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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初心能对月
——共和国第一代 昆虫学家严家显传(之二)

2019-05-17钟兆云

传记文学 2019年5期

钟兆云

福建省作家协会

严家显和农业教育史上的一次壮举

福建创建第一所

农业高等学院的台前幕后

1940年暮春,南国广西依然春水如碧,春树苍翠。一封来自福建的信函,翻山越岭辗转闻名遐迩的“战时农都”——柳州沙塘,来到广西大学农学院教授、广西省农事试验场病虫害组主任、广西省政府技正严家显的手中。

信是时任福建省财政厅厅长的堂兄严家淦从福建战时省会永安——全国著名的抗战进步文化中心寄来的,严家淦热情邀请严家显赴闽创办福建省立农学院,并出任首任院长。

当时的福建省竟还没有一个高等农业学院!无论如何,这都是个实现自己抱负的机会,更是个挑战。严家显不仅要无中生有,更要白手起家,创建一所合格的大学。福建还是未婚妻王祖寿的故乡,他决定不像上次突然从武汉大学奔赴广西大学那般擅自作主,第一时间写信告诉未婚妻,顺便听听她的建议。

来自重庆的回复飘然而至, 一字一句都是坚定的支持,毕竟福建是王祖寿的父母之邦。金陵大学毕业后已考入银行上班的她,还表示待严家显安顿好,她就辞去那边工作,前往永安会合。

真是心心相印!读罢满含鼓励和爱意的信,严家显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清爽。相比于农学院已然开花结果的广西,福建更需要仁人志士的一臂之力。联想至此,严家显心底的“侠”气,以及那份不惜赴汤蹈火也要为福建农业教育做贡献的热望,彻底点燃了起来。

34岁的严家显从美国留学回来,先是武汉大学,接着广西大学,始终充任教授一职,是意义崇高、性质单纯的老师。而此去福建,他要当创校校长,须展示出高超的行政治校才能。这才是一个完整的、为后人所知晓的“家显印象”:爱国、博学、练达、强干、活跃、领导力……从此,山城永安蜚声全国的抗战进步文化活动中,便烙上了一代农学家、教育家严家显的影子。

7月,永安黄历村一处木质结构的屋子里,挂上了“福建省立农学院”的木牌。不远处的冯氏祠堂则成了严家显的起居室。没有名山大川,也没有古刹胜景的永安黄历村,将成为承载福建农业教育的土壤,并被赋予如稻谷般金灿灿、沉甸甸的使命。

严家显要为福建省立农学院画像,难在画出其“神”,而画出其“神”之前,要先画出其“形”。笔底波澜,先要笔底有料才可以挥洒。他有条不紊,先设置了一些精干的办事机构,配备各部门工作人员。

那段时间,严家显活像个不知疲倦的机器人,疾走在一望无际的青绿田野间。青山茂林,是对付烽火硝烟的天然掩体,他就在半山坡上择一处,建鱼鳞板平房,充当实验室与课堂。田畴青绿平整,他就选几处四合院式的民居,或做教室、试验室,或做师生宿舍。图书、仪器者,为科教至重,严家显更是悉心擎画,编入重要经费开支,以便向省政府陈情,恳请特别拨付。

严家显坚持事必躬亲,尽现学者之外的行政才能。一个叫刘思衡的后人在《缅怀福建省立农学院首任院长严家显先生》中,如是为他画像追忆:“他亲自带领有关人员抓校舍的总体规划和具体的实施工作,建成了行政、教学、生活用房和图书馆、实验农场等。图书、仪器、标本及其他设备的购置,则通过省建设厅设在上海的办事处委由私家书店等单位代办,重价购买。”

在基建、后勤、教务、管理及其他各项筹备工作全面展开之时,严家显一刻也不忘广揽人才,为福建省立农学院建立一支高质量的优秀师资队伍。为此在全国广散英雄帖,礼聘名家教授来校执教,共襄盛举。他想到了美国康奈尔大学昆虫学硕士和哲学博士周明牂教授、康奈尔大学风景建筑及观赏园艺硕士程世抚教授、美国耶鲁大学林学硕士李先才教授、美国明尼苏达大学昆虫学硕士李凤荪教授、明尼苏达大学研究生院农业经济系包望敏教授、明尼苏达大学硕士赵仁镕教授;想到了在国内已经颇有名望的植物病理学家林传光、裘维蕃、王清和、黄齐望、何家泌、周家炽,农学家孙醒东,畜牧学专家金德祥,茶叶专家蒋芸生,地质学家周昌芸,等等。他脑海里的名单还有张彬忱、张效良,甚至还有金融专家刘子崧、武术教育家万籁声,等等。不管熟悉与否,他都慕名求贤。

但一个正待升起、毫无名气的帐下,要罗致天下成名人物,着实不易。这犹如一个初出茅庐的青涩少年,忽然要在武林中广发英雄帖,能有多少人理会呢?严家显心里也忐忑,谁知一夜之间,风生水起,靠自身已然在“江湖”创下的名望,竟吸引了世间广泛的注意,得到隆重而热情的回应。不少学者专家冲着严家显的名字欣然应聘,有人还由华北、江浙一带沦陷区辗转南下。

筹备四个月,尚在“闺中”的福建省立农学院,就聘得教师31人,其中教授7人,副教授3人,讲师9人,助教10人,体育与军训教官各一人,成绩骄然喜人。这些知名教授的加盟,使得福建省立农学院创建伊始,就拥有一支实力较为雄厚的师资队伍,在教学工作中起了主导作用。他们的薪水,参考已然开学小半年的福建大学法学院标准下发:院长兼教授400元、办公费80元,教授400—480元,讲师240元,助教120元,图书馆馆长200元,各课主任和职员120元,事务员50—70元,书记30元。

与此同时,招生工作也在紧锣密鼓进行中。报名期间,严家显每天都能收到各处的介绍信,恳请他在招生时高抬贵手。那些信被放在抽屉里,几乎都没拆封,他不想开这样的后门,所有考生都得通过考试,一视同仁地凭成绩说话,这才是为国选才,也才能真正实现自己的教育报国之志。第一届学生尤其重要,宁缺勿滥。他对招生的困难作了充分估计。万事开头难,农学院无论如何也要择优录取,既有标准不能降于门槛以下,严格一点,也可促使当年落榜考生下次再有备而来。

8月,经过严格考试,福建省立农学院共计招收76名学生,统一发放黑色校服。

严家显不仅是昆虫学家,他的视野开阔到大农业,包括森林、畜牧、土壤、农业经济等各门专业学问,他有着严谨的治学思维,认为“研究农业之科学统称之曰农学,其以技术改进为主题者为农业生产学,以发展农业经济为主题者为农业经济学,以改善农民社会关系为主题者为农村社会学。农业生产学亦可依其之性质分为土壤、肥料、农具、作物、园艺、森林、植物病虫害、畜牧、兽医等科目,各科目之中更可细分若干专门学问”。是故福建省立农学院成立之际,他定下七大专业学系:农艺系、园艺系、植物病虫害(病虫害)、森林系、畜牧兽医系(畜牧系)、农业经济系(农经系)、茶科。

9月,严家显签发了福建省立农学院给省政府的上报呈文,称:“本院自奉令成立积极筹备以来,一切业已就绪,并定于10月7日开课。”

首届农经系学生程钟平后来情凝笔端:“1940年秋,当我跨过燕江桥,踏上往黄历村的小路,迎面就是一条笔直的石子路。路旁整齐地栽植着行道树,在微风里向着我们点头哈腰,夹道欢迎。左边那草地上长着高大的红枫,和图书馆前的那棵乌柏,飘红挂绿,显得喜气洋洋。一湾燕江水冲击着河床里的沙石,不断地发出美妙旋律,欢歌黄历村的成长和壮大。呵!小石子路上的铺路石,犹如上海南京路上拥挤的人流,人头济济,是来欢迎由远方来到的黄历村的新公民!?”

福建省立农学院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帷幕。严家显心里的石头终于缓缓落地。那个时代,不仅人的命运充满戏剧性与选择性,一个小乡村的命运亦是如此。马蹄声碎,人心晃荡,国土动乱,有的地方,看似平凡,却有着不平凡的际遇。如同山城永安一跃成为战时福建省会,黄历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纯朴天然的村庄,成为了一所大学的出生地,简直不可思议!

首届学生林复说:“那时的教室是新盖的,女生宿舍和教授的宿舍也是新盖的,学校将大食堂隔起来做成三四十人的学生宿舍。我们只要专心念书,不用参与盖宿舍的活动。几个人一间房,还供有电灯。电灯对于我们而言可谓稀有,而在战乱中还能有电灯给予我们光亮的读书环境,实属不易。”

当年,严家显回国后任教的首站——国立武汉大学农学院1933年开始筹备,历时三年才正式成立,起初仅设农艺系。而福建省立农学院不过半年工夫便擘画得当,筹备成立,一开始就有七个学系,规模初具,这几乎是一个脱胎换骨的奇迹。

1987年10月16日,福建农林大学在美丽如画的校园内为学校创始人严家显举行铜像奠基仪式。应邀到场的福建省立农学院第一届校友吴玉液,饱含深情地提到:“严院长创办本院伊始,就抓了两件大事,一是想方设法延聘知名的专家学者来院任教,二是千方百计充实图书、仪器和设备。”“本院图书馆藏书充实,保证了正常教学活动的进行。”“我们的生物理化实验室、各系实验室和研究室,以至农场、园艺场、畜牧场等设备都齐全。”

当时却没几个人知道,除了书籍,生物实验用的显微镜,化学分析必备的天秤,统计分析用的计算机等各科教学所需要的仪器、标本,要么是各地辗转相求得来,要么是向港澳和国外择优选购,不断充实。让福建省立农学院师生们无比骄傲、称雄高校的四架最新式手摇计算机、三座大型温室等设备器材,多数是从已沦为“孤岛”的上海采购,冲破重重封锁,千辛万苦运来,其间要耗费多少人力财力物力,可想而知!

难怪半个多世纪后,第一届学生龚钧智向笔者回忆这段历程时,仍如是这般自豪的语气:“你很难想到在那物资缺乏的条件下,福建省立农学院的实验室里还有分析天秤、显微镜和手摇式计算机。因为学习遗传学需要精确严密的计算,这给教学科研工作提供了许多方便。与同类院校相比,学校的师资在当年算是一流的,教学设备也十分先进,有一年光买仪器就花了18万余元。”

但仪器的购进需要时间不说,也难以购全。战时永安物资匮乏,刚开始时,就连绘图用的丁字尺,也得严家显亲自出具借条向省工务局借用,许多设施只能因陋就简,逐步改善。

在知识与教育面前,严家显内心唤起的热情似乎永远释放不完,充满了对未来的梦想和宏大的计划。多一点想法,将来也许能够多开一点花,多结一些果。

福建省立农学院的开学典礼,在校歌声中拉开序幕。校歌铿锵有力,反映了以农为本希望国富民强的思想,以及对学子们发愤图强、学以报国的殷切期望,激荡人心,发人深省,鲜明的节奏让人过耳难忘。

面对热情似火的师生,面对冒着敌机轰炸等不测之虞而来的各界人士,严家显在报告中明确办学方针:“大学农学院以研究、教学、推广为三大任务,必须兼顾并重,联系进行,其目的为造就具备实际工作能力与切合社会需要之人才。”

点三把火,

促成农业教育史上的一次壮举

研究成果与实地考察密不可分,一切的研究成果是基于一定的实地考察综合得出。“新官上任三把火”,本身就热衷于学术研究的严家显担任福建省立农学院院长后,他的“三把火”均是烧到了学术研究这个领域。让“火”热烈和燎原的好办法,是脚踏实地,走遍千山万水。

蔗糖水果调查是第一把“火”。1940年8月,福建省立农学院还没有正式开课之前,严家显鉴于福建省的蔗糖水果品种优良,因“惟过去墨守成法致少发展”,甚为可惜,特计划进行初步调查,作为今后改良之依据。

带队做科研,在福建走一圈,需要大笔经费。当时,农学院建院已花费不少,所幸经严家显一番折冲,这个项目由“本省农业改进处予以援助”,得以顺利进行。

1940年初秋的午后,严家显亲自送队伍出门。纵横交错的道路依然蒙上赫赫炎炎的热气,淡青的远山,看似单调地矗立着。但他相信,他派出的这个考察队行程不单调,收获更不会单调。

开局良好,一心想促进福建农业发展的严家显,“鉴于本省植物病虫害之猖獗,直接影响省计民生者至钜”,进而又点燃了第二把“火”,点将新聘来的裘维蕃讲师,对福建省做一个初步植物病虫害的调查,再者研究福建省果品简捷经济之贮藏运销法,以便输往较远地带保鲜得更久一些。

严家显任福建省立农学院院长时的有关信函和签发的毕业证书

裘维蕃——这位后来的中国科学院院士,当年在金陵大学是严家显的师弟,在植物病理学系以优异成绩毕业后留校,年纪轻轻即承担中央农业实验所蘑菇栽培的研究任务,擅长实地调查。抗日战争爆发之际,他只身一人到安徽调查,回校路上,南京告急,金陵大学要他直接到武昌与学校会合,可他辗转到达武昌时,金大已西迁至成都,他又一个人在硝烟中匆匆赶路,直至年底才安全抵达。把这样的调查任务交给他,严家显是放心的。

裘维藩和同事不负所托,步行到莆田、晋江、漳州等地进行植物病害调查,写成《福建经济植物病害志》等三篇报告。

眼见到了12月,严家显趁热打铁又点燃第三把“火”。这把“火”非常大,几乎燎遍了整个福建。严家显兴致满当地组织了一个“福建省农业考察团”,意欲走遍八闽山水,对全闽农业情况进行一次详细的摸底,并采集教学材料。

从广西进入福建的漫漫长途中,结合既有的书本,严家显对福建的地形地貌和植被分布有了一个更直观的了解。“八山一水一分田”加上亚热带地区属性,对福建的气候、水系、水文、土壤、植被等各种自然因素的形成和分布,对农业生产都发生着广泛而深刻的影响。这里的畜禽、鱼虾、贝藻种类繁多,亦是粮食高产区,甘蔗、龙眼、荔枝、橡胶、剑麻、胡椒、松香、香菇、笋干应有尽有。由于福建地处沿海,属于海洋性季风气候,受季风影响较为显著,气温波动、雨季始止、降水量多少等都不甚稳定,因此旱涝灾害频仍,农林牧渔多种病虫害也较为频繁发生,尤其是水稻“三寒”和农作物病虫危害较为严重。每年不同程度的台风,以及局部地区的冰雹等不可避免的自然灾害,毫无商量地对福建的农作物“删繁就简”。虽有泥土的芬香、清水的灌溉,比许多北方之地滋润丰盛,但福建农业的日子,过得并不轻松。有些农家劳碌半世,依旧挡不住风雨交加中四处潜伏的危险。

可是,福建省的农业情况迄今尚无详细、完整的相关资料,许多当地本专业的专家,对此也是一知半解,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严家显一经了解,不禁动了心思,有了相应的“企图”,希望通过组织专家队伍科考这个具体的构想与行为的实施,一切从实际出发,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对福建全省的农业情况做个完整而明晰的考察,来完善和延续这个省份历史积淀已久的农业状态及内在潜力。再有,他自身对农业的热爱与迷恋,在农学院院长位置上有增无减,愈发浩淼,能为福建的农业奉献一己之力,他乐此不疲。

作为农学方面的博士,严家显对农业科学的考察有着丰富的经验。2017年初夏,他的学生——已是百岁老人的徐崇民向笔者回忆:“严院长有一次在课堂上谈起,他在美国读博的三年期间,曾经去南美洲的亚马逊雨林考察。”

时任福建省主席陈仪素极重视本省农业建设,对严家显的用意与想法深表赞许,考察团每到一处,便要求当地政府机关予以种种便利,给予一臂之力。

严家显此次依旧没法随行出征,最后福建省农业考察团由教授包望敏、程世抚、李凤荪,副教授余廷献,讲师裘维蕃、胡笃敬及干事林奎光等12名教师组成,包望敏教授为团长。

包望敏是福建屏南人,自幼聪颖好学,毕业于金陵大学农艺系,曾先后执教于集美农林专科学校、杭州高级农校。1935年获教会支持,走出国门,赴美国明尼苏达大学留学,再次成为严家显的师弟,两年后获得农学硕士,担任爱荷华大学研究院的研究员。包望敏极擅接受新鲜事物,并能够坚持初心不改。当大家满足于以绘画记录农作物时,他省吃俭用地买了一部当时最小最轻便的相机用以记录,以便更加真实地获取信息,并把成箱的资料带回国内。包望敏受严家显之邀,来福建省立农学院任教时,也带着那部相机和一整箱资料,让严家显直呼过瘾。

李凤荪也是严家显留学明尼苏达大学时的师弟,是中国卫生害虫最早的研究者之一,在蚊蝇防治研究上有相当造诣。他自幼对农村便怀有深情,曾为此奋笔疾书:“吾华以农立国,垂五千年,国人生活所需,罔不唯农是赖……然胼胝之劳苦,常不敌蟊贼之损害,如史称飞蝗蔽、螟务禾稼者,无世无之,是不可抗御之天灾乎?”他学成回国后一度担任浙江大学农学院教授兼理学院寄生虫学教授,受严家显之聘,“下嫁”到福建省立农学院这年,他的50万字巨著《中国经济昆虫学》刚行问世,备受国内外昆虫学界赞誉。此书记述了中国1300余种主要害虫的形态特征、地理分布、生活史及防治措施,是中国第一部全面系统且实用价值很大的昆虫学专著,他意图不断扩充、完善,使之成为一部能反映中国昆虫全貌的大著。他参加这次调查考察团,就是为了发现更多的害虫,为民除害。

福建省政府关于为福建省立农学院 “刊发关防(印章) 及小章各一颗”的训令。当时的福建省政府主席陈仪对农学院秉持热诚的态度

12月3日,福建农业调查考察团由永安出发,兵分两路去闽西、闽南、闽北,脚步遍及47个县和一个特种区,对福建省农艺、园艺、森林、畜牧、植物病虫害及农业经济等,做了一次全面彻底的调查。

这场考察原计划为期三个月,只因“闽省腹地,山脉绵亘,道里崎岖,鸟道盘纤,羊肠迫隘,陆行百里,动须旬日”(语出民国初年《道路月刊》),乃延长三个来月,前后历时半年有余。

那段日子里,严家显对考察团也是心心念念。有过诸多野外考察经历的他可以想象,各位考察团成员弓着腰,痴痴低首,小心翼翼地拨开低矮的灌丛和荆棘,艰难地对各种植物进行详细辨别。

背负着严院长的期望,考察团成员倒是个个珍惜机会,奋勉向前。有时若运气好,他们一天的任务很快就能完成;若情况有变,又到不了目的地,一行人便只有风餐露宿。无论遇到何等情形、何种难题,大家都愿意以真诚、勇敢、谨慎的态度相向,在自然间自然地“野”着,日出而作,日落未息,灯火阑珊中,依然是努力工作,因为他们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份卓然的使命感,不达目的绝不会放弃。幸运的是,沿途除了各地政府施以援手之外,地方人士也是有心协助,才使工作顺利进行。

考察团根据严家显的要求,一段时间就从前方发回一个“农业考察团简讯”。各分组考察的报告,亦详略得当,涉及当地农业实况、农村问题、经济作物栽培方法、老农经验等。从报告可知,这次行程2500多公里的农事调查路途之艰辛、工作之繁复、涉及内容之丰富,夜以继日、披星戴月之寻常。

考察团共计采集各类标本2000多种4000多件。他们捧着那些采撷而来的珍贵植物,用淘洗谷粮、操觚染翰、摆弄仪器的手,不厌其烦地触摸、辨识、选拔,藏掖在温暖的行李中,怀着深切的企盼,走过凹凸不平的路,带回到远方的学校。

而接手并安置它们的严家显,也是它们的知音,无比珍惜地捧看这一丛那一株丰饶的植物。

作为这次考察的发起者和幕后指导者,严家显无比重视活动及其成果。考察团回院稍事休整,他亲自主持全院教职员茶话会,请团长包望敏及相关成员就此次考察如何历经重重险阻、如何度过难关、有何收获,逐项道来,妙趣横生中不乏也是一种推广方式。

茶话会后,严家显还在为省立农学院所写的《本院史略》中,对此作了以下描述:“十二月组织福建省农业考察团,分头出发,省之县区及重要市镇墟集等处,无不有其足迹,历程三千余里,经时半载有强,实地考察,搜集农作物,不下四千余种,学科教材,良有赖焉。”

考察团成员在深度考察福建省农业情况后,认真撰写了一份详细的专题考察报告,摘登于《新农季刊》,在丰富教学内容之余,也用以指导农业生产。

鉴于当时整个国家、社会的环境险恶,考察团能历经种种艰险完成重任,许多行家都称说,这算是福建省立农学院历史乃至全省、全国农业教育史上的一次壮举。

三位一体:研究、教学、推广

受着行政事务的羁绊,严家显一时无从出山,但他对农业科学的考察有自己的一套方式。当同事们相继走向广阔的山林田野开展科考时,他则就近到田地里“取经”。

黄历村虽小,但绿油油的肥沃田地不少,无边无际的绿色可以铺展到视觉的尽头,尤其是昆虫种类繁杂,对严家显来说就显得意义非凡,每一天都是新的。他常在田里揽奇探胜,流连忘返,一天可以来回数趟。有时,天微微亮,他已在翠黛雅丽的田间工作;有时,半痕弯月斜挂在天边,他还在远处地头和学生或农人拉家常。

有时面对农作物或树叶草叶上依附的一片虫卵,他会用最深入浅出的语言,给学生或农民兄弟描绘它们的演化:这些虫卵孵化成幼虫后,学术上给它的名字叫“若虫”,不少若虫是借蜕皮发育大的,完全变态为成虫这一级,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昆虫;成虫的主要任务就是繁殖,直到死亡。

那些在人们眼里司空见惯的昆虫,却被他讲述得丰富多彩,且离奇古怪,人们不由跟着他的讲述展开各自想象的翅膀。

很多时候,他会穿着从美国带回的皮鞋,“噔噔噔”地在黄土路上跋涉,从来不感到疲倦,也不可惜质量上好的皮鞋受损。他在意的是今天又收获了哪些知识,研究领域有了哪些拾遗补漏和进展,这才是世上的无价之宝!

经过一段时期的酝酿,严家显脑海里已有了省立农学院的特色治学方针。为了给福建培养大批初级农业技术人才,经严家显筹划,1940年12月,福建省立农学院在永安上茅坪,附设高级农业职业中学,向农家子弟打开了大门。

半年中连着烧起的三把“火”,源于严家显研究、教学、推广并重的治校方略,而它的实际效果和社会影响,又进一步加强了他的固有认知。

严家显创办福建省立农学院伊始,就把学术研究纳入其严谨且务实的治校方针里:以研究、教学、推广为三大任务,兼顾并重,联系进行。“研究、教学、推广”六个字,表达了严家显决意弘扬中外高等农业教育“三体一位”的先进思想。

严家显就读金陵大学时,陈裕光校长即有“研究高深学术,养成专门人才,适应社会需要”的教学方针,让他受益无穷。而后,在燕京大学又受过先进科学的进一步熏陶。到美国攻读博士,明尼苏达大学一向主张:大学要积极主动地为地方经济服务;大学的任务,是将学生培养成为有知识专长的公民;大学要发展知识,并成为向社会传播知识的场所。中外先进的高等教育特别是农业教育理念,给了严家显有益启发。

回国后,他在广西大学农学院和广西农事试验场两头做事,既从事本职教学,又在农事试验场进行研究,进而在督导中将科研成果向生产者传播和推广,反过来,在推广工作中,教师可以再触类旁通,挑选研究课题,进行科研活动。如此三管齐下,教师做科研可以将研究成果转化为知识,在授课过程中传达给学生,既提升了教学质量,也提高了科研水平,学生们的知识储备在原有的基础上也可见长。再者,在教学与科研的双重实践下,推广内容也相对有所保证,一方面科学性加强,一方面受众也渐广。

当然,福建省立农学院刚成立不久,并没有专职的研究人员,其他的条件还有待于完善,严家显便结合各种先进的教育观念,凝练出了“研究农业高深学术、造就专门人才”的办学宗旨,也明确提出了学院的治学方针:“教学”为学生的学习服务,“研究”为学科的发展服务,“推广”为社会的进步服务。他把美国农业院校彼时普遍施行的“科研、教学、推广”“三位一体”之“科研”改为“研究”,一字之差,自有乾坤。“拿来主义”是可以拿来,但要从实际出发,要“尤须顾及本省及本国之环境,俾可矫除隔靴搔痒之弊,而得适合目前我国之环境及需要”,这里头大有文章。

不妨翻阅字典,咬文嚼字一番。“科研”的含义一般是指利用科研手段和装备,为了认识客观事物的内在本质和运动规律而进行的调查研究、实验、试制等一系列活动,为创造发明新产品和新技术提供理论依据。科学研究的基本任务就是探索、认识未知。“研究”是主动寻求根本性原因与更高可靠性依据,从而为提高事业或功利的可靠性和稳健性而做的工作,是主动和系统方式的过程,是为了发现、解释或校正事实、事件、行为、理论,或对这样的事实、法则、理论作出实际应用。科研讲究科学手段与方法,由表及里地探求事实真理,是一门严谨细致的专业活。研究是一个大类别,可以研究事实真相,可以研究各学科学问,也可以是研究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小人物,是一门更接地气的技术活。

中华民族纵然有着悠久的农耕文明,但虔诚、敬畏之心有余,农学方面的理论知识尚且不够饱满。在新式大学的新式教学方面,相比美国,中国在农业生产、农业技术或者农业教育方面落后了一大截,要求各位不是专职研究人员的高校老师达到“科学研究”的水平,条件尚不成熟。一位优秀的教育家不可能不切实际、随心所欲地办大学,而是明白要以科学严谨的态度去实事求是。因此,严家显在借鉴中没有对美国农业教育的“三位一体”照本宣科,而是立足于国罹劫厄、人遭苦难,以及福建省立农学院的具体实际情况下,结合中外教育新潮流中的各种教育观念,推出“研究、教学、推广为三大任务”的办学理念。

严家显这位海归校长的办学新理念,熔中外教育思源精华为一炉,形成了鲜明的现代性和先进性特征,一系列制度推动了高等农林科学教育与现实社会的密切结合,可谓引领了风气之先,自有其历史价值与意义,留给后人一定的思考与借鉴空间,是一份难得的精神遗产。

这是严家显为福建省立农学院第一届毕业同学所写的“自反自强”,他认为每一位公民无论在何位谋何职,要懂得自反自强,这样,一个国家才有可能自反自强。身为福建省立农学院创办人及首任校长,严家显对闽农学子富有感情,学生请他赠言,他总是来者不拒。而他对全体学生的临别赠言不止“自反自强”,校史馆内还贴有两句:“八闽子弟多隽秀,弦歌不辍慰古今”,自然地流露出他对闽农学子真切的赞美与厚望。

在漫天的战火纷飞中,在轰轰隆隆的时代列车上,福建省立农学院的横空出世,一众不知疲倦的优秀师者,不知为多少学子的人生带去了无限的希望。为了让那些寒门学子能够完成学业,严家显还以父亲的名字设立“严子绚奖学金”。一位英国学者实地到黄历访问后,由衷称道:“福建省立农学院作为一所高等学校,在战时能办成这样的规模和营造这样的环境,是值得赞许的!”

一经广而告之,留美博士、福建省立农学院创始人严家显引起西方学界的注意,以致于美国“WHO’S WHO”名人录,还派人追到中国来采访。而严家显不在乎这些,他从不认为载入名人录就能流芳百世。他知道自己是谁,他只想做中国现代昆虫学家、农业教育学家,他愿意毕生致力于农业教育、科学救国的伟大事业!

1994年1月,福建农学院经国家教委批准,更名为福建农业大学。世纪之交,福建农业大学与原福建林学院合并,组建为福建农林大学,时任福建省省长的习近平到场祝贺并亲自授牌,铿锵有力地说:“希望福建农林大学进一步解放思想,深化改革,在规模、质量、办学水平、整体实力和办学效益上进入全国同类院校先进行列,成为创新人才的培养基地、知识创新的研究基地、关键技术的攻坚基地和高新技术产业的孵化基地。”

严家显的铜像永久立于校内,每天都有三五成群的师生从他眼前经过;每逢重大纪念日,学校总要特别组织师生们共同前来瞻仰,献上一束花,鞠上一个躬;每隔一段日子,总有亲友、后人、各界人士在此驻足,缅怀追思。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