我,然后向围观群众们说:

“我生了个有三只手的孩子!瞿如!”

顾客把我抓过来,掀开我的衣服,果然在我的背上发现了第三条手臂!由于亲眼见证,形势马上反转,他们把最终的胜利给予母亲。父亲估计恨透母亲了,他不能将生我的功劳抢过去,他人生的功绩荣誉全靠外部事物来堆砌,金钱啦房子啦店铺啦,他引以为豪的一点想象力也被母亲的子宫夺走了。我多余的第三条手臂,第一次成了父母战争的决胜利器。

好了,上面这些事没发生过,都是我在回程路上失神时想象的恐怖事件。而黑板呢,不过是用来写商品价格的,我们店铺要清仓,卖掉过期的海味干货。但有一件事是真的:我背上有第三条手臂。

“你多出一只手,多出一分力嘛。”

准备将过期货物搬到店铺进行夜市清仓时,父亲下意识地说。然后,他顿了一下,笑着看看我,因为我这条多余的手臂啊,没法帮他干活。

我举起双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说道:“用这两只手就够啦。”

我刚出生时,第三条手臂是一颗小小的肉瘤,胎记似的东西,黏在我的背部,没人在意。当它最终借着背部的血肉土壤生长起来时,我却决定保留它。不过,它很难算是一条手臂,如果跟正常手臂的长度比较,它滑稽得就像霸王龙胸前的短臂,手指耷拉着,会长指甲,有指纹,有掌纹,但它不像肩膀两侧的正常手臂那样能使用工具,也不受大脑控制,只是静静地寄生在脊椎骨上。

十几年来,我没有平躺过睡觉,午睡晚睡小憩都是侧睡,谁压着一根骨头睡都不会好受的,何况那是一条手臂。但我侧睡的主要原因,是害怕压着它会导致缺血坏死。我特别照料第三条手臂,期待某天它的感觉末梢神经和运动末梢神经能活跃起来。我每天用热水清洗指缝,像替昏迷的植物人按摩肢体那样揉搓它,把筷子放在指间训练它,用针作势扎下去吓唬它……我试过许许多多的办法,皆以失败告终。但我依然不想截除它。母亲用子宫孕育了我,我曾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被生下来,被照顾直至成年,这意味着我也有责任保护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我能这么自信,当然是因为经过了医学检查,医生说,除了不太美观,第三条手臂没有什么害处。

花了半个多小时,过期海味的名称都一一列在黑板上了,价格基本打了四到五折。那些过期食品对身体无害,也许有一点风险吧,但胜在价格低廉,住在附近的居民们对我父亲的信任胜于食品包装袋上的保质期。我们能如此自由地在这里搞促销活动,主要是区域的问题,要是在市中心,这种公开售卖过期食品的行为,可能会被有关部门禁止查封呢。

我们的店铺在一个待拆迁区。拆迁的事儿已经说了十年了,十年前,这个区还是个摇摇欲坠的破地方,似乎只要风暴再加强一级,它就会因无法抵挡自然的力量而坍塌。市政府觉得这里不好看,而且有潜在危险,决定重建新式建筑。只要巡查人员抓到这里商业气息衰落的迹象,就马上借口说拆迁工程要提上日程了。消息一出来,这里的商业活动死灰复燃似的兴旺起来,比如无证摊贩开始占道经营,塞满街道马路,顾客和商铺在巡查员面前进行虚假的交易,待他们离去后,钱货各归各主……这里像一盘永远不会衰落,极具弹性的营生,跟外界进行拉锯战。居民同时自发修缮原本破败的建筑,地上的垃圾也少了,树木比任何时候都要葱茏,让人想起回光返照的落寞景象。

父亲这次搞促销正是为了制造生意兴旺的气氛,也许是一个假象,但顾客的参与热情是真切的。父亲打算搞点新花样,这次要拿来做活动的竟是我的手臂。他要求顾客说出我背后那条手臂会有什么未开发的潜能,或者它目前能发挥什么作用,只要这位慷慨的店铺老板听得满意,那些海味可以以更加便宜的价格出售。我这只手是一块苍白精致的吊坠,或是一把藏在背后没有开刃的匕首,很多时候没有实际用处。父亲不是不知道这一点,难道他也认为这只多余的手某天真的可以活动起来?这群好奇心重的顾客跃跃欲试。哎,噩梦还是来了,这种做法跟我之前想象的那种投票攀比活动有什么区别呢?不,有区别,我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听听各方意见,没准他们的想象力跟父亲一样旺盛。那些异想天开的假设,起哄的欢呼声,挤满门口的队伍,让这个绚丽的夏季夜晚足以媲美古代的热闹集市。

胚胎期过后,我还能继续分化出一条手臂来,如果不是病变,便是奇迹!——所谓的天赋,不正拥有跟这相同的特征吗?那我就把它当作一只蹄子吧,一只本应该在出生前就应该退化的蹄子,就像人类在胎儿期退化的尾巴组织一样,只是我把它带到世上来了。它来到世间定有些缘由,我像珍视自己的生命一样那么珍视第三条手臂。黑夜是一个黑色的房间,白天是一个白色的房间,我背着第三条手臂,在其间穿行。它不知晓黑夜与白天的区别,因为没有知觉,不能感受冷热交替和春风秋雨,跟背部的皮肤一样,经常被人遗忘,生长在眼睛看不见的身体暗面。若不是被人戳后背,蚊子咬,长疹子,谁也不会注意在自己的脑袋背后,有一片平原那么宽广的皮肤。寄生在背部的虫子会把这条凸起的手臂看作一座高山,像古代生活在平原上的祖先膜拜神山似的来崇敬它吗?

我们父子俩,还有那两块写满促销价格的黑板,被顾客团团围住,议论声让我兴奋不已。我从来没有把第三条手臂看成是不可告人的耻辱,之所以要穿厚衣服掩盖凸起的形状,也不过是出于保护它的初衷,生怕随便一个过路人都会忍不住过来摸一下。流行在我们这个街区的风气,是好奇和包容,但说不准某些邪恶的心灵也以此进行了包装,把自己搞得慈眉善目,渗透到大众中来。

我母亲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可现在她被顾客堵在店铺最深处,气急败坏,高声说:“谁敢说一句话,下次就不跟他做生意!”但谁也不给她让出一条道,假装没听见她那微不足道的威胁。父亲的浪漫主义跟母亲的实用主义,永远是相对抗的,特别是当我的手臂越明显,他们的争吵就越激烈。

“保留!”父亲说。

“切除!”母亲说。

这个夏天,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跟对方说话了。我想不明白,这两个人当初为何选择结合,我来到世上后,又成了他们继续这场战火的火种。母亲怀疑自己在怀孕期间应该出了什么差池,导致我多了一条手臂,还时时嗔怪我留着这古怪的东西,仿佛我把它切掉,就能减轻她的负罪感。

每每到这个时候,我便这样跟母亲说:

“以后挠痒痒,我就轻松多啦。”

“是吗?那总算有点用啰。”母亲说。

“以后作用大着呢。”父亲笑嘻嘻地说。

母亲不想多看他一眼,听到这种话就走开。似乎他们从来都没有认真问过我为什么留着它,我们对同一种事物有着各自的想法。也许,第三条手臂本身也有自己的想法,到底要不要继续以寄生物的身份,与我的身体共同面对生命的兴衰?

这群顾客一改以往在减价扫货时争先恐后的形象,有秩序地轮流提出新奇的想法,因为谁也不想自己得意的想法被其他喧闹声淹没,而且现在是整个夜晚车流最嘈杂的时段。父亲在账本上仔细记下各种或荒谬或空想或具有一定实际意义的提议。我默默倾听他们的发言。

卖鸟的说,那只手是一双合拢的翅膀,假以时日会继续生长,向外展翅;卖伞的老板娘说,假如那只手能活动,那么每个艳阳天或者雨天就有第三只手来撑伞;医生觉得生病输液或者扎手指验血时,可以用第三只手来承受疼痛;一位美甲师提出用我的手来呈现她的新作品;还有一个心怀不轨的街头浪子说,我可以用第三只看不见的手干些偷鸡摸狗的事,这样警察就收集不到可被比对的指纹……

如果我的一生中,有任何一个时刻感觉自己成为哪怕是乌合之众的中心,那将是这个夜晚。我脱掉厚厚的外套,再把薄薄的汗衫脱掉,在人群中绕行了一圈,向大家展示我的独特之处。外国畸形秀剧场,不也在进行同样的表演吗?但我们并不是在贩卖什么奇观吸引眼球,而是在释放想象的荷尔蒙,躁动不安,充满生命力。

这个街区原本是整个城市身躯中一个即将衰竭的器官,现在有目共睹,它因为一桩小小的促销活动,挺了过来,甚至过于活跃。提议发言都只是形式,只要顾客开了口,父亲一律给他们手中的商品打折,在两个小时里,清空了全部积压品。躲藏在暗处的巡查员们,也许灰溜溜地趁着夜色离开了,因为他们最初的拆迁理由被强行剥夺,在新拆迁理由提出来之前,我们还能在暂时的解放中,继续下一个十年的狂热。

父亲凭借他的商业头脑,利用这个街区的好奇心,早早完成了营业额,提早打烊。他把账本交给我,绝不仅是为了把顾客的古怪提议交给我参考,更重要的是,他要向我展示他的风采,并间接地向坐在收银台上闷不吭声的母亲证明他的价值。父亲关了店铺的灯,意气风发地走进盛夏的夜晚街道,消失在人流中,想必又去找他的好友们喝酒了。

我和母亲留在黑暗的店铺里,暑热蒸腾,店门外的车灯流星般划过。母亲沉重地喘着气,我本来等着母亲责备,责备我竟然敢苟同父亲,将丑陋的增生肢展示给众人,换取金钱。但渐渐地,她的呼吸平缓,似乎消失在黑暗里。顾客的提议纷纷展现了他们的职业想象,但我站在空空的货柜下,手里拿着账本,竟然没有一丝预期的愉悦。第三条手臂的潜能,绝不会平庸到照着账本上的记录来实现,那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的把戏,即使是变成一双翅膀,也与我的生命无甚关联。

勉强维持商业假象消耗了我们过多精力,城区建筑内部那些脆弱的柱子,终于支撑不住居民在外墙、屋檐以及柱廊之间装饰的种种沉重的附着物,每到夜里就变成骨质疏松的老人。我们身心衰疲,跟黄昏的蝙蝠一样,不过是一抹抹虚浮的影子。

“不如联名同意拆迁吧,我的一个亲戚搬到市中心去啦,生活让人羡慕。”有人颤巍巍地说。

妥协拆迁的态度逐渐传染到每个居民家庭内部,他们悄悄讨论拆迁的补偿,未来迁移到哪个城区开始新生活。连流浪狗都嗅到事态不对,跑到市中心觅食,承受被虐杀的风险。父亲的态度很坚决,他要留守此地,固守着他爷爷留下来的财产,这家店铺为这里的居民服务了好多个十年,它只能在这个街区生存,它为这里而生,如果这里要拆除,那它也会随之灭绝。

母亲想不透父亲抱残守缺的缘由何在,这家店铺只不过是众多注定要淘汰的旧商业形式之一,在互联网时代的阴影下,父亲别无选择。母亲想到市中心去住,拆迁补偿是笔可观的数额,我们一家有机会在时代潮流的中心过上更富足的生活,何乐而不为。在随时拆迁的压迫感下生活,像个逃亡分子,母亲的神经紧绷着。她埋怨父亲欺骗了她,当初谈恋爱,父亲曾放出豪言,相信自己能开连锁店,一路开到市中心,而现在他却说这家店铺只能存在于这个古怪的街区,跟一群异想天开的下层民众做生意。

就在父亲苦苦维持店铺经营,四处奔走,奉劝街坊们不要同意拆迁条约期间,母亲在街口的诊所里,找到了她的新爱情。母亲的忧郁情绪说不清是从哪一年开始的,某个时期她自言自语,声称自己得了忧郁症,街区将她死死锁在闷不透风的空间里,房屋间距那么小,树叶枝桠过于浓密,人声嘈杂粗俗,最重要的是她不满意自己的婚姻生活,绝望让她愁眉苦脸。

那次她拖着病躯,在我的陪同下去诊所寻医问药。诊所门口坐着一个少女,是医生的女儿,她在翻看一本解剖全彩图谱,每一块肌肉,每一块骨骼,都作了详细标记。若拆迁工程启动,第一个被推土机推倒的无疑是这间诊所,它在新旧城区的交界上,首当其冲。医生是个聪明的人,他聪明的地方不但在于一眼看穿母亲所谓的忧郁症不过是持续的情绪低落,是生活的不幸带来了痛楚,更聪明的是他早就在职业道路上打通了关系,在市医院谋得一个令人歆羡的职位,随时可以离开这个待拆迁的破地方。母亲总是拿医生跟父亲做比较,赞赏医生的为人处事,圆滑变通,懂得为自己留后路。

“这里的生活多宁静,多有诗意啊。”父亲总是笑嘻嘻地说。

“这个,”母亲指着店铺的天花板,又指着我的后背,“跟那个,都是多余的东西。”

母亲的精神症结无法通过一次简单的问诊得到解决,她需要的是生活的根本性变化,即使情绪好转,她依旧摆出一副阴沉的脸,借机去诊所跟医生讨论她所谓的病情。每次去到诊所,医生的女儿不是在门口,就是在走廊上翻看图谱。当我离诊所大门还有几百米远时,她就已抬起头发现了我,接着又低下头,若无其事地继续看书。那本书被她翻得起毛。听说她正在念医学院,立志走跟她父亲相同的职业道路。当后来我察觉到母亲和医生的谈话话题,已从疾病慢慢转移到这个街区的命运,以及市中心的生活上来时,便减少了陪诊的次数,或者在门口等待。母亲在医生面前装出一副讶异的神情,仿佛从未去过市中心,是医生的描述才让她首次大开眼界。医生的另外一个聪明的表现:他从不捅破真相。

有一次,医生叫我转过身来,要检查我的增生肢。我起初不愿意,没有病变,无需检查,但母亲坚持要我做个检查。她曾因我的增生肢而产生的羞耻感,这时候怎么就不起作用了呢,向皇帝进贡似的,把我献祭给了这位很可能会成为她未来地下情人或者合法丈夫的医生,作为一个罕见而有趣的医学样本被翻来覆去地观察。我裸着上身转过来,把背部朝向医生时,正好跟不知何时站在诊疗室门口的医生女儿四目相对,她靠在门框,丝毫不避讳,一边翻阅图谱,一边直勾勾地看着我,在进行医学实践学习。我来不及穿上衣服,腹背皆受敌,只好低下头,面红耳赤,任由医生用镊子翻动我的增生肢。冰冷的镊子在皮肤上留下一种打了麻药后的触感,它的神经系统还处在混沌状态,即使医生趁我不注意将它切下来,那感觉也就好比挠痒痒。医生最初的态度是不需处理,就如后来在店铺的促销之夜,他还提出我的第三条手臂可以用来承受抽血的疼痛呢。可随着母亲和他交往程度越来越深入,他的态度开始转变,承诺在市医院就职后,他会安排最好的外科医生给我做切除手术。

我穿上衣服离开诊室,她也尾随出来。我坐在门口板凳上,她站在大门旁,目光从没离开过我。我对她没有任何好感,我不爱任何人,相对来说,我更爱我自己,那条手臂是我爱慕自己的缘由所在。

“很漂亮。”她说。

“什么?”我问。

“你的手臂,”她用眼神指着我藏在衣服里的第三条手臂,“很漂亮。”

漂亮。漂亮。漂亮……第一次听到女人用“漂亮”形容一个男人的手臂,而且是一条增生肢,我感觉自己成了一只蓝色羽毛的园丁鸟,在求偶的季节展开美丽的羽翼,获得了树冠上雌鸟的欣赏。尽管这种欣赏表达在听感和字意上都稍显怪异,但一定程度上让我更加肯定这条手臂是存在价值的,它来到世间定有某些缘由,等着我开发天赋似的开启它的无限潜能。

“谢谢。”我找不到别的字眼回应。

她在板凳上坐下,在我眼前半抬起她的右手,这个形象跟医生做手术前给另一只手戴手套似的。我意识到她接下来要做什么,鬼使神差地点点头,说道:

“一下下就好了。”

她满意地笑了,将右手伸进我的汗衫和外套之间,隔着汗衫抚摸第三条手臂。她先是从整体上把握手臂的轮廓,一抓,一捏,然后从上至下,慢慢游移,“肱骨,尺骨,桡骨,第一掌骨……”

我有点抵触,与其说她在欣赏,不如说是在探查皮下肿瘤。她察觉到我的不适,“别紧张。”她在我耳边说,她的手突然滑入汗衫底下,跟第三条手臂十指紧扣。我第一次跟女人牵手,竟是用一条多余的手臂,而肩膀两侧正常的手臂呢,它们肯定是嫉妒了,不住出汗,血脉鼓胀,微微颤颤。人们结束一天的工作,经过诊所门口,没人注意我正被一个少女用手抚摸背部,因为我们靠着墙,她的头靠在我肩膀,一对普通年轻情侣的形象,没有引起任何人怀疑。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竟有一丝毫无羞耻的快感。

这个叫塔塔的医生女儿,后来与我建立了一段非正式的恋爱关系。在她眼里,我们也许是正式的恋人,但在我看来事情并非那么简单明晰,我常常在怀疑她是在跟我的第三条手臂谈恋爱。我们走在街道上,她把手伸到我的背后,表面看她是在搂着我的腰,其实不然,她借着外套做掩饰,与我的第三条手臂十指紧扣,在我面前与第三者偷情似的。塔塔在我和第三条手臂之间,挑拨离间,我第一次觉得那条手臂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以往由它而生的强烈的自豪感被一种难以平复的嫉妒感所代替,有那么一瞬间我决定切掉它,但理性很快重占据上风。

在午夜,塔塔和我溜进她父亲的诊所,在诊疗床上,赤裸相对,彼此打量,白色的床单反射窗外橘黄色的街灯。我感觉自己成了某种多触手的外星生物,而她洁白无暇的人类身体不应该被我的触手玷污。塔塔有种奇怪的需求,我因此学会了怎么背转身,上下移动身体,带动第三只手来抚摸她的身体,从脖子,到乳沟,直到阴道。可是这种性爱简直是隔靴搔痒,第三只手仅传来微弱的皮肤触感。塔塔根本不允许我用正常的双手抚摸她,一旦触到她的身体,她马上将我的手推开,仿佛受到了侵犯。

床单上有母亲的衣衫味,或者说,那种味道来自我们家店铺,海味干货,来自大海的咸与湿。塔塔说,床单上也有她父亲的味道,是市中心某家香水店的一款香味。香水与大海,在那些我们看不见的夜晚,在我走出诊所的间隙,发生了怎么样奇妙的融合呢?中年人的偷情那么隐秘而毫无顾忌,年轻人偷尝禁果则光明正大却又不敢声张,我们四人能组成一个新家庭吗?父亲该怎么办,他将随着妻与子的离散,随着旧街区的拆迁,一并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连同他那份固执天真的想象,延续事物必将湮灭又以新面目循环的规律。在与母亲相处的分分秒秒中,父亲如何能够刻意忽略她身上那股与大海气息相悖的香水味?不知他的天真又是如何再一次安抚了他的屈辱。在这段五人的关系中,父亲忽然变成了与第三条手臂,或者说,与这个街区相似的形象:一种多余的存在,一条大道上枝节横生的岔路,一颗意外闯入太阳系的行星。

我和塔塔继续这种古怪的性爱。在医院每个静夜里,总有隐约的推土机颤动声从远处传来,在我们沉浸欲火而发泄不得的时刻,仿佛废墟就会倒塌在我们身上,使我们赤裸地死在交欢的中途。塔塔死而无憾,她享受过那条假肢似的东西带来的愉悦,而我进退不得,即使死了也会变成幽怨的情色恶鬼。

直到一天夜里,塔塔对我们这个即将成形的新家庭,发表了看法。

“不如切除那条手臂吧。”塔塔说。

“难道这不是你想要的……”我来回地扫视她的裸体,“而且你才说过它很漂亮。”

“那是迟早的事,”塔塔坐起来,“假如你妈决定跟我爸在一起,你的手肯定保不住。”

“我没说过以后要跟我妈。”我说。

“这里要拆了,你爸拿着拆迁款也会被败光,”塔塔说,“他没一点商业头脑。”

“你不能说这种话。”我说。

“不用去医院,我在这儿也可以帮你切掉它。”这个尚未毕业的医学院学生自信得让人惊骇。

塔塔这番话重新让我确认自己并不爱她,亦未曾想过为任何人牺牲我的第三条手臂,只要它的潜能一天未被真正激发,它就是一个有待保护的幼童,不能将它扼杀在无知的抉择中。用它为塔塔带来性愉悦,根本不算什么特别的能力,这跟促销之夜众人提出的平庸想象没什么区别,与我自身的生命也毫无关联,连性愉悦几乎都是单方的。

塔塔接下来的话,更让我迷惑。

“不用整条手臂切掉,只需要切掉多余的手掌,”塔塔躺下来,以极为专业的口吻说,“伤口愈合后,截口会长出光滑的皮肤,那时候你可以将它插进来。”她竟然张开自己的双腿,在灯光下,像极了一只骇人的巨蛛。这才是她的真正目的。第三条的手臂跟假阳具又有何不同?啊,这简直是侮辱。

我穿上衣服,快步离开诊室。在诊所大门,我撞见了夜色中走进来的医生,以及他的情人。

父亲正加速把这个家庭推向分崩离析的边缘,拆迁的局面明显不可挽回了,生机正日益从花园、街道和各大店铺撤退,他却瞒着母亲,大举进货,一次买入比以往多一半的海味干货,填满货架的每个角落和每一寸地面空间,似乎要用浓重的腥臭掩盖母亲身上的香水味。

日常出入,我们好比徜徉海底深处,扭着身子避开巨型的门鳝干,跨过在地上爬行的风干墨鱼,低头慎防撞到一盏盏灯笼似的悬挂着的带刺河豚……进货后再以低价将货物清卖掉,仅仅为了维持兴旺的假象,这么下去,他将会败光所有家产。如今他放弃记账,是真正视钱财如粪土的男人。

吃饭时,三人围坐在圆桌上,我的一侧是无法阻挡的旧时代守护者,另一侧是心已另有所属的新生活追寻者。见到父亲如此疯狂的举动,母亲竟然无动于衷,很明显她正期待着父亲一步步地亲手毁掉他们的旧生活,这样新生活才能被顺利开启,新旧交替总是伴随着灭亡和循环。母亲从医生那里学习了一套细胞凋亡的理论:整个街区是一个巨型的细胞,它的凋亡存在一种“触发波”,一部分居民先离开,波动蔓延开来,最终导致整个细胞死亡,直至被新生细胞取代。如果细胞凋亡不发生,只会逐渐发展成这个城市的癌细胞。就这种科学理论的象征意义来说,我们店铺里的这些被制成干货的海鲜,它们的细胞死亡后,没有被清除掉,而是以灭活的形式被保存下来。店铺老板保存死亡细胞,诊所医生保持细胞正常更新,在我眼里,它们完美地呈现出一种哲学意义的对比。

父亲大张旗鼓贱卖昂贵海味的促销活动,没能持续多少个日夜。大家忙于搬迁到市政府安排的暂住地,手中的行李根本容不下哪怕一袋小小的干贝了,更不用说那些一人高的鱼干。母亲最终对父亲的愚蠢行为有容忍限度,她不得不把家里的财产扣留,也许是考虑我以后的发展,或者担心我犯傻,私下将钱交予父亲,她以替我攒学费的名义代为保管。在她眼里,我和父亲一样脑筋不正常,一个留着一条丑陋的增生肢,一个死守在即将消失的老店铺里。除了台面上的争吵,私底下的偷情,母亲跟父亲之间的生活,已无更多情节可延续。可我注意到,这个夏天开始变得极为壮观,巨大的变革即将降临,那股只曾在旧时代出现过的大浪潮,以汹涌之势从市中心覆盖过来。如果我们的海味铺是整个街区唯一没有被拆除的建筑,它最终会成为高楼包围下的一座独特的孤岛,父亲将是孤岛上流浪的鲁滨逊。

诊所里大部分医生已经调动到市医院任职,唯一留守的医生就是塔塔的父亲,名义上打着“为街区民众服务到最后一天”的光荣口号,照我的猜测,实际上他是在等我母亲最后的答复,顺便制造一个值得托付的好大夫兼好丈夫的人物形象。医生隔三差五到海味铺里来,给父亲做思想工作,劝他听从政府的意思,搬到暂住点,拿到拆迁款后在市中心继续做生意。父亲的懦弱显露无疑,他明知母亲跟医生私下好上了,却在每回医生上门时,待他如亲兄弟,送他一堆海味,仿佛这就能打动医生大发慈悲,把妻子还来,顺便堵住医生嘴里那些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的说辞。

“难道你能拖住时代发展?”医生说,“明天推土机都开到街口啦。”

“他们不敢动我一根寒毛。”父亲回答,“一天没拆,我一天不走。”

“等这里变成工地,生意也无法继续。”

“等周围建好,生意就可以继续了。”父亲继续辩驳,“我可以等。”

“那你儿子呢?”

“他可以跟他妈走。”

“我真的被你说服了。”

医生听出父亲话里有话,只好结束话题。

母亲从阁楼走下来,站在楼梯处默默听这两个男人谈话,不时跟站在门口大树下的我交换眼神。我和母亲没有提起那个夜晚在诊所门口的意外相遇,我们撞见了彼此的恋情,也许她正庆幸我跟医生的女儿产生了恋情,正面局势正朝着她无限靠近。可她不知道,从那时候起,我决定不再理睬塔塔,随着交往的深入,我迟早会因为爱慕一个女人从而失去自己的手臂。我必须在自己和他人之间做出抉择。

父亲闷头闷脑地从母亲身边走过,上了阁楼,几声沉闷的走路声后,阁楼便岑寂下来。

医生把我叫进店铺里,当我以为他又要检查我的增生肢时,他却说起了他女儿:

“你觉得我女儿怎么样?”

“你指哪方面?”

“年轻人,你说呢?”医生笑着说,“你们的事,我知道。”

“你和我妈的事,我也知道。”

“既然大家都明白,如果能组个新家庭……”

“你女儿,她有点特别。”我没把话说得太直白。

“你指哪方面?”医生反问我。

“你是医生,你说呢?”

他拍拍我的肩膀,敷衍过去了,跟楼梯角的母亲挥挥手,说先走了。临走时,医生告诉我,塔塔今晚在诊所门口等我,她有些话要跟我说,并叮嘱我不能在那里过夜,因为天明后那里将被拆除。这位大夫走进匆忙的人流里,显得气定神闲,步伐优越。病入膏肓的大夫如何再给世人治病?所有大夫的最后一个病人,都将是临死的自己。所有落在病人身上的疾病之雨,也终将落在大夫身上。

黄昏过后,母亲打包好行李,趁着夜色萎靡,逃亡似的也走上那条路。没人会知道她丢下自己的丈夫,因为这片街区拆除后,那些曾相伴无数个日夜的邻居们也将各奔东西,靠这条街道维系多年的某种古老气氛,只会留下时代的回音。母亲给我医生家的住址,希望今晚我能和塔塔一起回那个温馨的家庭里过新生活。

医生已凌驾在父亲之上,但塔塔的爱情不会凌驾在我的未来之上。我不知自己未来,但有能力在自己和塔塔之间做一个决断。父亲任由母亲离开,他坐在阁楼堆积如山的货物中,封尘了似的。

“你为什么不走?”他问。

“你留在这里有什么意义?”我反问父亲。

“那你留着那条手臂,又有什么意义?”父亲喃喃,“我也解释不清楚……好像只有外人最清楚,他们都跑来告诉我,什么鱼的颜色最鲜艳,去哪里喝酒最热闹,怎么活着最长寿。可是他们不知道,有些事好像下雨一样淋湿了我的头,一直都擦不干,我发着多年低烧,双眼浑浊。”

父亲在货物顶端站起来,伸伸懒腰,骨头发出咔嗒声,继续说:

“在我们这辈人之前,某个很久远的时代,有一个伟大的祖先瞿如,也有三条手臂,你那条手臂正是来自于他。沉默那么多年后,他的光芒又在你身上闪耀了。”说完,他又躺了下来,脸色蜡黄,仿佛成了那堆香气四溢的干贝中无比巨大的一颗。

瞿如,也是我的姓名。父亲为我起这个名字,是因为那个名为瞿如的祖先,但我猜他从来都不知道,瞿如不过是山海经里的一种人面三足怪鸟。我不打算把这个事实告诉父亲,轻悄走下阁楼,生怕惊扰一位本来沉睡已久的幽灵再度潜入他的王国。

诊所的大门敞开着,不见塔塔的身影。我走进空无一人的诊所,穿过夜色的回廊,消毒水和人的气味散去后,终于回归了时间的轻盈。塔塔坐在她父亲平常问诊的桌面上,手里依然拿着那本彩色图谱。诊室没开灯,仅有的街灯射进来,让她成了一抹影子。见我到了,她从桌面跳下来,叫我到床上躺下。

我站着不动。塔塔慢慢把衣服脱了,躺在床上,苍白得像一具尸体,施舍我似的,她说决定和我来一场通常意义上的性爱。我刚走到床前,一个黑影就从旁边的帘子闪出来,用纱布捂住我的鼻子。在我彻底昏迷前,我听到塔塔的父亲说:

“天亮前搞定……”

麻醉剂的气味,酒精挥发的冰凉,手术刀的交锋……我被翻转过来,脱去衣服,露出背部。

然而,这位未来的女医生在切掉我的第一根手指时,就丢下手术刀,晃头晃脑地冲出了诊室。她也许发现自己无法克服血的恐惧,也许被自己的罪恶行径震惊了……总之,不会是因为突然醒悟这条手臂是不可触犯的伟大事物,而放下手术刀,逃奔而去。

在接下来的漫漫长夜中,无人进来为我止血,流血何时停止呢?我尝试入睡,平静心速,减缓流血的速度。某个时刻,我的意识清醒过来,但身体无法动弹,夜仿佛成倍地延长,早上广播说,明天有日全食,太阳刚升起就可能被挡住,再次回归黑夜。这趟野生的手术有经过母亲的允许吗?除了父亲,除了这个街区小国的人们(现在他们早已撤离)外,其他事物都在想方设法切除我的第三条手臂,在未来的某一天,它可能是为圣人编织冠冕的手指,是女娲揉搓泥人的手掌,也是共工怒触不周山的手肘。

当醒来第一眼看见墙上的挂钟时,我知道时间已经抵达清晨。外面一片异常的昏黑,喧闹声和引擎声共同响起,人们一边欣赏日全食的奇观,一边看着推土机推掉旧时代的造物。我的身体慢慢恢复控制力,但仍然未能使自己爬下床。

“大海着火啦!”

一声惊叫,穿过曲折的诊所回廊,传到我耳边。大海不会着火,那片所谓的大海,是我们家的海味铺。在这个关头,某个留守街道的民众依然发挥了他绝佳的想象力。我的父亲,会变成一只瞿如飞出火海吗?可是说不定,他终于回到了永恒的国度,但我还想活下去。

病床前的部分墙体倒塌,下坠的钢筋刺穿了我的左手。一股剧烈而异样的疼痛,蔓延开来……可我很清楚,这股疼痛不是来自我的左手,因为左手的麻醉效果尚未消退,而是我的第三条手臂,瞿如之手,祈祷之臂……麻药似乎没有影响它的神经,在我失去左手后,神话般地,它被唤醒了。现在推土机的噪音越来越迫近,我唯一能抓住的辅助支架,就悬挂在我身后。

我忽然明白,第三条手臂从诞生之初,便一直潜藏着的唯一天赋,其实是拯救我自己。我举起那条如若新生的手臂,试图抓住那根阿里阿德涅之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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