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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中海:在逃离中坚守的“地之子”

2019-11-12吴思敬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1期

吴思敬

提起“地之子”,我脑海中首先浮现的是“汉园诗人”李广田的那首有名的《地之子》:

我是生自土中,/来自田间的,/这大地,我的母亲,/我对她有着作为人子的深情。/……我永嗅着人间的土的气息。/我无心于住在天国里,/因为住在天国时,/便失掉了天国,/且失掉了我的母亲,这土地

李广田的这首《地之子》,以无限深情抒写了诗人对土地的热爱与依恋,被广为传诵,甚至成了一个母题,为后来的诗人不断地吟咏。

刚刚在诗坛学步的张中海,自然会受这种潮流的影响,他最早的诗就是“地之子”的自白。不过他起步时已经是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农村的改革开放正如火如荼地展开,他从小受文学为政治服务的影响,这一阶段的诗便把对土地的赤子之心与对农村改革开放新貌的体察结合起来,有真情实感而又清新可读,适应了当时的社会潮流,因而大受文学期刊和评论家的推崇。一棵诗的新苗受到及时雨的浇灌,迅速成长起来了。

然而,张中海并不满足于对农村改革开放的宣传与配合,基于他对农村生活经验的长期积累和对农民心理的深刻体察,在80年代前期,他就写出了颇有深度的诗篇,像这首《驴道》:

在它面前

没有终点

也没有起点

世世代代

月月年年

它的杰作永远是一个圈

沉沉石磨

是张古老的唱片

每天它都哼着寂寞的歌儿

绕着单调的弧线

生活平稳而又躁动

劳作紧张而又悠闲

它挨惯了鞭子

发了怒至多尥一尥蹶子

突然有一天它松了绳套

竖着耳朵,站在那里

原来不知是哪个调皮孩子

偷偷给它摘下了

那个“捂眼”

诗中写的是一头不停地绕着磨道转的驴,这是一种象征。臧克家有一首诗,题为《三代》:“孩子 在土里洗澡;/爸爸 在土里流汗;/爷爷 在土里埋葬”。诗人用三个排比的短句,写出了旧时代农民的生活与命运,这种命运就像魔咒一样,一代一代轮回着,不能超脱。张中海的《驴道》与臧克家的《三代》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不过,《三代》弥漫着一种宿命的悲剧色彩,而《驴道》中的那头驴在无休止的重复劳作之中,眼前却显露了一丝光亮:“突然有一天它松了绳套/竖着耳朵,站在那里/原来不知是哪个调皮孩子/偷偷给它摘下了/那个‘捂眼’”。摘下了“捂眼”,意味着看到了光明,新时代的农民要从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沉重劳作中解脱出来了。这个给拉磨的驴摘掉“捂眼”的调皮孩子,实际就是张中海自己。张中海的祖祖辈辈“在土里洗澡”“在土里流汗”“在土里埋葬”,但是他却不愿重复祖辈、父辈的生活,他要睁开眼看世界,他要摆脱这轮回的魔咒,去寻找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做一回真正的自己。于是他选择了从乡村逃离。

也许,从表面看,诗人从乡村逃离,与“地之子”对土地的坚守与热爱是矛盾的。但这种逃离却是由田园式小农经济向大规模市场经济转化过程中不可避免的,是社会现代化的应有之义,实际上也正是由于社会的进步才有可能出现这样的逃离。对于以诗人作家为代表的知识分子而言,逃离不只是生活的逼迫,更是对精神自由的一种渴望与追求。美国诗人马尔科姆·考利在他的《流放者归来》一书中,曾描述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聚集在纽约格林威治村的作家、艺术家的共同想法,那就是“通过流放而获得拯救”。在他们看来,漂泊、流放的生涯与循规蹈矩生活的最大不同就在于通过漂泊、流放可以获得一种精神的自由感,而这与诗人通过诗歌创作获得的自由感又恰恰是相通的。

当然,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乡村孩子,张中海明白,失去乡土,背离家乡,他将一无所有,尽管如此,他还是时时刻刻想要逃离。在《没有月色的夜晚》一诗中,张中海真实地展示了他的这种矛盾心态:一方面是“只有在田园中,我才可以生活/……有时只需无言地对坐,或感觉到她的存在/我就感到水、阳光、空气,感到生命之根/伸进那一片有滋养的土地/生在田园,爱在田园,田园之爱/只能回归田园”;另一方面,“可我无论如何却还要逃离/毫无理由地逃离/祖上的宅基我不想问津/饱食终日的安逸也不想享受/为了避免意志在最后的关头崩溃/没有月色的夜晚我不告而别/田园,我的神明;田园,我的爱/我可以遗弃你,可不允许你遗弃我/如果我再受你的咒诅,/我再失去你/我的摇篮就会失去笑声/我的花朵就会失去芬芳”。

尽管心灵在矛盾重重中焦灼而痛苦,张中海最终还是逃离了,而诗歌则成为他逃离农村的最初途径。他当年的诗友王延庆在《张中海其人其诗》一文中,回忆过他们是如何在诗歌创作的道路上起步的:“正值青春勃发期的我们,犹如被雷声震动的蛰虫,蠢蠢欲动却又缺乏外在的引领和内在的实力。但对中国社会必将变革发展的大趋势深信不疑,对参与其中的强烈冲动是日甚一日的。关心政治动向,关心国家大事是‘老三届’学生们的共性,热衷于文学也是那一代人的‘通病’。我们这些乡村泥腿子‘诗人’怎么不希望用诗笔胼手胝足来一起推动时代的火车头一路向前,同时,又怎能不希望通过努力,改变自身既定的命运!”

通过诗歌写作,改变既定命运,这正是这伙一无所有的乡村青年的逃离策略。不过此时的逃离还只是在精神上,张中海的身体还在乡村。等到诗人的创作成果有了相当的积累,有了跳槽的资本,他的身体也就一步步地离开了乡村。1981年张中海在《诗刊》发表的《乡村》获山东省作家协会文学奖,同年11月诗歌评论家张同吾在《文艺报》撰文推荐他的诗。1983年《泥土的诗》获上海《萌芽》创作荣誉奖……正是在诗歌创作的名声鹊起的背景下,1983年底,他离开家乡,去滕县任代课教师。一年后回临朐转为公办教师。1988年再从临朐师范调入东营文化局任创作员。1996年再到省城济南《大众日报》社。他的身体离家乡越来越远,他的身份也不再是农民,而成了教师、诗人、作家、广告营销商。就这样,张中海一步步地实现了对乡村的逃离。

这一逃离过程是艰难的,不用说在“农转非”、“民转公”,以及在工作调动中要办的种种复杂手续与需要打通的关系链,一个乡村长大的孩子,真要离开土地了,他的情感上更是受着巨大的煎熬。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1988年在从临朐师范调入东营文化局之前,他创作了《田园的忧郁》组诗,既是对80年代诗歌创作的回顾与提升,也预示着他未来可能的发展路向。在《田园的忧郁》的后记中,张中海阐释了身体的离别乡土与精神的回归乡土的关系:“离不开乡土,根本就无乡土这一概念;局限于一隅,势必产生一种盲目。只有对浪子才能唤其回头,只有放眼走向世界才能谈得上立足乡土。……请首先忘记你乡土本色的名字!我放逐你们,也解放你们,让你尽情的去漂泊,去流浪,到霓虹灯下的都市去,到椰子摇曳的异国码头去,到颤动着肉感的红磨坊去……总之,到一切远离你家乡的地方,带着你的水土与血统,带着你的方言与土语;不要怕别人指责你不伦不类,不要怕迷失你自己;你走得越远,离你回归的家园也越近!当你遍体鳞伤、白发苍苍的时候,你沙哑的喉咙唱出的将是最地道的乡土恋歌,那时,你就不再是你,但你将是真正的你了!”这段话构成诗人抒写《田园的忧郁》组诗的基调,一方面诗人要果敢地离开乡土——

我也要动身走了。我只是凭直觉

走向引领我去的前方

现代之荒原、市场之汪洋、众生芸集之竞技场

没有宇宙飞船我就乘公共汽车去

没有公共汽车我就徒步去

另一方面是他的身体已脱离乡土,但他的精神却始终牵挂着乡土——

田园,我的母亲;田园,我的爱

当我老了的时候,我还要回来的

或者带着希望,或者带着失望

只是你千万莫再为我留门

你若给我留门,我更羞愧地

无地自容……

除了这些直接表达“逃离”与“回归”这种矛盾重重心情的作品外,诗集《田园的忧郁》也超越突破了张中海早期作品的范围,其中最大的变化是抒情主人公自我形象的重塑与凸显。1990年,张中海写出了《黑马》《一棵树》和《破车子张中海》。《黑马》和《一棵树》用的是象征手法。那“远离马群,远离鞍鞯和老骥的槽枥”,独自行走的黑马,那“立在荒原上,往下扎根,往上伸叶,死了也还是立着”的一棵树,实际上正是逃离乡土,孤独无依,到处漂泊的诗人自我形象的写照。《破车子张中海》则彻底颠覆了他前期写作的田园风格,开启了张中海写作的一个新的路向。全诗以戏谑、自嘲的口语书写,用一辆破自行车暗喻自己的卑微处境与坎坷命运,粗俗狂放、玩世不恭,带有一种明显的后现代倾向。尽管此后张中海诗歌写作中断了20年,当他2014年开始诗集《混迹与自白》写作的时候,所衔接的不是早年的田园诗,而是这辆“破车子”。

写《混迹与自白》的时候,张中海已从乡村逃离了20余年,他在世俗的红尘中摸爬滚打,对人情世态早已看透,对自己的前半生也有了新的自省。2017年底,张中海在诗集《土生土长》自序中说:“在21世纪汹涌势不可挡的中国城镇化大潮远没有到来之前的我,和我等一类同样出身的文友农友,就是这样蹚浑水,一跤一跌,走一步退两步,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这段话,是对张中海们20年来逃离生涯的概略描述,也可以看成是对《混迹与自白》这本诗集题目的解说。“混迹”,就是诗人逃离农村,在城市中讨生活、混日子的人生经历,“独白”,就是他在这种孤独处境中所思所感,自言自语。停笔20年了,现在终于可以运笔成文了,20年的感情积淀,20年的胸中块垒,诗人一口气倾吐出来,于是带有口语写作粗鄙化色调的、带有纯正的抒情底色的、带有叙事性成分的话语纷纷奔涌笔下,使这部诗集带有斑驳陆离的色彩。

《混迹与自白》超越了张中海早期田园诗的写作路数,写出了逃离乡村、在城市拼搏的“地之子”的精神生活的不同侧面。一方面,在《向往》《圣火在荒原点燃》《于你掌握之外》《命里缺水》《中年书》等诗作中,表现了《田园的忧郁》中逃离与回归那种纠结不清的内心矛盾。另一方面,在《张中海的鞋子》《传言》《张中海与奥巴马》《另一个张中海》《半截子革命》《二道贩子》等诗中,用戏谑、反讽的手法写出自己求生的不易与命运的卑微,明显地带有自白色彩,与他1990年所写的《破车子张中海》可谓一脉相承。当然也有在城市生活视野放开以后,一些新的发现,如《鱼纹陶罐》《老蚌》《原木》《江湖》《南方的悬崖》等,均是他早年作品中从未涉及过的景物与意象。如果要在《混迹与自白》中寻找一篇既代表他这一时期创作风格又反映他心态的作品,当推《背道而驰》。此诗前半部分先用火车碰撞,飞机失事,长江漂流,黄河飞渡,人流如织如蚁等景物与事件,概括了红尘滚滚的社会现实,继之,诗人发出了庄严的宣告:“远离喧哗与骚动,远离擂台/远离掌声和鲜花/我背道而驰/走向我的独旅”。与红尘滚滚的世俗世界背道而驰,保持心灵的纯洁和宁静,向乡村回归,向自然回归,这正是诗人经历了20年的奔波劳碌后,所悟出的生命的真谛。

2017年底,在编定了《土生土长》这本诗集后,诗人在《自序》中写道:“‘大梦谁先觉’?平生仍未知。那伫立21世纪城乡结合部楼台上眺望的背影,似更迷茫、空荡。不免不可救药的想起了家乡,想起了远方。这也就是目前这本小书之所以产生的全部理由。一曲无可奈何的挽歌。”逃离,是诗人自己的选择,因此也可说是自我放逐,只不过这种放逐始终伴随着痛苦,伴随着思念,伴随着懊悔,折磨着他,噬啮着他,在他耳边不时响起“不如归去”的呼唤。这正是诗人的宿命。张中海不能摆脱这种宿命,平时他这种回归的愿望被压在心底,当他到了60岁,退休了,他的这种愿望终于以不可抵御之势爆发了,于是一本新的诗集《土生土长》诞生了。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这两句,似可概略地表达出张中海逃离家园20年的心态。如果说“鸟倦飞而知还”,是张中海进入60岁以后苍凉心态的写照,那么,“云无心以出岫”则可视为他的写作已进入云卷云舒,张合随意的自由境界。这阶段的作品,从创作内驱力来说,来自他20年来对家乡无穷无尽的思念;从想象力而言,则变得高远、自然。《土生土长》中的诗多属乡村题材,是与家乡相隔20多年、苦思20多年后的回望,因此冲淡了原生态的细节逼真,而更带有隔空怀念中的美好与温馨。特别是,随着阅历的丰富,他对生活的带有哲理性的体悟,也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捉迷藏》一诗本写的是儿时与小伙伴们的游戏,但结尾却扣到“被这个世界/生生抛弃”这一严肃的主题上。又如《屋檐水》,写的是雨天屋檐滴水的生活景象,结尾却是:“全然不知,檐水砸在石阶上的小窝,就叫/岁月……”,给人以关于时间与生命的遐想。“豪华落尽见真淳”,回归后的张中海,绝无装饰造作之态,其朴素天然的诗句真能让人常读常新。

张中海从上世纪80年代以来,尽管不断地从乡村逃离,但从骨子里说他一直是个“地之子”,他根本割不断,也不愿割断与乡村的联系。他的逃离是身体上的逃离,他的精神一直在坚守,坚守着土地,坚守着乡村。这种逃离与坚守,同样也适用于他与诗歌。他因工作关系,有20年离开了诗歌,但他的心却无时不在牵挂着诗歌,以致当他刚一退休,就毫不犹豫地再度握起诗笔,迅速推出了《混迹与自白》和《土生土长》两本诗集,表达了诗人对乡村的苦恋、对土地的坚守。他的诗歌新作,乡愁是其主旋律,对童年的回望更是亲切感人。不过诗集中回望的篇幅多了,难免会削弱对当下的关注。实际上,对乡村的苦恋、对土地的坚守,最终还是要落实到当下。改革开放40年,中国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给诗人们的写作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题材。如何把农民的命运当成自己的命运,如何把农民在当下这场史无前例的变革中的经历的喜怒哀乐融化入自己的血液,并用诗化的语言表达出来,留下如杜甫的诗史般的作品,是我对张中海,也是对诸多出身农村、热爱乡土的诗人们的真切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