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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亮的细节及其他

2019-11-12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1期

格 非

很高兴来参加这样一个研讨会。差不多半年前,有一次我跟莫言老师吃饭,他突然跟我说,你那个《望春风》里面有一段写一个人鼻子流血,他在一个鼻孔里塞上纸,然后抽烟。莫言问我,你写到这的时候,为什么没写他的烟从一个鼻孔里冒出来?当时我想了半天,回去以后我找出小说重新看了这一段,确实如此,我忽略了一个细节,当一个人的鼻孔里塞着草纸的时候,烟只能从另外一个鼻孔冒出来。这个一方面是说老莫在读作品的时候比较细致,另一方面也是他本人对于细节的重视。

我在读莫言这些短篇小说时非常强烈地感觉到他在细节方面的功夫,不管是《故乡人事》《左镰》还是《天下太平》《等待摩西》,有大量涉及到细节的部分。看的时候,我脑子里老想到鼻孔流血、烟从一个鼻孔冒出来,所以我也不断地看莫言怎么写他笔下的细节。《天下太平》刚才敬泽分析得特别好。《天下太平》里我看到一老一少父子俩捕鱼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这个人就是我父亲,因为我父亲就是干这个活儿的人,不光是我们生产队,我们整个村庄所有鱼都是他一个人捕,甚至邻村有时候办什么大事也会请我父亲去捕。我很小的时候跟着他,那个时候,如果捕到鲫鱼和野鱼是可以拿回家的,白鲢要给别人,鲫鱼别人是不要的,所以我在莫言小说里面读到大概两到三段详细描写整个渔网怎么撒下水面,在水里怎么拖,为什么要拖,渔网四周有铅砣,整个过程他写得特别准确,我不知道莫言有没有干过那个活,但过程里每个小的节点都写得特别出色,这让我非常佩服,这些地方都是见功力的。

刚才敬泽跟张老师都提到,莫言的近作当中有一些新的变化,张志忠老师用了“和解”这个词,我可能用一个新的概念,实际上莫言是在试图做一个整合,他有乡村记忆,有童年视角的乡村的朦朦胧胧的又带有强烈民间传说色彩的记忆,当然也有他五六十年代、六七十年代在乡村生活的记忆,这些记忆到了改革开放、到了城市化进程之后,很多新的要素比如手机、网红这样的概念进入以后,今天这个时代怎么来描述乡村?莫言这一点特别了不起,他有一个非常宏阔的视野,莫言现在完全有资格,比如在一个很小的领域里去生根,他去写一些想写的东西,但是莫言没有这么做,他在整合历史记忆的过程里,还是希望做一个大的整合,他是在做这样一种努力。

这样的东西同样体现在他的剧作中。我读莫言所有作品,让我觉得最震撼的是他的《锦衣》,这个剧本太好了。莫言没有为什么样的剧种来写,我觉得恐怕不是为京剧写的,虽然前面有京胡,但是还出现了合唱队,京戏里面没有合唱。我也是老戏迷,“文革”的样板戏之后,基本新编类似题材的剧我都看不下去,整个戏曲的书写方式没有找到一个好的语言方式。刚才敬泽说读剧本看对白,都是半生不熟的语言,很难有一个新编的剧让我觉得非常信服。但是莫言的《锦衣》,我读的时候,会感觉人物的旁白也好,对白也好,唱词也好,整个设计太精彩了,语言非常通俗化,简洁还押韵,像打油诗一样。这里面也让我们看到中国传统的戏曲对中国章回体小说的影响极大,其中很重要的方面是通过人物的对白、独白、人物的话语来塑造人物性格和心理,这是中国章回体小说和民间戏曲非常相通的部分。在莫言的作品里,这个反映特别突出,人物心理如何产生非常微妙的变化。莫言将这些方法用得恰到好处。当年王元化先生归纳中国戏曲的三大特点,所谓的程式化、象征性与写意性,当然也有非常多的夸张。刚才敬泽说戏曲的语言有时候很霸道,跟一般的文学叙事不同,我联想到当年汪曾褀先生写京剧的创作,我跟莫言也说过不止一次,我特别期待读他的戏曲作品,很希望知道我们的同行介入到戏曲创作中会创造出来什么样的作品。莫言的创作让我非常吃惊,他写得非常棒,《锦衣》整个语言的处理,只有很少的部分恐怕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但总体来说特别好。

可以提出跟莫言商榷的一些意见是,戏里面既然用了合唱队,说明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京剧,京剧要么自报家门,要么通过人物的唱腔交代自己的身份、历史事件,一般都是这种方式。但是越剧里面保留了合唱队,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上来几句唱是“上虞县祝家庄有一个祝英台”,它是来帮助你交代人物,要不然一开始祝英台站在窗口看到南来北往的人都往杭州跑,观众看不懂。《红楼梦》刚开头说:“乳燕离却旧时窠,幼女投奔外祖母,记住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上来就把一个事件,我从哪里开始讲故事告诉读者,这是越剧里面的处理。越剧还有更多合唱的部分出现在剧中,有很多不好交代的人物复杂心理,这个出现的时候一直有合唱队的配合,但是《锦衣》合唱的部分仅仅出现在开头和结尾,我很希望他将来写戏的时候能充分运用合唱这种形式。尼采评价瓦格纳的歌剧《罗恩格林》,希腊戏剧里面的合唱队特别重要,有时候是上帝在说话,有时候作者无法描述的部分,全部由合唱队取代,合唱队表达人在描述一个事件当中最深邃的部分,这是尼采当年特别重要的阐释。所以我看到莫言作品里面出现合唱,特别高兴,我不知道山东戏曲里是不是也有这样的东西。

第二个想法是,传统戏曲里面,比如有大段的抒情性片断时,这种片断无非两个功能,一个可能是感怀,比如“一事无成两鬓斑,叹光阴一去不回还。日月轮流催晓箭,看青山绿水在面前”。这是传统叙事,勾画感怀的部分。当然还有写景,写景的部分现代戏曲完全采取这样一种形式,比如汪曾褀先生说京剧是很俗的东西,你看它前三句,意境非常壮阔,风景非常美,到第四句就不对了,第五句就开始进行叙事。所以我读莫言的作品,比如人物心理的很多部分,交代周边环境的部分,完全可以通过唱词来再做一些设计,使得整个剧作更丰富一些。

总之,说句客观的话,这么多年来读戏曲作品,让我觉得最幸福的是莫言的作品,期待早日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