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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与超越:苦难经验的审美化
----论80年代反思文学的苦难审美化(之二)

2019-11-12于慧芬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1期

于慧芬

“历史之于我们只能是一种‘书写’,一种获特赦或恩准的‘记录’与书写。历史永远在‘历史’之外。”反思文学中对苦难的书写多数是以亲历者和见证者的纪实姿态在新时期创作的虚构性文本。在50至70年代的政治运动中流放乡野,新时期重归文坛的知识分子,苦难书写与苦难发生二者在意识形态环境之间的巨大裂隙,在为苦难加冕的叙述中得到弥合与修补。重新归来的知识分子寻求安全性叙述的努力及历史主体责任的承担与制度默许之间的有意无意的暗合,使这一时期的苦难叙事始终处在“苦难”之外。前文论及了苦难的发生及苦难叙述主体、叙述对象的生成,本文将把主要的视角放在历史中的苦难在反思文学叙事过程中如何得到审美的转化以及不同作家在具体操作过程中差异性的表现形态。莱辛的《拉奥孔》中在论述造型艺术时提及,“要在既定的身体苦痛的情况之下表现出最高度的美”,身体对痛苦的觉知必然带有身体的扭曲和狰狞,给人造成一种“嫌厌的丑的形象”,为了避免在造型艺术中表现过于直接的视觉冲击,应将痛苦进行艺术的转化,“让遭受痛苦的主角的美表现出来”才能将上述的嫌厌转化为“甜美的怜悯”。莱辛对造型艺术审美转化的洞见同样也适用文学艺术的审美转化实践。

苦涩的崇高

在事后升华

文学的创作并非完全意义上的个人生产,它总是受意识形态、政治文化结构等因素的影响与制约。从作家的话语策略实践中总能探寻到历史因子的活动迹象。反思文学作者的主要构成是曾被错划的“右派”分子,在其作品中将真实苦难的印迹演化成光荣的桂冠。初期的反思文学,在以自我经历为蓝本的虚构性叙事中有自我平反、自我加冕的原始的心理动机。知识分子的自我赦免、自我报偿与体制预设的合谋使苦难逐渐远离苦难发生的原始情景,用新时期的意识形态结构完成了对原初故事的嫁接与改写。这种故事架构术的直接结果就是潜在的意识形态话语(历史主体话语)和个体话语这两种叙述话语间生硬的拼贴痕迹。在不冒犯主流话语的情况下,一切苦难转化成自我崇高化的证明和“一切不断向前看”的历史动力。

张贤亮《灵与肉》中资产阶级出身的“右派”许灵均,少年时期被资产阶级家庭遗弃,没有享受到任何的温情却在人生的履历上加上“资产”二字,而在革命意识形态话语中“资产”一词相对于“劳动人民”而言带有“原罪”的意义。劳动改造期间在大地和劳动人民中感受到最质朴和最温暖的情感。在许灵均的视野里农村是充满无限诗意的所在:放马牧场中的一切对他都有一股磁性的力量;与大地融合的心旷神怡,感恩大自然和劳动的馈赠,给予他课堂中从未有过的收获;1960年的饥饿变成对香甜沙枣的无限回忆;庆幸自己由资产阶级的长房长孙变成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作家是站在许灵均“平反”后的叙述角度进行讲述,“过去的一切就能隐退成一场模糊的梦”,许灵均回忆自己的苦难就好似读着别人的故事。作者以“过来人”的视角审视,苦难已经远离“伤痕文学”式悲愤的呐喊,不是历史罪责的呈堂证供,而是一份通过诗意化的描写和苦难心理的隐藏机制完成一部由资产阶级“右派分子”改造成自食其力劳动者的赞歌。恰如戴锦华所分析:“内心的‘归属感’和喜悦冲淡了往昔岁月的苦涩,曾经的苦难进而升华为崇高的精神财富。”重归知识分子队伍被认可的自信和“一切向前看”的政治时代氛围,使他们迫切地需要提供新时期历史主体地位合法性的依据。最佳依据就是把苦难按照新的时代要求进行崇高化的包装。在某种程度上会对苦难发生的原始境况形成一定的遮蔽,从纪实再现的角度而言,反思文学苦难书写的有效性被削弱了,取而代之的是崇高的苦难背负者。“为社会主义服务,为四化服务”的角色定位,对资产阶级身份的自我辩解以及对劳动者的自我定位……以“过来人”的身份将苦难弱化,这也削弱了故事和人物应有的表现深度。作者完成许灵均无罪“平反”的同时,也完成新时期意识形态对知识分子的道德预设。

又如从维熙的《雪落黄河静无声》,再现了“极左”政治盛行的年代是革命话语狂欢的盛会,现实为语言驱使和绑架的年代,人的命运因革命话语的杜撰而改变。为人正直的“六点钟”范汉儒戴着“反革命”和“右派”的帽子下放农场进行劳改。在艰苦的劳改环境里范汉儒也不失忠耿廉洁的本色,饥荒肆虐的时候,范汉儒作为“鸡倌”掌管着农场的富足领地而备受羡慕。当其他人以为范汉儒会因此而变得丰腴之时,范汉儒却把鸡蛋如数归公,靠吃白菜疙瘩和红眼老鼠充饥,就是不捞集体一星鸡蛋花,甚至在发现老鼠拉4个鸡蛋进老鼠洞时,还用铁锹挖老鼠洞追回鸡蛋归公。作者赞扬这是在“物质和精神十分荒芜的土地上开放的中华民族的美德之花”。范汉儒被叙述成道德表率,体现中国受难知识分子的至高人格。在政治压抑的劳改队陶莹莹给了范汉儒爱情的温暖的滋养,但当他听说女方是因“叛国罪”而受监禁时,义无反顾地离开陶莹莹,因为在范汉儒看来,对祖国的忠诚是炎黄子孙最高的贞操。道德成为特定年代范汉儒对苦难救赎和反抗革命语言暴力的唯一砝码。范汉儒一次次近乎自虐式的道德淬炼,也是自我不断崇高化的努力,“把知识分子的受难史写成崇高史,把自虐史写成自慰史”,并以此证明革命话语错误的判定,实现自我内心真正意义上的平反。但是不容忽视的是范汉儒对于爱国的理解与暴力的革命语言逻辑相近,现实对词语的承载被横加忽略,所剩只是对于干瘪概念的近乎苦涩的坚持,而他恰恰就是在这种坚持中完成了自我的升华与奖赏。范汉儒用自我崇高反抗革命语言暴力与异化的同时,不得不承认他又促使着革命语言新的异化。

王蒙的《布礼》中具有“少共”情结的钟亦成有对革命近乎偏执的歌颂以及对自我革命操守矢志不渝的坚定,把革命的起源、发展和自我革命性成长放在同一结构中来进行论述,在革命历史叙述过程中完成了自我革命起点和自我与党合二为一的设定。以此光荣的履历为背景,“右派”的苦难生涯以堂吉诃德式的障眼法被置换成对于革命者革命意志的考验,党员的受难史变成革命者的成长史,苦难的意义和价值也发生了悄然的转移,苦难不再“苦”而成为胜利者再次荣登庙堂的战袍。而钟亦成把对苦难的追责说成“母亲打儿子”“儿子怎能怨恨母亲”,苦难的生成逻辑成为道德伦理问题而失去再追问的意义。鲁彦周的《天云山传奇》的叙述也是一个颇具典型意义的实例,罗群虽然被认定为“反革命”,但是他认为“有人把我开除了,但是我认为革命没有开除我,人民没有开除我,我自己更没有开除我自己”,“自己的遭遇算不了什么,问题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再也经不起挫折了。”甚至对历史的谬判没有牢骚,没有不满,仍满腔热血地投入到天云山的研究和建设中,对苦难的描述成为塑造具有崇高理想的知识分子的背景,成为国家发展的必将经过的坎坷之途,对党和国家怀有坚定信念的知识分子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凸显。苦难并未作为鲁彦周苦难叙事的前景而是弱化为背景始终笼罩在知识分子人格和信仰崇高化的光环之下。知识分子由苦难史到崇高史的转化“抹去了历史的非理性,抹去了历史总体性的非法性”,作者的叙述将罗群作为个人意义上的苦难与作为国家意义上的历史苦难进行捆绑与消解。

在反思文学初期的苦难叙事中,不论是作为小说中叙事对象的许灵均、范汉儒、钟亦成、罗群抑或是作为作家的张贤亮、从维熙、王蒙、鲁彦周都是历史苦难的历经者,同样是历史苦难的幸存者与胜利者。米兰·昆德拉在其作品《遗嘱》里说过,记忆并不是对遗忘的否定,记忆是遗忘的一种形式。反思文学苦难叙事中的记忆与遗忘之间的取舍与组合关系反映的是作家内在的精神修复需求与意识形态之间的握手言和。悖谬在于,一方面这些作家在用苦难来勾勒自己的崇高化的形象,但是另一方面又不断把自己在苦难的体验中推向异化和扭曲。从另一个意义上而言,反思文学苦难叙事中的“遗忘”并不是苦难的消失,也不是对苦难的背叛,而是苦难叙述的被压抑。这种压抑到80年代末90年代初才有所缓解。走过转型期的作家在80年代中后期虚构性的文本,如张贤亮的《习惯死亡》、王蒙的“季节系列”,和一大批纪实性文本的出现,如从维熙的《走向混沌》《岁月笔记》、王蒙的《王蒙自传》等,它们不再以完美英雄儿女掩盖苦难造成的创伤性体验而示人。至此,“右派”形象作为归来者的叙述对象不再为获取新时期的“通行证”而刻意地打磨神性的光环。

饥饿美学

对生存苦难的咀嚼

“吃”是人体最基本的生理欲望和需求。从生理功能角度而言,“吃”具有免除饥饿维持生命的作用。从人类社会的角度而言,“饥饿”和“吃”会成为审美的客体,带有文化上的意味,也会成为历史更新的推动力,具有政治上的隐喻。所以,“饥饿”和“吃”时常成为文学描写的对象和社会变革的原动力。中外文学史上不乏描写饥饿的名篇。新时期文坛劲旅主要由“右派”作家和知青作家构成,这两类作家也是反思文学创作的主力军,而在反思文学苦难叙事潮流中饥饿造成的苦难是其中不可忽略的一支。饥饿叙事在不同的社会语境下具有不同的政治文化指向和审美韵味。在革命历史小说中,饥饿扮演着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压迫的历史角色,革命的进行是对饥饿与阶级压迫、阶级反抗之间关系的确证为生发缘由的。在新世纪阎连科等人的笔下,饥饿成为特定年代的经验记忆与进入历史的独特方式。而在反思文学中饥饿与吃二者之间除了生理层面满足之外,吃与不吃之间横亘的是道德与欲望的激烈冲突,而如何选择,则构成饥饿叙事中的强烈张力(比如张贤亮)。葛红兵和宋耕合著的《身体政治》中认为“饥饿”“饥饿感”“永恒饥饿”三者的合力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实际上是“文化政治化”的过程。吃、饥饿在反思文学苦难叙事中如何与政治、历史进行连接并进而转化成审美经验文本将是本文的关注点。饥饿书写是苦难叙事的独特现象。由于话语讲述上的距离感,苦主的创伤记忆在文学描写中转化为对生存苦难的咀嚼,作为身体痛楚的饥饿被带有玩味性的描写,使饥饿美学成为新时期文学的一大景观。

张贤亮的《绿化树》中的章永璘是一个备受精神和肉体煎熬的“右派”知识分子,荒唐的劳动改造强制他以最原始和野蛮的方式改造自然。极端物质贫乏的时期,章永璘在改造自然的同时把自己改造成“狼孩”,白天面对饥饿的威胁把全部的智慧都用在获取食物上。在特殊的时代境况中,作为知识分子章永璘在基本的“吃”都不能满足的情况下,白天把全部的智慧用在获取食物和满足人最基本的食欲上。长期的饥饿使章永璘的胃觉异常的敏锐,对吃异常的崇敬近乎仪式化的追求,“吃东西是最大的享受,必须在毫无干扰异常宁静的环境中咀嚼,才能品出每一个食物分子的味道。”稗子面馍馍被老鼠吃光的事实加剧了章永璘对饥饿的恐惧心理,“饥饿变成一种有重量、有体积的实体在胃里横冲直撞。”张贤亮通过对西方灵与肉冲突理论的借鉴,把狼孩的饥饿和获取食物与知识分子精神的渴求彼此间的分裂、颠覆进行有效的分析和淋漓尽致的描述。当白天面对饥饿的折磨的时候,夜里拼贴成的精神蓝图又瞬间化为乌有。章永璘不断在生理欲望的满足与知识分子的精神和道德痛苦的夹缝中挣扎。章永璘把知识分子的智慧用在追求狼孩式的本能欲望的满足上,张贤亮把劳改人员的饥饿的苦难经历以对章永璘极尽所能获取食物的漫画式的描写及饥饿的真切体验进行展示,以此来达到对于特定历史时期的“神似”的描绘。这是张贤亮进入历史的独特方式,它也实现了作为一个“右派分子”对历史的文学干涉,故而饥饿的描写既是通过生存苦难的咀嚼来体会超越的人生感,也是对非人历史的深度指控。张贤亮对于政治的兴趣是一以贯之的,正如他所说:“文学离不开政治,中国当代的文学家首先是一个社会主义改革家。”按照对福柯的理论的理解,身体是权力的处所。社会对身体欲望的压制隐藏的是权力运行的密码,通过压制身体来完成权力中的政治诉求。张贤亮正是通过对于身体语言的解读以此完成了对“劳改”作为非理性政治运动的批判,若是没有饥饿体验的美学化,这一批判是难以达成的。

如果说张贤亮是以章永璘为个体来展开对于食物的渴求和饥饿性的体验的,那么阿城的《会餐》则是以八月十五农场会餐为背景,从群体对食物的反应来表现饥饿进入当代历史的批判性视野。会餐是作为政治性的任务由旗里下达下来的:“旗里规定要好好办会餐,还要派人到各队视察,要评比。”队长在没有钱的情况下,决定用知青在农场的安家费办会餐,“冬天队上若有钱,好歹补上,这话是咱们说的,可不能传到旗里。”会餐的正式开始是以旗里干部和队长的讲话为开端的,“秋收已胜利完成,今天就请旗里的同志给旗里喜报。大家注意增产节约,要想世界上三分之二受苦人过不上我们的日子。这会餐大家要感谢着,要不然怎么会有?虽然——可是——吃吧。”在队长“虽然”和“可是”之间的是虚妄政治话语掩盖下生存境遇的苦涩。阿城并没有直接写农场农民和知青如何辛苦劳作而又物质贫乏,如何在政治狂潮中勉为其难,而是通过他们对食物的极度渴求的行为和对政治话语的虚妄故事来表达对历史的理解与评说。在食物极度匮乏的年代里,一次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享用的“会餐”,给了饥饿的男女老少以节日般的欢快,愈发反衬出一个时代物质上的极度贫困。对于从事粮食生产的农民来说,饱餐一顿竟成了最大的奢望,而只有政治需要才能使生产者起码的物质需求得到一次象征性的满足,这本身就是莫大的讽刺。阿城用几近夸张的笔法把一次出乎意外的会餐写成了一个精神事件。

在阿城的另一篇小说《棋王》中,“棋王”王一生是一个对“馋”与“吃”进行着严格区分的下乡知青。他对吃的要求最为实在,除了免于饥饿的原始含义不包含其他文化修饰成分。王一生的吃相和对吃的虔诚与饥渴是他对饥饿创伤性记忆从行为和心理上的弥补。“下棋”是一种对“吃”空缺的纾解与救赎的涉渡之舟,“何以解忧,唯有下棋”。吃和下棋是王一生在穷困时期的基本的生理和心理的需求与自我救赎,但是却难以实现,是应当实现却不能实现或难以实现的悲剧。不论是张贤亮的还是阿城的文本,在饥饿叙事过程中都对不能实现和难以实现的困窘之状进行极度的渲染和慢镜头式的特写处理,这种渲染和处理因为将感觉形象化而带有极强的审美意味,它是一种写作策略。这种写作策略最终指向是引起对苦难生发的历史原因的关注,但如果没有饥饿审美化的手段,文学反思历史的本愿反而难以遂至。在反思文学的虚构性文本中苦难的描写并不是以历史的真正面目示人,而是一次以文学的语言、形象、结构无限接近历史根底的尝试与努力,是“画魂”而非“画骨”。或许从精神上对苦难进行品味以确证人生的自我超越,才是文学写作的原初动因,这就是审美化的饥饿叙事带来的启示。

炼狱里的精神之舞

在生命哲学的边缘

在反思文学中,诸多作家在完成历史苦难审美转化的同时,也展开了对于生命、人自身、社会历史的哲学性的思考。西方哲人对由苦难引发的对于生命和人生的理解具有强烈的理性思辨色彩,叔本华认为苦难是人生的常态,“人生在整个根性上便已经不可能有真正的幸福,人生在本质上就是一个形态繁多的痛苦。”“人生是在痛苦和无聊之间像钟摆一样的来回摆动着。”西方文学家认为在现实层面上而言,苦难是难以逃避的存在。人,生而苦难。但是在阐明苦难释义的过程中苦难并没有被消解,而是在精神向度上完成了对于苦难的超越与救赎。在宗教类的著述里,人本是带有“原罪”的印迹,基督为了解救人类而被钉在十字架上,基督教对于受难者原型的塑造和阐释也影响着西方文学对于苦难的理解:从外在苦难的具体表现形态里完成宗教式殉道的内模仿,这种自主地对于苦难的承受与抗争带有悲剧的崇高感(如俄罗斯19世纪文坛中的托尔斯泰)。相比西方对于苦难生命的哲学性思考,80年代反思文学的创作则在一定向度上具有明显的“入世”色彩,保留苦难的具体形态而把叙述的重点更多地落在自我对苦难的解脱上。因为苦难的承受最终指向的不是西方式的内模仿的崇高化,而是对苦难的挣脱以及对苦难存在合理性的质疑。对于“归来作家”而言,苦难在本质上始终没有逃脱具体的历史指向而探索得更深。对苦难本质的探讨与作家自身的精神文化构成和社会历史环境息息相关。苦难叙述中“右派分子”的形象多是物质和精神匮乏下产生的畸形人,一方面,高唱自己的崇高,另一方面,又有摆脱不掉的历史创伤性的自卑心理,二者之间的矛盾与冲突使叙述对象和文本都呈现出分裂的张力。叙述对象就是在被弃置的环境中在以二者间无以回避的张力完成了对于生命本质的体认。

张贤亮的《绿化树》中章永璘的生命受到饥饿的威胁,在生理欲求的支配下不断沦落为只为活着而活着的“狼孩”。可是肉体的沦陷与谄媚并不能阻挡对“活着的目的是什么”的一次次拷问,如果没有比活着更高的东西,仅仅活着,像动物一样受本能驱使地活着,章永璘认为这样的生命没有意义,这大概是知识分子的类的特性。在章永璘的思想视域里,精神有远比肉体优越的位置,这种肉体与精神的二元对立的思维与西方早期从柏拉图开始的对精神绝对性的确立相类似。对于章永璘而言,死之“重”并不是最为可怕的事情,看着自己的生命在政治玩笑中被废弃、被最为原始的本能操控的生命之“轻”才是他最难以承受的,就如雷蒙·阿隆所说:“对于知识分子而言,迫害远比漠视更好受。”仅仅为生存消耗智力对于章永璘而言是对于生命价值的最大亵渎。他追求的是远比“吃”更为重要的事,即以精神作为人生命价值存在的依据,并以此作为对欲望的反抗进而实现苦难的超越与生命价值的褒奖。章永璘生命价值的实现是带有“入世”色彩的,彻夜读《资本论》是为了实现对国家民族的命运的探求,以《资本论》为抵达生命价值的媒介实现作为知识分子的家国抱负,以精神实现对荒谬的物质与力的世界的超越。虽然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多数解读中都绕不开“性”作为关键词,但是张贤亮曾直接说明这部作品只是表达他的一系列幻想,幻想是他抵抗现实的方式。作品中存在着两种并置的话语指向与身份的认同,历史的错位造成二者之间的对话与扭结显示出知识分子对自身生命价值的追求。章永璘在劳动过程中不断对知识分子的原罪进行忏悔并试图完成对其原始身份的改造预期。对原罪的忏悔是在劳动人民的视域里完成的政治身份的确认,章永璘在劳动人民面前政治阉割的无力感显示出政治话语系统的生效,而对其进行解构和颠覆尝试的是劳动改造并没有完成对于知识分子精神改造的预期设置,生命价值追求上的差异与错位使“女人永远得不到她所创造的男人”,知识分子和劳动人民之间缔结关系的破裂显示出二者之间永远的罅隙。人生经历史之刃砍削投下的鬼影始终伴随着张贤亮对于生命价值探索的脚步。对于章永璘们而言,生命的意义不在于生理性(食、色)的满足,不在于通过劳动实现对精神的整编与改造,精神有其超越于现实的独立的意义和价值。生命价值的本质是精神的实现,是远方,是永远的诱惑。在这个意义上,章永璘与马缨花、黄香久的分离蕴含着必然性。与这个时期对生命价值探讨相联系的是张贤亮80年代中后期创作的长篇小说《习惯死亡》。“鬼影”使生命窒息,主人公不断用肉欲的猎获寻找生命感的存在而不得,从另一向度也说明无精神而徒有肉欲会使生命的价值全然崩塌,剩下的只是精神死亡的光临以及身体对死亡的敏感觉知。

与张贤亮比起来,王蒙被打成右派后所遭受的苦难算不上深重。但是,对于自我实现愿望格外强烈的王蒙来说,突然从风光无限的人生舞台上被驱赶下来,生命对应的革命与文学这两条道路都被堵死,就像被砍断了翅膀的雄鹰,无法飞翔而内心痛苦,只会像在火上煎熬。王蒙从小就有一颗不安分的灵魂,不然不会14岁不到就参加了中共地下党,成为一名少年布尔什维克。王蒙入党干革命,与其说为了全人类的解放,不如说为了让自我的生命变得有价值。在长篇小说《活动变人形》里,他写到少年倪吾诚从民众教育馆里读到《世界名人小传》而确立了自己的人生目标,看到书店里带着油墨的香味的新书而萌发当作家的理想,都可以看作是作者成名成家人生志向的投射。倪吾诚从小就读章太炎和梁启超等新派人物的书,以致在10岁时就为想不清人生的目的和人生的意义而经常失眠,这种受读书影响而产生的认同焦虑,不难在故事的讲述者王蒙身上找到知识家族的精神遗传。对生命价值的追寻,伴随着王蒙的一生,他的不停顿地写作,无非是生命价值实现的最大化,就像《海的梦》里主人公要在海里游得越远越好一样。人生大起大落,经过20几年的困顿与坎坷,重返文坛中心的王蒙随着身份的再一次转换而产生不尽的人生慨叹。《蝴蝶》表达了老庄式的人生迷惑,但也是中国版的“我是谁”的终极追问。张思远不知道几十年间得到的不同称谓哪一个才是他自己,表明作家王蒙在80年代就无师自通地把存在当作小说的主题。存在先于本质,王蒙看重创造就是对实现生命价值的强烈愿望,而当这种愿望意外地在现实骤变中受挫,主体的生命能量就只能扭动为精神之舞。《杂色》中本来作为知识分子的曹千里原本可以如千里马一般在人生之途中恣意纵横,却在政治风暴的席卷之中变成眼光迟钝萎靡、行动不便的“老马”。不论是张贤亮的“大青马”还是王蒙的“灰杂色老马”等,在右派作家的叙事中,“马”是一个颇具隐喻色彩的形象。小说中灰杂色的老马正是曹千里式知识分子生命和人生的隐喻,人马互证,通过人们对杂色老马的弃用来展开曹千里流放边疆后对被弃置命运的思索。“皮鞭再乘上岁月”,一次次鞭打会使一匹矫健的枣红马变成灰杂色的老马,浑然不觉地接受命运的随意差遣。曹千里感慨大地生命的永不停息,而自己的困厄生命却得不到应有的滋养与更新,本该创造出更多价值的生命却在日复一日中被无情消耗,在人马互证式的叙述中生命焦灼的痛苦在自我贬低与自我声辩中得到不断凸显。如果说饥饿主要是在生理层面觉知到苦难肉体的存在,那么对生命价值的追寻则是精神对苦果的咀嚼与吞咽。反思文学通过知识分子沉落到极度的生存困境里精神在困顿中痛苦地超越而抵达了生命哲学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