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的情感记忆与美学表达
----素素地域文化散文论
2019-11-12樊迎春陈晓明
樊迎春 陈晓明
素素早年就以记者生涯在文坛引人注目,她热爱散文,文笔清峻秀丽,多写女人心性、一时的体验和丰富的联想。她的散文原本就有相当充沛的理性思考,显然,这些对人生和世界的关注,总是有一种思想的能量跃出女性的生活。在出版了《北方女孩》《素素心羽》等散文作品后,素素显然是想超越女人心绪的范畴。此后,素素一直致力于地方和地域文化的书写,她对东北这片土地的反复描摹,不仅充满着复杂深邃的个人情感,还极为难得地有着多重的历史文化思辨。素素文笔灵动,情绪饱满,带领我们发现的正是这片广袤苍茫的大地蕴含的历史气韵和人伦风习。素素的散文书写逐渐有了明显的主题,或者说美学意向:她不断地去发现东北大地上的“荒凉”风景,那是东北大地的自然属性,又沉淀了东北的悲怆历史。“荒凉”并非无,并非只是空旷,那是自然史的生命存在的特殊方式,是人类史无法逾越的也不得不敬畏的大地本真存在。素素的散文因为有这一美学的烛照,而显示出大气的思想底蕴。
当然,“荒凉”美学由来已久。《山海经·大荒西经》有云,“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荒之山”;《红楼梦》第一回直言,“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从我国第一部地理学著作到古典小说艺术高峰,“大荒山”贯穿始终。在中国上古神话与古典文学传承中,对宇宙洪荒、天地疏阔一直有着微妙的依赖。这或许是对起源空白阔大的想象,但似乎也是对一种荒芜凉薄意境的偏爱。从盘古开天辟地,女娲炼石补天,及至三国恢宏气势,水浒英雄草莽,再到西游神魔百战,红楼悄然一梦,这种想象与偏爱始终以丰富的故事情节和悠长厚重的文学体量得以体现。而自韩愈以降兴盛的“古文”“散文”在现代性历史进程中渴求更加激越的情感和宏大的虚构去展示人类的现状和未来景象的当下,只能在文学历史变迁的长河中被不断淘洗,从古代的“文章学”目录之下的“无所不包”退居到个人生活的天地里,充当个人与社会疏离的一种精神缓冲地带。素素的散文创作,尤其是地域文化散文创作正是在上述两个方面,在对“荒凉”历史与美学的钩沉和对“散文”深度与广度以及来路与去向开拓上,给出了独特的答案。
一、发现“荒凉”:文学地理学的散文意义
作为一种“认识装置”,“风景之发现”已经成为一种现代的美学标志,但正如柄谷行人力图为日本文学被压抑的独特性正名,在有关“风景”与“发现”的命题上,如何在“现代”的普遍命名之下发现自然独特的审美特质成为作家与文学共同的使命。素素对东北的执著当然与个人的生长环境有关,但她以一己之力挖掘出的东北在地的气质以及这气质的文学表达其实触及了更为宏大的“文学地理学”的内容。
“文学地理学”概念的提出最初可溯源至康德,他在《自然地理学》一书中率先提出将从一定地理环境中产生的文学现象纳入地理学考察范围,这种跨学科的思维方法和研究思路影响了诸多后辈学人。学界普遍认为中国最先提出“文学地理学”概念的是梁启超,虽然无法从“影响学”的角度坐实梁启超与西方思潮的关系,但他表达的“地理环境决定论”的学术思路与康德、孟德斯鸠等先哲的思想还是存在一定的共同性。新时期以降,经过几代学人的筚路蓝缕,中国的“文学地理学”的发展已经初具规模,钟仕伦在《概念、学科与方法:文学地理学略论》一文中对“文学地理学”在中国的兴起与发展做了详细的梳理,并总结了杨义的“地图说”、梅新林的“本位说”、陶礼天的“边缘说”、曹大兴的“关系说”、久松潜一的“空间说”,但不管是从历史传承还是综合当下主要学术观点来看,作为一门方兴未艾却也同时缺乏完整理论谱系的建设中的学科,“文学地理学”的研究对象在国内学者群体中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基本共识,即“文学地理学”关注“文学与地理环境的关系、文学家的地理分布、文学作品的地理空间及其空间要素、结构与功能,文学接受与文学传播的地域差异及其效果,文学景观的分布、内涵和价值,文学区的分异、特点和意义等”。值得注意的是,在“文学地理学”成为一门具有学科建设价值的显学之前,作为研究对象中重要环节的中国当代作家及其作品对“文学地理”的关注便已存在,更确切地说,正是这些作家作品大胆的尝试与不懈的实践推动了“文学地理学”的发展,他们并非作为一门学科发展的注脚,而恰恰是学科生发起源之处,是文学异质与新生的先锋。
张承志无疑是“文学地理”书写先锋中的先锋,他以少年红卫兵的革命热情投入到日常生活之中。内蒙古插队时的真情实感,让他不仅写出了《黑骏马》等与之直接相关的作品,还与当地房东、牧民建立终生的友谊;新疆考古十年,他彻底转变思想,开始思考将信仰与文学相结合;甘肃、宁夏多年奔走调研,他不仅成为虔诚的穆斯林,还立志为底层人民发声,为被湮没的历史真相作传。《心灵史》正是张承志从内蒙古到新疆再到甘肃、青海、宁夏等大片“北中国”地区考察游历之后的沉淀之作,“这幅北中国的地图,预示着他的历史文化图标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挪移。张承志正是在这里重新设置了文学的边界,他开始了第二次的知青之旅,也预示着他已经走上不同于过去的文学之旅”,也正是这种“历史地理图”的改变使得张承志成为当代文坛如此不同却重要的作家乃至文学现象。他不仅实现了个人的心灵救赎,更为当代文坛揭开了西北边陲之地的生活与宗教面纱。他重新设置的不只是个人书写的边界,更是当代文学一直缺乏反思的主流标准。这种文学实践不只是拓宽了文学书写的疆域版图,更是在“文学地理”的意义上关注了人和地理的关系,关注了地理分布之下的“文学沙漠”之中被忽视的历史、文化、地域、结构等更为宽广的维度和内涵。
在这样的意义上,素素对于东北的“发现”便也不只是单纯的地理意义上的拓展或者文学意义上的猎奇,而是带着深切人文关怀的“文学地理”的“发现”。“东北首先是一本地理之书,作为一个方位名词,它还有另外几种或明确或模糊的叫法,比如关东、关外、边外、北大荒、白山黑水、胡地、东北夷”;“相对于中原,东北属于边陲,在漫长的古代,这里更多的时候呈荒寒落后的状态”;“东北是一片让你大声喊叫、大口呼吸、大步流星的旷野”……素素对东北“荒凉”的认知带着在地人的亲切,却也带着在地人“身在此山中”的“一叶障目”。“我离开女人写东北,其实也是一种突围。人生是一种寻找,我找到了东北”。在“突围”的寻找中,素素找到了东北的土著、风俗、山川,和张承志对边疆地区底层、人民的关注以及宗教飞地之中信仰、真理的执著追寻不同,素素更愿意“发现”的是鲜卑人的洞穴,是朝鲜族人的秋千,是被尘封的末代皇后的经历,是北极村动人的白夜,是关内外远眺的长城。
素素在散文中或深或浅地表达了自己情绪和倾向,对丢失历史记录的不满,对山野风趣的喜爱,对市场入侵的纠结,对东北闭塞的愤慨……素素无法从中抽离自己,或者说,素素不愿从中抽离自己,她对以在地人或者外来者的身份深入东北腹地这一身份甘之如饴。在饱受好评的《旅顺口往事》中,素素又以丰富的史料和充满个性的文化思考记录了一个地区的前世今生。这部散文笔调雄奇,颇有男子气,显然是历史本身的故事赋予了素素的文字以沉重的分量,读完之后令人震撼。在素素的书写中,旅顺口是中华民族一个很深的伤口,书中写出了深切的创伤记忆,素素的笔力仿佛在告诫国人都应该知道旅顺口。在这里,素素把民族创伤记忆与民族关怀结合得非常内在,这次散文书写,表明了素素散文的成功转型。在古港、重镇、要塞、基地四个板块的充分铺陈之中,素素对“荒凉”的发现始终带着强烈的个人史观与价值偏爱,她赋予它们历史的外衣,同时填充以坚硬的内核。素素将个人对东北的情感和对历史的追思不加遮掩地浸润其中,需要虚构能力和功能结构支撑的小说以及需要意象表达与想象力飞扬的诗歌在这里都显得过于厚重或过于轻盈。“荒凉”在素素笔下从最初的地理风貌变成一种关切文学与历史的“个人风景”,在天地山川和人文风俗的幕布之下,“形散而神不散”的“散文”成为素素最好的工具,“文学地理”指涉的维度与之完美融合。
二、抵抗“荒凉”:历史文化的当下性表达
在找到了“荒凉”和“散文”这两个可以有效结合的路径之后,素素的写作可谓行云流水。《独语东北》《张望天上那朵玫瑰》《旅顺口往事》都显示出不俗的写作工力。回到地域文化散文的部分,素素体现出文人知识分子在这份焦虑的驱动之下,以笔为旗的抵抗,更值得解读。
在前些年成为文学研究热点的Sinophone“华语语系文学研究”中,最早的研究者之一史书美便提出“以边缘解构中心”的观点,(此处先不论其观点的政治性和偏颇性)实质上是一种对“边缘”和“少数”被压抑的焦虑,在全球性“华语”文学讨论中,“边缘”与“中心”的辩证关系都始终难以厘清,遑论国内依然未形成完善理论体系的“文学地理学”。当然,对素素而言,并非要将“东北”带入“中心”的位置,争夺或者占据话语或者文学的某些高地也绝非素素的追求,但面对这片“荒凉”大地,素素有着关于历史文化的更宽广的表达。
在《独语东北》一书中,随处可见素素立足于东北大地的人文思考。那并非边缘与中心的焦虑,而是对东北大地的命运的关切。没有怨天尤人,没有边缘的自卑,而是思考在自然地理的命运中生命的抗争精神。“想到遥远的东北,我心里真真切切涌出了一种东西,这东西就是做东北人才会有的那种被隔绝在了外面、一直想加入却一直也加入不进来的感觉。”“长城之在东北,编织的是天罗地网”,这种命运虽然是上天给予的,但东北人的生存意志却是无比顽强的。他们依然在辛勤创造,他们在开创自己的命运之路。这生的意志,从萧红、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等开始,就以文学的方式表达出来。在当代,一大批东北作家依然以拥抱黑土地的精神,表达他们的生的意志,马原、洪峰、迟子建、孙惠芬、阿成、刁斗、述平……等等,他们更加关注东北人的当代生存状况,但那种东北人的强健豁达是一以贯之的。这里并没有中心与边缘的焦虑。东北人的乐天知命、达观自在与这片黑土地融为一体。素素的写作融入了这个群体,她有时固然怒其不争,但更多的时候,她是会冷静地去透析这种生命的气质。她经常会为那些表现了东北精神气质的艺术作品所兴奋,她看到那些雕刻的女神像,她会无比感动:“她让我一下子望见了中华民族早期原始艺术的高峰”,“中国的第一条龙诞生在牛河梁。牛河梁是龙的故乡。”“牛河梁东山嘴就应该是炎帝的都城”,“当我真的站在了这个洞口时,我感觉是站在一种精神的源头。”作为边陲地区的东北是隔绝封闭的,但也在素素笔下成为“龙的故乡”,成为“炎帝的都城”,成为“精神的源头”,追溯“起源”成为一种“存在正义”,成为作家为地域书写和正名的捷径。在既往的“荒凉”之上,素素试图通过这种“追溯”将东北历史化,这既是对今日“荒凉”的震惊,也是与“荒凉”的初步直面。
我明白了什么叫荒凉。有历史,却没有记录那历史的文字,就叫荒凉。
素素一语中的,指出了抵抗地理“荒凉”的文学路径。《独语东北》《流光碎影》《旅顺口往事》正是身为作家的她的身体力行。辽南、瑷珲、北极村、旅顺,还有一个个有名或未名的村庄,一条条壮阔或平静的河流,素素踏遍东北,与其说是为了“记录历史”,不如说是在验证自己的路径是否有效。
素素的散文类型可以划归上世纪80年代后期兴起的“文化散文”(或“大散文”),正如谢有顺给予这类散文代表作家余秋雨的评价,“典型的个人面对自然、历史时的一次突入和创造。在他身后,游记有了更深的人文追索的意味,历史也在个人视角下进行了现代阐释和精神重组。”但在素素看来,“历史文化散文,就是以文学的方式解读历史”,“通过尽可能的还原,使文学比历史更接近真相;通过有理有据的质疑,使官修的正史得到一种更接近正确的修正。”余秋雨的“大散文”里其实也是有较为明显的“荒凉”味道的,但与素素不同,余秋雨于江南富饶的遗址之中考证历史,追思过往,即使是面对历史事实的悲剧性,也还是带着从容的叙述描写与优美的抒情格调,这是一种“江南贵族式的荒凉”,但素素的“荒凉”是东北广袤大地上的悲怆与哀伤,带着真实历史记忆的伤痕。面对这样的史实,素素的抵抗也显得传统而严肃,“旅顺口作为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的旧战场,它已成为世界近代史的一部分,即使是耻辱,也要忍痛保留它的本来面目。能够保留,就是有自信有力量。不能从容面对,就是脆弱。这种脆弱本身岂不是更大的耻辱”? “我并不是不喜欢城市化,我只是说,我们应该为所有曾经站立在地面上的村庄祈祷,不喜欢它们的时候,也不要过于冲动,把它们杀得片甲不留。村庄毕竟是中国历史与文化的胎盘,中国人却总是习惯于当熊瞎子,一路收获,一路丢弃。”仅举此两例,便可看出素素确实是在非常严格地遵守自己声明的“抵抗荒凉”的方式,她并没有太多复杂和难解的理论缠绕,只是单纯地以当下的视野进行历史和文化的反思。
相比于身为批评家的谢有顺的“现代阐释和精神重组”,素素的观念其实更为保守和传统,且不论是否真的存在“正确的历史”,她对“文学解读历史”的理解其实稍显单薄。“如果不是日本偷袭了美国的珍珠港,怎么会有太平洋战争?如果不是广岛长崎那些无辜平民的死亡,怎么会有日本天皇的投降?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法西斯这个恶魔般的怪物,才让人类终于变得理性人性,终于有了放下屠刀的自觉。”“发生在旅顺口的大屠杀比南京大屠杀早了三十多年,这个曾令举世震惊的严重事件,竟被日本人捂得如此严实,可见这个国家对历史的态度多么值得怀疑。”这样的表述对于一个要“用文学的方式解读历史”的作家来说还是显得生硬和简单。
当然,没有任何人可以要求作家,或者要求任何有所谓正确或者现代的历史和价值观念,素素的可贵或许正在于这种基于当下现实的朴素执著,基于当下个人思考的“荒凉”抵抗。重述历史,追溯起源,不是为了牢记仇恨或自我标榜,而是缓解从何处来的焦虑,也是对今天怎么会如此“荒凉”的答案的寻找,更是对未来可以往何处去的有力探寻。这里不是如其表面所示的无主之地,这是一个承载了厚重记忆的历史之地,要记录,要反思,更要对自身清晰认知,要对历史和苦难真正的释怀与坦然的面对。历史和文化赋予我们的是血液里的精神传承与人格气质,但面对“荒凉”景致的今天的人们,对历史文化的朴素认知和真诚表达就具有当下性的意义与价值。
三、拥抱“荒凉”:爱之深切的幽微情感
在转向地域历史文化的思考之前,素素写过不少从女性经验出发的散文作品,情感真挚,文采斐然,但也多少失于“小女人”的狭窄。即使在后来《走近瑷珲》这样有着厚重历史情愫的作品中,也还是会不自觉地流露出“小女人”的心思,“从来没有这么真切地体验过历史给予我的伤痛,因为从来也没有想过去承担那么沉重的历史。我始终觉得我是一个女人,我可以和它保持一点距离。”这样的局限带来的不同也在于,从“小女人”的身份中暂时逃离,直面历史、地域、文化的时候,素素的观察视角和逻辑思维便显示出了个人的敏感优势。
谈到“荒凉”,很难不提及另一位书写“荒凉”的优秀女作家张爱玲。不少研究者直接以“华丽与苍凉”来形容她的作品,张爱玲的“苍凉”与素素的“荒凉”其实都有着美学意义上的悲剧色彩和女性特有的悠远意境,但张爱玲的“凉”是世事人情建构起来的发自内心的悲伤无奈,素素的“凉”则是自然天地间从天而降的孤独清冷,张爱玲牵扯了太多人间世情与人性纠葛,素素则遭遇天地不仁与历史重创。她们在气质上共享了忧郁伤感,却在更多的维度上分道扬镳。难能可贵的是,素素并未沉浸于历史和文化的宏大话语,依然在行文之中饱含细腻与深情。
在读了那么多关于历史和文化的思考之后,再读《荒凉之美》会有返璞归真之感,不管这是《旅顺口往事》之后的素素,还是《独语东北》之前的素素,可以肯定的是,素素“拥抱荒凉”的意识一以贯之。尤其是在几篇以女性为主角的作品中,素素的同理与共情展现得淋漓尽致。对同为东北女作家的萧红和在东北走向人生悲剧的婉容,素素给予了最真切的理解和包容。在素素的叙述中,值得关注的另一情感指向便是对“家”的理解。素素极为认可自己的女性身份,并将“家”解读为具有女性特质的温暖港湾。虽然从现代女权主义视角去看会有诸多不妥,但在素素的逻辑体系中,这是一种纯粹的应然。萧红终其一生都在讲述呼兰河的故事,讲述这片土地上人民“生的坚强,死的挣扎”,讲述童年的故事,讲述对“家”的背叛与渴望,“萧红的悲哀和殊荣,仍是因为无家”;而婉容,作为末代皇后,既尊贵又卑微,可她从生到死也不过是在努力维护一个腐朽“家”,这“家”是家也是国,她的悲剧由国而起,终究也是因“家”而生。
《家的诱惑》《无家的萧红》《回家的路有多长》,再加上写自己家乡的村庄,写家里的父亲、母亲的故事,素素爱“家”也爱“写家”,这或许和她自认为的自己的“小女人”身份也不完全相关,但正是因为这种对“家”的纯真朴实的依恋,使得她即使在地域、历史、文化散文的书写中,也始终“心有所属”。“荒凉”的东北是国,是故乡,更是“家”,因而对“荒凉”的拥抱便解构了其他诸多家国、历史话语,而有了更为单纯真诚的因由。同时,也正由于“近乡情更怯”“爱之深责之切”的复杂的“家情感”,“拥抱荒凉”也始终萦绕着幽微闪烁的美学光芒。
在《追问大荒》一文中,素素写到,“这世界任何地方都不会永远地原始,任何地方也不会永远地属于土著。总有一天,中原的汉人要走进这片大荒的。当有一天他们真的穿着单薄的布衣来到地远天寒的北大荒时,大荒的历史便开始涂上了浓重的悲剧色彩。”这段话其实是素素复杂情感的集中体现,“荒凉”属于东北,“文明”源于中原,素素要抵抗“荒凉”,抵抗没有历史记录的“荒凉”,也抵抗无“家”、无爱的“荒凉”,但同时,素素也要拥抱“荒凉”,拥抱天地自然的大美“荒凉”,拥抱原始的野性与土著。我们当然可以在不同的维度和层面上讨论“荒凉”的自然与文化定义,但所有的建构也都是解构,素素的细腻敏感与女性特质始终缠绕着“荒凉”的历史与背负。
这或许才是素素理想的“荒凉”状态,让“荒凉”柔和起来,让“荒凉”携带的历史、文化、苦难、记忆都溶解于切实的日常生活。就像汪曾祺在上世纪80年代的“归来”,没有苦难兮兮的历史讲述,也没有冷嘲热讽或嬉笑怒骂,有的只是简洁隽永的运笔,“散漫中透着认真,平易中有洞见,思想单纯且纯粹”,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的所有建设与发展,终究也只是为了“人”更好的生活,为了素素所信仰的时刻召唤她的“家”,为了汪曾祺式的散淡。从我被发现“荒凉”出发,在抵抗之后拥抱,在拥抱之中抵抗,终究抵达广阔无垠的历史和自然,终究要面对最本真的爱与情感,这或许是素素所追求的最成功的解构与最永久的意义。
四、结语:“荒凉”在东北,在中国
在我的叙述中,不知有没有流露出我的乡愁。二人转给我的感觉是千军万马就是他俩,他俩永远是边唱边走,即使是乐陶陶的,也给人一种无家可归的悲凉。它让我想念我的祖先。暗藏在我体内的那根神经似的老弦,仿佛是祖先遗留给我的某种暗示。它让那个熟悉的曲调,神秘地潜流在我的血液里,让我时刻知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因为有它,我便能诠释我自己,忘不了自己。
素素在一篇看似简单的《移民者的歌谣》里其实倾吐了最真挚的心声。二人转的“悲凉”正是东北大地的“荒凉”,千军万马与悲欢离合永远只是两个人的故事,这是喜剧的悲剧感,是圆满的缺憾,是素素对这片土地、这片文化以及血液中的祖先的深情厚谊。“荒凉”的意义便由此凸显,除了前文所述的对起源的追问是为了更清晰地认知当下的自己,探寻未知的未来,但同样重要,甚至更为重要的,是“忘不了自己”,这是海德格尔意义上的对“遗忘存在”的警惕,这是素素的创作带来的警惕,是“荒凉”东北给予作者与读者的警惕。
当然,我们也需要追问,所谓的“文学地理”是否意味着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意味着整个文学版图如完整地图般的绘制?素素的东北给予“荒凉”的警惕,张承志的西北给予底层与信仰的追索,莫言的高密给予生命野性的提示,苏童的江南给予忧郁衰败的异质……这其实也是素素给予我们的更深层次的思考,创作者和阅读者在文学接受的意义上讲并非能达成理想配对,这就需要文学创作者与阅读者都在自己的层次和需要中,在地域的独特气质和文化探索之中把握“最文学”的东西,发现最能抚慰人心,最能获取力量,同时最不可取代的东西。这在某种程度上无关边缘与中心,也无关地域,所谓的“文学地理学”最终面对的人依然是人和地理的关系,而人和地理的互动终究要解决的依然是人的内心与灵魂的安放,是物质与精神困境的救赎与摆脱。这是素素的难题,是东北的难题,也是当下现代性进程之下中国文学与所有现代人的难题。素素的东北散文书写在这样的意义上勾连的是现代人的精神谱系与困境救赎,是携带着个人情感记忆的“荒凉”所具有的最为重要的美学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