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夜”到“白夜”
----论翟永明诗歌中的时间意识
2019-11-12牛艳莉
牛艳莉
一、性别化的诗歌时间
对于诗人而言,“时间”是一个摇荡性灵且玄之又玄的话题。古今中外诗歌史上,“时间”始终是一个重要的诗歌主题。在诗歌的时间抒写中,性别维度是一个饶有意味的话题。正如有论者所言,“两性分属于不同的时间体系:历史的线性时间与永恒的循环时间。人类时间观念里与男性相关的时间是计划的、有目的的、呈线性预期展开的历史的时间。”可以断言,在不同性别的认知中,“时间”自身被赋予不同的“图景”。时间感知的性别化差异归因于男女不同的心理结构与感知方式,“男性与女性具有对心理时间独特的感知方式,这一充满性别特征的个性化的感知方式必然凝聚着两性对生命的独特的观照和感受,于是形成两种不同类型的时间观。”不同的时间观,在诗歌中以一种特殊的语言方式得以呈现。
中国新诗的文本中呈现出显豁的女性时间意识,是在20世纪80年代。女性以及女性意识在80年代初开始“浮出历史地表”,区别于男性“宏大历史时间”的女性个体时间得以浮现,并在翟永明的诗歌中获得了显豁的表达。1980年代初期,舒婷的出现,女性意识得到彰显,但这种女性意识仍然与当时的启蒙思想是一致的,她并没有表达显豁的“女性时间”。舒婷在某种意义上是以女性经验为基础,表达了某种“人道主义”的女性诉求。在《神女峰》中诗人这样写道:
沿着江岸
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
正煽动新的背叛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
在时间上,舒婷用“一晚”消解了“千年”。神女峰作为女子忠贞的象征,具有超稳定的象征内涵,其历史越是久远,就越是将这种男权意识下的女性形象固定化、意识形态化。舒婷的“背叛”在于消解宏大的历史虚设意义,回到人自身,“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虽然时间短暂,但这是实实在在的爱情,是真切的生命体验,而非作为一个“风景”被永远地观看。这其中的时间意识,就在于用“个体时间”消解“宏大时间”,用“人性的时间”消解“意识形态化的时间”,让时间回到人的真实体验中来。但她并没有再进一步去勘探“女性时间”,直到1980年代中期翟永明的出现,“女性时间”才得到显豁的表达。
以舒婷为代表的朦胧诗派,具有强烈的启蒙意味。在诗人的想象中,在爱人的肩头痛哭的“一晚”毕竟是实在的,它胜过作为男性意识展览物的“千年”。时间上的永恒与短暂的对比,在这里具有非常突出的象征意味。
舒婷所抒发的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的向往,就像是中国当代女性诗歌的一个“谶言”,在其后的一批诗人那里,“黑夜”意识以一种难以拒绝的姿态在诗歌的天空降临。本文尝试以性别化的时间观为视角,探寻翟永明诗歌所彰显的女性时间及其诗学呈现,并探寻其背后的文化诗学意义与美学特征。
二、作为时间意识的“黑夜”
区别于白昼,“黑夜”在文学史是一个重要的象征性“时间”,“一方面,黑夜是存在的初态,是所有生灵的起源,是造物主栖居的时空;另一方面,黑夜是神圣的时刻,是启蒙、启悟、与神交感的时刻。”随着现代社会所赋予的现代感知结构,现代诗人对“黑夜”进行更加幽深与本质化的思考,于是“‘黑夜’就由一自然现象进而转变为具有哲学含义的概念。”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黑夜’仅作为一种自然现象出现,但在中国从封建社会到民主社会的关键转型期,‘黑夜’有了新的含义。”某种意义上,对“黑夜”的抽象化思考是伴随着“现代性”而来的,它是现代时间观的重要内容。也就是说,只有到了现代社会,“黑夜”才从自然现象中剥离出来,作为现代人时间意识的重要投射对象,表达更加深刻的思想。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作为一种时间意识的“黑夜”被现代诗人赋予重要的象征内涵,并且有明显的性别化特征。在“革命现代性”的中国现代语境中,“黑夜”往往具有某种过渡性,它在象征的意义上与那个“乌托邦”化的明天是对立的。特别是在男性话语中,“黑夜”是黑暗的、不堪的历史时间,只有挣脱黑夜,才能抵达黎明。
翟永明“黑夜意识”的意义就在这样一个背景中凸显出来,它首先是“女性”的个人体验,这一意识是对传统男性“黑夜”抒写的颠覆。翟永明在1984年提出的“黑夜的意识”及其彰显的女性身体化的时间观,在中国新诗的“时间抒写”史中具有重要的意义。它的诗学基础是女性基于自身身体体验的时间意识和时间观,在文本上则凸显出与现代进步时间观迥然不同的“末日”(黑夜中的“自我毁灭”)、“循环”(七个夜晚、静安庄中的月份顺序所体现的循环)时间思想。如翟永明在那篇著名的《黑夜的意识》中所写,“一个个人与宇宙的内在意识——我称之为黑夜意识——使我注定成为女性的思想、信念和情感承担者并直接把这种承担注入一种被我视为意识之最的努力之中。这就是诗。”即是说,第一,这是属于女性特有的意识;第二,这是通过“意识之最”的诗进行表达的。
女性与夜有一种天然的、文化母体的联系,“从某种意义上说,‘世界’最神秘的深处总表现为一团黑暗,这黑暗将万物包容、隐藏其间。而黑暗最形象的代表就是‘夜’,因此,‘夜’乃是女性的容器象征。‘夜’在其显性空间形态上表现为‘黑暗’,而在其隐性形态上则表现为‘时间’。”由“黑暗”和“时间”这一隐显互动组成的“黑夜”,既是翟永明自己的身体体验,又表达了女性的某种原始时间经验。顾彬说,翟永明的“黑夜意识”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认识世界的洞察力,值得一再认真思考”。翟永明创造了一种基于女性体验的、想象的“黑夜”:
作为人类的一半,女性从诞生起就面对着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她对这世界最初的一瞥必然带着自己的情绪和知觉,甚至某种私下反抗的心理。她是否竭尽全力地投射生命去创造一个黑夜,并在各种危机中把世界变形为一颗巨大的灵魂?事实上,每个女人都面对自己的深渊——不断泯灭和不断认可的私心痛楚与经验——远非每一个人都能抗拒这均衡的磨难直到毁灭。这是最初的黑夜,它升起时带领我们进入全新的、一个有着特殊布局和角度的、只属于女性的世界。这不是拯救的过程,而是彻悟的过程。因为女性千变万化的心灵在千变万化的世界中更能容纳一切,同时展示它最富魅力却又永难实现的精神。所以,女性的真正力量就在于既对抗自身命运的暴戾,又服从内心中召唤的真实,并在充满矛盾的二者之间建立起黑夜的意识。
“创造一个黑夜”的本质是“男权”的意识形态下基于身体体验的“变形”想象。“这是最初的黑夜,它升起时带领我们进入全新的、一个有着特殊布局和角度的、只属于女性的世界。”从自己的肉身体验出发,翟永明构建了只属于女性的“黑夜”时间体验,这是男性诗人不曾有的,它有着鲜明而彻底的性别维度。
在这之后,翟永明阐释了这种“黑夜”时间体验的重要特征:与生俱来的毁灭性的预感。这是与现代文学中以男性为主导的“黑夜”抒写传统截然相反的。在以往的文学书写中,对“黑夜”的体验往往是在对“黎明”“光明”的乌托邦想象中进行的,而翟永明在这里对其进行了置换,她从女性的内在体验出发,表达了一种“毁灭感”。所以在她的诗歌中,“时间”并非像那些男性诗人一样界限分明,而是呈现出一种“模糊感”,彰显出女性时间意识的某种“混沌”特征,“既与诞生的时刻相连,又与死亡的国度沟通,在这越来越模糊的分界线上,保持内心黑夜的真实”。这在《女人》组诗中表现为一种“混沌”的时间感。
翟永明“黑夜”意识的提出以及她这一时期诗歌的“时间”抒写,具有重要的诗学和思想意义。她以女性的身体体验,弃绝了对时间的宏观书写,将“时间”体验的触角切实地转向女性个体,以一种“感觉真实”宣告了诗歌中“虚假时间”的结束。从这个意义上说,她对80年代以来女性诗歌的“时间”体验构成了有效的“再启蒙”,一种基于个体感觉、尊重身体经验的诗歌抒写,在后来的女性诗歌中获得了丰富的表达。
三、《女人》的时间
翟永明《女人》组诗中的黑夜,首先是一种身体意义上的夜,“白昼曾是我身上的一部分,现在被取走。”“黑夜意识”是女性“身体意识”的觉醒和表达。翟永明诗歌中的“黑夜”也就与以往诗歌中的“黑夜”,特别是在社会、历史等象征意义上的“黑夜”已经迥然不同,它指向了女性内心的深层时间体验。
其次,黑夜还是一种基于残缺体验的时间:
夜在孤寂中把所有相同的时辰
镀成有形状的残垣。
“残缺”正是翟永明《女人》组诗的一个基本经验。男女时间观的不同,首先基于不同性别的生理系统,以及由此系统分化的关照世界、理解时间的不同方式。女性生理中的“月经”现象,使得女性诗人往往在内心中潜藏了一种“周期性”的循环时间观念,并不自觉地表达在诗歌中。
翟永明有效地调动了“七”这一数字的时间象征意义,在诗歌中通过“七天”“七夜”等来表达她自己的时间体验。据有关知识,“宇宙之道的运动是以七为循环界点的,七是用来象征无限时间的有限数字。”翟永明将她在医院中陪伴病人时所产生的时间体验与死亡想象融进这一数字里,并与她倾心书写的“夜”交织在一起,形成了饶有意味的诗歌文本,她“将母亲死亡的天数定作七,一周,原是上帝造人的时间。以七夜与七天相对,暗示了东方女性本质——母性的深重悲剧。”从这个意义上说,翟永明是在反传统的层面上来使用“七”的象征意义的,与其说是以死亡体验来诉说时间,不如说是以女性特有的时间与死亡体验来消解漫长男权社会所塑形的时间文化。
事实上,翟永明自己也曾有过对时间的直接言说,如“诗歌在我们的头脑里,生活在我们的回忆中,一切的秘诀在于时间”,对于“一个原创的时间和一个存在的时间,人们常常不能将它们区别,而艺术就是这两种寂静所存留下来的不可磨灭的部分。”《女人》组诗之后,翟永明对时间主题的抒写并没有停止,而是继续深入下去,在《静安庄》《死亡的图案》等诗歌中,如她自己所言,“《死亡的图案》再次涉及的主题是时间,七夜的时间和一生的时间不断冲突,无法平衡。”如果说《女人》组诗中,翟永明基于自身的切身体验,在诗歌中照亮了“黑夜”这一时间,在诗歌中创造了女性的时间,并将女性的历史处境、现实体验融合进对“黑夜”的抒写中,那么,在《死亡的图案》中,翟永明将抒写的视角糅合进具有圣经文化意味和传统文化意味的“七夜”,并将对生命的思考与之对应起来,从而完成了新一轮的时间抒写与生命追寻。从沉醉于“黑夜”到对“七夜”的生命巡礼,翟永明的女性意识也经历了由内而外的扩展。这无疑具有重大的诗学意义,但在以往的研究中,往往将“黑夜意识”简化为“黑暗”意识,并在对伊蕾、唐亚平等的综合比对中,去发掘女性诗歌书写的“黑色风暴”,却忽略了女性对作为时间表征的“夜”的感悟与抒写。我们正可以沿着这一思路,发掘更为重要的女性诗学问题。
关于《死亡的图案》一诗中的时间形式,我们往往会联想到《圣经》中神用七天创造世界的说法,“七”在圣经文化中既是一种完成,同时更是一种循环。与《圣经》中神在混沌中创造天地、时间不同,翟永明是在创造一个“黑夜”,这是一种反《圣经》的时间,即圣经是从无时间的黑暗混沌走向昼夜分明的有时间性,而翟永明则是从有时间性走向无时间性,以此来抗拒男权社会对女性的遮蔽。关于《死亡的图案》的时间形式,翟永明有明确的策略性和现实动机,“七夜与诞生之初的七天相对,一方面是悲剧的暗示,另一方面也是现实中的契合。有七个夜晚,我和一个垂危的病人与一个精神病患者待在一起,我与死亡接触,我亲眼目睹生死交织的生命图案,死亡把我推到了恐惧的极致。”翟永明的这段话正表明,她诗歌中“七天”循环的时间抒写,是与她独特的生存体验密切相关的。
四、去性别化的“白夜”
女诗人对“黑夜”的时间感知,与以往男性主宰的抒写是不同的,女性诗人基于自身的内在体验和自由意识的觉醒,照亮了被男诗人无限遮蔽的“黑夜”,进而呈现了作为“内心时间”的“黑夜”在中国新诗中的不同风貌与精神向度。“黑夜”的诗学,正是女性诗歌的发现和贡献。基于身体经验对“黑夜意识”的表达,在翟永明80年代的诗歌中,凸显了“夜”的丰富思想内涵。进入90年代,在逐渐获取更多人生的亮色的同时,“深夜”仍延续在她的时间体验中:
夜晚贴得很近 白色安眠药
深入我诚恳的躯体
对“夜”的体验往往是在失眠者身上发生的,从文本中推测,翟永明应该是一个长久的失眠者。正是“失眠”赋予了诗人“黑夜”思想发生的情景,得以从“夜”出发思考人生的某种处境:
昨天是什么时间 昨天之前的时间
把可怕的思想种在我的夜里
……
深夜两点 睡眠的黑翅膀
煽起白色云雾 去得更远
深夜两点 谁的过错
让我无法找到梦的最深处
在个体身心体验的层面,“夜”以其绝对的静谧与黑暗,引发人们对“死亡”的“想象性体验”,在这个角度,“夜”与“死亡”是“异质同构”的。这首诗中“把可怕的思想种在我的夜里”,在某种意义上构成对其80年代诗歌之“黑夜意识”的发生学阐释,《黑夜》《静安庄》等组诗中的“死亡”、“毁灭”正是这“可怕的思想”。只不过,此时的翟永明已经不再将注视的目光聚焦在那些“可怕的思想”,而是通过“返回白昼”来探寻这些“可怕的思想”滋生的原因。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翟永明渐渐告别早期诗歌对“黑夜”这一时间的“凿井”式抒写,进入了一种视野更加开阔的“扫描”式抒写。
在现代性的宏观语境中,社会性的“集体时间”对个人的“个体时间”起到一种引领与规约作用。个体时间与集体时间在深层上其实是存在冲突的,只不过在某一特定语境下构成对其自身差异性感知的遮蔽。另外,现代社会的“集体时间”在某种意义上是由男性的宏大历史时间、进步主义时间观确立的。“从发生学角度,每一生命个体都由其个体的内在时间感见证存在的事实。但人类类群的时间感却宿命地与历史相关。如果说男性类群更易于从历史事件线索找到自身时间感,那么反过来,其个体被历史事件所淹没的情景就更为普遍。”翟永明对其有警醒的认识,她在《时间美人之歌》中写道:
我睁眼看着来去纷纷的人和事
时光从未因他们,而迟疑或停留
翟永明在这里表达的,是对传统历史观的某种消解。时光亘古地流逝着,它并没有因某个人、某件事而迟疑或停留,所以某种人为建构的“宏大时间”实际上是并不存在的。进而,翟永明表达了一种时间体验的虚无特征:
一杯水与我如此贴近
一天的存在与一个小时的虚空
同样为零。一个下午的方式
维系着一生的努力
当茶水彻底变白
类似一个白天彻底变黑
我们已经习惯这一过程
缓缓起身,在昏暗里
把每一个人的面孔辨认
云很慢,而太阳很快
把一段时间吞噬
作为“一段时间”的“一天”很快消失,我们习惯的这一日常过程其实正是生命被不断吞噬的过程,或者说是一个不断“归零”的过程。茶水变白与白天变黑在某种意义上是“异质同构”的,都指向了“时间吞噬”的“虚空”体验。
相对于男性诗人,女性诗人对外在的世界感知更加细腻与敏感,反映在时间上,就是对“日常时间”更加细腻的感知,这种感知有其独特的方式。在20世纪90年代的消费主义语境中,“夜”这一时间似乎比“昼”承载了更多的生活内容,也因此被赋予了更多的美学内涵,如《周末与几位忙人共饮周末求酬》一诗,翟永明在这里表达的,是近乎后现代的生活方式对身体本身的戕害,但她又不进行直接的表述,而是对其进行抽象化、玄学化;以“周末”、“夜生活”等为标示,诗人明显地企图把诗歌的时间维度和当下的消费主义文化形态紧密相连,进而通过“身体”的痛感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
综上,中国当代诗歌中女性的时间抒写和女性诗歌的内在发展逻辑是一致的,即从“启蒙、革命”情境下的无性别化感知,到1980年代中期以来性别意识的凸显和身体化感知,到1990年代末以来的“去性别化”,即经历了从“无”到“有”,不断加强,再到“无”的过程。从翟永明不同时代的诗歌文本可以看出,后面的“无”显然构成了一种超越,即对狭隘的女性时间的超越,在书写策略和诗歌思想上的“去性别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