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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它们见见阳光吧”
——柯灵佚简三通释读

2019-05-17

传记文学 2019年5期

宫 立

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柯灵书信集》

著名剧作家、评论家柯灵的书信,已收入学苑出版社1996年10月版的《柯灵书信集》和文汇出版社2001年7月版的《柯灵文集》,如散文家何为在《喜得〈柯灵书信集〉》一文中所言,柯灵的书信“内容丰富,是其生命历程的一个侧面。其间涉及文史资料面广,处处可见洞察事理,刚正不阿,特别是为现代文学史公案的仗义执言,振聋发聩,铿锵有声。信中洋溢着生活气息和人情味,读来备感亲切。即令日常书简,也是文采夺目,值得细细揣摩。读至风趣处,辄令人微笑”。今年是柯灵诞辰一百周年,笔者近日又找到他的书信三通,略作释读,以为纪念。

文汇出版社2001年7月出版的《柯灵文集》第6卷收有柯灵1991年10月17日给高潮的书信一通:“研讨会承驾临参加,十分感幸。又承大笔揄扬,更赠惶愧,春风风我,铭之五中而已。”“研讨会”指的是“柯灵文艺创作生涯六十年研讨会”。宣南书局2017年5月11日至18日举办的“《新文学史料》编辑部旧藏信札”专场,收有沙汀、赵清阁、艾芜、冯亦代、罗洪、康濯、冯至、楼适夷等名家的书信,其中有柯灵给牛汉的书信一通,涉及诗人高潮,照录如下:

牛汉同志:

寄呈拙文《没有桂冠的诗人高潮》,并高潮遗诗十首,拟请赐刊,当否请尊裁。

高潮(故)写过许多政治诗,几乎可以看作是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1946-1948)的史诗或诗史,而不为世人所知,我觉得很有介绍的必要。

拙文曾刊1996.6.2《新民晚报》,今次重投《新文学史料》,目的是为诗人留一鸿爪,如觉不合,恳退还。高潮诗如有稿费,请寄“上海永嘉路1弄8号吴企尧转高潮家属”,敬叩文安

柯灵上

6.29

200031 上海复兴西路147号3室

稿如能刊用,恳寄该期《新文学史料》给高潮家属。谢谢。费用可在稿费中扣除。

柯灵在《新文学史料》共发表过5篇文章,除了1980年第2期刊发的《关于〈赛金花〉公案的一个故实》、1986年第1期刊发的《〈周报〉沧桑录》、1991年第4期刊发的《白首学徒道谢——在“创作生涯六十年研讨会”上的谢词》、1995年第2期刊发的《佐临与上海抗战戏剧》,第5篇即是柯灵信中提到的《没有桂冠的诗人高潮》一文,题名为《没有桂冠的诗人高潮》(高潮遗诗《鸡鸣集》序言),刊于1996年第4期。由此可以推知,柯灵给牛汉的信写于1996年6月29日。

关于柯灵与高潮,柯灵信中提到的吴企尧在《缅怀追思柯灵同志》一文中写道:“柯老师民进创始人之一……民进成立后,柯老当时是《文汇报》‘读者的话’主编和《新民晚报》‘十字街头’主编,我和柯老的直接接触,接受柯老的当面教导指示,是从我牵头高潮同志(1910-1996)积极为柯老主编的报刊写战斗诗词开始的。我认识高潮较早,1940年就认识了。高潮擅长写旧体诗词,我就鼓励高潮积极为柯老主编的报刊写战斗诗词。柯老看到高潮写的几篇诗词后,大为赞赏,竟亲往高潮家中约稿。后来我对柯老说:‘高潮是擅长写古诗词的千里马,柯老您是伯乐呀!’柯老闻言大笑,要我多为高潮提供有关消息资料,供高潮作创作题材。我遵命照办。高潮是写诗词高手,我也爱好诗词,但水平肤浅,远远不及高潮,惟由于有共同爱好,我和高潮常在一起推敲商量创作。柯老后来在我为高潮结集的《鸡鸣集》写序时,称我是高潮生前的同道,这是对我的溢美之词,我是受之有愧的。我为高潮提供有关信息写出的战斗诗词,柯老敢于发表,常为此而招来麻烦,然而柯老无怨无悔,毫无畏惧,并要我通知高潮,继续大胆写。”

《柯灵文集》第一卷

柯灵在《没有桂冠的诗人高潮》(高潮遗诗《鸡鸣集》序言)中,除了回忆他与高潮的交往,还高度评价了高潮的诗歌创作:“《十字街头》寿命虽短,却拥有一位非常出色的作家,作为自己的台柱子……作家署名高潮,文坛不见经传,读者疑云疑雨,引起不少猜测。钱锺书同志当时正在上海写他的《围城》,有一次就问我的助编阿湛,高潮是不是我的化名?其实我哪有这等造诣。”“我有幸结识高潮,是偶然得机缘凑合。我原是《文汇报·读者的话》主编,因为触犯时忌,累及《文汇报》被罚停一星期。一时群情沸腾,引发社会强烈反响,纷纷投函报馆,表示同情和义愤,其中就有高潮的一首《蝶恋花》词。发表以后,他又接连寄来两首新乐府式的《啼笑篇》和《舞弊叹》,写得嬉笑怒骂,饱酣淋漓。我满心欢喜赞叹,在刊出《舞弊叹》时附了个‘代邮’,征得他的住址,立即登门拜访,就此和高潮订交。不久我接编《十字街头》,创刊《浮世绘》(《文汇报》),都得他全力支持。他除了创作大量投枪匕首式的诗词,又在两刊分别开辟了题为《街头什锦》和《百艺图》专栏,与漫画家陆志庠、沈同衡联手,描绘讽咏下层社会的形形色色,诗画合璧,高潮尤精于皮里阳秋,片言只语,韵味包曲,不愧为二美兼备的绘图上海风情竹枝词”,“他在《十字街头》刊发的诗篇,常被南京《新民报》转载,因而惹出许多麻烦。综览高潮的诗作,完全可以称之为四十年代中国的史诗和诗史,具有无可置疑的历史和文学价值。但高潮始终是一个没有诗人桂冠的诗人。迄今为止,只有1987年出版的《新民报春秋》一书中,勾稽史实,提到一句:‘讽刺诗作者有臧克家、马凡陀(袁水拍)、高潮等人。’臧、袁自是诗坛名家,高潮何许人,就很少有人知道了。但以讽刺诗而论,高潮的成就决不逊于并世诸贤。”

钦鸿编的高潮诗词集《鸡鸣集》

高潮在谈到自己的诗歌创作时也曾提到柯灵:“我写这些诗歌的主导思想,是在民进组织教育下形成的。民进从公开斗争到转入地下斗争后,与会员的联系不用开大会小会形式,而用按各个不同具体情况,采取个别联系等方式传达消息和布置任务。我当时经常和赵朴初、梅达君、柯灵、张纪元、韩近庸、吴企尧等同志接触联系,受到这些同志的熏陶。我写诗歌时对题材的选择以至字句推敲,均与这些同志一起商讨。我与这些同志在无形中形成了一个民进领导下的没有组织形式的战斗小组。如果说这些诗确实有积极作用的话,应归功于民进组织,特别应归功于柯灵同志,他在险恶环境中,冒极大风险,敢于将这些诗歌发表。至于我只是这个小组中的普通一员而已。”

另外,需要注意的是,1996年6月2日《新民晚报》第14版刊出时题为《没有桂冠的诗人》,《新文学史料》刊出时,改为《没有桂冠的诗人高潮——(高潮遗诗〈鸡鸣集〉序言)》,并且还刊出了《高潮诗词选刊(10首)》。吴企尧编的《鸡鸣集》最终未能出版,不过幸运的是,钦鸿一直注意搜集高潮散佚的诗作,直至2008年9月编成《鸡鸣集》,分为“街头什景”“百艺图”“十字街头之一”“十字街头之二”“东风吟”“田间集”6辑,由南通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内部印行1000册,书后附录了柯灵的《没有桂冠的诗人高潮》。

《柯灵书信集》和《柯灵文集》第6卷收有柯灵给何为的书信4通,分别写于1980年8月21日、1983年1月19日、1983年7月1日、1984年1月1日。笔者近日在华夏天禧·墨笺楼2016年12月23日至29日举办的“曹禺、文怀沙、柯灵、魏绍昌、黄静波等信札墨迹”专场又找到柯灵给何为(原名何振业)的书信1通,照录如下:

振业兄:

八月九日信已由西山转来。弟离山已两月余,冗乱不堪,遂未函报。

校样拜收。《福建文艺》稿费均早寄到,深谢。唯《榕树丛刊》久见广告,而刊物杳然。《絮语》谬承奖饰,汗颜之至。此文已编入《香雪海》,最近见到初校,据云书最早要到年底出版,印书之慢,真令人丧气。

兄有何近作否?兄正当壮年,而笔墨华瞻清丽,务望勤写,以飨读者。弟之拙而疏慵,等闲头白,悔之晚矣。

近来小病十余日,热度远未退尽。一俟秋凉,仍拟外出续写小说,上海忙乱,我又迟钝,诚以远出为佳。

匆报,即

大安。

柯 8.19日

《香雪海》,系柯灵的散文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2月版,印70000册。柯灵的《〈香雪海〉序》,写于1979年1月30日,刊于福建人民出版社1979年9月出版的《榕树文学丛刊》1979年第1辑散文专辑,后收入《香雪海》时,改题为《序一》。关于书名,柯灵在序言中提到:“想到今年是建国三十周年,又是我党工作重点向现代化建设转移的历史时刻,决心在春节期间,把二十年来所写各种形式的短文梳栉排比,编成一集,并给它一个表示迎春的书名,叫做《香雪海》。”“西山”指的是江苏洞庭西山。柯灵在《〈香雪海〉序》中还提到:“在我来西山的途中,船经太湖,一位年轻的轮机工和我闲谈,听说我还计划写长篇小说,用惊叹号式的短句重复了三遍:‘你来不及了!’我很欣赏他的亢爽和直言不讳,我将把它当作暮鼓晨钟,督促自己加紧工作。不过我本人却比他乐观得多。过了春节,我虽然已经七十晋一,却还想争取再活二十年,亲眼看到四个现代化的实现。”由此可以推知,柯灵给何为的信写于1979年8月19日。

柯灵1979年8月19日致何为信

《福建文艺》1979年第4-5期合刊,系散文专号,刊有柯灵的《阿波罗降临人世》。《阿波罗降临人世》后收入《香雪海》。

柯灵信中提到的“《絮语》”指的当是《文苑絮语》。《文苑絮语》分两期刊于《散文世界》1985年第1-2期,由《“笑的动物”》《情节》《心理描写》《分寸感》《好语如珠》《萧伯纳》《误会法》《漫画笔法》《听盖叫天谈艺》等组成。文前有柯灵在1978年11月16日写的一段文字:“从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初期,我写过一些有关文艺问题的断笺零篇。那时偶有所感,如游丝飞絮,信手拈来,算是一种创作学习笔记。林彪、‘四人帮’粉墨登台时,被当作一种罪证材料抄走了。不想随着‘四人帮’的烟消火灭,居然无恙归来。欣喜感慨之余,未免有些敝帚自珍的意思。那么索性让它们见见阳光去吧!”《文苑絮语》后收入《香雪海》。

柯灵散文集《香雪海》

柯灵信中提到的“续写小说”指的是柯灵计划写的长篇小说《上海百年》。柯灵1980年3月20日致信刘以鬯:“我在写长篇《上海百年》,第一部《十里洋场》。希望能在小说的虚构中见出历史的真实。此事艰巨,一动手,深悔自不量力,现在是骑虎难下。材料浩如烟海,积年经营,目前在常熟写详细提纲。预计于四月初(至晚到四月十日左右)完成,即返上海。”关于《上海百年》,赵长天在《杂忆晚年柯灵》中回忆:“他还不甘心只写一些短章,他晚年最大的心愿,是完成长篇小说《上海百年》。正式动笔的时候,他已经过了八十岁。我们都知道,写长篇小说是个体力活,到了八十多岁,是不敢想这件事情的。但柯灵却是认认真真想要完成这部巨著。那些年,他在家门口贴了张纸条,告知来访者,几点到几点之间请勿打扰。后来索性在附近借了间工作室,每天上下班似的去工作室写作。但终究没有能够完成这个心愿,所幸的是,他看到了这部长篇的第一章在《收获》上发表。柯灵先生过世以后,有一次我去看望先生的夫人陈国容老师。陈老师给我看了柯老早在‘文革’后期写的《上海百年》的提纲,以及后来的多次修改,以及为此搜集的许多材料。原来,他的这个创作计划起码已经准备了二十多年了,当然舍不得放弃。真是可惜了,以柯灵先生的手笔,这部作品,是多么值得期待啊。”《上海百年》的第一章《十里洋场》,刊于《收获》1994年第1期。

近日笔者在纸研斋找到柯灵的书信一通,照录如下:中国友谊出版公司编辑部:

来信奉到。知《台湾散文选》已发稿,很高兴,盼能早日问世。

稿费收到,谢谢。书出版后,请按规定见赠三—五册。如需款,请通知,即当寄奉。

深感你们的工作占极大意义,顺此致敬。如有书目,或新书广告,极盼能见到。此颂

编安

柯灵 11.2

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6年9月出版了杨牧编的《台湾散文选》,收录了琦君、吴鲁芹、思果、林海音、张秀亚、陈之藩、王鼎钧、余光中、颜元数、林文月等台湾作家的散文,书前有柯灵的《序》,杨牧的《前言》和朔望的《关于杨牧〈前言〉的赘语》。由此可以推知,柯灵给中国友谊出版公司编辑部的信写于1985年11月2日。

杨牧编《台湾散文选》

虽然柯灵自谦“为《台湾散文选》作序,我不是适当的人选,因为‘寡人有疾’:我既粗疏寡学,又孤陋寡闻,对台湾文坛所知甚少,本集诸家的作品,百分之九十九是初读”,但实际上他对这篇序非常上心。柯灵1985年7月19日致信陈耀琪、蔡彩云:“最近忙了一个多月,给《台湾散文选》写序文,虽然紧张得要命,总算是在做一件有意义的工作,差足自慰。”柯灵1985年7月21日致信刘以鬯:“呈《台湾散文选》序文,请审读。还未写完,《文艺报》来长途电话,要求刊用;我说已答应给《香港文学》,他们要求两面发表。请你决定,如同意两面用,请告我在哪一期发表,我好安排给《文艺报》的时间,稍后于《香港文学》。”柯灵1985年7月26日致信刘以鬯:“日前寄《台湾散文选》序(分两函同时寄出),想已收到。《文艺报》要刊出此文,我拟得兄确信后,再寄稿去,使《香港文学》能早于《文艺报》发表。我对台湾文坛所知甚少,不知所谈是否中肯?文中谈余光中先生较多,拙稿如决定刊用,是否兄就近请他一阅,有不妥处,请兄代为酌改,如何?”8月11日,柯灵又致信刘以鬯:“《台湾散文选》序言,已函告《文艺报》于九月下旬刊出……《台湾散文选》序刊出后,亦请费心代购一册,书价均于稿酬中扣除。”柯灵1985年8月3日致信作家卢豫冬:“弟近作《台湾散文选》序,将刊《香港文学》9月号,兄如尚滞港,盼能一读,倘有反应,便祈见告。”写这篇序时,他花费了不少时间,写出后他又征求意见,并关注序的反响。

柯灵对于台湾文学的状况并非一点不了解。他在《聊赠一枝春——向台湾友人隔海拜年》中提到:“我一向孤陋寡闻,近年来有机会结识一些台湾朋友,读了不少台湾作家的作品,乍接新知,如逢旧雨,因为我惊喜地发见,字里行间,喜怒哀乐,彼此竟如此亲近,海天遥隔,而心路相通,不存在任何隔阂。余光中先生是我倾心折节的诗人和散文家,他的锦心彩笔,常使我低徊赞叹,不能自已。他的散文成就,我认为‘五四’以来,到他笔下,无疑已别开一境,更上一层。最近还得到他见赠的咏物诗《宜兴茶壶》,真是太荣幸了!张兰熙、林海音、潘人木女士,王蓝、姚朋先生,都曾在海外有缘识荆,并接触他们动人心目的文品和画品……杨牧先生曾有幸萍聚东京,人如其文,潇洒的风度记忆犹新。他主编的《中国近代散文选》,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曾将其中台湾作家的部分印行,命名《台湾散文选》,我受嘱写序,由此一线文缘,得以窥台湾散文粲然如锦的气象,对许多文采斐然的作家心向往之。”他在《台湾散文选·序》中也提及:“去年五月,在国际笔会东京会议期间,有一面之雅者,不过杨牧先生等二三子;只是四年前在香港中文大学的一次现代文学研讨会上,有幸认识余光中先生,得开眼界,接触他的作品,自此锐意搜求耽读,以为暮年一乐,由于心折,难免偏爱,因此对他谈得比较多,希望不至于一偏万里,伊于胡底。”

晚年柯灵

正如蓝华所言,“柯灵先生以他的散文杂文和剧本著名;然而,在某种意义上,他的文学评论更能说明他的理论涵养和美学思想。”柯灵在《台湾散文选·序》的开头,“短短的一段话,高度概括总结了中国现代散文七十年来的历史和现状。他精辟地阐述了其发展之 要点:新散文的古代渊源、‘五四’时期所受的西方影响、鲜明的民族特色、各种流派演变和曲折道路以及其现状和前景。他既谈到了新散文和作家们的时代性、社会性和政治性,又点明了政治和文学之间的关系,强调了文学所有的独立性;既有客观的论述,又具主观的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