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关于曹禺师的珍贵记忆

2019-11-12梁秉堃

传记文学 2019年5期

梁秉堃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

北京人艺老院长曹禺不止一次这样说过:

我是爱北京人艺的。因为我和一些老同志在这个剧院的天地里,翻滚了四十年。我爱那些既有德行又有才能的好演员、好导演和那些多才多艺的可爱的舞台艺术工作者们。我爱剧院里有各种各样性格的工人们。我和他们说笑、谈天、诉苦恼,也不知道有多少回了。戏演完了,人散了,我甚至爱那空空的舞台。微弱的灯光照着硕大无比的空洞,使我留恋不舍。是否人生如梦,是否我在思索我这一生究竟为什么活着?不!我完全没有这样想过。我感到北京人艺是培养多少戏剧新人的园地,是锻炼多少人物的舞台。她是初春的雪水,夏日的莲花,秋天的黄菊,冬天的傲雪。她贡献给人民以娱乐和教育,人民给予她滋养与恩情。我曾经说过——说起北京人艺,我像是从山谷涌出的清泉,沿着溪涧,潺潺浪花,有说不完的话要讲……

有一次,我到曹禺师家里,请教了一个似懂非懂的重要问题:“您说,什么才是一个戏的好效果呢?”他推了推眼镜,略微思考了一下才回答说:“什么叫戏的好效果?是不是演出达到了超凡入圣的地步,弄得观众们神情恍惚,全神进入戏境,才算是好呢?”他又停了一下, 加重语气地说:“我以为这还不算是好的演出。我们始终不赞同把观众变成一种失去思索能力的傻子。当然,我们的演出,企图感动观众,使他们得到艺术享受。但更重要的,是我们希望观众看了戏以后,留有余味,去思考,去怀念,去加深。所谓‘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这才是我们戏剧家们朝夕追求的优秀演出。”他又提问说:“我们是否完全做到了呢?没有!有的做到了;有的,还远没有做到。”听了曹禺师的重要回答,我思之再三,并且坚定地以为,这样一个关键性的审美标准,至今也是很有针对性的,是极需要我们深长思之的,并很需要努力改进的。真是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

由于长期患有肾功能衰竭病,已经住了8年北京医院的曹禺师,在1996年入冬以来,又开始患感冒,体温虽并不很高,摄氏37.2度左右,然而进食的胃口却越来越不好。主治医生进行了积极治疗,在打了6天吊针以后,情况才渐渐有所好转。

12月初,中国文联党组书记高占祥等人来到北京医院,向作为文联主席的曹禺师汇报全国第六次文代会召开的筹备情况,邀请他一定要出席开幕式,并在大会上发表讲话。曹禺师不无担心地表示:“我真是很惭愧,知道这次会议很重要,但是恐怕不能参加了。”高占祥听了以后摇摇头,又降低要求说:“您或者只到会几分钟,讲上几句话,和大家拍个照吧?”为此,他们征求了主治医生的意见,医生毫不犹豫地表示不同意,因为曹禺师的病是很怕感染的,不宜参加任何在公共场合的社会活动。然而,曹禺师自己还是非常想参加的,甚至已经悄悄地让夫人李玉茹给拟写了一篇讲话稿子,内容主要是讲做人的道理,即做人要有高尚的情操、高尚的品德,同时还一定要有较高的文化。显然,这是他从一生经历中领悟出来的道理,真可谓是语重心长。事后,曹禺师依然一直念念不忘这件事,为自己没能向大家讲出这些话来而耿耿于怀。

12月10日下午,陪伴在病床前的李玉茹发现曹禺师胸中有痰又咳不出来,便赶忙找主治医生进行治疗。医生立即给曹禺师服了消炎药。

12月12日下午,李玉茹给曹禺师拿来了一套新订做的西装,准备试衣。可是,又发现曹禺师有些呼吸急促,再次找到主治医生检查,结果确诊为急性肺炎,而且胸内已有积水,再次打了吊针。直到晚上7点多钟,曹禺师和李玉茹才吃上晚饭。平时,曹禺师常常昏睡着,吃两口饭就说饱了,这一顿饭却吃得很多、很香、很好。晚上8点多钟,李玉茹离开医院回家休息。过些时候,医院护士给家里打来电话告诉李玉茹,曹禺师又起来了,穿好衣服正在看电视,后来又看了一会儿报纸,并在10点半做了治疗,然后躺下来休息了,似乎一切都很正常。

13日凌晨的1点多钟,曹禺师醒过来以后说:“你们给我穿衣服,我要起来。”护士耐心劝阻说:“现在是深夜,还是不要起来了吧。”凌晨2点半钟,值班医生前来查房,看到曹禺师呼吸、心率都很好;曹禺师自己也说感觉很好。

然而凌晨3点45分,护士长再次来查房时,感觉曹禺师的体温又高了一些。几分钟以后,曹禺师的呼吸突然慢了,脉搏也慢了,情况急转直下,护士们马上做人工呼吸,并且找来主治医生进行抢救。4点40分,李玉茹得到信息赶到医院来到曹禺师的病床前,看到心脏监测器里已经是一条亮光的平行线。后来,家人悄悄告诉李玉茹,她在大声呼叫曹禺师的时候,荧屏上的亮光线还轻轻地跳动了一下,又一下……显然,这就是曹禺师最后的心理反应,情感反应,也是向人生郑重又遗憾地告别的反应。

曹禺,一位被誉为“中国莎士比亚”的剧作家,一位世界闻名的戏剧大师,一位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老院长,于1996年12月13日凌晨,永远地离开了他非常热爱的人世间,享年8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