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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新作几句不得不说的话

2019-11-12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1期

莫 言

首先非常感谢各位来参加我新作有关的研讨会,张清华在春节前就跟我说要筹办这样一个活动,我很抗拒,我说现在最好别找事。主要是感觉到作品不够,这几个短篇,一组所谓的诗歌,一些散文,几部戏曲,真是不值得拿出来讨论。但是清华说,应该通过这样一个讨论,对自己的这些作品有一个相对清醒的认识,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我一直是欢迎批评的作家,从来没有说听到一点说自己作品不好就暴跳如雷,这个胸怀还是有的,当年我们跟余华在一起探讨那么多,也是直来直去的,我们互相之间也没有谁把谁的作品捧到天上,大家真的是直言不讳地讨论作品,包括讨论余华从《活着》开始创作风格的转变。

总之,我想一个作家的创作确实是跟批评家不能分的,很多作家新作里包含批评家非常合理的建议,把它吸收进去,也许这个批评家讲了一个小时,其中一句话让我突然感觉到脑子里电光一闪,他的长篇大论批评文章里只有两句话一下子给我灵感的触发,就可能使我的创作呈现新的面貌,这在我的创作经验当中是很多的,当然不用说谁的一句话照亮我,我是没有问题,我就怕批评者飘飘然起来。或者说我说了半天只有一句话管用,但是这一句话是非常管用的。

今天大家的发言对我的启发非常大,对我这个年纪的老作家来讲,尤其当着面确实不好意思把话说得过分尖锐,我们应该善于从表扬的话语里面听到大家委婉的批评。总之我认为,作家的写作要完全摆脱过去确实是最大的困难。我们经常说一个人要超越别人比较容易,要超越自己十分困难。昨天我们讨论的时候一个同学说很痛苦,因为他超越不了余华,后来我们劝他不要试图超越余华,你先试图超越你自己,等你感觉到超越自己,也许就超越余华了,你老想超越余华,最后变成写的东西跟余华一模一样。创作里面确实充满了辩证法。

我这批小说当然还是以写故乡为主,尽管每天都生活在家乡,试图跟当下的农村生活、故乡生活产生一种零距离,但是因为你已经是一个跟过去的生活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人,所以即便是你试图写当下,写昨天,写今天下午,历史对你造成的影响还是难以摆脱的。这个也未必是坏事,我想任何当代史都是历史,任何现代史都是从历史一步一步发展过来的,所以这样一种写法也应该顺其自然,没有必要彻底摆脱旧我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在大家面前,恐怕再努力也是徒劳的。

关于戏剧,则臣讲如果真的高大上,立刻搬上舞台,最好写话剧,因为话剧现在还是比较火的,话剧的观众也比较多,话剧当然跟作家小说创作的关系更加密切。但是戏曲,尤其是地方戏曲,有一点出力不讨好。现在地方的剧种,尤其小剧种,演出顶多串街走巷,好多演员能唱歌的唱歌去了,能跳舞的跳舞去了,能演电视剧的就演电视剧了,坚持在地方戏曲舞台上的基本都是一些老演员和一些业余演员。但毫无疑问这样一种民间艺术形式,它的生命力又是很顽强的,不管它能不能挣到钱,还是有人喜欢,还是有人在唱、在演,尤其在民间,好多老人,你给他唱流行歌曲他听不进去,但是一唱我们家乡的茂腔,大家刚才在纪录片听到的片断就是茂腔男演员的唱腔,外地人听了可能没有感觉甚至感觉难听,但是我们家乡的人一听到这个旋律就会很感动,它立刻跟你过去的生活勾连起来,你会立刻想到童年,甚至你的青年时期很多很沉重的事件、很沉重的一些记忆都通过这么一种旋律出现了。

刚才讲到声音的问题,乡村生活、乡村文化,我们传统文化包括各个方面,这个文化有文字形成的文化,有口头传承的文化,口头传承的文化里面包括唱词的文化,所以有时候,民间的历史、民间的文化不是写出来的,是唱出来的,当然也有是说出来的。所以我写民间戏曲,第一是有一种感恩报恩的心理动机,因为从这种戏曲里面我得益太多,没有茂腔也就没有我的小说《檀香刑》,也就没有我的小说,包括《透明的红萝卜》里面那种押韵的句子,包括我所有的打油诗。京剧里面唱词要讲究调性,讲究平仄,地方戏曲不太讲究这些,尤其山东的地方戏,山东人讲不好普通话主要原因是第二声和第三声分不开,我们可能平声和去声能听出来,但是阴平和阳平我们分不清楚,所以很多地方戏里面没有二声、三声,这样一种写法也是对作家语言的一种训练。作家语言风格的形成是非常值得分析的大题目,为什么我会用这样的语言而不用那样的语言写作。尽管江苏作家、浙江作家也是用普通话写作,但是他们的普通话跟我小说的普通话写作肯定不同,这里面有故乡乡土语言的影响在,这个乡土语言是需要驯化的,好的文学语言必定包含了很多被作家驯化了的乡土语言,完全用家乡地方话来写作的小说,包括《繁花》这类小说,里面有大量的这类方言。但是作家如果想对语言、对民族语言做出一点贡献的话,就需要把方言土语驯化成让所有阅读中文的人都能看懂的话,大家都能看懂,它就变成普通话当中的一部分,这个作家也就为丰富民族语言做出某种程度的贡献。

对于写诗歌,确实带着三分甚至是五分游戏的心态。我跟清华在春节前也做了很长时间的对谈,我非常坦诚地、非常真诚地说了,我写现代诗歌,而不是打油诗歌,就是为了更好地读懂别人写的诗。像朦胧诗时代,80年代那些诗人,北岛、舒婷、江河他们写的诗我还是能看懂,越往后的诗歌我真的看不懂。为什么看不懂?我觉得是表达的意思是不连贯的,好像是语言自身的繁殖,读某些人诗歌的时候感觉不是诗人在写诗,是诗在写诗,是第一句话不断往后繁衍,细胞分裂一样,由第一句分裂出第二句,第二句把第三句分裂出来,这是语言的自我繁殖和自我分裂,然后形成一首诗,自然就看不懂。我也在写诗的过程中体会到这种语言自我繁殖,有了这样的经验,我再回头看他们的诗就看懂了,看不懂就是看懂了。当然这样说是对诗人的大不敬,我是从谦虚的立场出发来学习一些诗,这种游戏也到此为止,诗人们也不要太在意。你个小说家也来写诗,说明我们诗的高贵和巨大的吸引力,我们写小说的从来没有批评诗人来写小说,而且我们还很高兴说很多优秀的小说家都是从写诗开始的,也有人在诗界有了很大的名声然后写小说,我们也感觉到很高兴。

总而言之,我想一个从事写作的人,在多种文体之间多进行一些尝试,然后回归到他本行的写作里面去,肯定有一定程度的促进和提升。我无论怎么写诗,人家不会说我是诗人,会说我是小说家;我无论写多少大家也不会说我是戏剧家,尽管我确实有成为一个剧作家的梦想,但是真正戏剧界肯定不会接受我。不接受我,我也要写,如果我为了写小说来写戏剧、写诗歌,这是为了更好地写小说。我希望通过多种文体的尝试,使自己的小说写作变得更丰富一点,这里没有丝毫对诗歌或者话剧、戏剧贬低的意思。语言艺术本来就是触类旁通,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都可以跨行来尝试。

今天这样一个研讨会对我今后的创作肯定会产生积极的作用,刚才好几位批评家的发言里面都有那么一两句照亮了我,我都记在纸上了,以后也许会悄悄地跟哪一个批评家讲,你哪一句话生发了我后来的哪一部小说,到时候我一定请你喝好酒。